二 舅舅
卡爾在舅舅家很快就習慣了新的環境。而舅舅也在每件小事上都親切地遷就他,卡爾從來無須從不愉快的經驗中學到教訓,這種教訓往往會使初到國外的生活變得辛酸。
卡爾的房間在一棟樓房的七樓,舅舅的企業占了二樓到六樓,底下還有三層地下室。每天早晨卡爾從小小的臥室走出來,兩扇窗戶及一扇陽台門裏照進來的光線總是一再令他驚訝。假如他以年少窮移民的身份上岸,他要住在哪裏?是啊,說不定別人根本不會讓他進入美國,而是把他遣送回國,根本不在乎他已經無家可歸了,根據舅舅對移民法的了解,這大有可能。因為在這裏不能指望別人同情,對這一點,卡爾所了解的關於美國的事十分正確;似乎隻有那些幸運兒才能在這裏、在周圍那些無憂無慮的麵孔之間真正享受自己的幸運。
房間前麵有一道狹窄的陽台,長度與房間相同。若是在卡爾的故鄉,這裏大概會是位置最高的觀景地點,這裏卻隻能看見一條街,在兩排有如被齊頭砍掉的房子之間筆直地伸向遠方,像向後傾斜一般,遠處一座大教堂的輪廓在霧氣繚繞中巍巍聳立。不論晨昏或是在夜裏的夢中,這條街上的交通都絡繹不絕。從上麵向下看,呈現出一種由扭曲的人形和各種車輛的車頂構成的混合物,一再重新組合,從中又複製出更加狂亂的新混合物,由噪聲、灰塵和氣味構成,而這一切都被一道強烈的光線攫住並穿透。這道光線一再被大量的物體分散、帶走又汲汲帶回來,對被眯住的眼睛來說,這道光顯得那麽具體,仿佛每一瞬間都有一塊蓋住一切的玻璃,在這條街的上空被一再用力擊碎。
舅舅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很謹慎,他建議卡爾暫時別認真去從事任何事。他應該先檢視一切,觀察一切,但是別讓自己被迷住。舅舅說一個歐洲人初到美國的那幾天就好比重生,雖然適應美國要比從另一個世界到人間適應得更快,卡爾無須懷有不必要的恐懼,但得要時時記得,最初的判斷總是不可靠,不能因此而擾亂未來的所有判斷,如果想借由未來這些判斷的幫助在此生活下去的話。舅舅說他自己就見過剛到這裏的人不按這個好的原則行事,反而成天站在陽台上,像迷途的羔羊一樣俯視著街道。這肯定會把人弄糊塗!這種孤獨的無所事事會讓人誤以為紐約的工作日並不繁忙。一個來這裏遊玩的旅客是可以這麽做,或許也可以建議他這麽做;但是對一個要留在這裏的人來說,這種無所事事就是種墮落。這個字眼即使有點誇張,但用在這種情況並不為過。確實,每當舅舅來探望,若是看見卡爾在陽台上,舅舅總是生氣地拉長臉,他一向每天隻來一次,而且總是在不同的時間來。卡爾很快就察覺了這一點,於是盡可能放棄了站在陽台上的這項消遣。
畢竟這不是他唯一的消遣。他房間裏擺著一張美式書桌,質量最好的那種,他父親多年來一直想要一張,在各式各樣的拍賣會上試圖以他能負擔的便宜價格買下來,但是因為他財力有限,始終沒有買成。當然,在歐洲拍賣會上被一再轉賣的所謂美式書桌和這張桌子無法相提並論。例如,在這張書桌的上部有上百個格層,大小不一,就算美國總統也能替他所有的卷宗找到恰當的位置,此外在書桌側麵有個調節器,通過轉動一根曲柄,視需求任意改變格層的位置或形成新的格層。薄薄的側壁緩緩下降,形成新格層的底板或頂板;把曲柄轉動一圈之後,書桌的上部看起來就完全改觀了,而因為轉動曲柄的方式不同,這一切就進行得或快或慢,有時快得驚人。這是件最新發明,卻使卡爾鮮活地憶起故鄉聖誕市集上表演給驚歎連連的孩童看的耶穌誕生劇。卡爾小時候也常裹著冬衣站在那裏,不停地對照老人轉動曲柄的動作和耶穌誕生劇裏的各種效果,包括三個聖王走走停停的前進、星星的亮起以及在神聖的馬廄裏局促的生活。那時他總覺得站在他身後的母親沒有仔細注意劇中所有事件的發展,他把她拉近自己,直到感覺到她貼近他後背,他高聲呼喊,向她指出比較隱蔽的現象,也許是隻小兔子,它在前方草叢裏一會兒直立,一會兒跑動,他就這樣一直嚷嚷,直到母親捂住他的嘴,又陷入她先前的漫不經心。當然,製造這張桌子並非為了使人回憶起這些往事,不過,在發明史上很可能存在著類似的模糊關聯,就像在卡爾的回憶中。不同於卡爾,舅舅根本不喜歡這張桌子,他隻是想替卡爾買張像樣的書桌,而這種書桌如今全都配備了這種新裝置,其優點也在於無需太多花費就能安裝在舊書桌上。不過,舅舅不忘勸告卡爾,盡可能少去使用那個調節裝置。為了加強這番勸告的效果,舅舅聲稱此機器裝置非常敏感,容易損壞,修複要花很多錢。不難看出舅舅這些話隻是托詞,但另一方麵也得考慮到,要固定這個調節裝置使之無法轉動是十分容易的事,但舅舅並沒有這麽做。
頭幾天,卡爾和舅舅之間自然經常交談,卡爾也提及他在家鄉時喜歡彈鋼琴,雖然並不常彈,而且隻能以母親教他的初學者技巧彈奏。卡爾明白自己這番話等於是在請求舅舅送他一架鋼琴,他對周圍的觀察已足以讓他知道舅舅絲毫不需要節省。盡管如此,他的這項請求並未馬上得到滿足,而是過了大約八天之後,舅舅才不情願地承認,說鋼琴剛剛送達,卡爾若是願意,可以去監督搬運。監督搬運當然很輕鬆,卻不比搬運鋼琴這件事本身輕鬆多少,因為屋子裏有專門運送家具的電梯,一整輛搬運家具的車子都能進得去,而且毫不擁擠,那架鋼琴就搭著這部電梯被送到卡爾的房間。卡爾雖然也可以和那架鋼琴及搬運工人搭乘同一部電梯,但是因為一部空著的客梯就停在旁邊,他便搭乘了這部客梯,用一根操縱杆讓自己始終與旁邊的電梯維持在相同的高度,透過電梯的玻璃壁麵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架如今屬於他的美麗樂器。鋼琴被放在他房間裏,他彈出最初的幾個音符,這簡直讓他欣喜若狂,他沒有繼續彈奏,而是跳起來,雙手叉腰,隔著一段距離讚歎地注視這架鋼琴。這個房間的音響效果也很好,讓他剛住進這間“鐵屋”時的那種微微不適之感完全消失。事實上,雖然這棟建築從外表上看是鐵鑄的,在房間裏卻完全察覺不到鐵製的建材,誰也無法指出陳設中哪怕有一丁點的東西妨礙了整體的舒適度。起初卡爾對自己的鋼琴彈奏抱以厚望,至少在入睡之前不羞於去想自己說不定能因為彈琴而直接影響美國的現狀。不過,當他在打開的窗前彈奏故鄉的一首古老的士兵之歌時,窗外充滿了噪聲,聽起來很怪異。晚上士兵躺在軍營的窗邊,望向陰暗的廣場,從一扇窗戶到另一扇窗戶傳唱著這首歌——可是等他再望向街道,那條街毫無變化,這隻是大循環中的一小部分,如果找不出方圓之內起作用的所有力量,就無法使這一小部分停下。舅舅容忍他彈鋼琴,也沒說什麽反對的話,何況卡爾並未受到告誡,也難得享受彈琴的樂趣,他甚至還帶了美國進行曲的樂譜給卡爾,當然還有美國國歌的樂譜。不過,有一天舅舅一本正經地問卡爾是否想學小提琴或圓號,若說此舉純粹是出於對音樂的喜好,似乎也解釋不通。
學英文當然是卡爾的首要任務。一位商學院的年輕教授每天早上七點到卡爾的房間,一進來便能看到他已經坐在書桌前寫作業,或是在房間裏一邊來回踱步一邊背誦。卡爾想必已看清掌握英文是當務之急,而且這也是他最好的機會,可以用快速的進步讓舅舅感到歡喜。起初在他和舅舅的談話中所用的英文僅限於問候和道別,不久之後甥舅之間的交談就有越來越多的部分用英文,較為親密的話題也因此出現。一天晚上,卡爾第一次向舅舅朗誦了一首美國詩,描述一場大火,舅舅在滿意之餘露出了極其嚴肅的表情。當時他們倆站在卡爾房間的一扇窗前,天光已經消逝,舅舅看向窗外,和著詩句的節奏緩慢而規律地拍手,卡爾直挺挺地站在他旁邊,眼睛直視前方,把那首艱澀的詩一字一句背誦出來。
卡爾的英文越好,舅舅就越有興趣把他介紹給熟人,隻不過在每次會晤場合都會安排那位英文教授始終待在卡爾身邊。一天上午第一個介紹給卡爾認識的人是一個身材苗條且異常溫順的年輕人,舅舅格外客氣地把他帶到卡爾的房間。他顯然屬於那種在父母眼中不成才的富家子弟,他所過的生活,不管是哪一天,在普通人眼裏,都是讓人感到痛心的。而他似乎也知道或猜到了這一點,並且竭盡全力來應對,他的唇邊和眼角始終**漾著一絲笑意,那笑容似乎是針對他自己和與他麵對麵的人以及全世界而發。
在舅舅無條件的支持下,卡爾將和這個被稱為馬克先生的年輕人一起在清晨五點半去馬術學校或戶外騎馬。雖然卡爾起初猶豫著要不要答應,畢竟他還從未騎過馬,想要先稍微學習一下,但是舅舅和馬克都極力勸他,並把騎馬描述成純粹的消遣和健康的運動,根本不算是技術,於是他答應了。隻不過這樣他四點半就得起床,這令他很難受,大概是因為他白天必須時時保持專注,這時他十分困倦,但是在他的浴室裏,這種難受很快就消失無蹤了。淋浴的蓮蓬頭橫跨了整個浴缸——家鄉有哪個同學能擁有這種東西,更別說還是自己專用的,即使是最富有的同學也沒有——而卡爾就舒展四肢躺在這個浴缸裏,張開雙臂,隨心所欲地讓水柱部分或整片落下來灑在自己身上,那水先溫後熱,又再變溫,最後變得冰冷。他躺在那裏,宛如在享受仍舊持續的睡眠,尤其喜歡閉上眼簾去接最後落下來的幾滴水珠,水珠隨即裂開,從臉上流下。
舅舅那部高大的汽車送他到騎馬學校,那位英文教授已經在等他了,馬克則毫無例外地晚一點才會到。但他也大可放心地遲到,因為真正生氣蓬勃的騎馬活動要等他來了才會展開。當他走進來,馬兒不是就從半睡半醒中騰躍而起了嗎?咻咻的鞭子聲不就更響亮地在空間裏回**?環繞的樓座上不就驀地出現了幾個人?不管他們是觀眾、照顧馬匹的人、學騎馬的人還是其他身份。而卡爾則利用馬克到來之前的時間,稍微預習了一下騎馬,雖然是最初級的練習。那裏有個高個男子,幾乎無須抬起手臂就能跨上最高大的馬背,他替卡爾上了這堂不超過十五分鍾的騎馬課。卡爾在這門課上的成績不算太好,不斷學到許多表達唉聲歎氣的英文用語,在學騎馬時氣喘籲籲地向他的英文教授喊出來,教授總是倚著同一根門柱,睡眼惺忪。可是馬克一到,他對騎馬的所有不滿幾乎就煙消雲散了。高個男子被打發走了,不久之後,在那仍舊昏暗的大廳裏就隻聽得見奔馳的馬蹄聲,也幾乎隻看得見馬克向卡爾發號施令時舉起的手臂。這種猶如睡眠般流逝的消遣在半小時後結束,馬克急著離開,向卡爾道別。如果他對卡爾的騎馬表現特別滿意,還會拍拍他的臉頰。因為趕時間,他甚至沒有和卡爾一起走出門外就不見了人影。然後卡爾就帶著那位教授坐上汽車,回家去上英文課,他們通常會繞道而行,因為若要穿過從舅舅家直接通往騎馬學校的那條擁擠的街道,會浪費太多時間。不久之後,英文教授就不必再陪他去上騎馬課了。因為總讓這個疲倦的人白白浪費時間到馬術學校去,這令卡爾感到內疚,再說和馬克用英文所做的溝通十分簡單,於是卡爾就請舅舅免去教授的這項責任。舅舅在考慮之後便答應了這個請求。
舅舅過了很久才決定讓卡爾一窺他的事業,雖然卡爾曾多次懇求。那是一種經銷及運輸事業,在卡爾的記憶中,歐洲也許根本沒有這類事業。這是一種中間貿易,但並非把貨物從生產者轉交給消費者或商家,而是替大型聯合工廠介紹各種貨物及原料,包括這些工廠之間的買賣。因此,這項事業包括規模龐大的采購、倉儲、運輸和銷售,同時必須與客戶不斷維持準確的電話與電報聯係。舅舅的電報廳比卡爾家鄉的電報局還大,一個同學曾經帶卡爾去過電報局,那同學在電報局有熟人。在電話廳裏一眼望去,每間電話亭的門都不停地開開合合,電話鈴聲讓人心慌意亂。舅舅打開了離他最近的一扇門,在電燈灑下的光亮中,可以看見一名職員對開門關門發出的聲響無動於衷,頭上戴著一個把聽筒壓在耳朵上的鋼圈,右手臂擱在一張小桌子上,仿佛那條手臂特別沉重,隻有拿著鉛筆的手指有規律地迅速移動,如機器一般。他對著話筒說的話不多,甚至常會看見他似乎想向對方提出反對意見,想更仔細地詢問對方,但他聽見的某幾句話迫使他垂下目光,動手書寫。舅舅低聲向卡爾說明這名職員也不需要說話,因為此人所收到的同一批消息同時還會由另外兩名職員接收,再加以比較,盡可能排除錯誤。就在舅舅和卡爾從門裏出來的一瞬間,一名實習生溜進門內,拿著那張寫了字的紙出來。在電話廳的中央不斷有人來回穿梭。沒有人打招呼,打招呼的習慣被廢除了,每個人都緊跟著他前麵的人,看著地板,想盡快前進,或是瞄一眼手裏隨著步伐飄動的紙張,獲取上麵的文字或數字。
“你真的很有成就。”卡爾在一次參觀整個企業時說道,要全部參觀一遍得花上好幾天,即使每個部門都隻看一眼。
“你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在三十年前親手創辦的。當年我在港口區有家小商行,一天能卸下五箱貨物就算多了,我就會誌得意滿地回家。如今我擁有碼頭上第三大的倉庫,那家小商行成了我手下第六十五組搬運工人用餐和放工具的地方。”
“真不可思議。”卡爾說。
“在這裏一切都發展得很快。”舅舅用這句話結束了這番談話。
有一天,快到吃飯時間時舅舅來找卡爾,卡爾本來和平常一樣打算獨自用餐,而舅舅要他立刻換上黑色西裝和他以及生意上的兩位朋友一起用餐。卡爾在隔壁房間換衣服時,舅舅坐在書桌前,檢查了卡爾剛做完的英文作業,然後在桌上一拍,大聲說:“實在太棒了!”聽見這聲誇讚,卡爾穿衣服也快多了,而卡爾對自己的英文也的確已經相當有把握。
在舅舅家的餐廳裏——卡爾對這餐廳還有印象,他到美國的第一天晚上曾來過——兩位又高又胖的先生站起來打招呼,後來卡爾從餐桌上的交談才得知一位姓格林,另一位姓波倫德。原來對於熟人,舅舅習慣隻字不提,總是讓卡爾自己通過觀察來獲得必要或有趣的信息。在用餐時,大家隻談了生意上的內部消息,對卡爾來說等於是上了一課商業英文課,大家讓卡爾靜靜地吃飯,好像他是個孩子,首先要好好吃飽,然後格林先生傾身和卡爾說話,顯然他在努力把英文說得清晰易懂,他泛泛地問起卡爾對美國的初步印象。在一片死寂中,卡爾向舅舅瞥了幾眼,回答得非常仔細,而且為了表示感謝,他試著用一種帶紐約腔的說話方式來博得好感。其中的一個詞讓三位先生笑成了一團,卡爾正擔心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但是並非如此,波倫德先生向他解釋,他說了句很逗趣的話。這位波倫德先生似乎對卡爾特別感興趣。舅舅和格林先生又談起了生意上的事,波倫德先生則要卡爾把椅子挪近一點,詳細問了他各種問題,關於他的名字、出身和他的旅程,最後為了讓卡爾能休息一下,他邊笑邊咳嗽,談起他自己和他的女兒,他們父女倆住在紐約近郊的一座小莊園,但他隻能在那裏度過晚上時光,因為他是銀行家,這份職業使他必須整天待在紐約。他又親切地邀請卡爾到這座莊園走一走,說像卡爾這樣初來美國的人肯定也需要偶爾離開紐約一下。卡爾立刻請求舅舅允許他接受這一邀請,舅舅也看似愉快地同意了,卻並未如卡爾及波倫德先生所期望的提出確定的日期,甚至都不曾考慮過。
隔天卡爾就被叫到舅舅的一間辦公室裏——單是在這棟樓裏舅舅就有十間不同的辦公室——在那裏卡爾看見舅舅和波倫德先生躺在安樂椅上,相當沉默。“波倫德先生,”舅舅說,在房間的暮色中幾乎認不出他來,“波倫德先生是來接你去他的莊園的,我們昨天談過的。”“我不知道今天就要去,”卡爾回答,“不然我會做好準備。”“既然你還沒準備好,那我們最好把這趟拜訪延後。”舅舅說。“準備什麽呀!”波倫德先生大聲說,“年輕人隨時可以出發。”“這不是他的緣故,”舅舅對客人說,“不管怎麽說,他都還得上樓去他房間一趟,這會耽誤您的時間。”“時間也還很充裕,”波倫德先生說,“我也事先考慮到會有耽擱,所以提前下班了。”“你看,”舅舅說,“你還沒去,就已經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真是抱歉,”卡爾說,“但我會馬上回來。”說完拔腿就想走。“別太匆忙,”波倫德先生說,“你一點兒也沒有給我添麻煩,正好相反,你能來拜訪讓我十分高興。”“你會錯過明天的騎馬課,你已經取消上課了嗎?”“沒有,”卡爾說,他所期盼的這次拜訪漸漸成了一種負擔,“我本來並不知道——”“盡管如此,你還是要去?”舅舅又問。和藹的波倫德先生開口幫忙:“我們待會兒會在馬術學校停一下,把事情處理好。”“這個建議不錯,”舅舅說,“可是馬克會等你的。”“他不會等我,”卡爾說,“當然他會去。”“所以呢?”舅舅說,好像卡爾的回答絲毫算不上辯解。又是波倫德先生說出了決定性的話:“可是克拉拉,”她是波倫德先生的女兒,“也等著他,而且就在今晚,她總該比馬克有優先權吧?”“當然,”舅舅說,“那你就趕快到你房間去吧。”一邊貌似不經意地在安樂椅的扶手上拍了好幾下。卡爾已經走到了門口,這時舅舅又用一句問話把他留住:“明天早上要上英文課的時候你應該就回來了吧?”“可是!”波倫德先生喊道,在安樂椅上笨拙地轉過身,吃驚地道,“難道他明天不能在外麵待一天嗎?我後天一早再送他回來。”“這絕對不行,”舅舅回答,“我不能讓他的學習被打亂。日後等他的職業生活上了正軌,我會非常樂意讓他接受這樣友好且讓人倍感榮幸的邀請,並且會讓他待的時間長一點。”“這話多麽矛盾啊!”卡爾心想。波倫德先生難過起來。“可是就隻能玩一晚住一夜,這實在不值得。”“我也這麽認為。”舅舅說。“人要知足。”波倫德先生說,又笑了起來,向卡爾喊道,“那麽我等你。”因為舅舅沒有再說什麽,卡爾便急忙走開。不久之後,在他做好出門的準備回來時,辦公室裏就隻有波倫德先生了,舅舅已經走了。波倫德先生高興地握住卡爾的雙手搖了搖,像是要盡可能確認卡爾現在會跟他一起走。卡爾因為這番匆忙的準備還全身發熱,也搖著波倫德先生的雙手,為這趟出遊而感到高興。“舅舅沒有因為我要走而生氣吧?”“當然沒有!他說那些話並不是認真的。他隻是很重視你的教育。”“他親口告訴您他先前說的話並不是認真的嗎?”“哦,是啊。”波倫德先生拖長了聲調說,證明他是個沒辦法說謊的人。“您明明是他的朋友,他卻這麽不樂意讓我去拜訪您,這實在很奇怪。”波倫德先生對此也想不通,雖然他沒有公開承認。當他們搭乘波倫德先生的汽車行駛在溫暖的夜裏時,兩人還久久思索著此事,不過他們隨即談起別的事來。
他們坐得很近,波倫德先生說話時把卡爾的手握在自己手裏。卡爾想多聽些有關克拉拉小姐的事,似乎是對長程旅途感到不耐煩,想通過聽故事讓這段無聊的時間過得快些。
卡爾還從不曾在晚間搭車穿越紐約的街道,越過人行道和車道,時時變換方向,如同在旋風中,飛馳的噪聲不像是由人類所造成,而像是由一種陌生的自然力造成。盡管如此,當他試圖仔細聽波倫德先生說的話時,他的注意力卻全放在波倫德先生的深色背心上,一條金鏈子靜靜地橫掛在上麵。街道上,戲院觀眾非常擔心自己會遲到,或踩著飛快的步伐或搭乘快速駛來的車輛湧向戲院。卡爾他們所乘的車駛離這些街道,穿過連接市區與郊區的過渡城區,進入市郊,在那裏,騎馬的警察一再指示他們的汽車開上支道,原來大馬路被正在罷工遊行的冶金工人占據了,十字路口隻允許最必要的車輛交通。等這輛汽車從比較昏暗、發出低沉回聲的巷子裏出來,穿越一條廣場般寬闊的馬路時,兩旁的人行道上擠滿群眾,一眼望不見頭,人群以極小的步伐移動,他們的歌聲比一個人的聲音還要整齊劃一。在交通暢通的車道上,有時會看見警察騎在駐足不動的馬上,或是扛著旗幟的人和舉著橫跨馬路的標語的人,有時也會看見被同事與副手圍著的工人領袖,或是有軌電車的車廂,它先前行駛得不夠快,此刻停在那裏,車上無人,黑漆漆的,司機和售票員坐在候車站上。一小群好奇的人站在遠處,距離真正的示威者很遠,雖然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但他們沒有離開。卡爾則愉快地靠在波倫德先生摟著自己的臂彎裏,深信自己不久之後即將成為一棟鄉村別墅裏受歡迎的客人。別墅裏燈光明亮,四周有圍牆環繞,還有狗兒看守,這個念頭令他愉快無比。就算他因為漸漸打起瞌睡而不再準確無誤地理解波倫德先生所說的一切,或至少不再連貫地理解,他還是不時打起精神,揉揉眼睛,再次確認波倫德先生是否注意到他在打瞌睡,因為這是他無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