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紐約近郊別墅

“我們到了。”波倫德先生說,剛好在卡爾恍神的一刹那。汽車停在一棟鄉間別墅前,別墅是按照紐約郊區有錢人別墅的樣式建的,比僅供一家人使用的尋常鄉間別墅占地更廣,蓋得也更高。因為屋內隻有底層亮著燈光,根本無法估量這屋子究竟有多高。栗樹在屋前簌簌作響,柵欄已經打開了,樹木之間一條短短的小路通往那棟別墅的露天台階。卡爾自認為可以從他下車時的疲倦程度推斷出這趟車程確實相當長。在栗樹林蔭道的黑暗中,他聽見一個少女的聲音在他身旁說:“雅各布先生總算來了。”“我姓羅斯曼。”卡爾說,握住少女朝他伸過來的手,此刻他辨認出了她的輪廓。“他隻是雅各布的外甥,”波倫德先生向她說明,“他自己名叫卡爾·羅斯曼。”“這不要緊,他來做客我們一樣高興。”少女說,她並不太在乎姓名。卡爾在波倫德先生和那位少女中間,朝著屋子走去,雖然已經知道答案但他還是問道:“你是克拉拉小姐嗎?”“是的,”她說,從屋內透出來的一道朦朧光線已經照在她向他轉過來的臉上,“但是我不想在這片漆黑中做自我介紹。”“莫非她在柵欄邊上等我們嗎?”卡爾心想,他走著走著,漸漸清醒過來。“對了,我們今晚還有一位客人。”克拉拉說。“這不可能!”波倫德先生氣惱地喊道。“是格林先生。”克拉拉說。“他什麽時候來的?”卡爾問,好像有了一種預感。“剛到。難道你們沒聽見他的車開在你們前麵嗎?”卡爾抬頭望向波倫德,想得知他如何看待此事,但他把雙手插在褲袋裏,隻是走路的腳步更重了。“隻住在剛出了紐約市的地方沒有用,還是免不了會受到打擾。我們得再搬到更遠的地方住不可。哪怕我得坐大半夜的火車才能到家。”他們在露天台階前停下腳步。“不過格林先生其實已經很久沒來這兒了。”克拉拉說,她顯然完全同意她父親的看法,但是想要安撫他。“他為什麽偏偏要在今天晚上來。”波倫德說,這句話已經氣衝衝地從他鼓起的下唇說出來,下唇那塊肉鬆垮而沉重,很容易就會晃來晃去。“的確!”克拉拉說。“也許他待會兒就走了。”卡爾表示,自己都驚訝於他居然跟這兩個昨天還完全陌生的人意見一致。“哦,不。”克拉拉說,“他有件大生意要和爸爸談,可能會談很久,因為他已經開玩笑地嚇唬過我,說我若想當個周到的女主人,就得陪著聽到天亮。”“真是夠了,這表示他要留下來過夜。”波倫德喊道,好像沒有事情能比這更糟了。“我真想,”他說,因為這個新念頭而變得和氣一些,“我真想再把羅斯曼先生帶回車上,把你送回你舅舅家。今天晚上從一開始就受到阻撓,誰知道下一次要到什麽時候你舅舅才會再讓你到我們這兒來。可是如果我今天就送你回去,下一次他就不好拒絕讓你來做客了。”說著他已經握住卡爾的手,打算付諸行動。可是卡爾沒有動,克拉拉則請求讓他留下來,因為至少她和卡爾將一點兒不會受到格林先生的打擾,波倫德最後也發現自己的決心並不十分堅定。此外——而這也許具有決定性——他們忽然聽見格林先生站在台階最上麵的平台上朝著院子裏喊:“你們到底在哪裏?”“來吧。”波倫德說,轉身走上露天台階。卡爾和克拉拉走在他後麵,彼此在燈光中互相打量。“她有雙紅唇。”卡爾心想,想到波倫德先生的嘴唇,又想到這雙嘴唇在他女兒身上變得多麽美麗。“晚餐過後,”她說,“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就馬上到我房間去,雖然爸爸得和這位格林先生打交道,但我們可以擺脫他。到時候再麻煩你彈鋼琴給我聽,因為爸爸曾說過你彈得很好,隻可惜我完全沒有演奏音樂的能力,碰也不碰我的鋼琴,雖然我很喜歡音樂。”卡爾完全同意克拉拉的建議,雖然他也很想讓波倫德先生參加他們的聚會。不過,格林的碩大身影在他們走上台階時逐漸顯現——即使卡爾已經習慣了波倫德的高大——在這個身影前,卡爾失去了在今晚把波倫德先生帶離此人身邊的任何希望。

格林先生急忙招呼他們,像是要彌補那些損失掉的時間,他握住波倫德先生的手臂,推著卡爾和克拉拉走進餐廳,餐桌上的鮮花插在新鮮綠葉中,餐廳顯得格外隆重,使人對格林先生在場的打擾倍感遺憾。卡爾站在桌旁等待其他人就座,那扇通往院子的大玻璃門一直開著讓他十分高興,因為一股濃鬱的香氣飄進來,宛如進入一座花園。這時偏偏格林先生氣喘籲籲地把這扇玻璃門關上,還彎腰插上最下麵的門閂,又伸直身子去插最上麵的門閂,所有動作都像年輕人一樣敏捷,讓急忙趕來的用人無事可做。用餐時,格林先生說的頭幾句話是對卡爾得到舅舅的許可前來拜訪表示驚訝。他把一勺又一勺的湯喝進嘴裏,然後向左右兩邊的波倫德先生和克拉拉解釋他為何如此驚訝,又說到卡爾的舅舅多麽照顧卡爾,對卡爾的愛有多深,讓人很難還稱之為舅舅對外甥的愛。“他在這裏瞎搗亂還不夠,還要幹涉我和舅舅之間的事。”卡爾心想,那金黃色的湯他一口也喝不下。但他又不想讓人察覺他有多反感,於是就默默地把湯一口口灌下去。這一頓飯吃得十分緩慢,活像受罪。隻有格林先生興致盎然,最多還有克拉拉,他們有時找到機會大笑一聲。隻有幾次,格林先生談起生意的事時,才把波倫德先生拉進談話,而波倫德先生很快就從這類談話中退出,過了會兒,格林先生會再一次出其不意地用這類話題去偷襲他。而格林先生還強調——卡爾豎耳傾聽,似乎有危險即將發生,這時克拉拉不得不提醒他有塊烤肉在他麵前,而他正在吃晚餐——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來當不速之客。因為要談的這樁生意雖然十分緊迫,但最重要的部分原本可以今天在城裏洽談,次要的部分則可以留到明天或日後再談。所以下班之前他在波倫德先生辦公室裏等了很久,卻沒有遇到他,於是他不得不打電話回家,說他要在外麵過夜,然後開車出城。“那我得道歉,”卡爾搶在別人答話之前大聲說,“因為波倫德先生今天提早下班是我的錯,對此我感到很抱歉。”波倫德先生用餐巾蓋住了大半張臉,克拉拉雖然對著卡爾微笑,但並非出自關心,而是想方設法影響他。“不需要道歉,”格林先生邊說,邊用鋒利的刀子把盤中的鴿子肉割開,“正好相反,我很高興能在如此愉快的聚會中度過這個晚上,而不是獨自在家吃晚飯,讓我年邁的女管家為我上菜。她很老了,連從門口走到餐桌前都有困難,如果想看她走這一趟,我可以在椅子上靠坐很久。不久之前我才設法讓男仆把菜肴端到餐廳門口,可是就我對她的了解,從門口到餐桌這段路非她莫屬。”“天哪,”克拉拉喊道,“她可真是忠心!”“是啊,這世上還是有忠心的人的。”格林先生說,把一口食物放進嘴裏。卡爾湊巧看見他用舌頭一卷就卷住了食物,他覺得惡心,便站了起來。波倫德先生和克拉拉幾乎同時抓住他的手。“你還得繼續坐著。”克拉拉說。等他再度坐下,她對他耳語說:“等一下我們就一起離開。你要有耐心。”格林先生在這期間平靜地用餐,仿佛若是他令卡爾感到惡心,波倫德先生和克拉拉就有責任讓卡爾平靜下來。

格林先生毫不疲倦地隨時準備著接受每一道剛端來的菜肴,這頓飯拖的時間很長,因為每道菜肴他都吃得很仔細,似乎想徹底忘了他年邁的女管家。偶爾他會稱讚克拉拉小姐操持家務的本領,這對她顯然是種恭維,卡爾卻很想阻止他,仿佛他在攻擊她。而格林先生光是稱讚還不夠,他還多次對卡爾明顯不佳的胃口而表示遺憾,說時目光並未離開盤子。波倫德先生替卡爾的胃口辯護,其實他身為主人應該鼓勵卡爾多吃一點。果然,因為卡爾在整頓晚餐中所承受的壓力,他變得十分敏感,失去了平時較好的理智,把波倫德先生這番話理解為不友善的表示。正是因為處於這種狀態,他一會兒完全失當地吃得又快又多,然後又有很長一段時間疲倦地擱下刀叉,是餐桌上最呆板的一個,負責上菜的用人往往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

“明天我就去告訴參議員先生,你如何用不吃東西來讓克拉拉小姐傷心。”格林先生說,隻揮揮刀叉表示他這幾句話是開玩笑的。“你看看這個女孩,她有多難過。”他繼續說,伸手托起克拉拉的下巴。她由著他這麽做,閉上了眼睛。“你這個小丫頭。”他喊道,靠坐在椅背上,笑得漲紅了臉,因為酒足飯飽而中氣十足。卡爾徒勞地想揣摩出波倫德先生的態度。波倫德先生坐在那裏,盯著他麵前的盤子,似乎真正重要的事發生在盤子裏。他沒有把卡爾的椅子拉近自己,若是開口,就對著大家說,對卡爾沒有什麽特別的話可說。另外,他容忍格林這個老奸巨猾的紐約單身漢不懷好意地去碰克拉拉、侮辱卡爾——波倫德的客人,至少是把他當成小孩子來對待,而且誰知道等格林養足了力氣還會做出什麽事來。

等到晚餐結束——格林察覺到全場的氣氛,他率先站起來,在某種程度上使得大家都隨之起立——卡爾獨自走到一旁,走向由白色窄木框隔開的幾扇大窗戶,那幾扇窗麵向露台,當他走近其中的一扇,他看出那些窗戶其實是門。波倫德先生和他女兒起初對格林的反感令卡爾有點難以理解,而這份反感如今哪裏還在?此刻他們和格林站在一起,向他點頭。格林先生的雪茄冒出的煙在大廳裏彌漫,把他的影響力帶進了他本人永遠不會踏進的角落和壁龕。波倫德先生送的那支雪茄很粗,卡爾的父親在家裏常說起這種雪茄,就像他抽過一樣,但他可能從未親眼見過。即使卡爾站得這麽遠,他仍然能感覺到這股煙刺得他鼻子裏癢癢的,也仍然能感覺得到格林先生的舉止,這種感覺令他害怕,他從此刻所站的位置迅速轉頭瞄了格林先生一眼。現在他甚至不再排除一種可能,即舅舅之所以一直拒絕允許他前來拜訪,就是因為知道波倫德先生個性軟弱,看出了他去拜訪可能會受到委屈,就算舅舅並未確實預見此事。卡爾也不喜歡那個美國女孩,雖然肯定不是因為她不如他想象中美麗。自從格林先生和她有了互動,卡爾甚至驚訝於她臉上所呈現出的美,尤其驚訝於她的眼睛所發出的光芒。他還從未見過像她身上那樣緊緊裹住身體的裙子,淡黃色的布料柔軟而結實,細細的褶皺顯示出繃緊的強度。然而卡爾根本不在乎她,他樂於放棄去她房間,如果他可以打開這扇門——他的手已經擱在門把上了——坐進汽車,倘若司機已經睡了,他就自己散步回紐約。夜色清朗,一輪滿月俯視著他,這月光和夜色人人都能享用,卡爾覺得擔心自己在戶外也許會感到害怕未免荒謬。他想象著——在這座大廳裏他第一次感到愉快——他將如何在早晨出現,讓舅舅大吃一驚,若是走路回家他不可能在早晨抵達。雖然他還從未去過舅舅的臥室,也根本不知道舅舅的臥室在哪裏,但他會打聽出來的。接著他會敲門,一聽見那聲正式的“進來!”就跑進房間,給親愛的舅舅一個驚喜,到目前為止他隻見過全身穿戴整齊的舅舅,而這時他將看見舅舅穿著睡衣,直挺挺地坐在**,驚訝地看著門。這件事本身也許不算什麽,可是想象一下這件事可能帶來的結果!他將第一次和舅舅共進早餐,舅舅坐在**,他坐在椅子上,早餐則擺在他們之間的小桌子上,也許這樣共進早餐將成為慣例,也許他們將因為這頓早餐而比現在更常碰麵,免不了會更常碰麵。目前他們一天隻見一次麵,到時候他們自然也會更坦率地交談。畢竟他今天之所以不太聽舅舅的話,或者應該說有點倔強,就隻是因為缺少這種坦率的交談。雖然他今晚必須在這裏過夜——可惜此事看來已成定局,雖然他們任由他待在這扇窗前,讓他自娛自樂——但也許這趟不愉快的造訪將成為一個轉折點,能改善他和舅舅的關係,說不定舅舅今晚在自己的臥室裏也有類似的念頭。

他略感安慰地轉過頭去。克拉拉站在他麵前說:“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們家嗎?不想稍微有點兒賓至如歸的感覺嗎?來吧,讓我再做最後一次嚐試。”她帶著他穿過大廳朝門走去。那兩位先生坐在一張邊桌旁,喝著高腳杯裏冒著氣泡的飲料,卡爾沒見過這種飲料,很有興趣嚐一嚐。格林先生一隻手肘撐在桌子上,整張臉盡量湊近波倫德先生;不認識波倫德先生的人很可能會以為他們在商量某件陰謀,而不是在談生意。波倫德先生親切地目送著卡爾走向門口,格林先生則絲毫沒有轉頭去看卡爾,雖然一個人通常會不由自主地追隨談話對象的目光。卡爾覺得格林先生的舉止是表示他深信卡爾和格林在這裏應該要努力各顯神通,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之間必要的社會關係將自兩人之中一人的勝利或毀滅而產生。“如果他這麽認為,”卡爾心想,“那他就是個傻瓜。我實在不想跟他有什麽瓜葛,而他也不該來惹我。”他才踏上走廊,就想到自己的舉止可能不太禮貌,因為剛才他的眼睛緊盯著格林,幾乎是讓克拉拉把他拖出了房間。因此這會兒他更加順從地走在她旁邊。穿過走廊時,看見每隔二十步就站著一個身穿華麗製服的用人,手持燭台,雙手緊握燭台的粗柄,起初卡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到目前為止隻有餐廳裏新裝設了電線線路,”克拉拉解釋,“我們不久之前才買下這棟房子,再在這棟老房子的建造方式容許的範圍內加以改建。”“這麽說來,在美國也已經有老房子了。”卡爾說。“當然。”克拉拉笑著說,拉著他繼續走。“你對美國的看法很奇怪。”“你不該笑我。”他生氣地說。畢竟他已經認識了歐洲和美國,她卻隻認識美國。

經過一扇門時,克拉拉伸出手把門推開,但並未停下腳步,說:“你將睡在這裏。”卡爾當然想馬上看看這個房間,可是克拉拉幾乎不耐煩地嚷嚷起來,說要看這個房間還有的是時間,要他先跟著她走。兩人在走廊上拉扯了一陣子,最後卡爾表示他沒有必要凡事都聽她的,掙脫開來,走進那個房間。窗前出人意料地一片黑暗,原來是被一棵樹的樹梢遮住了,那整片樹梢都在搖曳。有鳥兒在鳴唱,不過,在這個月光尚未照進來的房間裏幾乎什麽也看不清。卡爾後悔自己沒有把舅舅送的手電筒帶在身邊。手電筒在這棟房子裏可以說是不可或缺的,假如有幾支手電筒,就可以讓這些用人去睡覺了。他坐在窗台上,看向窗外,聆聽著外麵的聲音。一隻驚起的鳥兒似乎擠著穿過這株老樹的枝葉。一列紐約郊區火車在鄉間某處鳴著汽笛,除此之外一片安靜。

但並沒有安靜多久,因為克拉拉急忙走進來,一邊生氣地喊“這是什麽意思”,一邊拍打著她的裙子。卡爾想要等她客氣一點的時候再回答,但她大步走向他,喊道:“你到底要不要跟我來?”還在他胸口推了一下。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隻是出於激動,差點讓他摔出窗外,若非他在最後一瞬間從窗台上往下滑,用雙腳碰到了房間的地板。“我差點就掉下去了。”他說,滿是責備之意。“可惜你沒掉下去。你為什麽這麽不聽話。我要再推一次把你推下去。”而她真的抱起他,用她鍛煉過的身體把他抬到了窗邊,他一開始在驚愕中忘了要把重心往下壓,可是在窗邊他回過神來,一扭腰掙脫開來,轉而抱住了她。“哎喲,你弄痛我了。”她馬上說。可是這會兒卡爾認為不能再把她鬆開。他雖然允許她自由地走動,卻跟著她,並未放開她。要抱住穿著緊身衣的她也很容易。“放開我。”她輕聲低語,臉龐發熱,緊貼著他的臉,她離他這麽近,他要看見她很吃力。“放開我,我會給你一件好東西。”“她為何呻吟呢?”卡爾心想,“我又沒有壓著她,她應該不會痛才對。”但他還是不放開她。可是他才默默站了一會兒,一個不留心,就忽然感覺到她的力氣越來越強,她掙脫了他,熟練地抓住他,再用一種特殊格鬥技巧的腳法擋開他的腿,把他推向牆壁,同時極力均勻地呼吸。那兒有一張長沙發,她把卡爾推到沙發上,略微朝他彎下身子說:“現在你動得了的話就動試試。”“貓,瘋貓!”卡爾又羞又怒,就隻能喊出這幾個字。“你瘋了,你這隻瘋貓。”“你說話小心點。”她說,一隻手滑到他脖子上,用力掐住他的脖子,他除了張嘴吸氣什麽也不能做,同時她用另一隻手拂過他的臉頰,像是試探地去摸它,再把手縮回來,縮得越來越遠,隨時可能一個巴掌甩下來。“怎麽樣?”她問道,“如果我結結實實地賞你一巴掌,把你打回家,算是懲罰你對待一名淑女無禮的態度。這對你未來的人生道路也許會有好處,雖然這不會留下什麽美好的回憶。我替你感到惋惜,你算得上是個英俊的男孩,假如你學過柔道,說不定已經把我痛揍一頓了。盡管如此,盡管如此——像你現在這樣躺在這裏,我實在恨不得賞你一巴掌。我真替你難過,如果我真的賞你巴掌,你也應該知道,我是違心地打的。而且我自然不會隻滿足於一個耳光,而是會左右開弓,一直打到你的臉頰腫起來。你也許是個有榮譽心的人——我想相信你是——被賞了這些巴掌之後不想再活下去,就自行了斷離開人間。可是你為什麽這麽不聽我的話。難道我不討你喜歡嗎?不值得你到我房間去嗎?當心!我差點冷不防地就賞了你一個耳光。如果你今天還能安然離開的話,下一次就放規矩點兒。你可以跟你舅舅鬧別扭,但我不是你舅舅。另外我還想要提醒你,如果我沒有賞你巴掌就放了你,你也不必認為你此刻的處境和真正挨了耳光一樣沒麵子,假如你這麽想,那我不如真賞你幾個耳光。等我把這一切都告訴馬克,不知道他會怎麽說。”想起馬克,她鬆開了卡爾,在他模糊的思緒中,馬克像個救星。有那麽一會兒,他還覺得克拉拉的手在他脖子上,因此還動了一下,之後就靜靜躺著。

她讓他站起來,他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彈。她在某處點燃了一根蠟燭,房間裏有了光亮,天花板上出現一道藍色的鋸齒形圖案。卡爾躺著,頭擱在沙發墊子上,姿勢和克拉拉先前把他放在沙發上一樣,絲毫沒有移動。克拉拉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裙子在她雙腿周圍窸窣作響,然後她停了好一會兒,大概是在窗前。接著卡爾聽見她問:“別扭鬧夠了嗎?”在這個明明是波倫德先生安排好讓他過夜的房間裏得不到安寧,這令卡爾心情沉重。這個女孩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又停下腳步說話,而他對她實在感到說不出的厭倦。趕快睡一覺,然後離開這裏,這是他唯一的願望。他根本不想上床了,隻想待在這沙發上。他隻暗中等待著她走開,等她一走,他就要跳到門邊把門閂上,再回來往沙發上一倒。他很想伸展四肢打個嗬欠,但他不想在克拉拉麵前這麽做。於是他躺著,凝視著上方,感覺他的臉越來越僵硬,一隻蒼蠅繞著他飛,在他眼前一閃一閃的,而他並不確定那是什麽。

克拉拉又走到他身邊,彎下身子,進入他的視線,假如他不能克製住自己,就不得不看著她。“我要走了,”她說,“也許晚一點兒你會有興趣到我那兒去。我的房間是從這間數過去第四間,在走廊的這一側。也就是說,你會再經過三扇門,再下一扇就是正確的。我不會再到樓下大廳去,而會待在我房間裏。你實在把我弄累了,我不見得會刻意等你,但如果你想來的話就來。要記得,你答應過要彈琴給我聽。不過,也許我把你弄得你筋疲力盡,你連動都沒法動,那你就留在這裏睡個夠。我們打架的事我暫時不會告訴我爸爸,我這樣說是免得你會擔心。”說完她就大步跳著離開了房間,雖然她剛才聲稱自己累了。

卡爾立刻坐直,一直這樣躺著他已經受不了了。為了稍微活動一下,他走到門邊,看向外麵的走廊。那裏一片漆黑!當他關上門,把門閂好,再度在燭光中站在桌旁,他感到高興。他決定不在這棟房子裏多做停留,要下樓去找波倫德先生,坦白告訴他克拉拉是怎麽對待他的——他一點兒也不介意承認自己落敗——用這個足夠充分的理由請求波倫德先生允許他搭車或走路回家。要是波倫德先生反對他立刻回家,那麽卡爾想至少請他找個用人帶他到附近的旅館去。雖然按照常理,不會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和氣的主人,可是更沒有人會像克拉拉這樣對待客人。她甚至還把她暫時不把他們打架一事告訴波倫德先生當成一番好意,這實在是沒有天理。難道卡爾是受邀前來參加摔跤比賽的嗎?難道他會覺得被一個女孩子摔倒很丟臉,而這個女孩可能把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學習摔跤的技巧。搞不好還是馬克教她的。她盡管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卡爾知道馬克肯定會講道理,雖然他從不曾有機會明確得知這一點。但卡爾也知道,假如馬克來教他,他的進步會比克拉拉更大,到時候他會找一天再到這兒來,很可能是不請自來。當然他會先調查地形,先前克拉拉的一大優勢就在於她熟悉地形,然後他就抓住克拉拉,同樣在這張沙發上把她痛揍一頓,就是她今天把他扔在上麵的這一張。

現在隻需要找到回大廳的路,他很可能一開始心不在焉的時候把帽子擱在大廳裏某個不恰當的地方了。他當然會帶著蠟燭,但就算有燭光,要認清路也不容易。例如,他甚至不知道這個房間是否跟大廳在同一層樓。在來這裏的路上,克拉拉一直拉著他走,他根本無法東張西望,格林先生和那些舉著燭台的用人也令他分心。簡而言之,現在他的確不知道他們是上了一層樓還是兩層樓,還是根本沒上樓。從窗外的景觀來看,這個房間的位置相當高,因此他假設他們上了樓,可是在這棟房子的大門口就已經必須爬上台階,那麽屋子的這一側說不定也是架高的。如果走廊上能有一道光線從哪扇門裏透出來就好了,或是有點兒人聲從遠處傳來,不管多麽小聲。

舅舅送給他的懷表上的時間是十一點,他拿起蠟燭,走到走廊上。他讓房門開著,以防萬一找不到路,至少還能再回到他的房間,之後在萬不得已時能找到克拉拉的房間。為了確保房門不會自行關上,他用一張椅子擋住門。走廊上情況不妙,一陣風向卡爾吹來——他當然是避開克拉拉的房門而往左邊走——那風雖然微弱,卻很容易就能把蠟燭吹滅,於是卡爾用手護著燭火,而且要常常停下腳步,好讓變小的火焰恢複正常。他前進得十分緩慢,這段路因此顯得加倍漫長。卡爾已走過一大片完全沒有門的牆壁,無法想象牆壁後麵是什麽。接著又出現了一扇又一扇的門,他嚐試把門打開,試了好幾扇,那些門都鎖住了,而且顯然沒有住人。這實在太浪費空間了,卡爾想到舅舅曾答應要帶他去看的紐約東區,據說在一個小房間裏住了好幾家人,每家人的住所就隻由房間的一個角落構成,小孩子就聚在父母身邊待在角落裏。而這裏卻有這麽多空房間,隻為了在有人敲門時發出空洞的聲音。卡爾覺得波倫德先生被假朋友引入了歧途,溺愛他的女兒,因此墮落了。舅舅對他的判斷肯定正確,這次拜訪以及在這些走廊上的遊**隻能歸咎於舅舅不願意影響卡爾對別人的判斷的原則。卡爾打算在早上把這一點直截了當地告訴舅舅,因為按照舅舅的原則,舅舅也很樂意靜靜聆聽外甥對他的看法。此外,這個原則也許是舅舅身上唯一令卡爾不喜歡的地方,而就連這種不喜歡也不是絕對的。

走廊一側的牆壁驀地到了盡頭,由一道冰冷的大理石欄杆取而代之。卡爾把蠟燭放在旁邊,小心地俯身在欄杆上。黑暗的空洞迎麵撲來。如果這是這棟房子的主廳——一片拱頂形狀的天花板出現在蠟燭的微光裏——為什麽他們不是穿過此廳進屋裏來?這個又大又深的空間是做什麽的?站在這上麵就像站在一座教堂的樓上。卡爾幾乎對自己不能在這棟房子裏留到明天而感到遺憾,他很想在日光中讓波倫德先生帶著他到處參觀,了解屋內的一切。

另外,這道欄杆並不長,不久之後,卡爾就又走進封閉的走廊。走廊突然轉彎,卡爾猛地撞上牆壁,幸好他一直小心地拿著蠟燭,蠟燭並未掉落熄滅。因為走廊似乎沒有盡頭,也沒有能看見外麵的窗戶,各處都沒有任何動靜,卡爾幾乎以為他始終在同一個圓形走廊上繞圈子,已經在希望說不定能再找到他房間敞開的門,可是那扇門和那道欄杆都沒有再出現。到目前為止卡爾忍住了沒有大聲呼喊,因為他不想三更半夜在別人家裏大呼小叫,但此時他看出在這棟沒有照明的屋子裏這樣做並不為過,正打算朝走廊兩邊大喊一聲時,他注意到一道微弱的光線從他來時的方向朝他接近。現在他才得以估計出這條筆直的走廊的長度,這棟房子是座堡壘,而非別墅。這道拯救了卡爾的光線讓他喜出望外,他忘了所有的謹慎,朝那光線跑過去,才跑了幾步,他的蠟燭就熄滅了。他不予理會,因為他不再需要這支蠟燭了,一個老用人提著燈籠朝他走來,將為他指出正確的道路。

“您是哪位?”用人問,把燈籠拿到卡爾的臉旁,這樣一來,他同時也照亮了自己的臉。一把白色大胡子讓他的臉顯得有點兒僵硬,那胡子一直垂到胸前,末端卷曲,一綹一綹的。卡爾心想:“這一定是個忠誠的用人,主人才會允許他留這麽一把胡子。”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這把胡子,對方也打量著他,卻並未妨礙他打量對方。此外他立刻答道他是波倫德先生的客人,想從他的房間走到餐廳去,卻找不到。“原來如此,”用人說,“我們還沒有裝電燈。”“我知道。”卡爾說。“您要不要用我的燈籠把您的蠟燭點著?”用人問。“那就麻煩了。”卡爾說著點燃了蠟燭。“走廊上風很大,”用人說,“蠟燭很容易熄滅,所以我提了燈籠。”“是啊,燈籠實用多了。”卡爾說。“您身上也已經滴滿了燭蠟。”用人說,用蠟燭照著卡爾的西裝。“我還沒注意到這一點。”卡爾喊道,心裏很難過,因為舅舅說過在所有的西裝當中這套黑西裝最適合他。此刻他想起來,和克拉拉的那番扭打想必對這套西裝也沒有好處。用人相當殷勤,在倉促間盡可能替他把西裝擦幹淨。卡爾一再轉動身體,向他指出哪裏還有汙漬,用人就順從地替他擦掉。等他們繼續向前走,卡爾問道:“這裏為什麽風這麽大呢?”“因為這裏還有很多地方沒蓋好,”用人說,“雖然已經開始改建了,但是速度很慢。如今建築工人又罷工了,這件事您或許也知道。這對施工帶來很多麻煩。現在鑿出了好幾個大缺口,沒有人砌牆去補,風就從整棟房子穿過。要不是我耳朵裏塞著棉花,我是受不了的。”“那我說話也許應該大聲一點兒?”卡爾問。“不,您的聲音很清楚。”用人說,“不過,再把話題拉回這棟建築上,尤其小教堂附近這裏,風大得實在讓人受不了,這個小教堂將來一定得和屋子的其餘部分隔開。”“所以說,走廊上經過的那道欄杆是通往一間小教堂?”“對。”“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卡爾說。“那間小教堂很值得一看,”用人說,“要不是有這間教堂,馬克先生大概不會買下這棟房子。”“馬克先生?”卡爾問,“我以為這屋子屬於波倫德先生。”“當然,”用人說,“可是馬克先生在買房子這件事上說話有分量。您不認識馬克先生嗎?”“哦,我認識他。”卡爾說,“可是他和波倫德先生是什麽關係呢?”“他是小姐的未婚夫。”用人說。“這我的確不知道。”卡爾說著停下了腳步。“這件事讓您這麽驚訝嗎?”用人問。“我隻是想把事情考慮清楚。如果不了解這些關係,可能會犯下大錯。”卡爾回答。“我隻納悶他們沒有告訴您這件事。”用人說。“的確。”卡爾不好意思地說。“可能他們以為您已經知道了。”用人說,“這件事並不是新聞。哦,我們到了。”他打開一扇門,門後是一道階梯,垂直通往餐廳後門,餐廳裏燈火通明,和卡爾抵達時一樣。波倫德先生和格林先生的聲音從裏麵傳來,就跟大約兩小時之前一樣沒有改變,用人在卡爾走進餐廳之前說:“如果您希望我等您,我就在這裏等,待會兒再帶您回房間。畢竟在這裏的第一個晚上就要把路摸熟很不容易。”“我不會再回我的房間。”卡爾說,不知道為什麽這樣回答時竟難過起來。“情況不至於這麽糟。”用人說,露出略帶優越的微笑,拍拍卡爾的肩膀。他可能把卡爾這句話解釋成卡爾打算整夜待在餐廳裏,和那兩位先生喝酒聊天。卡爾此刻並不想向他坦白,另外他想,這個用人稍後可以告訴他通往紐約的路,比起其他用人,他更喜歡此人。於是他說:“如果你願意在這兒等,我會感激地接受你的這番好意。總之,我一會兒就出來,到時候就會告訴你我接下來要做什麽。我覺得我還會需要你幫忙。”“好,”用人說,把燈籠擱在地上,坐在一個低矮的基座上,基座上之所以空著大概也跟這棟房子的改建有關,“那我就在這裏等。”當卡爾想拿著那支蠟燭往餐廳走時,用人又說:“您也可以把蠟燭留在這兒。”“我真是心不在焉。”卡爾說,把蠟燭遞給用人。用人向他點點頭,但卻看不出他是有意點頭還是這隻是他用手捋胡子的結果。

卡爾開了門,那門哐當作響,這並不是他的錯,因為這扇門隻由一片玻璃構成,如果有人隻抓緊門把而迅速開門,整片玻璃就會彎曲。卡爾一慌連忙鬆手,因為他原本想要格外安靜地走進去。他沒有轉身,就察覺用人離開了先前所坐的基座,在他身後小心地把門關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打攪了,請兩位原諒。”他對那兩位先生說,他們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而他同時用目光匆匆掃過大廳,看能否趕緊找到他的帽子。可是到處都看不見他的帽子,餐桌已經徹底收拾幹淨,說不定那頂帽子已經不知怎的被拿到廚房去了。“你把克拉拉留在哪兒了?”波倫德先生問,似乎並不介意被打擾,因為他立刻改變了他在安樂椅上的坐姿,整個人麵向卡爾。格林先生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掏出一個皮夾,其大小和厚度都很驚人,似乎在那許多口袋中尋找一件特定的東西,一邊找一邊讀著剛好放在手邊的文件。“我有個請求,但是您可別誤會。”卡爾說,急忙走向波倫德先生,為了盡量靠近,他把手擱在那張安樂椅的扶手上。“到底是什麽樣的請求呢?”波倫德先生問,用毫無保留的坦誠眼神看著卡爾,“我當然會答應。”他摟住卡爾,把他拉到自己**。卡爾樂於容忍對方此舉,雖然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不適合受到這樣的對待。不過,要說出他的請求自然就更困難了。“你喜不喜歡我們這兒呢?”波倫德先生問,“你覺不覺得,從城市來到鄉間讓人有種得到解放的感覺?一般說來,”他朝格林先生瞥了一眼,這道毫不含糊的目光被卡爾稍微遮住,“一般說來我總有這種感覺,每天晚上都有。”卡爾心想:“他說這話就好像他渾然不知這棟房子有多大,有那些看不到盡頭的走廊、那間小教堂、那些空房間,還有無所不在的黑暗。”“說吧!”波倫德先生說,“你的請求!”他和藹地搖晃默默站著的卡爾。“我請求,”卡爾說,雖然他盡量壓低聲音,但坐在旁邊的格林卻免不了還是會聽見,而卡爾實在不想讓格林聽見這個可能會被視為冒犯了波倫德的請求——“我請求您現在就讓我回家,就在夜裏。”既然最難以啟齒的話已經說出來了,其餘的一切就更快地脫口而出,他說了自己先前根本沒想到要說的話,沒用一句謊話。“我不顧一切地想要回家。我很樂意以後再來,因為凡是波倫德先生您在的地方,我都很樂意待。隻是今天我不能留在這裏。您知道的,舅舅並不樂意我來此拜訪。他之所以不樂意,肯定有他的理由,就跟他所做的所有事情一樣,而我可以說是放肆地強求得到他的許可,違逆了他明智的判斷。我根本就是濫用了他對我的愛。他對這趟造訪有何顧慮,這一點兒現在已經不重要了,我隻清楚地知道,在這些顧慮中沒有什麽會傷害波倫德先生您的感情,您是我舅舅的好友,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我舅舅的朋友中,其他人都遠遠不能和您相提並論。這也是我不聽舅舅的話的唯一理由,但這個理由並不充分。您也許並不太明白我和舅舅之間的關係,因此我隻想說說最明了易懂的部分。在我的英文課尚未結束之前,在我尚未充分了解貿易業務之前,我完全仰賴舅舅的好心幫助,當然,身為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可以享有這份幫助。但您別以為我現在就已經能夠以正當的方式——願上帝保佑我免於其他一切可能——養活自己。就這件事而言,我所受過的教育太不實用。我在歐洲一所文理中學讀過四年,成績中等,就掙錢來說,這絲毫沒有用處,因為我們那兒的中學課程非常落後。如果我告訴您我都學了些什麽,您會大笑。如果繼續讀下去,把中學讀完,再去上大學,到時候也許就能彌補一切,最後能算是受過不錯的教育,可以作為基礎,讓人下定決心去掙錢。遺憾的是,我卻不得不中斷這連貫的學業,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根本一無所知,而到頭來,一切我可能知道的知識在美國明顯太少。最近我的故鄉新設立了改良過的文理中學,學生也學習現代語言,或許也學習商業知識。我從小學畢業時,還沒有這種新製中學。我父親雖然想讓我學英文,但是一來我當時無法預知自己將會遭遇什麽樣的不幸,無法預知我將會需要用到英文;二來中學裏要學的東西很多,我沒有時間去做別的事。——我提起這一切,是想讓您明白我多麽依賴舅舅,也多麽感謝他。您肯定會承認,在這種情況下,我不能擅自去做任何違反他意願的事,哪怕他沒有明白說出他的意願,隻是我的猜測。因此,為了勉強彌補我在他麵前所犯的錯誤,我必須馬上回家。”卡爾說這一大段話時,波倫德先生凝神傾聽,好幾次摟住卡爾,雖然並不明顯,尤其是當卡爾提到他舅舅時,也有幾次表情嚴肅、滿懷期待地看向格林,格林仍舊在忙著擺弄他的皮夾。至於卡爾,在說這番話時他越是清楚意識到自己相對於舅舅的地位,就越發坐立難安,情不自禁地試圖掙脫波倫德先生的手臂。這裏的一切都束縛著他,回到舅舅身邊的路途——穿過那扇玻璃門,走下台階,穿過林蔭道,經過公路,穿過市郊,抵達交通繁忙的大馬路,通往舅舅家,這段路途像是種緊密相屬的東西,空**、平坦,躺在那裏等待著他,以強烈的聲音召喚他。波倫德先生的善意和格林先生的可憎變得模糊,他隻想從這個煙霧彌漫的房間裏得到告別的許可,除此之外,再無他求。雖然他自覺不受波倫德先生羈絆,也對格林先生做好了戰鬥準備,可是一種隱隱的恐懼充滿了他的心,這一陣恐懼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向後退了一步,現在他距離波倫德先生和格林先生一樣遠。“您不是有話要對他說嗎?”波倫德先生問格林先生,懇求般地握住格林先生的手。“我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麽。”格林先生說,終於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放在麵前的桌上。“他想回到舅舅身邊,這的確值得稱讚,而按照一般人的預感,會認為他這樣做將使舅舅特別高興。除非是他的不聽話已經讓舅舅太過生氣,這也不無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留在這裏比較好。事情實在很難說,雖然我們兩個都是他舅舅的朋友,而且要在這份友誼中分出我和波倫德先生的高下並不容易,但我們無法看透他舅舅的心思,尤其是這裏與紐約相隔好幾公裏。”“哦,格林先生,”卡爾說,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走近格林先生,“我從您的話中聽出來,您也認為我最好馬上回去。”“我可沒這麽說。”格林先生表示,埋首看著那封信,兩根手指在信的邊緣滑來滑去,似乎借此暗示剛才是波倫德先生問他,他也回答了,而他跟卡爾其實沒有什麽關係。

這時波倫德先生走向卡爾,把他從格林先生身旁輕輕拉開,拉到一扇大窗戶前。“親愛的羅斯曼先生,”他彎身在卡爾耳畔說,並用手帕擦擦臉,擦到鼻子時停下來擤鼻涕,“你總不會以為我想違背你的意願把你留在這裏吧。沒這回事。隻是我無法為你提供汽車,因為車子停在離這裏很遠的一個公共停車場,因為這裏到處都未完工,我還沒有時間蓋一間自己的車庫。再說司機也不睡在這兒,而是在停車場附近過夜,確切的地點我確實也不清楚。再說,此時此刻在這裏待命也不是他的職責所在,他的職責是一早準時把車開到這兒。不過,如果你要馬上回家,這一切都不是阻礙,因為如果你堅持要這麽做,我立刻陪你到最近的郊區火車站去。隻不過車站距離這裏很遠,所以你到家的時間很可能不會比明天一早和我一起搭汽車走——我們七點就出發了——早到哪裏去。”“那麽,波倫德先生,我還是寧可搭郊區火車走。”卡爾說,“我還根本沒想到可以搭火車。您自己也說,我若是搭郊區火車會比一早搭汽車提早一點抵達。”“可是隻有很小的差別。”“盡管如此,波倫德先生,盡管如此。”卡爾說,“我將記得您的好意,隨時樂意再度來訪,當然如果在我今日的表現之後您還願意邀請我,日後或許我能更清楚地告訴您,為何今天提早見到舅舅的每一分鍾對我來說如此重要。”仿佛他已經得到了離去的許可,他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您千萬別送我,也沒有這個必要。外麵有個用人,他會願意送我去車站。現在我隻需要找到我的帽子。”說到最後一句話時,他已經穿過房間,在倉促中想最後再試一次,看能否找到他的帽子。“不如讓我給你一頂便帽應應急吧,”格林先生說,從口袋裏掏出一頂便帽,“也許你戴著剛好合適。”卡爾驚愕地停下腳步說:“我可不能拿走您的便帽。不戴帽子我也能走,我什麽也不需要。”“這頂便帽不是我的,你盡管拿去吧!”“那就多謝了。”卡爾說,為了不再逗留就接過那頂便帽。他戴上後,先是笑了,因為它完全合適,他又把它拿在手裏端詳,想看出它有何特別之處,卻看不出來。那是頂全新的便帽。“戴起來剛剛好!”他說。“哦,戴起來剛好!”格林先生喊道,拍了一下桌子。

卡爾已經朝門走去,打算去找那個用人,這時格林先生站起來,在吃過豐盛的晚餐又休息了許久之後伸伸懶腰,用力拍拍自己的胸口,用介於建議和命令之間的語氣說:“在你離開之前,你得去向克拉拉小姐道別。”“你是得去道別。”波倫德先生也說,他也站了起來。聽得出他這句話並非發自內心,他雙手無力地拍著褲縫,把外套紐扣扣上又打開,那件外套按照流行的樣式剪裁得很短,幾乎遮不住臀部,穿在像波倫德先生這樣的胖子身上很不合適。此外,當他這樣站在格林先生旁邊時,明顯讓人看出他胖得不健康,他厚厚的背有點駝,腹部鬆軟,像是撐不住,是個負擔,那張臉也顯得蒼白憔悴。而格林先生就不同了,他也許比波倫德先生還胖一點兒,但卻是個結實的胖子,身體各部分互相支撐,雙腳像士兵般並攏,抬得挺直的頭輕輕搖晃,看起來就像個高大的體操選手,正站在前方示範標準動作。

格林先生繼續說:“所以說,你先到克拉拉小姐那兒去。這對你而言肯定是件愉快的事,也正好能配合我的時間安排。因為在你離開之前,我還要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這可能也會左右你回家一事。隻可惜我奉命在午夜之前不能向你透露。你可以想象得到,這讓我也很難受,因為這妨礙了我的安眠,但我要堅守任務。現在是十一點一刻,所以我還可以和波倫德先生把我的事情談完,你在這裏隻會打擾我們,而你可以和克拉拉小姐好好共處一段時間。十二點整的時候你再到這兒來,屆時你就會得知必要的事。”

卡爾能拒絕這個要求嗎?這確實隻要求他對波倫德先生表現出最基本的禮貌和感謝,何況還是由一個原本冷淡而又粗魯的人提出來的,身為當事人的波倫德先生卻盡可能在言語和目光上都很節製。而他要等到午夜才能得知的又是什麽有趣的事?這使得他現在要延遲四十五分鍾才能回家,如果他將得知的那件事不能使他回家至少快四十五分鍾,他就不感興趣。但他最大的疑慮在於他究竟能不能去找克拉拉,她可是他的敵人。假如他隨身帶著舅舅送給他當作鎮紙的鐵尺就好了。克拉拉的房間可能是個危險的巢穴。可是此時他不可能說出一句有損克拉拉的話,因為她是波倫德先生的女兒,而且他才聽說了她還是馬克的未婚妻。其實她在他麵前的舉止隻要稍有不同,他就會因為她的這些關係而公開讚賞她。他還在考慮這一切,但他發現別人並不要求他考慮,因為格林打開了門,向那個從基座上跳下來的用人說:“帶這個年輕人到克拉拉小姐那兒去。”

“別人是這樣下達命令的。”卡爾心想,當用人抄了一條特別短的捷徑,拉著卡爾到克拉拉的房間去,幾乎用跑的,還因為年老體衰而發出呻吟。當卡爾經過他的房間,房門仍舊敞著,他想進去一下,也許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但用人卻不允許他這麽做。“不行,”他說,“您自己也聽到了,您得到克拉拉小姐那兒去。”“我隻想在裏麵待一下。”卡爾說,心裏想著去沙發上躺一會兒做調整,讓時間能更快接近午夜。“您別增添我執行任務的難度。”用人說。“他似乎認為我必須去見克拉拉小姐是種懲罰。”卡爾心想,就走了幾步,但因為倔強又再度停下腳步。“年輕的先生,您就來吧,”用人說,“既然您已經在這兒了。我知道您今夜就想離開,但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盡如人意,我剛才就跟您說過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沒錯,我想要離開,而且我也會離開。”卡爾說,“現在隻是去向克拉拉小姐道別。”“哦,”用人說,卡爾看得出來他一句話也不相信,“那您為什麽猶豫著不去呢?來吧。”

“是誰在走廊上?”克拉拉的聲音響起,她從近處一扇門裏探出身子,手裏拿著一盞紅燈罩大台燈。用人趕緊走過去向她報告,卡爾慢慢跟在他後麵。“你來晚了。”克拉拉說。卡爾暫時沒有回答她,先對用人小聲說:“你就在這門口等我!”聲音雖小,用的卻是嚴厲的命令口吻,因為他已經了解了用人的天性。“我本來已經打算去睡了。”克拉拉說,一邊把那盞燈放在桌上。和剛才在樓下餐廳裏一樣,用人又小心地從外麵把門關上。“都已經過了十一點半了。”“過了十一點半了?”卡爾用詢問的口氣又說了一次,似乎對這個數字感到驚慌。

“那我得馬上道別,”卡爾說,“因為十二點整我就必須到樓下餐廳去。”“你有什麽急事呀?”克拉拉說,心不在焉地整理寬鬆睡衣上的褶皺,她的臉頰發紅,一直帶著微笑。卡爾自認為看出沒有再度和克拉拉發生爭吵的危險。“你能不能彈一下鋼琴呢?爸爸昨天答應過我,你自己今天也答應過我。”“可是不會太晚了嗎?”卡爾問。他很樂意順從她的心意,因為她和先前判若兩人,好像她不知怎的晉升至波倫德先生的階層,又繼續晉升至馬克的階層。“是啊,已經很晚了。”她說,似乎已經失去了聽音樂的興致。“這裏的每一個聲響都會在整棟房子裏產生回聲,你若是彈琴,我相信就連睡在閣樓裏的用人也會醒來。”“那我就別彈了,我希望還能再來,順帶提一句,如果你不嫌麻煩的話,就找個時間來拜訪我舅舅,順便也去看看我的房間,我有一架很棒的鋼琴,是舅舅送給我的。到時候如果你想聽,我就把我會彈的那幾首曲子都彈給你聽,可惜我會彈的曲子不多,而且這些曲子也根本不適合用這麽大的樂器來演奏,這樣的樂器隻該由大師來演奏。不過,隻要你事先通知我你要來,就也可以享受到這些,因為舅舅將要為我請一位有名的老師——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有多麽高興——而他的演奏肯定會值得你在我上課時來拜訪。老實說,我很慶幸現在已經太晚了而不能彈琴,因為我還不太會彈。我若是彈了,你就會驚訝於我彈得多差勁。現在請容許我告辭,畢竟已經是睡覺的時間了。”因為克拉拉和氣地看著他,似乎完全沒有因為打架的事而耿耿於懷。他在伸手與她相握時又微笑著加了一句:“在我的故鄉,我們習慣說‘祝你好眠,做個甜蜜的夢’。”

“等一下,”她說,並未握住他的手,“也許你還是該彈琴。”說著她就消失在一扇小小的側門後麵,鋼琴就擺在那扇側門旁邊。“這是怎麽回事?”卡爾心想,“我不能久等,不管她多麽親切。”有人在走廊上敲門,用人不敢把門完全打開,隔著窄窄的門縫輕聲說:“對不起,剛才有人來叫我,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你盡管走吧,”卡爾說,現在他敢獨自一人回餐廳去了,“隻要把燈籠放在門口就好。對了,現在幾點了?”“快要十一點四十五分了。”用人說。“時間過得真慢啊。”卡爾說。用人正打算把門關上,這時卡爾想起他還沒有給對方小費,從褲袋裏拿出一先令——如今他總是按照美國人的習慣把叮咚作響的硬幣放在褲袋裏,紙鈔則放在背心口袋——遞給用人說:“謝謝你的服務。”

這時隔壁房間裏有人大聲鼓掌。“還有別人在聽!”卡爾大夢初醒地喊道。“是馬克。”克拉拉小聲說。這時也已經聽見馬克在喊:“卡爾·羅斯曼,卡爾·羅斯曼!”

卡爾雙腳一抬,越過鋼琴長凳,一轉身就把門打開。他看見馬克半躺半坐在一張有華蓋的大**,被子鬆鬆地蓋在腿上。這張床樣式簡單,用沉重的木頭做成,棱角分明,藍色絲綢的床幔是唯一帶點兒女孩子氣的裝飾。床頭櫃上隻點著一支蠟燭,但床單被套及馬克的襯衫全都白閃閃的,在燭光中發出的反光幾乎令人目眩。床幔的邊緣也閃閃發亮,絲綢在邊緣沒有完全繃緊,略成波浪。而在馬克後方,那張床及其餘一切都陷在全然的黑暗中。克拉拉倚著床柱,眼裏隻有馬克。

“你好,”馬克說,伸手與卡爾相握。“你彈得真不錯,在這之前我隻見識過你的騎馬技術。”“這兩件事我都不在行,”卡爾說,“假如我知道你在聽,我絕對不會彈。可是你這位小姐——”他沒有說下去,猶豫著沒說“未婚妻”,因為馬克顯然已經和克拉拉上過床。“這我早就料到了,”馬克說,“所以克拉拉得把你從紐約誘到這裏來,否則我根本聽不到你彈琴。你彈得還很生澀,就連這些你練熟的曲子都彈錯了幾個地方,而且這都是些很初級的曲子,但不管怎麽說,你的演奏令我很高興,再說我不看輕任何人的演奏。你要不要坐下來,在我們這兒再多待一會兒?克拉拉,拿張椅子給他吧。”卡爾吞吞吐吐地說:“謝了。我不能留下來,就算我很想留下。我之前不知道這棟房子裏有這麽舒適的房間。”“一切我都會按照這種方式來改建。”馬克說。

“我得走了。”卡爾說,向馬克和克拉拉伸出雙手,但並未和他們握到手就跑到走廊上。他發現燈籠不在走廊上,後悔自己過早給了用人小費。他想摸索著沿著牆壁走到他房間敞開的門邊,但是才走到一半,就看見格林先生舉著蠟燭搖搖晃晃地急忙走近。在他舉著蠟燭的那隻手裏還拿著一封信。

“羅斯曼,你為什麽沒過來?為什麽讓我等?你在克拉拉小姐那裏做了什麽?”“問題真多!”卡爾心想,“現在他還要把我壓在牆上。”的確,格林先生就站在卡爾麵前,緊貼著他,卡爾的背抵著牆。格林的體形在這條走廊上顯得龐大可笑,卡爾好笑地暗忖,不知道他是否把善良的波倫德先生給吞下肚了。

“你果然不是個守信用的人。答應了十二點要下來,卻在克拉拉小姐的門外鬼鬼祟祟地徘徊。而我答應你要在午夜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我就來了。”

說完他就把那封信遞給卡爾。信封上寫著:“卡爾·羅斯曼收,午夜時親手遞交,不論他人在何處。”卡爾拆信時格林先生說:“畢竟,我為了你從紐約開車到這兒來,我認為單是這一點就已經值得讚許了,你實在犯不著讓我在走廊上追著你跑。”

卡爾一看到信就說:“是舅舅寫的!”又對著格林先生說,“這在我預料之中。”“這是否在你預料之中,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你讀信吧。”格林說,把蠟燭朝卡爾遞過去。

卡爾在燭光下讀著:

親愛的外甥!在我們可惜嫌短的共同生活中,你想必已經看出我是個一絲不苟講求原則的人。這一點不僅令我身邊的人十分不愉快,對我來說也一樣,但是我所有的成就都要歸功於我的原則,誰也不能要求我否定自己,誰也不能,包括你在內,我親愛的外甥,雖然,如果有一天我願意容忍針對我而發的一般性批評,會讓你排在第一個。那我會巴不得用這雙按著信紙書寫的手接住你,把你高高舉起。可是因為目前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種情況將會發生,經過今天這樁事件,我非得把你送走不可,而我懇切地請求你別來找我,也不要寫信或是通過中間人來跟我接觸。你違背我的意思而決定今晚離開我身邊,那麽你就得一輩子堅持這個決定,唯有如此,才是男子漢所做的決定。我選擇由格林先生來遞交這封信,他是我最好的朋友,肯定會想出夠委婉的話語來告訴你,眼下我的確沒有這種話語可用。他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看在我的麵子上,他將會用建議和行動支持你邁出獨立生活的前幾步。在這封信結束時,我再度覺得我們的分離難以置信,為了理解這件事,我必須一再對自己說:卡爾,你們這一家人從沒帶來過什麽好事。格林先生若是忘了把你的皮箱和雨傘交給你,你就提醒他一下。祝你有幸福的未來。

“你讀完了嗎?”格林問。“是的,”卡爾說,接著問道,“您把我的皮箱和雨傘帶來了嗎?”“在這裏。”格林說,把卡爾的舊皮箱放在卡爾身邊的地板上,先前他用左手把皮箱藏在了背後。“還有雨傘呢?”卡爾又問。“全都在這兒。”格林說,也把掛在褲袋裏的雨傘抽了出來。“這些東西是一個名叫舒巴爾的人拿來的,他是漢堡輪船公司美國航線的輪機長,聲稱在船上找到了這些東西。有機會時你可以向他道謝。”“現在至少這幾件舊東西我失而複得了。”卡爾說,把雨傘擱在皮箱上。“不過你以後要把它們看好了,這是參議員先生要我轉告你的。”格林先生表示,接著顯然是出於個人的好奇而問道,“這皮箱究竟有什麽稀奇?”“這是我家鄉的人入伍時帶的皮箱。”卡爾回答,“是我父親從前在軍隊裏用的,而且這皮箱也很實用。”他又微笑著加了一句,“前提是我沒有把它隨便扔下。”“畢竟你也已經學到教訓了。”格林先生說,“而你在美國大概也沒有另外一個舅舅。我再給你一張前往舊金山的三等車廂的車票。我之所以替你決定了這趟旅程,一來是因為你在東部會有比較好的工作機會,二來是因為在這裏你能考慮的所有工作都會跟你舅舅扯上關係,而我一定要避免讓你們相遇。在舊金山你可以不受打擾地工作,雖然是從最底層開始,再試著漸漸往上爬。”

卡爾從這番話裏聽不出什麽惡意,一整晚都藏在格林心裏的這個壞消息已經被傳達,從這時起,格林似乎不再是個危險人物,比起其他任何人,和格林或許更能開誠布公地交談。如果一個人無辜地被選中來傳達如此機密而又折磨人的決定,在他未傳達這個決定時,再好的人也會顯得可疑。“我將立刻離開這棟房子,”卡爾說,期望得到一個見多識廣之人的認可,“因為我之所以受到接待隻是因為我是舅舅的外甥,身為陌生人我就不該待在這裏。請您好心地告訴我出口在哪裏,然後帶我到路上,能讓我就近找到一家旅館。”“但是你動作要快,”格林說,“你給我添了不少麻煩。”看見格林立刻邁開大步,卡爾打住了,這份匆忙的確可疑,他從下麵抓住格林的外套,忽然看清了事實真相地說:“還有一點您得向我解釋。在您要轉交給我的那封信的信封上隻寫著我該於午夜收到,不論我人在何處。那麽當我在十一點十五分想離開這裏的時候,您為何以這封信為由把我留在這裏?您這樣做超出了您所受的委托。”格林在回答之前把手一揮,誇張地表示卡爾這番話毫無用處,接著說:“信封上難道寫著我該為了你而累得半死?而且從信的內容難道可以推斷出信封上這句話該這樣理解嗎?假如我沒有把你留下來,我就必須在午夜時在公路上把這封信交給你。”“不,”卡爾不為所動地說,“事情不完全是這樣。信封上寫著‘午夜後轉交’。如果您太累了,說不定就根本無法跟著我,也說不定我在午夜時就回到了舅舅家,雖然就連波倫德先生都否認有此可能,又說不定您其實有義務用您的汽車送我回舅舅家,既然我那麽想回去,而您竟然提都不提您有車。信封上這句話不是明白表示午夜是我的最後期限嗎?而我錯過了這個期限是您的錯。”

卡爾驚訝地站在戶外。在他麵前,一道沒有欄杆的樓梯通往樓下。他隻需要走下去,再向右轉到那條通往公路的林蔭道,在明亮的月光下根本不可能迷路。他聽見狗吠聲在下麵的院子裏此起彼伏,它們被放出來在樹木的暗影中到處跑。在除此之外的寧靜中,可以清楚地聽見它們在高高躍起之後落在草叢裏。卡爾幸運地走出了院子,沒有受到這些狗的糾纏。他無法確定紐約在哪個方向,在來此的途中他太少留意此刻可能會派上用場的細節。最後他對自己說,他也不一定非去紐約不可,沒有人在紐約等他,還有一個人肯定不期望見到他。於是他隨便選了個方向,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