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爐
十七歲的卡爾·羅斯曼被他可憐的父母送往美國,因為一個女傭引誘了他並且懷了他的孩子。當他所坐的船放慢速度駛進紐約港時,他像在一道忽然轉強的陽光中一眼看見他已觀察多時的自由女神像。她持劍的手臂跟先前一樣高高舉起,自由的微風在她身旁吹拂。
“真高啊。”他心想,雖然他還沒想到要下船,但是一撥撥搬運行李的工人從他身旁經過,人數越來越多,漸漸把他擠到了甲板的欄杆旁。
一個與他在行程中有泛泛之交的年輕人經過時說:“哦,難道你還不想下船嗎?”卡爾笑著對他說:“已經準備好了。”一邊把皮箱扛在肩上,因為樂而忘形,也因為他是個強壯的少年。可是當他看著這個熟人輕輕揮動手杖隨著其他人一起走開時,他才察覺他把雨傘忘在船艙裏了。他趕緊拜托這個熟人替他看一下皮箱,而對方看來並不怎麽樂意。他迅速掌握了位置,確定了路線,就匆匆動身。遺憾的是,在船艙裏他發現那條能大幅縮短他路程的通道被封住了,這還是第一次,可能跟全體乘客將要下船有關。他隻好穿過一個又一個小空間、一再轉彎的走廊、一道接一道的短樓梯、一個放著孤零零一張書桌的空房間,費力地去找他該走的路。因為這條路他隻走過一兩次,而且都是隨著一群人一起走的,到最後他果然完全迷路了。他不知所措,而且因為他一個人也沒遇見,隻是不斷聽見頭頂上幾千隻腳走動的聲音,聽見已經停止運作的機器遠遠傳來最後一聲輕響,所以他便不假思索地敲起在迷途中湊巧碰到的一扇小門。“門是開著的。”有人在裏麵喊。卡爾把門打開,大大鬆了一口氣。一名壯漢尚未朝卡爾看過來就問道:“你為什麽拚命敲門?”早已在船的上層被減弱的昏暗光線從一個天窗照進這間寒磣的艙房,一張床、一個櫃子、一把椅子和那個男子緊緊挨著,並排而立,猶如存放在倉庫裏的東西。“我迷路了,”卡爾說,“在行程中我根本沒注意到,這艘船大得要命。”“是啊,你說得沒錯。”那男子帶點自豪地說,他在撥弄一個小皮箱的鎖,說話時並未停手,一再用雙手去壓那個皮箱,想聽見上鎖時的哢嗒聲。“你就進來吧,”那人又說,“你總不會要站在外麵吧。”“我不會打擾你嗎?”卡爾問。“唉,哪兒會呢。”“你是德國人嗎?”卡爾還想確認這一點,因為他聽說過很多初到美國之人會遇上的危險,尤其是來自愛爾蘭人的危險。“是啊,是啊。”那人說。卡爾還在猶豫。這時那人冷不防地抓住門把,迅速關上門,連帶卡爾也被推進了門內。“我受不了別人從走廊上往裏麵看著我。”那人說,又繼續弄他的皮箱。“每個從那裏經過的人,都要往裏麵看,這誰受得了。”“可是走廊上根本沒人啊。”卡爾說。他不舒服地擠在床柱旁邊站著。“沒錯,現在是沒人。”那人說。“我們談的當然是現在,”卡爾心想,“跟這個人很難溝通。”“你就躺到**去吧,那裏位置比較大。”那人說。卡爾盡量爬進去,對於自己起初企圖跳上床卻沒能成功,他大聲笑了。可是他才爬進去,就喊道:“天哪,我完全把我的皮箱給忘了。”“你的皮箱在哪裏?”“在甲板上,一個熟人替我看著。可是他叫什麽名字呢?”他從外套內襯上母親為這趟旅行替他縫的暗袋裏抽出一張名片。“布特鮑姆,弗蘭茲·布特鮑姆。”“你很需要那個皮箱嗎?”“當然了。”“那你為什麽把它交給一個陌生人?”“我把雨傘忘在下麵了,想去拿,但又不想拖著皮箱一起跑。結果我還迷路了。”“你就一個人?沒有人同行?”“是啊,就我一個人。”卡爾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也許我該請這個人幫忙,我還能上哪兒去找一個更好的朋友。“結果現在你連皮箱也弄丟了。更別提那把雨傘了。”那人在椅子上坐下,仿佛現在卡爾的事引起了他一點興趣。“可是我相信我的皮箱還沒有丟。”“你願意這麽相信也隨你高興。”那人說,用力撓了撓他濃密的黑色短發。“在船上,風俗會隨著港口而改變,如果是在漢堡,你那位布特鮑姆也許會看守那個皮箱,可是在這裏,他和皮箱八成都已經不見蹤影了。”“那我可得趕快上去瞧瞧。”卡爾說,同時環顧四周,看他該怎麽出來。“你就待在這兒吧。”那人說,伸手在他胸口推了一把,粗魯地把他推回了**。“為什麽?”卡爾生氣地問。“因為那沒有意義。”那人說,“等一下我也要走了,到時候我們一起走。皮箱如果已經被偷了,那就誰也幫不了你,你隻能想念它一輩子;如果那個人還一直看著它,那他就是個笨蛋,就讓他繼續看著好了;也可能他隻是個誠實的人,而把皮箱留在原地,那麽等到整艘船都空了,我們就更容易找到它。你的雨傘也一樣。”“你對這艘船很熟悉嗎?”卡爾猜疑地問,他的東西在空船上最容易找到,這個原本令人信服的想法似乎暗藏著什麽麻煩。“我可是船上的司爐[1]啊。”那人說。“你是司爐啊,”卡爾高興地叫道,仿佛這令他喜出望外,他撐起手肘,更仔細地打量那人,“在我和那些斯洛伐克人睡覺的艙房正前方有一扇小窗,從那扇窗可以看進機房。”“沒錯,我就在那裏工作。”司爐說。“我一向對技術很感興趣,”卡爾循著既定的思路說,“假如我不是非去美國不可,我將來肯定會成為工程師。”“你為什麽非去美國不可?”“唉,別提了!”卡爾說,把手一揮,表示這件事不值得一提,同時麵露微笑看著司爐,仿佛就連那不曾招認的事也要請他包涵。“想來是有原因的。”司爐說,聽不出他這句話是想要求還是拒絕卡爾講出這個原因。“現在我也可以當個司爐,”卡爾說,“如今我父母一點也不在乎我要做什麽的話。”“我的職位會空出來。”司爐說,因為對這件事有十足的把握,他把雙手插進褲袋,伸長了一雙腿往**一擱,那雙腿裹在皺巴巴的鐵灰色皮褲裏。卡爾不得不再往牆邊挪一下。“你要離開這艘船?”“沒錯,我們今天就走。”“為什麽呢?你不喜歡當司爐嗎?”“嗯,這要看情況,喜不喜歡不見得是最重要的。不過你說得也沒錯,我是不喜歡當司爐。你大概並沒有下定決心要成為司爐,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反倒最容易成為司爐。不過,我勸你別這麽做。如果你在歐洲本來想上大學,為什麽在這裏就不想了呢。美國的大學還要好得多。”“是有這個可能,”卡爾說,“可是我幾乎沒錢上大學。雖然我曾經讀到過有人白天在一家商店工作,晚上去讀大學,後來拿到博士學位,我記得他還當上了市長。可是這需要很大的毅力,對吧?我恐怕沒有這份毅力。再說我的功課也不是特別好,離開學校我一點兒也不難過。而且這裏的學校也許還更嚴格,我又幾乎不懂英文。我想這裏的人對外國人根本就有偏見。”“你也已經領教過這一點了嗎?這樣很好,那我就可以信任你了。你看,我們明明是在一艘德國船上,這艘船屬於漢堡的美國航線班輪,可是船上為什麽不全是德國人?為什麽輪機長是個叫舒巴爾的羅馬尼亞人?這實在沒有道理。而這個狗東西在德國船上虐待我們德國人。你別以為,”他一口氣接不上來,揮動著手,“我是為了抱怨而抱怨。我知道你沒有影響力,自己也是個窮小子。可是情況實在太糟了。”他用拳頭重重敲了幾下桌子,卡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拳頭。“畢竟我已經在這麽多艘船上工作過,”他一口氣說出二十艘船的名字,仿佛那就隻是一個詞,卡爾聽得一頭霧水,“而且表現出色,受到稱讚,船長都很欣賞我,我甚至在同一艘商船上做了好幾年。”他站起來,仿佛那是他人生的巔峰,“而在這艘破船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用不上什麽聰明才智——在這裏我卻不中用,總是礙著舒巴爾,是個懶惰鬼,是靠著別人大發慈悲才能領到工資,我活該被趕走。這你能理解嗎?我不能。”“你不能容忍別人這樣對待你。”卡爾激動地說。他幾乎忘了自己正置身於一個不安全的船艙,在一塊陌生大陸的海岸邊,在此處這個司爐的**,他感覺像在家裏一樣。“你去找過船長嗎?你去向他據理力爭過嗎?”“唉,你走吧,你最好離開。我不想讓你在這裏。你不仔細聽我說話,還要給我出主意。我怎麽能去找船長?”司爐又頹然坐下,雙手捧著臉。“我沒法給他更好的建議。”卡爾心想。他壓根就覺得他其實應該去拿他的皮箱,而不是在這裏出些隻會讓人覺得愚蠢的餿主意。當父親把皮箱交給他時,父親曾開玩笑地問:“你能保存多久呢?”而這個珍貴的皮箱現在也許真的已經遺失了。唯一的安慰在於父親就算去探聽也無法得知他此刻的情況。輪船公司能說的頂多是他抵達了紐約。但卡爾感到遺憾的是那皮箱裏的東西他幾乎還沒用到,舉例來說,他早該換件襯衫了。也就是說,他在不該節省的地方節省。如今,在他職業生涯的開端,他正需要衣著整潔地露麵,卻隻能穿著肮髒的襯衫出現。這真讓人沮喪。不然的話,失去那隻皮箱也沒那麽糟,因為他身上穿的這套西裝比皮箱裏那一套更好,皮箱裏那一套其實隻是用來應急,母親在他啟程之前還縫補了一下。現在他也想起來,皮箱裏還有一截產自維洛納的意大利臘腸,是母親替他裝進去的,當成一件額外的禮物。但他隻吃了一點點,因為在行程中他毫無胃口,在統艙[2]裏分到的湯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此刻他希望那截香腸就在手邊,可以拿來獻給司爐。因為卡爾從父親那裏得知,要博得這種人的好感很容易,隻要偷偷塞給他們一點小禮物就行了,他父親就是借著分贈雪茄而博得了所有與他有業務往來的低級職員的好感。此刻卡爾身上可送的東西就隻剩下他的錢,而既然他說不定已經弄丟了皮箱,那這些錢他暫時不想動用。他的心思又回到皮箱上。此刻他實在想不通,一路上他那麽小心地看守那隻皮箱,幾乎連覺都沒睡好,現在卻如此輕易地讓人拿走了。他回想起那五個夜晚,當時他一直懷疑一個矮小的斯洛伐克人看上了他的皮箱,那人睡在他左邊第二個鋪位上。這個斯洛伐克人在暗中窺伺,隻等著卡爾終於撐不住打起瞌睡,就可以用一根白天裏他一再把玩或練習的長棍子把皮箱拉到他身邊。在白天裏這個斯洛伐克人看起來相當無辜,但是一到了夜裏,他就不時從他的鋪位上坐起來,眼巴巴地望向卡爾的皮箱。卡爾把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因為船上雖然明文規定不準點蠟燭,但移民者心中不安,總是不時有人點燃一支小蠟燭,試著解讀移民代辦處那些難懂的說明書。如果附近有這種燭光,卡爾就能稍微眯一下,可是如果燭光離得遠,或是一片漆黑,那麽他就得睜大眼睛。這番辛苦弄得他筋疲力盡。如今看來,他那番辛苦可能全是白費。這個布特鮑姆,哪天可別在什麽地方讓他遇上。
此刻從外麵遠遠傳來短促的敲擊聲,像是孩童的腳步聲,打破了在這之前的全部寂靜,那聲音逐漸接近,越來越強,最終成為一群男子平穩的腳步聲。他們顯然排成一列而行,在狹窄的走廊上這是自然而然的事,那鏗鏗鏘鏘的聲音猶如武器的碰撞。卡爾本來差點在**舒展身體,拋開對那隻皮箱和那個斯洛伐克人的所有擔憂而睡上一覺,這時嚇得跳起來,推了司爐一下,終於讓他注意到這件事,因為那個隊伍的前端似乎已經到了門口。“那是船上的樂隊,”司爐說,“他們剛才在甲板上演奏,現在要去收拾行李。現在一切就緒,我們可以走了。來吧。”他抓住卡爾的手,最後一刻還從床鋪上方的牆上拿下一張聖母像,塞進胸前的口袋,提起他的皮箱,帶著卡爾匆匆離開了艙房。
“現在我要去辦公室把我的意見告訴那些先生。船上已經沒有乘客了,不必顧慮什麽。”司爐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次,行走中往旁邊踹了一腳,想去踩一隻橫穿而過的老鼠,但隻是更快地把它踢進了洞裏。他的動作根本就很遲緩,雖然他有一雙長腿,但那腿太笨重了。
他們穿過廚房的一個隔間,幾個女孩係著肮髒的圍裙——她們故意把髒水潑在圍裙上——在一個大木桶裏清洗餐具。司爐把一個叫琳娜的女孩叫過來,摟住她的臀部,帶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她不斷撒嬌地擠向他的手臂。“現在要發工資了,你要一起來嗎?”他問。“我何必費這個勁兒呢,還是你把錢拿來給我吧。”她回答,從他手臂上溜出去,跑開了。“你在哪裏撿到了這個漂亮男孩?”她還喊了一句,但並不想得到回答。我聽見所有的女孩都擱下手邊的工作笑了起來。
他們繼續走,走到一扇門前,門的上方有一塊三角楣飾,由鍍金的小型女像柱扛著。以一艘船上的陳設來說,這看起來相當奢侈。卡爾看出他從未來過這個地方,在航行時多半隻保留給頭等艙和二等艙的乘客,此刻船上即將進行大掃除,分隔門才被卸了下來。他們也的確已經遇見幾個背著掃帚的男子向司爐打招呼。卡爾對這種繁忙感到驚訝,他待在統艙裏自然對此知之甚少。沿途的走廊也鋪設了電線,同時他一直聽見一口小鍾在響。
司爐恭恭敬敬地敲了門,聽到有人喊了“進來”,他做了個手勢,請卡爾隻管進去不必害怕。卡爾就走了進去,但是停在門邊。他看見大海的波浪在這個房間的三扇窗戶外,觀看海浪愉快地起伏讓他一顆心怦怦跳動,仿佛在這漫長的五天裏他並非時時看見大海似的。一艘艘大船交錯往來,隻在船身重量容許的程度內向拍擊的浪花讓步。如果眯起眼睛,會覺得這些船似乎因為沉重而在搖晃。桅杆上係著狹長的旗幟,雖然在航行中繃緊了,卻依舊來回舞動。禮炮聲響起,可能是從軍艦上傳來的,這艘軍艦在不遠處駛過,炮管因為鋼鐵外殼反光而閃閃發亮,似乎被這趟安全平穩但並非水平的航行所嬌寵。輕舟和小艇隻在遠處可見,至少從門邊望過去是如此,它們成群結隊地駛進大船之間的空隙。而紐約市就矗立在這一切的後方,用摩天大樓的千萬扇窗戶看著卡爾。是的,在這個房間裏你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三位先生坐在一張圓桌旁,一位是身穿藍色船員製服的高級船員,另外兩位是身穿黑色美國製服的港務局人員。桌上高高地堆著一疊各式文件,高級船員手持鋼筆先把文件瀏覽一遍,再交給另外那兩位,他們一會兒閱讀,一會兒做摘要,一會兒把文件放進公事包裏,其中不斷輕輕磨牙的那一位不時口述些什麽讓他的同事記錄下來。
在窗前的書桌旁坐著一位個子較小的先生,背對著門,撥弄著他麵前的一排大部頭的書,書擺在一個堅固的書架上,在頭部的高度。他旁邊放著一個打開的錢箱,乍看之下是空的。第二扇窗前無人,景色最好。第三扇窗戶旁邊站著兩位先生,正在小聲交談。其中一位倚著窗戶,也穿著船員製服,把玩著佩劍的劍柄。和他談話的那人麵向窗戶,偶爾移動時使他胸前的一排勳章露出來。麵窗之人穿著便服,拿著一根細竹杖,因為他雙手緊貼著臀部,那根竹杖也像佩劍一樣向外翹起。
卡爾無暇一一細看,因為很快就有一名仆人朝他們走來,問司爐想做什麽,流露出他不該來此的眼神。司爐答道他想和出納主任談一談,答話和問話一樣小聲。仆人把手一揮,表示他本人拒絕這個請求,但還是踮起腳尖繞了個大圈避開那張圓桌,朝著在撥弄大部頭書本的那位先生走過去。這位先生在聽見仆人所說的話時明顯愣住了,但終究還是朝著想和他談話的人轉過身來,然後對著司爐揮手,表示嚴肅地拒絕,保險起見也對著仆人揮手。於是仆人回到司爐這邊,用仿佛向他透露秘密的口吻說:“你馬上滾出這個房間!”
聽見這個回答,司爐低頭望向卡爾,似乎卡爾是他的心,他正默默向它訴苦。卡爾沒有多做考慮,拔腿就跑,穿過房間,甚至輕輕擦過那名高級船員所坐的椅子,仆人彎著腰追趕,伸出準備抓人的雙臂,仿佛在追捕一隻害蟲,可是卡爾最先跑到出納主任的桌旁,他抓緊了桌子,以防仆人試圖把他拖走。
房間裏立刻熱鬧起來。桌旁那名高級船員一躍而起,港務局那兩位先生冷靜而專注地旁觀,窗邊那兩位先生並肩而立,仆人認為既然地位高的諸位先生已經流露出興趣,他就不該再待在那裏,便退下了。門邊的司爐緊張地等待需要他幫忙的時刻到來。出納主任終於在他的扶手椅上大動作轉向右邊。
卡爾從他外套的暗袋裏掏出護照,他並不擔心讓這些人看見他的暗袋,他沒有進一步介紹自己,而把護照打開放在桌上。出納主任似乎覺得這本護照無關緊要,因為他用兩根手指把它彈到一邊,於是卡爾把護照再塞回口袋,仿佛這道手續已經圓滿完成。接著他開口說:“恕我冒昧,我認為司爐先生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這裏有個叫舒巴爾的人騎在他頭上。他曾經在許多船上工作過,別人對他十分滿意,他可以把那些船的名字一一念出來,他做事勤快、盡忠職守,實在很難理解為什麽偏偏在這艘船上別人會認為他不稱職。舉例來說吧,這裏的勤務比起在商船上並不算太困難。因此,妨礙他升遷的隻可能是毀謗中傷,讓他得不到本來肯定會得到的讚揚。關於這件事,我隻說了個大概,他自己會向各位提出他想申訴的細節。”卡爾這番話是對著所有在場的先生講的,因為大家都在聽,而在所有人當中總該會有一個公正的人,不見得剛好就是那位出納主任。此外,卡爾很聰明地沒有提及他才認識司爐不久。而若非那位拿著細竹杖的先生的紅臉擾亂了他的思緒,他還會說得更加精彩——從他此刻所站的位置他才第一次看見這張臉。
“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司爐說,雖然還沒有人問他,甚至根本沒有人看他一眼。司爐這樣操之過急本來會是一大錯誤,若非那位佩著勳章的先生已經拿定主意要聽聽司爐的說法,此時卡爾恍然明白那人就是船長。因為那人伸出手,用斬釘截鐵的聲音向司爐喊道:“你過來!”現在一切都取決於司爐的舉止,因為卡爾毫不懷疑正義站在他這一邊。
幸好司爐在這個場合顯示出他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他冷靜過人地從小皮箱裏一把抓出一疊文件和一本筆記簿,完全不理會那位出納主任,徑自朝船長走去,把他的證據攤開在窗台上,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出納主任沒有別的辦法,隻好也走過去,向大家解釋:“這個人愛抱怨是出了名的,他待在出納處的時間比待在機房的時間還要長,把舒巴爾這個冷靜的人都快逼瘋了。”他轉身向司爐說,“你聽著!你的糾纏不休實在太過火了。別人已經多少次把你從支薪處趕出去,以你那些無一例外完全不合理的要求,你也活該被趕出去!你有多少次從那裏跑到出納總處來!有多少次別人對你好言相勸,說舒巴爾是你的直屬上司,身為他的屬下,你必須服從他!現在你居然還趁著船長在場時到這兒來,一點兒也不害臊地打擾他,還放肆地帶了這個小毛頭來替你發言,提出這些無聊的指控,我在這艘船上根本就沒見過這小子。”
卡爾勉強按捺住跳向前的衝動。而船長也已經說話了:“我們就聽這個人說說看吧。反正我也漸漸覺得舒巴爾有點太過自作主張。不過,我說這話並非就表示對你有利。”後麵這句話是對司爐說的。船長當然不可能馬上就替他出麵,但一切似乎都走在正確的路上。司爐開始說明,一開始就克製住自己,而用“先生”來稱呼舒巴爾。卡爾高興極了,他站在出納主任離開的書桌旁,開心得一直壓一個信秤。舒巴爾先生不公平。舒巴爾先生偏袒外國人。舒巴爾先生把司爐趕出機房,讓他去掃廁所,那肯定不是司爐分內的工作。有一次甚至還懷疑舒巴爾先生的能力,說他其實隻是看似能幹,事實上並非如此。聽到這裏,卡爾猛盯著船長看,眼神親切,仿佛船長是他的同事,免得司爐那有點笨拙的表達方式影響了船長對司爐的印象。畢竟從司爐說的這一堆話裏聽不出什麽究竟,雖然船長仍舊看著前方,眼神流露出他下定決心這一次要聽司爐把話說完,但其他幾位先生已經漸漸不耐煩了。不久之後,司爐的聲音就不再能絕對掌控全局,這令人有點擔心。那位穿便服的先生首先用他的細竹杖去敲鑲木地板,雖然聲音很小。另外幾位先生當然偶爾會朝那邊看一眼,兩位港務局人員顯然趕時間,再度拿起文件翻閱,雖然還有點心不在焉,那名高級船員又朝桌子挪近了一點,而出納主任認為自己贏定了,諷刺地深深歎了口氣。似乎隻有那個仆人沒受到眾人注意力分散的影響,對於這個受製於大人物的可憐人的痛苦,他有部分能感同身受,嚴肅地向卡爾點頭,仿佛想借此說明什麽。
與此同時,港口的日常生活仍在窗前繼續進行,一艘平板貨船載著堆成小山般的圓桶駛過,使得房間裏頓時幾乎一片漆黑,那些圓桶想必堆放得異常整齊,才不會滾動;小型汽艇隨著掌舵男子雙手的顫動筆直地呼嘯而過,假如卡爾此刻有時間的話,就能看得更仔細一點;奇特的浮體偶爾自行浮出動**不安的水麵,隨即又被淹沒,在驚異的目光下沉入水中;遠洋輪船的小艇由奮力工作的水手劃著向前,上麵載滿乘客,他們滿懷期望地靜靜坐著,就跟別人把他們塞進小艇時一樣,雖然有些人忍不住轉頭去看那不斷變換的景色。一種無休無止的活動,一種**,從不安的海水傳到無助的人們身上,也感染了他們的行動。
這一切都催促著要快速、明了、敘述明確,可是司爐在做什麽呢?他說得滿頭大汗,顫抖的雙手早已拿不住放在窗台上的文件,對舒巴爾的怨言從四麵八方湧上心頭,依他的看法,每一個怨言都足以將這個舒巴爾徹底埋葬,可是他能向船長呈現的隻有一片可悲的混亂,所有的事情都攪在一起。拿著細竹杖的先生早已對著天花板輕輕吹起口哨;那兩位港務局人員把那名高級船員留在桌旁,一副再也不打算讓他離開的表情;出納主任很想幹預,顯然隻是因為船長態度冷靜才沒有插手;仆人則以待命的姿勢隨時等待船長下達一道針對司爐的命令。
這時卡爾不能再袖手旁觀。於是他緩緩走向那群人,一邊走一邊迅速思考該如何盡量巧妙地插手。此事也的確刻不容緩,再過一會兒,他們倆很可能就會被趕出辦公室。船長固然可能是個好人,而且卡爾也覺得此刻他格外有理由要表現出自己是個公正的上司,但他畢竟不是別人可以任意擺布的工具——而司爐卻正是這樣對待他,當然,這是因為司爐的內心有無盡的憤怒。
於是卡爾對司爐說:“你得說得簡單明了一點兒,照你敘述的方式,船長先生沒法做出正確的判斷。他難道會知道所有機械工人和跑腿工友的名字嗎?更別說他們的前名了,難道隻要你一提到一個名字,他就能馬上知道那人是誰?你還是把你要申訴的事整理一下,先說最重要的,再說其他的,也許到最後大多數的事就根本連提也不必提了。你說給我聽的時候不總是說得清清楚楚嗎?”如果在美國可以偷別人的皮箱,那也可以偶爾撒個謊,他在心裏這樣替自己辯解。
要是這番話能有幫助就好了!還是說已經太遲了?雖然司爐一聽見這個熟悉的聲音就立刻住了嘴,但是他那雙被眼淚、受傷的男性自尊和痛苦的回憶完全遮蔽的眼睛,連卡爾都不能好好看清。現在他如何能夠——在這個沉默下來的人麵前,卡爾想來也默默看出了這一點——現在他如何能夠突然改變自己的說話方式,既然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道出了一切卻沒有獲得絲毫讚同,另一方麵又好像他根本什麽都還沒有說,現在總不能奢望這幾位先生把一切再聽一次。而在這種時刻,他唯一的支持者卡爾還想來好好教誨他,這反而讓他看出一切的一切全都完了。
“要是我別看窗外,早點過來就好了。”卡爾心想。他在司爐麵前低下頭,把雙手在褲縫上一拍,表示不再抱任何希望。
可是司爐誤會了他的意思,也許是懷疑卡爾在暗暗責備他,於是懷著勸卡爾別這麽做的好意,還和卡爾爭執起來,為他的所作所為火上澆油。這時,圓桌旁那幾位先生早已對這番平白打擾了他們工作的吵鬧感到氣憤。出納主任漸漸覺得船長的耐心令人費解,眼看就要爆發;仆人又完全站在主人那一邊,用狂野的目光打量著司爐;拿著細竹杖的先生終於對司爐感到完全麻木,甚至對他感到厭惡,掏出一本小記事本,顯然在思索全然不同的事,目光在記事本和卡爾之間來回移動,就連船長偶爾也會朝他投去友好的一瞥。
“我知道,我知道。”卡爾說,他吃力地擋開司爐衝著他發出的滔滔話語,盡管如此,他在爭執中仍舊對司爐露出友善的微笑。“你說得對,說得對,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因為害怕挨打,他很想擋住司爐那雙揮來揮去的手,當然更想把他推到角落裏,輕聲說幾句令他放心的話,不必讓其他人聽見。可是司爐激動得完全失控。現在卡爾甚至已經從一個念頭中得到某種安慰,想到如有必要,司爐在絕望中能拚命製伏在場的所有七位男士。不過,向書桌望一眼就知道上麵有塊板子,板子上有許多連接著電線的按鈕,隻要有人伸手一按,就能讓整艘船連同充斥在走廊裏的所有敵對之人奮起反抗。
這時那位拿著細竹杖、漠不關心的先生走向卡爾,問道:“你叫什麽名字來著?”聲音並不太大,但清楚得蓋過司爐的叫喊。就在此時響起了敲門聲,仿佛門外有人正等著這位先生開口。仆人看了船長一眼,船長點點頭。於是仆人就走過去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穿著正式的舊外套,外表看起來其實不適合在機器旁工作,他正是舒巴爾。假如卡爾沒有從眾人的眼睛裏看出這一點——這些眼睛流露出一種心滿意足,就連船長也不例外——他也勢必會從司爐身上赫然看出。司爐繃緊了手臂,握緊了拳頭,仿佛握緊拳頭是最重要的事,他願意為此犧牲生命中的一切。此刻他所有的力氣都凝聚在那上麵,包括勉強支撐著他的力氣。也就是說,敵人輕鬆自在、神清氣爽地盛裝出現,手臂下夾著一本冊子,大概是司爐的工資記錄和工作證明,他逐一看向每個人的眼睛,不怯於承認他想先確定一下每個人的情緒。那七個人也已經全都是他的朋友了,因為就算船長先前對他略有微詞或是假裝對他略有微詞,在司爐帶給他這番痛苦之後,他對舒巴爾大概再無任何批評。對於像司爐這樣的人,再嚴格也不為過,若要說舒巴爾有什麽值得非議之處,那就在於這段時間他沒能製住司爐的桀驁不馴,致使司爐今天竟敢出現在船長麵前。這時或許還能假定,司爐和舒巴爾在這些人麵前的對質仍可達到在一個高等法庭上對質應有的效果,因為就算舒巴爾善於偽裝,可未必能堅持到最後。他這人的壞隻要稍微流露出來就足以讓那幾位先生看見,卡爾會想辦法讓他露出真麵目。畢竟他已經順帶了解了每一位先生的洞察力、弱點和脾氣,從這一點來看,在這裏所度過的時間並未白費。要是司爐能以更佳狀態上場就好了,可是他似乎完全失去了戰鬥力。假如有人把舒巴爾推到他麵前,他大概能用拳頭敲破舒巴爾可恨的腦袋,就像敲破一個薄殼的堅果。可是就連走到舒巴爾麵前的那幾步路,他幾乎都走不動。為什麽這麽容易預見的事卡爾卻沒有預見?沒有預見舒巴爾最後一定會來,若非出於主動,就是受到船長召喚。為什麽他沒有在來此的途中和司爐商量出一份詳細的作戰計劃,而是如同他們實際上所做的,無可救藥、毫無準備地碰到一扇門就闖進來?司爐到底還能不能說話?能否在交叉詰問中回答“是”或“不是”?當然,這番詰問隻有在最好的情況下才會發生。他站在那裏,雙腿叉開,膝蓋微彎,頭微微抬起,空氣從張開的嘴裏進進出出,仿佛體內少了處理空氣的肺。
卡爾卻覺得自己充滿力量而且頭腦清楚,這種狀態他在家鄉時也許從未有過。要是他父母能看見就好了,看他如何在陌生的國度、在有身份地位的人物麵前捍衛正義,即使尚未獲勝,但他已完全準備好去做最後的征服。父母是否會修正對他的看法?讓他坐在他們中間,誇獎他,正視他那雙對父母百依百順的眼睛,就這麽一次,一次就好。全是些沒把握的問題,而且在最不合適的時刻提出來!
“我來是因為我認為司爐在指控我不誠實。廚房裏一個女孩告訴我她看見他往這邊走。船長先生及在場的各位先生,我已準備好根據我的文件資料來駁斥任何指控,如有必要,也可以請不懷成見、未被左右的證人來做證,他們就站在門口。”這就是舒巴爾說的話。這的確實是一個男子漢清楚的發言,從聽眾表情的變化來看,別人會以為這是他們長久以來首次再度聽見人類的聲音。然而他們沒注意到這番冠冕堂皇的話也有漏洞。為什麽他想到的第一個具體字眼是“不誠實”?莫非對他的指控應該從這一點切入,而非從他對國籍的偏見切入?廚房的一個女孩看見司爐往辦公室走,而舒巴爾立刻就明白了?難道不是做賊心虛才使他的頭腦變得敏銳?而且他還馬上就帶來了證人,還說他們不懷成見、未被左右?這純粹是騙人的伎倆,而那幾位先生居然可以容忍,還將其視為正確的行為加以肯定?在廚房女孩告訴他之後和他來之前,他毫無疑問蹉跎了許多時間,而他這麽做難道不是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司爐使那幾位先生感到疲乏,使他們漸漸失去清楚的判斷力,舒巴爾最怕的就是判斷力。他肯定已經在門後站了很久,之所以直到那一刻才敲門,難道不是因為那位先生問起次要的問題,讓他覺得司爐已經沒轍了?
一切都一清二楚,由舒巴爾不由自主地表達出來,可是還得有人換種說法去告訴那幾位先生,把事情說得更顯而易見。必須有人去喚醒他們。所以,卡爾啊,動作要快,趁著那些證人尚未出場把一切淹沒,至少這段時間你要好好利用。
可是就在此時船長向舒巴爾示意要他打住,於是他立刻退到一邊——因為他這件事被暫時擱置了——仆人馬上湊過去,兩人開始小聲交談,交談時還不時瞥向司爐和卡爾,做幾個極其自信的手勢。看來舒巴爾是在練習他的下一篇演說。
“雅各布先生,您剛才不是想問這個年輕人什麽事嗎?”在一片沉默中,船長對拿著細竹杖的先生說。
“的確,”此人說,微微欠身,感謝船長的周到,接著又問了卡爾一次,“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卡爾認為,為了那件主要的大事,最好趕快解決這樁意外事件,於是一改出示護照來自我介紹的習慣——免得還得把護照找出來,簡短地答道:“卡爾·羅斯曼。”
“哎呀!”被稱為雅各布的那人說,不敢置信地微笑著向後退了幾步。就連船長、出納主任、高級船員乃至那名仆人都對卡爾的姓名非常驚訝。隻有港務局那兩位先生和舒巴爾麵無表情。
“哎呀,”那位雅各布先生又說了一次,邁著略顯僵硬的步伐走向卡爾,“那我就是你的雅各布舅舅,你就是我親愛的外甥。”他向船長說,“我一直就有這個預感。”接著擁抱了卡爾,親吻他,卡爾無言地任由這一切發生。
“您尊姓大名?”卡爾在對方鬆開了自己之後問道,口氣雖然彬彬有禮,卻完全無動於衷,同時他努力想看出這個新事件會對司爐造成什麽後果。暫時還沒有任何跡象顯示舒巴爾能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船長認為這個問題有損雅各布先生的尊嚴,說道:“年輕人,你要明白自己有多幸運。”雅各布先生走到窗邊,顯然是不想讓其他人看見他激動的表情,同時用一條手帕輕輕擦臉。“自稱是你舅舅的這一位是國會議員愛德華·雅各布。從現在起,燦爛的前程對你來說指日可待,這大概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乍聽到消息時盡量試著看清這一點,並且鎮靜下來。”
“我的確有個雅各布舅舅在美國,”卡爾向船長說,“但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雅各布隻是這位參議員先生的姓氏。”
“是這樣沒錯。”船長滿懷期待地說。
“嗯,我舅舅雅各布,也就是我母親的兄弟,卻是名叫雅各布,至於他的姓氏當然是跟我母親一樣,她娘家的姓氏是班德麥爾。”
“各位!”國會議員喊道,他在窗前稍事休息之後愉快地走回來,這一喊是針對卡爾的話。除了那兩位港務局人員之外,大家都笑了,有些像是感動,有些則讓人捉摸不透。
“我所說的話明明一點也不可笑。”卡爾心想。
“各位,”國會議員又說了一次,“你們參與了一樁小小的家庭事件,這既非我的本意,也有違各位的本意,因此我不得不向各位稍做解釋,因為我想隻有船長先生(說到這裏,兩人互相鞠了個躬)完全知悉此事。”
“現在我真得好好注意聽他說的每一句話了。”卡爾心想,同時在往旁邊一瞥時高興地發現司爐又漸漸恢複了生命力。
“我在美國停留了許多年——當然,‘停留’這個字眼對已全心全意成為美國公民的我來說並不恰當——這些年來我和歐洲的親人完全失去了聯係。至於原因,一來和此事無關,二來若要敘述實在太累。我甚至害怕我將不得不把事情原委告訴我親愛的外甥的那一刻,屆時很遺憾地將免不了要針對他父母及其親屬說句坦白的話。”
“毫無疑問,他是我舅舅,他大概是改了名字。”卡爾心想,豎起耳朵仔細聽。
“我親愛的外甥如今被他的父母——讓我們用一個與事實相符的字眼——拋棄了,就像把一隻惹人生氣的貓扔到門外。我一點也不想粉飾我外甥因何事而受到這樣的懲罰——粉飾不是美式作風——可是他所犯的錯隻要說出來就足以讓人原諒了。”
“這話倒可以聽聽,”卡爾心想,“可是我不希望他把這事告訴所有的人。再說他也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他能從哪裏得知呢?不過再看看吧,他將來會知道一切的。”
“事情是這樣的,”舅舅繼續說,微微傾身向前,用細竹杖支撐身體,這果然讓他減少幾分沒必要的鄭重,否則他會顯得太鄭重其事,“他被一個名叫約翰娜·布魯默的女傭引誘了,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女人。我用‘引誘’這個字眼完全沒有傷害我外甥感情的意思,可是實在很難找到另一個恰當的詞。”
卡爾已經走到離舅舅很近的地方,這時他轉過身,想從在場之人的臉上看出他們對這番敘述的反應。沒有人笑,大家都耐心而嚴肅地聆聽。畢竟誰也不會一逮到機會就嘲笑一位國會議員的外甥。反倒是司爐向卡爾微笑了一下,雖然隻是淺淺一笑,卻令人高興,因為這一方麵表示司爐恢複了活力,另一方麵也表示他原諒了卡爾,因為卡爾先前在艙房裏時把這件如今被公開的事當成一樁特別的秘密。
“如今布魯默這個女傭,”舅舅繼續說,“有了我外甥的孩子,是個健康的男孩,在受洗禮時被命名為雅各布,毫無疑問是紀念區區在下我,想必是我外甥隨口提到我時給那個女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要說幸好如此。因為他父母為了避免支付贍養費或是避免被這樁醜聞波及——我要強調,我既不清楚當地的法律,也不了解他父母的其他情況,隻知道早些時候他父母寫過兩封央求的信,我雖然沒有回信,卻把信保存下來,這兩封信也是我多年來和他們僅有的聯係,而且是單方麵的——再回到正題上,因為他父母為了避免支付贍養費和避開醜聞而讓兒子,也就是我親愛的外甥,到美國來,看得出來他們不負責任,沒給他足夠的裝備——假如這男孩完全得靠自己,撇開正是在美國還會發生的奇跡不談,他大概馬上就會淪落紐約港的街頭。若非那個女傭寫了一封信給我,告訴了我整件事,還描述了我外甥的特征,並且很明智地告訴了我這艘船的名字,這封信四處流轉了很久,我在前天才收到。假如我有心讓各位消遣一下,我可以把這封信裏的幾段,”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大張寫得密密麻麻的信紙揮了揮,“在這裏朗誦出來。這封信肯定具有娛樂效果,因為它是以一種略顯單純的精明寫成的,雖然始終懷著善意,也懷著對孩子父親的許多愛意。但我隻想說明情況,既不想替各位提供多餘的消遣,也不想在迎接我外甥時傷害他可能還懷有的感情,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在已經替他準備好的房間裏靜靜地讀這封信當作教訓。”
可是卡爾對那個女傭並沒有感情。眾多往事被時間推得越來越遠。記憶中,她坐在廚房裏,在餐桌旁邊,把手肘撐在桌麵上,當他偶爾到廚房替他父親拿杯水或是來轉告他母親的吩咐,她便看著他。有時她在餐桌一側以別扭的姿勢寫信,從卡爾的臉上汲取靈感。有時她用手遮住眼睛,別人喊她也不聽。有時她在她廚房旁邊的小房間裏跪下來,向一個木頭十字架祈禱,這時卡爾會在經過時從微微打開的門縫裏怯怯地觀察她。有時她在廚房裏跑來跑去,卡爾若是擋了她的路,她會像女巫一樣笑著往後退。有時卡爾走進來,她會把廚房門關上,握住把手不放,直到他要求離開。有時她拿來他根本不想要的東西,默默地把東西塞進他手裏。可是有一次她喊了聲“卡爾”,他還在對這聲出乎意料的稱呼感到驚訝,她就扮著鬼臉,歎息著,把他帶進她的小房間,鎖上門。她緊緊摟住他脖子讓他透不過氣來,她請他脫掉她的衣服,事實上是她在脫他的衣服,把他放在**,仿佛從此以後不想把他讓給任何人,想撫摸他、照顧他,直到世界末日。“卡爾,哦,我的卡爾。”她喊道,她正看著他,仿佛想向自己證實她擁有了他。他卻什麽也看不見,在那溫暖被褥裏感到不自在,那些被褥似乎是她特意為他疊的。然後她在他身邊躺下,想從他那兒得知某個秘密,但他沒有秘密可以告訴她。她嗔怒地搖著他,細聽他的心跳,還把胸部湊過去要他細聽,但卡爾沒有就範。她把**的肚子壓在他身上,用手在他雙腿間摸索,那實在令人作嘔,卡爾把頭都搖離了枕頭。然後她用肚子撞了他幾下,他覺得她仿佛成了他的一部分,也許是出於這個原因,一股可怕的無助之感攫住了他。最後,在她多次表達了再見的願望之後,他哭著回到自己的**。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而他舅舅卻懂得將這件事大肆渲染。這樣說來,那個女傭也惦記著他,通知了舅舅他將抵達。這件事她做得很好,將來他大概還得報答她一下。
“現在,”參議員喊道,“我要聽你說,我是不是你舅舅。”
“你是我舅舅。”卡爾說,親吻了他的手,舅舅也親吻了他的額頭。“我很高興遇見你,可是如果你以為我父母隻說了你的壞話,那你就錯了。即使撇開這一點不談,你說的這番話裏也有幾個錯誤,我的意思是,事情的經過並不全是你講的這樣。不過,在這裏你也的確無法好好判斷那些事。再說,我認為,這幾位先生也不可能太在乎這件事,即使他們在細節上得到的信息有誤,也不會造成大的損害。”
“說得好,”參議員說,帶著卡爾走到一臉關心的船長麵前說,“我外甥是不是很出色?”
“參議員先生,”船長說,一邊鞠了個躬,隻有受過軍事訓練的人才有辦法像這樣鞠躬,“我很高興認識您的外甥。我的船能夠成為這次相逢的地點,實在倍感榮幸。不過,搭乘統艙想必很不舒適,誰想得到統艙裏都載了些什麽人。舉例來說吧,有一次,匈牙利頭等貴族的長子也搭乘我們的統艙,他的名字和旅行的原因我已經不記得了。這件事我在很久以後才得知。嗯,我們竭盡一切努力讓統艙的乘客在行程中舒適一些,比起美國的輪船公司要努力多了,但是我們還是始終無法使這樣一趟航行變成一種享受。”
“那對我沒有壞處。”卡爾說。
“那對他沒有壞處!”參議員笑著大聲重複了一次。
“隻不過我的皮箱恐怕丟了——”說到這裏他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一切以及尚待去做的事,他環顧四周,看見所有在場之人都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因為敬意和驚訝而默默無言,眼睛都盯著他。隻有那兩位港務局人員,如果從他們嚴肅而自滿的臉上能看出什麽的話,就會看出他們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而感到遺憾,比起在這個房間裏已經發生或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們麵前的懷表對他們來說可能更重要。
令人驚訝的是,繼船長之後第一個表示關心的是司爐。“我由衷地恭喜你。”他說,和卡爾握握手,想借此表達某種稱讚之意。當他想用同一句話向參議員道賀時,對方卻向後退,仿佛司爐逾越了界限,司爐也就作罷了。
其他人現在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隨即鬧哄哄地圍在卡爾和參議員身邊。卡爾甚至得到了舒巴爾的恭賀,他不但接受了,還為此致謝。最後,當周圍重新平靜下來,那兩位港務局人員也走過來,用英語說了兩句話,給人留下一種可笑的印象。
參議員一心想要盡情享受這份歡喜,讓自己和旁人重溫對一些小事的回憶,大家不僅十分耐心,甚至還聽得興味盎然。他提起他把女傭在信裏提到的卡爾身上最顯著的特征記在筆記本裏,以便在必要時能派上用場。就在司爐讓人厭煩地喋喋不休時,他純粹為了消遣而掏出筆記本,試著把那女傭觀察到的特征和卡爾的外貌相對比。當然,她的觀察並不像偵探那樣準確。最後他說:“我就這樣找到了我的外甥。”那語氣像是想再次受到恭賀似的。
“司爐現在會怎麽樣?”卡爾問,沒理會舅舅最後述說的事。他認為以他的新地位,他可以把心裏想的話全說出來。
“司爐會得到他應得的對待,”參議員說,“以及船長先生的發落。我想我們已經受夠了這個司爐,在場的每一位先生肯定都會同意我這句話。”
“可是重點是,這件事跟正義有關。”卡爾說。他站在舅舅和船長中間,也許是受到這個位置的影響,他認為決定權在他手中。
“你別混淆了情況,”參議員對卡爾說,“這件事也許涉及正義,但同時也涉及紀律,兩者在這裏都要交由船長先生來判斷,尤其是後者。”
“的確如此。”司爐喃喃地說。注意到並聽懂了他這句話的人露出驚訝的微笑。
“此外,我們已經大大妨礙了船長先生執行公務,船剛抵達紐約,公務肯定十分繁忙,我們是時候離開了,免得多管閑事、節外生枝,把兩名機械人員之間無足輕重的爭吵變成一樁大事。再說,親愛的外甥,我完全明白你的行事方式,但是這正給了我馬上把你帶離此處的權力。”
“我會馬上交代下去,替您備好一艘小艇。”船長說,沒有對舅舅所說的話提出絲毫異議。這令卡爾感到驚訝,因為舅舅所說的話明明可以被視為他的自謙自抑。出納主任急忙衝向辦公桌,打電話把船長的命令傳達給水手長。
“時間緊迫,”卡爾心想,“可是我若要做些什麽,很難不得罪所有的人。舅舅才剛剛找到我,現在我總不能把他扔下。船長雖然很有禮貌,但也就僅止於此。一旦涉及紀律,他的禮貌就到此為止,而舅舅肯定說出了他心裏的話。我不想和舒巴爾談話,甚至後悔自己跟他握了手。而這裏其他的人全都無足輕重。”
腦子裏麵轉著這些念頭,他慢慢走向司爐,把司爐的右手從腰帶裏拉出來,握在手裏撫弄著。“你為什麽不說話?”他問,“你為什麽容忍這一切?”
司爐隻是皺起眉頭,仿佛在思考如何表達他要說的話,同時低頭看著他和卡爾的手。
“船上沒有人像你這樣受到不公平的對待,這一點我很清楚。”卡爾一邊說一邊把手指在司爐的手指之間來回**,司爐眼睛發亮地環顧四周,仿佛一種幸福降臨在他身上,而沒有人可以為此生他的氣。
門外起了一陣**,聽得見叫喊,甚至好像有人被粗魯地推得撞上了門。一名水手走進來,樣子有點邋遢,係著一件女傭的圍裙。“有一群人在外麵。”他喊道,用手肘朝四周撞了一下,仿佛還在擁擠的人群中。接著他總算回過神來,想向船長行禮,這時他注意到自己身上女傭的圍裙,一把扯下扔到地上,喊道:“真惡心,他們替我係上了一條女傭的圍裙。”隨即他並攏腳跟,敬了個禮。有人想笑,但船長嚴肅地說:“你們興致可真好啊。是誰在外麵?”“那些是我的證人,”舒巴爾站向前說,“懇請您原諒他們舉止不當。在一趟航行結束後,這些人有時就像發瘋了似的。”“馬上叫他們進來。”船長下令,隨即轉身麵向參議員,彬彬有禮但口氣急促地說,“尊敬的參議員先生,現在煩請您帶著您外甥跟著這名水手走,他將帶兩位到小艇上。和您相識帶給我莫大的喜悅和榮幸,這自不待言。但願不久之後就有機會和參議員先生您重拾我們被打斷的談話,關於美國艦隊的情況,說不定還會像今天這樣以令人愉快的方式被打斷。”“目前我有這麽一個外甥就夠了,”舅舅笑著說,“現在請允許我向您致謝,謝謝您的友好親切,珍重,再見了。再說,”他熱情地摟住卡爾,“我們在下一次回歐洲時說不定能共處一段較長的時間。這並非不可能。”“那會令我由衷地感到高興。”船長說。兩位先生握了手,卡爾則隻能無言地匆匆和船長握握手,因為船長已經要忙著應付那群人了。他們大約十五個人,在舒巴爾的帶領下走進來,有點驚慌,十分吵鬧。水手請求參議員允許他走在前麵,為甥舅二人分開人群,他們輕鬆地穿過那群彎腰鞠躬的人。看來這些本性善良的人把舒巴爾和司爐之間的爭吵當成一種玩笑,就算在船長麵前也不減其滑稽可笑。卡爾注意到那個廚房女傭琳娜也在其中,她笑嘻嘻地向卡爾眨眼,係上那水手扔下的圍裙,原來那圍裙是她的。
他們繼續跟著水手走,離開辦公室,轉進一條小走廊,走了幾步之後來到一扇小門前,門後一小段階梯通往替他們準備好的小艇。小艇上的水手都起立敬禮,水手長隨即一個箭步跳上船。參議員正要提醒卡爾上船時要小心,卡爾就在最上麵一級階梯上激動地哭起來。參議員用右手托住卡爾的下巴,緊緊摟住他,同時用左手撫摸他。他們就這樣一級一級慢慢往下走,緊緊依偎地上了小艇,參議員在自己正對麵替卡爾找了個好位子。參議員打了個信號,水手就把小艇撐離了大船,立刻全力劃行。他們劃離大船才不過幾公尺,卡爾就意外地發現他們就位於大船出納總處開窗的那一側。三扇窗戶前都站滿了舒巴爾的證人,他們友善地揮手道別,就連舅舅都向他們致謝,而一名水手表演了一項特技,在並未中斷劃槳的情況下向大船上送了個飛吻。這一切就像司爐這個人已不複存在了。卡爾更仔細地端詳舅舅,他們兩人的膝蓋幾乎要碰在一起,他心中升起懷疑,懷疑這個人是否真能取代司爐。舅舅避開了他的目光,望向在小艇周圍輕輕搖晃的波浪。
[2]指輪船上設有較多鋪位,可以容納許多乘客的大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