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吃人的牙齒

1162年秋天,成吉思汗出生於斡難河源頭一個小小的遊牧營地。秋天是繁忙的季節,牧民們忙著泡製乳品,宰殺牲畜,貯藏肉類預備過冬。人們采集雪鬆果、野蔥頭、森林裏的蘑菇以及做藥用的種子,也采集幹花以備在冬季煲湯泡茶。在秋天,牧民們可以盡情暢飲源源不斷的發酵馬奶,享用最後一茬野草莓、山莓和羊酸奶做成的美味飲品。總之,秋天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

關於成吉思汗的出生,已確定的事實不多,那些已知的部分也並不吉利。他出生前不久,他的母親訶額侖被蒙古武士也速該從她的丈夫手中搶走,而也速該此時已經有了妻子和兒子。盡管也速該費了很大力氣才搶到了他的新娘,但他很快就再次上路襲擊塔塔兒部。該部與宋朝關係密切,是草原上富裕的遊牧部落。訶額侖在新婚丈夫外出時生了一個兒子。據記載,成吉思汗出生時右手抓著一個小凝血塊。後來,人們對這個凝血塊作出了各種各樣的解釋,蒙古人把它看作吉兆,預示這個男孩命中注定要征服世界,但他的敵人則把它看作他野蠻本性的標誌。

我們對成吉思汗童年的了解都是基於幾種蒙古史料,而這些史料都是從同一本書《蒙古秘史》演繹而來。《蒙古秘史》是在成吉思汗死後立即撰寫的,裏麵有一個家譜、有關他家族起源的神話,以及他一生中重大事件的重要見證人和參與者的集體回憶,而這些記錄往往是當時當事人的原話。[18]《蒙古秘史》的敘事風格是平鋪直敘的,很少修飾,但後來的作品對故事進行了加工潤色。

任何值得講述的故事都是值得加工改善的,因此關於成吉思汗出生的簡單事實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被修飾渲染。在某些版本中,凝血塊變成了聖石、玉印或珍寶。按照佛教《珠史》的說法,成吉思汗出生時伴有“吉兆”,“手握紅色夜明珠,當日彩虹現於天空”。[19]

也速該與塔塔兒人作戰結束歸來後,給他新生的兒子取名叫鐵木真,因為他殺死的一個塔塔兒武士就叫這個名字。[1]這個名字的意思是鐵人。也速該作為一個武士,以熱愛冒險著稱,他也希望自己的兒子具有同樣的品性。雖然他是部落可汗的後裔,但他自己並沒有稱汗。他擁有一些牲畜,但《蒙古秘史》一般把他描寫為一個獵人和戰士,而不是牧人。

關於鐵木真與他父親的親子關係,史書上的記載很少,這很令人困惑。在一個遊牧武士社會中,孩子出生時父親常常外出不在家,但也速該的缺席可能並不完全是意外。這個問題似乎涉及對親子關係的疑問:鐵木真的親生父親究竟是誰?按照18世紀的一個蒙古史料的說法,當訶額侖被綁架時已懷有身孕,因此鐵木真的親生父親實際上是訶額侖的第一任丈夫——篾兒乞部的赤列都。[20]後來的書,特別是那些佛教徒所寫的書,則根本不提他父親的名字,或者幹脆把他的出生說成是超自然的現象,說他是佛教神靈轉世,但在他的家族中很少有人把他提到如此的高度。

蒙古社會看重社會性的父子關係,而不是生物性的父子關係。如果一個男人接受一個孩子是自己所生,那麽他的部落也會同樣接受這個孩子。在也速該的祖先中,有很多次親子關係的生物鏈條顯然斷了,但孩子仍然得以成為家族正式成員,但是也速該卻選擇拒絕接受鐵木真,或者說對他一直漠不關心。

蒙古孩子出生時,父親通常會送給他第一份禮物,一般是用他自己羊群的羊毛做成的人偶,但鐵木真出生時他的父親正在遠方作戰,不可能送他禮物。不過另一個神秘男人碰巧在場,這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獵人叫劄兒赤兀歹。雖然他肯定不是鐵木真的父親,但他在這個男孩的童年時代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劄兒赤兀歹來自兀良合部的一個小部落,生活在聖山不兒罕山附近的森林裏。兀良合部獵殺狼、狐狸、紫貂、野山羊、鹿和羚羊,和遊牧人不同,他們不搭建圓形的用毛氈做成的蒙古包,而是住在用木頭和樹皮做成的小圓錐形帳篷裏。兀良合部有很多小部落,雖然他們不牧養草原牲畜,但一些人牧養馴鹿,用於擠奶,並駕著馴鹿穿過森林狩獵。當雪下得太深,無法使用馴鹿時,他們便踩在木板上,用兩支木棍向前推進。他們還可以把骨頭綁在靴子下麵,滑過江河湖泊。人們看見他們飛快衝下山崖或掠過冰麵,還以為他們在空中飛舞。這些不可思議的技能使草原牧民感到又驚又怕,懷疑兀良合部人的身上有看不見的魔力。

按照傳統,蒙古人會在孩子出生時請一位智慧的老者預測孩子的未來。根據《青史》記載,劄兒赤兀歹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他能觀兆,而他在很多重要時刻都出現在鐵木真的生活中。[21]據說他是第一個看出這個男孩將大有出息的人,也是第一個解釋凝血塊意義的人。但他太窮了,連一匹馬也沒有,他是徒步翻過高山來看這個孩子的。他是一個獵人,沒有羊,也沒有羊毛,因此無法拿羊毛做禮物,於是他帶來了一個最寶貴的禮物:一張厚厚的黑貂皮,可以當作毯子用。

鐵木真出生後,他母親又生了三個兒子:合撒兒、合赤溫和帖木格,最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帖木侖。也速該的第一任妻子速赤吉勒也生了另一個兒子別勒古台,比他哥哥別克帖兒小幾歲。到了1170年,也速該的家庭共有兩個女人和七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由於家庭人口多了,因此幾乎可以肯定每個女人都有她自己的蒙古包,但這兩個女人住得很近。在那個時候,所有日期都是大致估算的,因為蒙古人沒有日曆。他們憑月亮以及森林或草原變綠多少次來計算年齡。如果新的植被出現在每年的短暫夏季,就意味著另一年已經過去了。沒有多少人需要計算長達幾年的時間跨度,也沒有人想這樣做。他們用“奧義”來計算孩子的年齡,可以是林子變綠三次、四次或五次,但在下一個孩子出生幾年後,家裏便不再這樣計算了,因此,這個詞不用於年齡較大的兒童或者成人。

亞美尼亞曆史學家海屯(Hethum)對蒙古人比較抱有好感,但在寫於1307年的《東方史精華》(The Flower of History of the East)一書中他卻說,蒙古人活得“像野獸,既不會寫作,也沒有宗教。他們照料牧群,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為他們的牧群尋找飼料。他們不會熟練使用武器,大家都嘲弄他們,任何人都可以拿他們當附庸”。[22]

蒙古男人經常不在家,總是外出狩獵、放牧或擄掠。妻子在家裏用羊毛、毛皮、皮革做衣服或者造牆壁。毛氈是他們最精細的材料,她們把羊毛一層層地打在一起,做成雖然粗糙但又厚又暖又防水的料子,可以用來做靴子或帳篷的襯裏。有時,男人劫掠回來,會帶回中國紡織的布,但蒙古人從不織布。

蒙古人缺乏製造鍋的金屬,他們做飯是先把石頭在牛糞火上燒熱,然後把石頭放進碗中或皮革製成的裝滿水和肉的袋子裏,或者用同樣的方法,在動物的皮中把動物的肉煮熟。這樣什麽都不浪費。在吃肉之前,他們互相傳遞燒熱的石頭,這樣石頭上沾的每一點油水都被刮去,或塗在身上抵禦寒冷幹燥的空氣。因為天氣寒冷,洗澡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因此蒙古男子把身上大部分毛發剃掉,以免生虱子,隻留下麵部的毛發和帽子蓋不住的兩個鬢角。

***

終其一生,鐵木真都和他母親保持著密切的關係,但有時也會發生爭執。他母親比較喜歡她的次子合撒兒和小兒子帖木格。鐵木真在這個家中似乎不受歡迎,這通過幾件事可以看出來。在他還很年輕時,他父親把家搬到一個新營地,卻把鐵木真留在廢棄的老營地。很難確定這是純屬意外還是也速該有意為之,但幸運的是,這個男孩被泰亦赤兀惕部的首領塔裏忽台汗發現了,塔裏忽台汗把他領回家中。那時他就說鐵木真“目中有焰,麵上有光”。雖然蒙古文獻沒有透露鐵木真在泰亦赤兀惕部住了多久,但是時間應該不短,因此塔裏忽台汗說他曾經養活過鐵木真。他後來解釋道:“取來教之學,則似能學;故教之如訓二三歲之駒焉者矣。”[23]

最終,鐵木真回到了他的家人身邊,但並沒有生活多久。大約在1170年,當時他才八歲(按照蒙古算法是九歲),他的父親決定送他去和他母親的家族弘吉剌部同住,據說是為了相親。通常一個男孩要與他未來的妻子家人同住幾年,侍候他們,給他們一個機會訓練和測試他,然後他們才會把女兒交給他。不過八歲時就做這種安排還是有點太早了。

這個故事有許多說不通的地方。通常情況下,長子別克帖兒應該首先被送出去。再說,也速該為什麽要去他所綁架的女人的家族呢?[2]他想把孩子送給他們作為補償嗎?還是他相信這個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要把他送還回去?他這樣做,是不是為了化解與其他家庭成員的某種緊張關係呢?是不是訶額侖要求把孩子送到自己娘家以保護他的安全呢?

無論情況如何,也速該和鐵木真從來沒有到達訶額侖娘家的牧場。離開家幾天後,他們停下來在一個名叫特薛禪的陌生人家的蒙古包裏過夜,特薛禪有個女兒叫孛兒帖,比鐵木真大一歲。《蒙古秘史》描述孛兒帖和鐵木真都是“眼中有火,臉上有光”。特薛禪主動提出讓鐵木真做他的上門女婿,也速該雖然隻在這人家裏住了一晚,但衝動之下便把兒子給留下了。二人給這兩個孩子定了親,也速該把男孩留給特薛禪,還留下了一匹馬。

兩個孩子見麵幾個小時便匆匆定下了這門親事,他們不會知道,這件事該有多麽重要,不僅對他們二人,而且對世界曆史都有著重大的意義。雖然定親時他倆都還少不更事,無法表達自己的意見,但他們最終結為夫妻,並且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夫婦。他們的後代將統治龐大的帝國,而他們的基因也將以各種方式進入中國和歐洲的皇室、貴族與精英的血液之中。

就在也速該把鐵木真留在特薛禪的蒙古包時,他說了些令人費解的話:“可留吾子入贅,而吾子善驚狗者,親家休令吾子驚狗者。”[24]這是什麽意思呢?《蒙古秘史》中從來沒有任何其他地方提到過鐵木真怕狗。也許因為特薛禪一家住得離也速該不共戴天的仇敵塔塔兒人很近,他可能是指他們。另一種可能性是,也速該是指鐵木真的弟弟合撒兒,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野狗。不管原因是什麽,這句話有點奇怪,因為也速該的家族自稱是一道金光的後裔,而這道金光後來變成了一隻狗,很久以後,鐵木真在晚年一直稱呼最親密的伴當為狗。

鐵木真似乎並沒有迫在眉睫的危險,但也速該卻正在冒著完全不必要的風險。他曾經在戰鬥中殺了幾個有名的塔塔兒人,而且他用其中一位被殺武士的名字給他的兒子起名,然而他卻選擇穿過充滿敵意的塔塔兒部領地。盡管存在明顯的危險,但當他路過一個營地時,看到那裏正在舉行一場盛宴,他仍然決定加入暢飲。饑渴戰勝了理智。他以為,或者希望,他能以匿名身份參加宴會。正在歡宴的塔塔兒人馬上就認出了他,但是在慶祝時流血會把厄運帶給所有的參與者。根據《蒙古秘史》記載,為了不破壞慶祝活動的氣氛,塔塔兒人給他的酒裏投下了慢性毒藥。此後三天,在騎馬回家的路上,他毒性發作,病得越來越重。剛剛抵達自家後院,也速該就死了。他們家庭信賴的朋友蒙力克前去尋找鐵木真,把他帶回家。雖然鐵木真在孛兒帖家裏隻住了一個多星期,但這已經在他的記憶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父親去世後,鐵木真在尚小的年紀裏學會了一個最重要的教訓:永遠不要相信你的親屬。通常情況下,一個已婚男人死後,他的兄弟或另一個男性近親會把他的遺孀娶過來,養活他們的孩子。但鐵木真的叔叔伯伯們拒絕了這個約定俗成的義務。他們不願娶也速該的兩個寡婦,也不願收養他的七個孩子。他們不想要那兩個女人,而那些孩子年紀太小、人數太多,對他們沒有益處。

也速該死後,他的家族讓他的遺孀和他們一起度過了第一個冬天,但隨著春天來臨,他們已經吃光了前一年儲存的乳製品和肉類。周邊地區的動物已經被獵殺殆盡或被嚇跑了,饑餓和餓狼正在向這群羸弱不堪的人逼近。隻要一場暴風雪、寒流或者嚴霜,就可能給這個家族帶來災難。突襲敵人搶掠食物是幾乎不可能的,因為戰馬瘦弱,戰士營養不良。正是在這段時間裏,弱者會死去,而家庭成員會轉而互相攻擊。最弱的被犧牲掉,以便最強者能生存下來。

也速該死後幾個月,為了甩掉累贅,他的家族把他的兩個遺孀和年幼的孩子拋棄了,任由他們在草原上自生自滅。訶額侖是搶來的女人,是從她的第一任丈夫那裏偷來的,她不是兩個家族立下婚約明媒正娶的,因此這個家族覺得他們不欠她什麽。他們對待也速該的另一個妻子速赤吉勒也是同樣的態度,她也可能是剛出嫁時被綁架來的。一年一度的春祭需要用烤肉祭祀祖先,但在這個儀式上,他們宣布了拋棄這個赤貧家庭的決定。控製祭祖儀式的那位老婦人明目張膽地把兩個女人和她們的孩子排除在外,不允許她們參加祭祀儀式。[25]當訶額侖堅持參加時,那兩個老婦斥責了她,一個說:“汝有邀而弗與之道乎?”另一個說:“汝有遇則食之理乎?”

祭祖儀式結束後,她們決定帶領幸存的牲畜尋找能解決燃眉之急的牧場。在整個家族參加的會議上,老婦人幾乎宣判了也速該的遺孀和孩子的死刑。祭祖儀式上被排除在外隻是這個死刑判決的第一步。她們命令家族成員:“計不如棄此母子於營地而徙之。汝等其勿偕行。”[26]

對一個遊牧民來說,被遺棄在草原上是再悲慘不過的結局了。正如17世紀的《黃金史》解釋的那樣:“拋棄親戚骨肉,將為外人之食;諸國破亡,將為流氓之食;行國易得,骨肉難尋;國人易得,親族難覓。”[27]

他們自己的家族離開了,去尋找夏天的溫暖,把這個多餘的家庭留下來自生自滅。為了確保他們活不下去,以免將來再去糾纏他們,他們離開時偷走了他們全家的牲畜和家產。整個部落隻有一位老人反對如此不公正地背棄這些婦女和兒童。他譴責他的同胞,結果被刺傷了。他們把他撇下,讓他和被遺棄的寡婦和孩子們等死。《蒙古秘史》說:“深水已幹涸矣,明石已碎矣。”[28]

***

蒙古高原的自然風光高寒幹燥,越往南氣候越溫暖。三條生態帶自西向東綿延。南方是幹燥的岩石沙漠,稱為戈壁,中央帶是綠色草原,蒙古語稱為tal(草原)或kheer(原野),而北部則是杭愛山以及周邊的山林區。鐵木真的家族生活在草原帶和杭愛山區的交界地帶,在這裏,遊牧人總是和林中獵人發生衝突。這些獵人會在夏天冒險走出森林,到草原上放牧,冬天則退到山裏。

即使在一年中最好的季節,草原上的生活也依然是嚴酷的。夏季短暫,但酷暑炎炎,緊接著便是漫長的冬季。沙塵暴、暴風雪、旱災、水災的威脅不斷襲擾著這片土地。盡管困難重重,訶額侖仍苦苦掙紮著竭力養活她的孩子。她不願在空****的草原上等待死亡,於是帶著家人逃入森林。速赤吉勒和她的兩個兒子可能和訶額侖一起逃難,也可能不久之後和他們會合一處。他們前往的是境內最高和最神聖的山。因為蒙古人極為崇拜大山,因此給山命名被視為禁忌,於是蒙古人便用各種簡稱或別名指稱大山。訶額侖避難的山叫肯特汗,意思是肯特地區的國王,更常見的叫法是不兒罕合勒敦,即神山。劄兒赤兀歹就是從這座山出發給剛出生的鐵木真送去了一塊貂皮。

大草原上光線明亮,一匹馬和一位騎手出現在地平線上,方圓幾英裏內都可以看到。對於習慣了這種環境的遊牧民來說,森林中恍恍惚惚的陰影肯定讓他們產生一種令人敬畏但也陰森可怕的感覺。正如《蒙古秘史》所描述的,這個地方“左右皆陷泥險林,乃飽蛇亦不能鑽之密林也”。[29]然而山腰上也有著成片的土地,點綴著纖細的雪絨花、織羽草、紫苑、紫丁香、勿忘我、大婆婆納,以及美麗的火草。在夏天,田野上五顏六色的蜂蝶飛舞,蜘蛛在花叢裏忙著織網。當風漸停,肥胖的蒼蠅馬上便會聚集,而杜鵑清脆的啼鳴在山崖回響。

第一個夏季很美麗,秋天也迎來了豐收,可惜太短暫,轉眼間無情的寒冬已經到來,小溪和小河冰封了,動物消失在地下。綠色的針鬆變成了黃色,落葉鋪滿地麵,猶如覆蓋著金色的地毯,很快就被落雪覆蓋。凜冽的寒風吹打著懸崖的邊緣,力量如此猛烈,能把暴露的皮膚撕裂,把腳趾凍傷。漫漫長夜唯聞狼嚎,如此寒冷的夜晚,月光似乎已經凍結。

訶額侖麵臨著無數艱難險阻,她把這片陰影籠罩的神秘土地作為她孩子們的避難所。在森林裏,她拚命尋覓一切可以食用的東西。她用一根黑色的木棍在地裏挖掘塊根植物,她的兒子則去捕捉地鼠、小鳥、小魚和其他牧人通常不屑一顧的不潔食物。兀良合人很會捕魚捉鳥,這些被遺棄的男孩們很快就從山民那裏學會了這些技能。這些難民躲在懸崖邊的一小塊開闊的土地上,設下路障,防止男人騎馬闖入森林捕獲他們。

訶額侖聰慧機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鐵木真和他的兄弟姐妹活了下來。她竭盡所能教導他們,但她是一個來自遙遠草原上另一個部落的年輕女人,並不了解她亡夫的土地上特有的傳統或神靈,也不了解這個陌生地方曾發生過的故事。對於草原部落來說,他們的土地就是他們的宗教。他們敬拜山川、山路、聖石和樹木。他們離開自己的部落和家園被迫流亡,意味著他們也離開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漂泊流浪。鐵木真沒有父親、祖母、姑姑、嬸子、叔伯或家中其他長輩,他被至親拋棄,他被認為不配活在世上,因此他必須尋找自己與精神世界的聯係。

訶額侖努力用《古諺》教導她的孩子們,包括諺語、神話、謎語和詩歌等。這些古代名言含有智慧的種子,但並沒有統一的教義或原則基礎。諺語能夠激發思考,但是並不太具有約束力,也不太適用於教導。它們可以提供解決問題的指導性原則,也很容易適應新的情況,從而形成了一種靈活的知識體係。蒙古人識字的很少,他們的故事由母親傳遞給女兒,由父親傳遞給兒子,但主要是通過身教,通過模仿他人的行為,而不是把他們的所有信條訴諸言辭。

被遺棄的家庭最迫切需要的是食物、溫暖和安全。生存是第一要務,無用的好奇心,乃至複仇的渴望,都將不得不等待很多年才能實現。鐵木真並沒有做錯事,但卻被放逐,遭到如此不公正的對待,他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埋藏在內心深處,但因自己遭受不公而激起的憤怒一直折磨著他的心靈。正如一句古老的蒙古諺語所說的:“嘴裏的牙齒吃肉,心中的牙齒吃人。”[30]

隨著鐵木真遭受到的每一個新的羞辱、每一個無端的傷害,隨著每個新的冬天來臨,他心中的牙齒也變得越來越鋒利。

***

誰都沒想到,有一天,正當訶額侖和她的家人在布奇懸崖安營的時候,老獵人劄兒赤兀歹再次在森林中出現,他的背上還綁著一麵鼓。[31]鼓是一個傳統的紐帶,富有靈性的男人和女人通過鼓與神靈世界對話。[3]從那時起,鐵木真的道德和精神教育自然地受到三個人的影響:他母親訶額侖、後來加入他們陣營的一個“耳朵像鼬鼠,眼睛像貂”的老婦人以及老獵人劄兒赤兀歹。[32]

在不兒罕山上,這位老人教會了鐵木真一些有關精神生活的基本知識。我們尚不清楚劄兒赤兀歹是他出生時就起的名字,還是後來的尊稱。這個名字的意思是引路人、使者和道德原則。[33]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上,劄兒赤兀歹都是鐵木真的精神向導,指引他采取正確的生活方式。

他教導鐵木真,宇宙之母存在於太虛之中,那是一個沒有時間或空間的深淵,那裏無人、無靈、無光,也無有形質的東西,不分上下,不辨善惡。她是最原始的愛,一直在尋找可以寄托她情感的載體,為此她需要一個孩子。她在自己無限的靈魂中創造了天空,因為天空中沒有光,於是她拿出自己跳動的心髒,做成太陽,照亮天空。以天空為伴,她在自己金色的子宮裏孕育了孩子,但因為世界沒有地方生孩子,因此她把自己的身體融入了大地。為了讓大地有生機,她的胸部變成了源遠流長養育萬物的河流。作為一個好母親,她獻出了自己的身體,這樣她的孩子才可能有生命,茁壯成長。[34]她和所有慈母一樣,為了自己孩子的生存,甘願獻出自己的身體。

鐵木真的家族和部落的男人不願保護他,但這座山保護了他。在他母親和劄兒赤兀歹的教導下,他已經學會了敬畏大山,把它當作世界的中心、生命之源頭。宇宙的三個維度在山頂上相交,山頂之上是光的海洋,稱作騰格裏或天堂,山頂之下是海洋,稱作達賴。雄性的天空和雌性的大海在地球上相遇,在光和水的海洋中漂浮。在山頂上地母與天父相遇。在這裏,陽光融化堅冰,水從岩石和泥土間流下。在鄂爾渾河附近的石頭上有一條一千多年前的石刻如此寫道:“當藍色的天空和紅褐色大地被造時,人類亦被造於天地間。”[35]

杭愛山林區是富饒的生命之母,但在高山的樹木帶以上,隻有巨大的冰礫和犬牙交錯的石崖突出向上,上麵是終年不化的冰雪,這裏似乎沒有生命。這種雄性元素提供了地球堅硬的骨骼。雌性的森林和雄性的岩石一起形成萬物的起源。它們形成了一個由三個靈魂構成的宇宙,分別是雄性的、雌性的和不朽的靈魂。所以每一種生物都獲得了一個不朽的靈魂和兩個必死的靈魂。根據蒙古人的信仰,人類和其他動物一樣,獲得生命時骨子裏是雄性的靈魂,血和肉裏是雌性的靈魂,而在他們的頭腦和心中則是永恒的靈魂。

***

冬天是在山上狩獵的季節,但也是一年中最神聖的季節。蒙古人認為,像牛奶一樣的雪擁有淨化心靈的魔力,可以讓靈與肉都變得潔淨無垢。獵人們用初雪用力擦洗**的皮膚,直到雪完全融化,皮膚被凍得通紅為止,這樣他們的身體便可以做好準備迎接雪後的嚴寒。與此同時,如果他們最近有不當行為,也可以借此得以淨化。這個儀式一般是在冬日的第一場大雪落下時舉行,而且參與者主要是男人,隻要身體或精神有恢複的需要,這種儀式就可以隨時舉行。

像劄兒赤兀歹這樣比較有經驗的獵人則鼓勵年輕人用其他方法把自己的身體推到體力和耐力的極限。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危機降臨,每一天都麵臨著激烈的競爭,嚴寒、酷熱、饑餓、幹渴、孤獨或疼痛隨時都可能發生。要是哪一天沒有新的挑戰,蒙古人便會主動製造挑戰。他們經常手裏拿著熱石頭擦拭自己的身體,或者坐在灼熱的火焰旁邊,竭力表現出若無其事沒有疼痛的感覺。每一個挑戰都是征服的機會,一次征服自我的機會。

波斯曆史學家拉施德丁曾從猶太教改信伊斯蘭教,但他忠實地服務於蒙古人。他寫道,在成吉思汗的斡難河和克魯倫河流域的家鄉,薩滿習慣於“**坐在冰凍的河裏,從他的身體發出的熱氣使冰融化,蒸汽會從水麵升騰”。[36]還有人記載,聖人會在大雪紛飛時**而行。[37]中亞神話經常把**與精神力量聯係在一起,而精靈都很少穿衣服。[38]

蒙古人不崇拜人格化的神。他們不承認有胳膊有腿、有頭有臉有人形的神,也不承認能和人對話的神。他們隻簡單地承認,在宇宙之上有一種至高無上的神聖力量,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神聖存在,無形,無語,卻無所不在,環繞著我們的地球。他們不相信神來到人間表演神奇的把戲,在燃燒著的火舌中對人說話,或者與人類**。他們不認為天上的神會有人類的嫉妒和憤怒等情感。同樣,他們覺得神沒有必要和他們說話,或為他們製定法律。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擁有宇宙神聖精華的一部分,因為這種神性,每個人的靈魂都擁有了基本的道德性,這種道德性是超越一切的,是人類的語言無法表達的,也是無法被寫進法律的。

人們可以在山頂上看到天空,通過天氣判斷其心情,但大地是通過森林中的樹木傳達自己的情緒的。[4]在蒙古語中,森林除了可以用來計算孩子的年齡外,它還蘊藏著大地的智慧。“森林”這個詞在蒙古語裏念“oi”,意思是“心”和“記憶”。當地球母親為她的人類孩子感到高興的時候,樹木就會茁壯生長,各種果類出產豐富,香味四溢。當人類行為不端時,樹木便不再蓬勃生長,果實枯萎,失去生機。遊牧人崇拜本地最高的山,也以同樣的方式崇拜本地最大的樹,他們會向它獻祭、祈禱,並舉行特殊的莊重儀式。波斯曆史學家術外尼曾和蒙古人一起生活過,他寫道:“他們走到樹前下拜,就像孝順的孩子向他們的父母所做的那樣,他們也尊崇周圍滋養樹木生長的泥土。”[39]樹木可以把水變成火,因為它吸收雨水,把它變成可以燃燒的木材。用相似的方式,樹木也能產生香味,當它們燃燒時,便把祈禱變成青煙,帶上天空。土、水、火,這些生命的雌性元素,在樹上得以統一。

***

《蒙古秘史》生動地描述了鐵木真的青少年時代草原上到處存在的混亂和動**,其中一段文字寫道:“星天回旋焉,列國相攻焉,不入寢處而相劫焉,大地翻轉焉。”[40]蒙古人生活在一片混沌之中,毫無目的地廝打在一起,誰也得不著好處。在一個邪惡無緣無故肆意橫行的世界上,人們“未嚐思而行之也,乃所遭使然焉,未嚐背而行之也,乃相戰使然焉”。鐵木真在成長過程中沒有受到有組織宗教的影響,也遠離他的部落和祖先,而在他的餘生中,他對二者都抱有深深的懷疑。

鐵木真青年時期在遭遇“眾水回旋”和“熊熊火焰”的苦難中度過,不兒罕山成了他的避難所。[41]被自己的部落放逐對他來說不再是一個懲罰,而是一個鍛煉身心的獨特機會,這種磨礪將他與世上的其他弱者區別開來。像他之前幾代的兒童一樣,他學會了把大山當作老師、把岩石和樹木當作經文。馬鞍帶子鬆動了,岩石滾落了,樹木奇怪地倒在地上,都是大山從上天那裏傳遞給他的某種信息。他慢慢學會了閱讀並理解這些信息。有幾次在山上,鐵木真從馬鞍上滑了下來,從此他明白了不斷保持平衡的重要性。他懂得了,不管他做出多大的努力、他的意誌多麽堅強,隻要在馬背上失去平衡,一切都將化為烏有。騎士必須不斷地調整綁在駱駝和犛牛背上以及車上的行囊,也要調整他們背上的包裹。要學會如何把每個物件放在合適的地方,綁緊紮牢,保持平衡,這是生存必需的一項技能。

在大自然這所嚴酷無情的學校裏,鐵木真學會了通過確定方向來找到正確的道路。在空曠的草原上,騎手很容易就能找到道路,因為道路顯露無遺。他們可以在危險來臨前幾個小時就發現它。白天的太陽、夜晚的北極星能幫助牧民確定方位,從而找到安全的道路,但在山中,很少有一覽無餘的通道。任何地方都可能潛伏著危險。鐵木真學會了通過觀察樹木的形狀和動物的足印尋找道路,通過觀察動物的糞便確定什麽動物曾在什麽時候從這裏經過。

這個男孩的生存取決於能否學會分辨馬蹄聲和其他正在到來的野獸的聲音有何不同。正是在這座山上,他的“智慧突然迸發,他的大腦開始開竅”[42]。盡管大山非常強大,但它不會強迫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任何事。它隻是指明方向。在這麽小的年紀,他就不得不自己作出選擇,而他也經常作出錯誤的選擇。蒙古人認為一個人要犯七次錯誤才能學會一個教訓,鐵木真擔心其他草原勇士的襲擊,也擔心自己不斷犯錯。

不兒罕山的峽穀和凸出的岩石為他提供了遮風避雨之所,同時也為他提供了精神上的避風港,在那裏,他可以輕聲訴說他的恐懼,他可以坦白他的欲望和願景。這個男孩與大山之間的親密關係彌補了他失去男性親戚的缺憾,那些親戚已經拋棄了他,不顧他的死活。這座山成了他的知己和向導。他很少信任別人,也不對人透露心事,總是很難放鬆自己,鬱鬱寡歡,但在他心愛的不兒罕山上他卻感到放鬆和愉快。他生活中的重要原則和關係都起源於此,或在山坡上,或在密林中,或在大山的陰影下。

鐵木真認為,他能活下來,都是因為這座山的祝福和庇佑,因此他發誓一生都要尊崇它,並向它祈禱。《蒙古秘史》記載道,他爬到山頂,“掛其帶於頸,懸其冠於腕,以手椎膺,對日九跪,灑酒而禱祝焉”。在世界秩序中,他的生命並不比一隻虱子或一隻蚱蜢更重要,然而,盡管他微不足道,又命運多舛,但這座山拯救了他,也養育了他。他發誓:“每朝其祃之,每日其禱之。我子孫之子孫其宜省之。”[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