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天的金鞭

《蒙古秘史》很少交代在重大衝突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記載成吉思汗家人的想法,往往突然之間便開始描述一場意外的、莫名其妙的暴力事件。當鐵木真還是十幾歲的孩子時,他和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別克帖兒發生了衝突。別克帖兒是速赤吉勒的長子,可能隻比鐵木真大兩三歲。衝突的起因似乎是別克帖兒搶走了鐵木真釣到的一條小魚,這說明他比鐵木真年長,也更有力氣,由於他們的父親不在了,他打算承擔起持家的責任。

當鐵木真向母親抱怨時,她卻偏向別克帖兒,而不是鐵木真,她告誡兒子:“影外無其友,尾外無其纓。”按照蒙古部落傳統,如果一個女人亡夫的兄弟不願收繼她,那麽亡夫另一個妻子所生的兒子就應該這樣做,不管他多麽年輕。別克帖兒可能正打算收繼訶額侖,這可以解釋為什麽她偏向她的繼子,而不是她自己的兒子。無論緊張關係的起因如何,母親的責罵隻會使鐵木真心情陰鬱、怒氣衝衝。

最後,鐵木真橫下心來,決定把別克帖兒殺掉。一旦他拿定主意,很快便采取了行動。他和弟弟合撒兒悄悄跟蹤著別克帖兒,好像獵殺一隻野狼或鹿那樣。他們發現別克帖兒坐在一座小山丘上,便前後夾擊他。別克帖兒手無寸鐵,沒有反抗。他重複著訶額侖的話,先是嘲笑鐵木真沒有朋友,隻有自己的影子;沒有鞭子,隻有馬尾巴;然後懇求他的兄弟們,他們應該一起對抗共同的敵人,而不是自相殘殺。

鐵木真和合撒兒聯手射死了別克帖兒。他是成吉思汗崛起過程中的第一個受害者。

當訶額侖意識到發生的一切時,她被激怒了,她對她的兒子破口大罵,罵他是一隻老虎、豹子、蟒魔、豺狼,她尖叫道:“毀矣!”但不管她有多麽痛苦,流了多少眼淚,別克帖兒已經死了。鐵木真不為所動,他年輕的兄弟姐妹很快就意識到,激怒了他後果將不堪設想。隻有和他一起殺人的合撒兒從來不怕鐵木真。盡管家裏發生了謀殺事件,但別克帖兒的親兄弟別勒古台仍保持著對家庭的忠誠,後來活得比家庭所有其他成員都長壽。

鐵木真在童年時代遭遇了一係列危機,他被人拋棄,父親去世,在荒山上為了生存長期苦苦掙紮。他還是一個孩子,不得不應付危機,但卻無力改變這種狀況。他還太年輕,難以抵抗周圍成人的勢力。殺害別克帖兒是一個轉折點,他第一次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戲劇性的一幕顯示了他的堅韌和勇氣,但他也為此付出了代價。這件事引起了他的敵人的注意,他們認識到,一個年輕人既然能殺死自己的兄弟,將來也可能對他們構成威脅。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領以前曾救過鐵木真的命,現在卻感受到了他的威脅。他淡淡地說:“雉雛每其退翎乎!涎羔每其長成乎!”他指的就是鐵木真和合撒兒。他命令他的部下來抓捕鐵木真。[44]

鐵木真從泰亦赤兀惕人手下逃脫,躲進了森林裏。又累又餓地度過了幾天後,他以為應該安全了,可以從森林裏出來了,尋思著抓他的人可能已經累了,應該不會再找他了。可是正當他試圖從藏身的小溝爬出去時,卻發現一塊白色的大石頭落下來堵住了出路。他想把它挪開,但灌木和樹木礙手礙腳。他認為這些都是上天不讓他離開的啟示,但他仍決心反抗命運。連續九天不吃不喝後,他意識到,除非他願意放手一搏,和對麵酒足飯飽手持武器的人打一仗,否則他的命運就是一個死在山上的無名男孩。他問自己:“豈可無名而死?計不如出。”[45]

他手中隻有一把削尖的小刀,他開始慢慢用它砍斷擋路的樹枝,直到能逃出去為止。在林子的另一邊,泰亦赤兀惕的士兵正等著他,他們“見之,遂執去”。[46]把他鎖在枷上,俘虜他的人奴役他,羞辱他,他隨時都會喪命。在生死關頭,他忍受著難以忍受的一切,但沒有忘記他唯一的目標:活著,逃走,出人頭地。

等了很久,逃生的機會終於來了,當時抓他的人正在慶祝,喝得酩酊大醉。枷鎖把他的頭和雙臂牢牢鎖住,以防止他逃跑。這本來是難以克服的障礙,但他卻把它變成武器,襲擊了其中一個看守士兵,將其打昏,然後逃走。他戴著枷鎖跳進冰冷的河水裏躲了起來,而抓他的人正在找他。夜深了,他得到與先前結交的一家人的幫助,設法掙脫枷鎖,逃離了他的仇敵,回到家中,隨即逃進不兒罕山以保安全。

***

還在孩提時代,鐵木真就親眼看見母親終日辛勞,掙紮著養活自己的孩子。從她身上他學到了一點,盡管人生中會遇到最艱難的時刻,會發生最痛苦的悲劇,但命運從來都不是邪惡或歹毒的。它不是一種懲罰,命運會製造某種障礙,但靠著堅強的意誌,這些障礙都會被一一克服。盡管訶額侖曾被綁架,失去了丈夫,隨後又被親族拋棄,但她決心克服一切困難,救活她的孩子。這種決心增強了她的勇氣與智慧。她能從每一次挫折中吸取教訓,鐵木真也從她那裏學到了這一切。

蒙古人認為,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上天注定的。如果神不想讓人們奮鬥,它就不會賜給他們夢想的能力。和其他孩子一樣,鐵木真也受著命運的限製,命運決定他何時何地出生,父母是誰,是高還是矮,是富有還是貧窮。命運決定天氣等諸多無法控製的因素,但他的精神決定了他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麽。

蒙古人說,地母和天父賜給每個人一匹風馬(khiion)——一個激勵人的神靈。有時沿著命運注定的道路飛馳,但有時它也會製造新的挑戰,指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為了趕上風馬,年輕人不得不赤腳穿越凍土去追趕它,忍受它所帶來的任何艱難困苦。雖然每個人都有一匹風馬,但隻有最勇敢的人才能抓住它,學會馴服它,並騎上它馳騁。雖然風馬很像古希臘思想中的“克裏斯瑪”[5]和羅馬思想中的“革尼烏斯”[6],但它並不是完全外在於人的。如果善行越積越多,那麽精神的力量也就會越來越強大。反之,如果一個人懶惰、行為不端、居心不良或者違反傳統,那麽這種精神力量也會萎縮凋敝。

據說宇宙之母在每個兒童的內心都留下了一根閃耀著金色光芒的臍帶,一直綿延到北極星,而北極星又係在宇宙上。這根臍帶是一條金色的繩子,就像放牧時拴在牛身上的長繩子一樣,牛可以在一定空間活動,但不會走失。它使每個人直接與上天相連,給予每個人不斷向上攀登的手段。隨著孩子漸漸長大成人,他保留著選擇的權利,也保留著那條看不見的金色紐帶,把他的思想和靈魂永遠與宇宙之母連接起來。

從年輕時起,鐵木真就認為他可以選擇自己的命運。他知道,一個人可以獲得力量以克服最不幸的命運。一個人麵對幹旱可以選擇認命,也可以選擇去尋找水源;麵對惡狼,可以選擇屈服,也可以選擇對付它;在敵人麵前,可以畏縮不前,也可以努力戰勝他們。[47]對那些接受失敗的人,更多的失敗會落到他們頭上,因為那是他們應得的,而上天對他們也越來越漠視。對那些極少數仍然決心取勝的人,更多的勝利會眷顧他們,而上天也會賜給他們更多的愛和獎勵。神的意念是讓人類思考,而不是盲從。很久以後,這種思維方式在蒙古武士向巴格達發射的一支箭上所帶的信息中得到了表達:“如果上帝想要實現它的意誌,它將廢掉聰明人的智慧。”[48]

草原遊牧民在騎馬時會用一個小馬鞭策馬快跑。通常馬鞭一端有一個短木柄,另一端用牛皮條編成,短木柄上還會有一個皮革環,可以掛在騎士的手腕上,不影響他的手拿別的東西。騎士隻能用鞭子從身後抽打馬的臀部,絕不能抽打前麵,因為抽打馬的臉或脖子是死罪。正如騎普通馬的騎手需要這樣一條鞭子一樣,騎風馬的騎手也需要一根特別的鞭子,它能驅邪辟災。鞭子用於加速,但它也象征著政治權力和精神感召力。一個沒有馬鞭的人會被認為是在生活中毫無方向的人,但有了馬鞭,他哪兒都能去,什麽都能做。

鐵木真知道,他需要找到自己的馬鞭。他的母親的責罵隻是堅定了他的決心。沒有一條馬鞭,他怎麽能騎上他的風馬呢?

***

蒙古諺語說:“成長過程中學到的知識猶如朝陽。”[49]鐵木真在不兒罕山周圍的森林中受到了嚴格的身體和精神訓練,但他在山上的避難歲月並沒有讓他學到關於世界的廣博知識。在不兒罕山與世隔絕地待了九年之後,他渴望人類的陪伴,也渴望接受命運的挑戰。這種渴望促使他走出自己安全的世界。十七歲時,他準備離開這座山,去開創他的未來,但他從沒有忘記對心愛的不兒罕山許下的諾言。在以後的許多年裏,他多次回到這座山裏,來思考他未來的道路,來尋求慰藉從而作出艱難的決定,並夢想著任何草原男孩所不曾夢想過的事物。

他的第一個行動是去尋找孛兒帖。他八歲時就和這個當時九歲的女孩定了親。定親後不久,他父親就被人謀殺了。他第一次看到她,就發現她“臉上有光,眼中有火”。他並沒有花太長時間就找到了她,而他高興地發現,她還沒有和別人結婚。《蒙古秘史》說,她的父母很高興見到他,但他們一定感到驚訝,這個奇怪的年輕人竟然沒有忘記他多年前定下的婚約。鐵木真並不是她家裏的一分子,但鐵木真和她家裏人一起住了一段時間,也參加了她們家族的祭祖儀式,而鐵木真自己的家族曾拒絕讓他參加這樣的儀式。孛兒帖最終將把鐵木真從深山避難之處帶進一個更廣闊的富含文化和精神土壤的世界。

孛兒帖在母親的陪同下,來到鐵木真家和他的家人同住。他依然一貧如洗,而她肯定很難接受這樣一個丈夫:沒有財富,沒有朋友,也看不出他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對於這位過慣了擁有大群牛羊和富足生活的女孩來說,鐵木真生活的半森林地區肯定是過於荒涼了。那裏牧場有限,他的家庭主要以狩獵為生,而野生動物並不總是很豐富。當孛兒帖母親回家,把她留在這個被人遺棄的陌生家庭後,她肯定感到有點孤獨。但事實證明,孛兒帖對鐵木真忠貞不渝,鐵木真也同樣對她忠心不二。他們的愛情成為他生命中最堅固的力量之一。

愛或對愛的幻想能夠消除一個人多年遭受的窮乏和痛苦,愛可以使心靈忘卻這一切不幸。鐵木真和孛兒帖的後代後來紀念他們時,撫過記憶的浪漫麵紗,把他們描寫成美麗的神仙眷侶。孛兒帖被描繪為長著一雙像晨光一樣明亮的丹鳳眼,有著像拋光玉石一樣的鼻子、猶如珊瑚紐扣一樣的嘴唇。她就像一位九天女神,她是民族之母。[50]鐵木真麵如滿月,長著一雙龍眼,鼻子似聖山,雙唇如綠鬆石。他有一雙碩大的耳朵,有一個寬闊的胸膛,身上散發著茉莉香味。十步之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將統治一個王朝。

童話故事的結局可能是這樣的:主人公冒著重重危險,曆盡艱辛,九死一生,隻為了活下來並在愛人的懷抱中找到真正的歸宿。然而,這個故事裏的主人公並沒有這樣美好的未來。對鐵木真和孛兒帖來說,找到對方,墜入愛河,隻是冒險生涯的第一步。

消息很快在草原上傳開,一個美麗的女孩嫁到了不兒罕山後麵一個被遺棄的小家庭。盡管鐵木真以殘忍聞名於世,但他的新娘太出類拔萃了,就像一個誘人的獎品一樣讓人不住垂涎。在遊牧社會,男人什麽都爭,尤其是爭奪對婦女的控製。訶額侖的第一任丈夫是個篾兒乞人,當她的一些親戚聽說孛兒帖嫁給她兒子後,就決定把她搶過來,作為對綁架訶額侖的報複。

孛兒帖來到這裏幾個月後,篾兒乞的突擊隊突然撲向這個孤零零的營地。訶額侖跑向馬群,命令她所有的孩子,包括鐵木真,騎馬快速逃離。她知道篾兒乞人要幹什麽,於是她留下了速赤吉勒和孛兒帖,還有一位一直幫她家剪羊毛的老婦人。作為母親,訶額侖唯一的目標是救她的孩子,就算犧牲她的兒媳婦也在所不惜。鐵木真聽從了母親的命令,也沒有考慮後果。他才十七歲,與其說是一個男人,不如說還是個孩子。他還沒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他後來親口承認:“我極其害怕。”[51]在年輕的時候,他很叛逆,居然一怒之下殘忍地殺害了自己的兄弟別克帖兒,為此他的母親非常厭惡他,但當他害怕的時候,他本能地服從母親作出的拋棄孛兒帖的決定,根本沒有意識到失去愛妻的痛苦。

他的家人都逃向不兒罕山,而孛兒帖和那個老婦人試圖駕著牛車往相反的方向逃跑。速赤吉勒並沒有跑掉,她隻是在等待。士兵們先抓住了速赤吉勒,把她雙腳朝上扔在一匹馬上,然後出發去追另外兩人,她們正在匆匆穿過樹林,牛車的軸斷了。士兵們很快便找到了她們。這三個女人轉移了突擊隊的注意力,使得訶額侖有足夠長的時間帶著她的孩子逃進山中。

篾兒乞人未能抓住訶額侖,也沒有抓到她的六個孩子,但很滿意他們的豐富收獲,他們把這三個女人作為戰利品帶回了營地。也速該曾把訶額侖從赤列都手中搶走,現在他們搶到了孛兒帖,報了一箭之仇,彌補了他們的損失。孛兒帖被許配給了赤列都的弟弟赤勒格兒。

鐵木真意識到現在他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因為正像一怒之下殺了他的哥哥一樣,現在他又在恐懼中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如果他被恐懼和憤怒所支配,他將會永遠屈從於自己無法控製的力量,但如果他能把握自己的情緒,集中精力,那麽一切都將在他的掌握之中。

鐵木真知道,無論他有多麽堅強、勇敢、堅定,他絕不可能獨自對付一大幫武士。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盟友,奪回他的妻子看起來是件希望渺茫的事,於是鐵木真開始禱告。他爬到不兒罕山頂,站在那裏,麵對著太陽母親。他摘下帽子,解下他的皮帶,把它掛在脖子上,這是一個完全降服的動作。他握緊拳頭,擊打自己的胸膛,向太陽跪拜九次,然後開始祈禱。

就在此時,鐵木真作出了平生第一個成年人的決定。他發誓要找到他的妻子。他絕不允許別人把他心愛的女人從自己身邊奪走,他發誓要救孛兒帖,即使為此而死也心甘情願。他寧願像一個戰士那樣戰死,也不願屈服於殘酷的命運。

但是,當時他所能依賴的隻不過是一兩個人的幫助,比如他的兄弟合撒兒或劄兒赤兀歹,要襲擊篾兒乞部並救出他的妻子,他需要更多的盟友。當時的蒙古草原被兩大部落所控製,西部是克烈部,東部是塔塔兒部。這兩個部落曾經一度聯合起來,但克烈部已經脫離了塔塔兒部,因此這兩個部落如今勢如水火。

塔塔兒人曾經殺害他的父親,一直是他家族的死敵,因此,鐵木真唯一可接受的選擇是和克烈部首領王罕恢複關係並乞求幫助。雖然作出這個選擇很容易,但它將帶來深遠的影響。塔塔兒人和克烈人雖然生活方式相似,但文化上的差異很明顯,塔塔兒人和其他東方部落向往中國,並效法中華文明的模式,而克烈部則向往西方,用閃米特人字母係統寫字,並以基督教為其官方宗教。當鐵木真作出自己的選擇,決定把賭注下到克烈部時,他可能並不清楚這兩個部落之間的差別,當然他也不會關心這種差別,但這後來將成為他一生中的重要因素,並影響到他即將創建的帝國。

就在孛兒帖被綁架後不久,鐵木真、合撒兒和他忠實的同父異母兄弟別勒古台騎馬從不兒罕山出發,越過博格達汗山,來到了王罕在圖拉河畔黑林裏的營地,營地駐紮在現代蒙古首都烏蘭巴托以南不遠處。當鐵木真到達王罕的營地時,他懇求王罕“望我父汗罕,為之救還妻子而來焉”。[52]雖然王罕和他的人民住在蒙古包裏,保持著遊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但是由於文化上的巨大差異,王罕的營地和訶額侖的營地是截然不同的。訶額侖的營地生活很簡單,而王罕的營帳很大,是用毛皮製成的,他的妻子穿著絲綢的衣服。他們同樣喝發酵的馬奶,但王罕的部民是用銀碗喝,他們騎的馬配有鐵製的馬鐙。他們不是簡單地祈禱天父和地母,而是由穿著華麗的基督教牧師手捧聖書高聲呼喊主禱文神秘的開頭語“我們在天上的父(Abui

Babui)”。[53]

鐵木真的父親在王罕同克烈部汗室的內訌中曾竭力幫助王罕,且在對塔塔兒部的幾次戰役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王罕意識到如果能收納也速該的兒子為自己的扈從,將受益無窮,於是他急忙答應幫忙:“盡滅篾兒乞惕,救還汝孛兒帖夫人。”[54]

對王罕汗廷的訪問給了鐵木真一個啟發,也給了他新的信心。正當他鼓起勇氣奮力一搏時,命運便突然賜予他意外的祝福:他發現了一條鞭子。他從王罕營地騎馬返回時,經過博格達汗山北麵一條狹窄的通道,來到了圖拉河南岸一片肥沃的草原。近五個世紀前,這個地區曾是突厥部落的遠東邊界,正是在這裏他們集結起來攻擊韃靼人和南方強大的中國文明。過了博格達汗山不久,鐵木真很快便會看到一串越來越大的石頭矗立在古老的官道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公元716年建立的兩個刻有突厥文的紀念碑。

這裏是偉大的突厥帝國政治和精神的發源地。據蒙古人的傳說,鐵木真在這裏的一座名叫長金博爾多格的小山上發現地上有一條鞭子。對蒙古人來說,如果有人發現別人丟失的動物或物件,就一定要還給它的主人。這個規矩尤其適用於像鞭子這樣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的個人用品。根據13世紀波斯曆史學家術外尼的記載,成吉思汗的法律特別指出,對於蒙古人來說,“無論何人,不可撿起落在地上的鞭子,除非這鞭子是他自己的”。[55]然而,鐵木真撿起了鞭子,這個鞭子從此將屬於他。他的命運已然降臨。

這是鐵木真掌握自己人生的時刻。這條鞭子在他一生中都是一個特有的象征,不僅在蒙古史中,也在外國史中一再記述。正如術外尼(Juvaini)所寫,鐵木真“運數極旺,他的幸運之星在上升”。他用“災難之鞭和毀滅之劍”打得敵人魂飛魄散。[56]

王罕同意從他的營地出發,但他命令鐵木真招募另一個戰士劄木合,從東部發起攻擊。劄木合是鐵木真的一個遠房表親,兩人在童年時代曾是朋友。劄木合一家曾在鐵木真一家居住的斡難河畔附近紮營,這兩個男孩經常在冰凍的河上一起玩耍。他們兩次起誓要一生為友,成為結拜兄弟。第一次盟誓是通過交換小男孩用來玩遊戲預知未來的公麅髀石完成的。後來在青年時代,當他們即將成為獵人時,他們再次相逢並重申誓言,劄木合送給鐵木真一個用牛角做成的箭頭,鐵木真送給劄木合一個用木頭製成的箭頭。現在他們將在生命中第三次相遇。

鐵木真重新獲得了信心,語氣也發生了變化。當他第一次見到王罕時,他猶猶豫豫地乞求王罕幫他營救孛兒帖,而現在他說話的語氣充滿了堅定的信心和決心。他提醒劄木合:“彼三篾兒乞惕來,使我居處空矣。俺非同氣者與?何以報我此仇乎?”

劄木合回複道:“知帖木真安答居處為空,我心痛焉。知寢中為半,我肝痛焉。”他發誓要率領他的戰士參與營救行動,“救汝孛兒帖夫人乎!”

***

篾兒乞人住在鄂爾渾河和色楞格河的交匯處附近,但因為冬日未至,河流沒有結冰,所以在冬天蒙古人常常來搶劫。劄木合答應製作木筏渡河,進入篾兒乞部領土。“破彼輕驚之拖黑托阿!突襲其天窗之上,撞塌其尊門之楣,盡擄其妻孥也乎!”在選兵點將時,他又給鐵木真傳了一條消息,“祭我遙望之纛矣,檑我牛皮所幔……搭我具扣之箭矣!欲與巫都亦惕篾兒乞惕決一死戰矣!”

劄兒赤兀歹聽說孛兒帖被綁架,鐵木真正準備前去營救她,也來尋找鐵木真。這位老人把他的兒子者勒篾帶來,交給鐵木真,作為他的第一個隨從。者勒篾和鐵木真年齡相仿。根據《蒙古秘史》記錄,劄兒赤兀歹說:“今可使者勒篾備汝馬,開汝門。”[57]鐵木真出生時劄兒赤兀歹送來了第一件禮物,現在又給他送來了第一個戰士,加入到他即將開始的征戰中。很快,他的追隨者從許多部落蜂擁而來,後來,者勒篾的兩個表弟——速不台和察兀兒罕也來加入他們的陣營。雖然鐵木真自己的親戚都背叛了他,但這些人從來沒有背叛過他。他們之間有一條比血緣和骨肉更緊密的紐帶相連接。他們也通過劄兒赤兀歹老人在精神上與不兒罕山相連接。速不台最終成為俄羅斯和東歐大部分地區的征服者。他是最偉大的蒙古戰略家,而且可能是曆史上最偉大的將領。

鐵木真和他的兄弟,加上者勒篾,與劄木合派來的突擊隊和王罕的戰士順利會師。但是,當他們過了河以後,一些正在釣魚和捕貂的篾兒乞人發現了他們,這些人趕緊跑去向其部族發出警報。篾兒乞人來不及拔營,也來不及招來援兵,驚慌失措的人們唯有在深夜四下逃竄。

孛兒帖當時已經懷孕,但突擊隊到達時,他們發現她被遺棄在營地,而她的新丈夫赤勒格兒已在恐懼中逃跑了。也許他知道,不管誰來,都是為了搶走孛兒帖。他哀歎自己的愚蠢,竟然搶了孛兒帖作為自己的妻子。用《蒙古秘史》的話說,他隻不過是個癩蛤蟆,卻妄想吃天鵝肉。如果他和孛兒帖在一起,現在他的生命將是“糞球之性命矣”。如果他不幸被抓到,他可能難逃一死。

正當突擊隊橫掃營地時,孛兒帖看見了鐵木真,便逃到他身邊。“值月明也,(帖木真)視而識孛兒帖夫人,猛相扶而相抱焉”。[58]

鐵木真救了孛兒帖和那位老女人,隻有速赤吉勒不見蹤影。她的兒子別勒古台在幾乎空無一人的營地縱馬疾馳,到處尋找她。他聽說她住在另一個營地,但當他接近她的蒙古包時,速赤吉勒身穿“襤褸羊皮衣”逃離了。[59]她希望陪在新的丈夫身邊開始新生活,並不想回到鐵木真的營地,因為他曾殺死了她的長子。她急匆匆跑進茂密的森林,而她的兒子看見人就射鳴箭,並大聲尖叫:“還我母來!”但沒有人理他,速赤吉勒就這樣消失在樹林中。別勒古台從此再也沒見到過他的母親。

鐵木真第一次品嚐了戰爭的真正滋味。在他的一生中,他曾經常逃避攻擊他的人,但從此之後他將不再逃避。現在他成為了一個攻擊者、一個戰士,他對此滿心歡樂。孛兒帖終於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也有了一位新父親王罕和新兄弟劄木合,他可以歡慶勝利了。“蒙皇天之題名,得厚土之相濟,報丈夫之仇於篾兒乞惕百姓,俺已盡空其懷矣,已悉滅其族類矣,俺已盡擄其所餘矣。”[60]盡管這個年輕的新戰士如此吹噓,但大部分的篾兒乞人都成功地逃跑並活了下來,並在未來的歲月裏繼續與他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