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締造蒙古帝國
鐵木真已經有了一套文字,也有了一支軍隊,他可以建國了。為了使這個新時代一開始就與眾不同,他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簡短而威嚴的頭銜。他對傳統的頭銜古兒汗根本不感興趣,因為戴著這個頭銜的很多惡人下場悲慘,用一位基督教牧師的話說:“其榮耀永遠與汙點相伴。”[183]因此,他自己選擇了成吉思汗這個新的蒙古頭銜,這個頭銜代表堅定、強大、剛毅和忠誠,同他自己名字鐵木真所代表的品質類似。在蒙古語中,“成”(Chin)的意思是“決心”或者“堅強的意誌”,因此,他成為了“強大的君主”或“強大的汗”。漢文史料中最早提及他的稱號是在1221年宋朝特使趙珙提交給朝廷的報告中,說他的頭銜的意思是“天賜”。[184]
對他的蒙古追隨者來說,鐵木真成了成吉思汗,但對他的突厥追隨者來說,他是騰吉斯,意思是“海洋”。自從匈奴時代以來,這個名字就有著豐富的含義,阿提拉和他的兒子都擁有這個稱號。幾個世紀以來,草原統治者都把這樣表示水的稱號加給他們的領袖,但形式各有不同,如回鶻的Bilge Kol,意思是“智海”,或叫達賴汗,意思是“四海之內的統治者”。[185]
1206年夏天,奠定新帝國根基的時機已經成熟,成吉思汗決定回到不兒罕聖山腳下,斡難河的源頭。差不多四十年前,他的母親曾以此地為避難所。她曾在河邊來回奔走,手裏拿著一根黑木棍,挖掘根莖養活她的孩子們。[186]現在,他選擇此地作為他的新國家的根基,一則是對他的精神家園表達敬意,二則是對他母親的深深崇敬。母親曾目睹他畢生的鬥爭,還將活著看到他的勝利。盡管得到了這些榮譽,她還是很不滿意,因為成吉思汗隻給她的宮廷分配了五千個臣民。
沒有外國人在場見證蒙古帝國的誕生,但後來的曆史學家根據所掌握的資料,有時加上自己的想象,描述了蒙古帝國創立的過程。在《弓箭手民族的曆史》(History of the Nation of Archers)一書中,亞美尼亞史家格雷戈裏(Gregory of Akner)寫道,蒙古人向神祈求,救贖他們脫離可憐、悲慘的生活;神聽見了他們的禱告,並派來了天使,就是鐵木真在異象中看見的那隻有著金色羽毛的老鷹;老鷹天使站在開闊地帶,距鐵木真大約一箭遠的地方,宣布他的新稱號,接著便為這個新民族頒布法律。[187]
在另一本亞美尼亞曆史著作《東方史精華》中,海屯聲稱,蒙古人最初並不相信成吉思汗的稱號是神授的,因為他童年時曾遭遇諸多不幸,同時也因為這個所謂的神的異象並不是出自虔誠的、受過教育或出身貴族的男人。為了回應人們的懷疑,神托夢給鐵木真,但仍然沒有人相信。“第二天晚上,這幫領袖看見了那個身穿白衣的士兵,也看見了成吉思汗曾告訴他們的那個異象。他們接到了永生神的命令,必須服從成吉思汗,也要讓所有人都服從他的命令。因此,七個韃靼部族的七位領袖和貴族聚集在一起開會,同意服從成吉思汗為他們的主。”[188]還有傳說描述有玉璽從天降下,鄉間彌漫著香霧,風吹來一塊寶石,岩石上棲息的五色鳥大聲宣告成吉思汗的名號,天上閃耀著神光。[189]
波斯曆史學家拉施德丁則說,一個薩滿騎著白馬飛到天堂,獲得了這個名號。不過術外尼的說法可能更可信,他說,這個名號並不是薩滿授予成吉思汗的,而是上天賜給他的:“天神跟我談過話,他說:‘我已把整個大地賜給鐵木真及其子孫,給他起名叫成吉思汗,吩咐他如此這般施行仁政。’”[190]
每個故事都說他擔負著特殊的神聖使命,他是神所選定的君王。亞美尼亞史家乞剌可思寫道:“他們的國王是上帝的親屬。”顯然是在用《聖經》中所記載的童貞女所生的耶穌來解釋這件事。“上帝自己掌管天堂,而把大地賜給成吉思汗”,他“不是通過男人的**所生,而是由看不見的光孕育,這光通過天窗進入室內,對他的母親宣布:你將懷孕生一個兒子,他將成為世界的統治者”。[191]
如果成吉思汗的父親曾是皇帝、汗或者國王,那麽他的合法性將會被理解和接受。但由於他缺乏政治傳承,他的追隨者便用超自然的現象來粉飾並解釋他的人生故事。他的合法性不是通過骨血,而是來自天堂的金光。盡管外國記載對成吉思汗的崛起稱帝賦予了形形色色超自然的元素,但是《蒙古秘史》本身在記載成吉思汗稱號的選擇以及與蒙古帝國建立相關的事件時並沒有提到宗教內容,沒有提到薩滿、牧師或其他宗教官員曾參加加冕典禮,史料中沒有提到祈禱,沒有擊鼓,沒有向長生天獻祭,沒有提到上帝或者天堂,隻是強調鐵木真稱汗是人民的意願。人們聚集在一起,舉起用白馬鬃編製而成的民族大纛,把成吉思汗的稱號加給了他。《蒙古秘史》不厭其煩地述說馬對遊牧民族的重要性,但在記載有關的儀式時,其文字往往非常直白,隻是說:“既平氈壁之百姓,寅年聚會於斡難河源。建九遊白纛,奉成吉思汗以罕號焉。”[192]
除了為自己選擇了一個稱號外,成吉思汗決定給他的國家起一個新的名稱。[193]漢人雖然知道草原牧民分為多個民族,但仍然把所有遊牧部落統稱為韃靼人。成吉思汗的部落集團和大多數漠北的牧民被稱為黑韃靼,他們被漢人視為最不開化、最危險的人。與其相對的是住在漠南的白韃靼,他們靠近中土,受到漢文化一定程度的熏陶。成吉思汗不願采用舊有的名稱,諸如匈奴、突厥、塔塔兒等,因此給他的人民起名為“蒙古人”。[194]關於這個名字有很多解釋,但他本人從沒有解釋過這個詞的含義。這個詞的真正意思依然是一個秘密,正如他的生平和他的政府一樣,這正是知識的力量,隻有極少數人才有權知道。
蒙古人喜歡“團結締造成功”這個格言。然而,僅僅用一個名字稱呼一大幫各具特色的複雜人群並不能建成一個統一的國家。成吉思汗麵臨一個艱巨的任務,就是要把居無定所也不隸屬於任何城市的遊牧民族統一起來,融入一個有凝聚力的國家,而這絕非易事。國家、民族或政府這些概念對農業社會來說司空見慣,但對遊牧民族來說,卻是奇怪的概念。漢人稱他們為“移動的國家”或“馬背上的國度”,在他們自己眼中,蒙古人就是兀魯思(uls),就是一個國家。
《蒙古秘史》的中心部分用很長的篇幅描述了1206年的議事過程,詳細記錄了每個人是如何幫助鐵木真登上汗位的,也具體解釋了這個人將得到何種回報。被授予特殊榮譽的人裏麵,不僅包括在戰爭中表現勇敢、有過壯舉的英雄,還包括那些雖不是英雄,但看到過異象、做過異夢,有助於他統治合法化的人。
蒙古人說,一個夢就是從某地寄來放在枕頭上的一封信、一條留言,他們認為最重要的事件會在夢裏預演。據說當鐵木真八歲時,他未來的嶽父特薛禪就曾聲稱:“我今夜得一夢,夢白隼握日月二者飛來落我手上矣。”[11]從匈奴時代開始,草原部落就認為白隼象征權力。它曾經是阿提拉家族的徽章,鐵木真也用白隼來代表他的家族。[195]
另一個啟示來自巴阿鄰人豁爾赤。他本來是劄木合的一個追隨者,後來拋棄了劄木合,轉而追隨鐵木真。雖然劄木合和鐵木真並沒有共同的男性祖先,但他們被認為是出自同一個子宮、同一汪水的孩子,因為二人擁有一個共同的女性祖先,就是“傻子”孛端察兒曾捕獲的兀良哈女人。豁爾赤描述了他如何在夢中看到一頭強壯的牛拉著國家的大車,沿著一條寬闊的大道橫跨地球。牛在向前走時向百姓大吼,說天父和地母已經選擇鐵木真做這個民族的統治者,並且命令百姓聽從他。它喊道,所有的戰士都應該來服從他,所有的草原部落都應該歸附他,跟在他的大車後麵。
豁爾赤把這個夢講給鐵木真聽後,也向他講解了某些道德原則。[196]這個夢隻是一個序曲,解釋了他是如何登上汗位的,接下來他還要接受上台掌權後如何統治的秘密靈性知識。這些教義被稱為大托拉,其中包含了人生最深刻的原則和真理,其內容仍秘而不宣。成吉思汗認識到了這些教義的重要性,因此在他的晚年,不再把豁爾赤看作老師或薩滿,而是稱作恁都呼都克,意即非常有福氣的人。
命名儀式結束後不久,成吉思汗宣布了他的新政府的組織結構,概述了各個部門的性質以及任職人員。他挨個叫出那些人的名字,這些人或者曾在他二十五年統一蒙古諸部的鬥爭中功勳卓著,或者有過英雄壯舉。他獎勵他們官職,免交賦稅,或者其他應得的獎勵。術外尼寫道:“直到各部都清一色聽命於他為止。接著他製定新的法律,奠定法治基礎。”[197]
慶祝結束後,年輕人開始進行摔跤比賽,大家一起賽馬、唱歌、玩擲踝骨遊戲、調情。老人們暢飲馬奶酒,大食用熱石頭烹煮的旱獺肉,拜訪多年不見的親戚,和昔日的敵人一同歡笑。男人和女人參加射箭和摔跤比賽。觀眾很喜歡這樣的表演,當一匹不被看好的馬出人意料地贏得了比賽,他們興高采烈,當一個小女人在摔跤時把一個胖大男人掀翻在地,他們大聲喝彩。這裏沒有金錢賭博,但參與者在賭他們的名譽,在激動人心的刹那之間他們可以贏得榮譽,也可能失去榮譽,蒙古人稱這種比賽為那達慕。
蒙古民族的創立是成吉思汗和他的百姓之間所立的契約,不需要其他的祝福。他已經依照上天的法律使蒙古人回歸正途。用《蒙古秘史》的話說,他“整飭蒙古之百姓訖”。[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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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6年草原上的夏天是許多世代以來最和平的一個夏天。沒有部落爭鬥,沒有綁架婦女,沒有報複性殺戮。人們聚集在斡難河和克魯倫河之間,盡情享受著自由,不必遠眺地平線,擔心著突襲者的到來,或者在晚上擔心一家人到了早上還能不能活著。草原遊牧民族習慣在夏季聚會,人數通常有數百人,有時達數千人,但從來沒有這麽多人為著所有部落的統一而聚集在一起,這是史無前例的舉動。他們迅速建起了一個有數百頂大帳篷的城市,帳篷用木框和毛氈搭建而成。大多數村莊和城市布局往往是各種建築物混雜在一起,街道蜿蜒曲折。蒙古營地的布局並不那樣隨意,往往是按照嚴格的軍事紀律搭建的,街道筆直、開闊。蒙古包是根據具體的計劃排列的,大汗的宮廷和家庭的蒙古包居於中央,外圍是市場並設置了設備修繕處、馬廄、肉類配送中心、醫院和失物招領處。首次造訪的陌生人馬上就會知道在哪裏可以找到所需的一切和要見的人。
當鐵木真於1189年首次成為部落汗時,他隻有不足三萬追隨者,但到1206年他成為成吉思汗時,他的追隨者的數量已增加到了一百萬。他不再是一個部落的汗,他現在是一個新國家的皇帝。舊的部落汗既是立法者、軍事領袖,也是薩滿、法官和稅吏,而他的國家已經超越了舊的部落結構。
成吉思汗深知,塔塔兒部、克烈部和乃蠻部之所以滅亡,並不隻是因為自己在戰場上的戰術優勢,而是因為他們內部的權力鬥爭和頻繁的叛亂,以至於兄弟相鬥、父子成仇,最終自取滅亡。成吉思汗知道,隻要舊部落、氏族與貴族還在,他就永遠不會安全。自從他擊敗了塔塔兒部後,他就決定,那些貴族家族的男人要麽逃離,要麽被殺,因為他們永遠不能被信賴,也不會忠於他。他決心要建立一個新的政治組織,以防止將來出現這種背叛行為。
成吉思汗允許那些一貫忠誠於他的部落仍由他們傳統的首領領導,但他的新帝國並非部落的集合,而這些部落可以由自己原來的汗統治,擁有他們之前的領土。他廢除了所有曾抵抗或背叛過他的舊部落和氏族,把他征服的臣民重新分配到帝國各地,組成百戶、千戶和萬戶的新單位。他刻意把他的追隨者融入混合部落,把他以前的敵人或不太可靠的人置於他親信的監視之下。這些新單位繼承自回鶻人,用於確保臣民的忠誠和順從,打破了親屬關係和階級的界限。來自底層家庭的忠誠的男人現在統治著可汗和王後的後裔。為了防止草原生活特有的各種玩忽職守和拉幫結派的現象發生,他不準任何臣民離開自己所屬的由十位戰士和家庭組成的單位。
成吉思汗依賴自己的家庭成員執法並“決定司法事宜”。[199]他指派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別勒古台審判並決定誰犯有盜竊罪、誰是無辜的,並調解爭端。[200]成吉思汗很重視書麵記錄,他要求把他的法律仔細記錄下來,但別勒古台卻是個文盲。過去的回鶻汗廷曾設有一個大職位叫斷事官,成吉思汗也設置了這樣的職位,由他收養的塔塔兒弟弟失吉忽禿忽擔任。[201]他煞費苦心地解釋法律的重要性,並命令把法律寫在紙上,保存在青冊裏。他警告說:“其勿更改失吉忽禿忽與我議擬之白紙所造青冊文書。”這些法律要世世代代傳下去。他說,新的法律將以現有習慣為基礎,但當失吉忽禿忽把法律寫下來時,他應該“裁定判決”[202],修訂法律使之適應當前需要和關切的情況。成吉思汗宣布失吉忽禿忽將成為他的“所視之目,所聽之耳”。他分配職責,但沒有人能改變他的法律或他的話。後來,成吉思汗任命失吉忽禿忽為最高斷事官,審判眾人:“於舉國百姓中,懲彼賊盜,勘其詐偽,死其當死者,懲其當懲者。”[203]這些法律一度被稱為大劄撒,即成吉思汗大法,而法官被稱為劄魯忽赤(Jarguchi),這個稱號在詞源上與成吉思汗的第一位老師劄兒赤兀歹的名字同源。
在成吉思汗的指導下,失吉忽禿忽創建了新的司法係統,確保法律在整個蒙古帝國得到貫徹執行。法律禁止官員施行酷刑和恐嚇。失吉忽禿忽斥責道,被告“不應因恐懼和痛苦而認罪”,“不應害怕講真話”。[204]根據拉施德丁的記載,隨著蒙古帝國的擴張,失吉忽禿忽試圖將這些法律推廣到經常用酷刑折磨被告和證人的國家。隨著書麵法律逐漸取代古老的諺語,新建立的驛站係統把法律和其他聖旨傳遞到帝國各地。成吉思汗的中央汗廷現在可以作出決定,而這些決定以前是當地酋長作出的。他的龐大而高度集中的係統依靠的是速度和通信,而非傳統和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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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現在已經是成吉思汗,是整個蒙古大草原的統治者,正如孩提時代他在不兒罕山上發的誓一樣,他已經名揚天下。他已經準備好對付任何敵人,也不懼怕製造新的敵人,因為他自信能取勝。然而,他並沒有準備好對付來自家族內部的挑戰。新的蒙古民族猶如一項巨大的社會實驗工程,而這項工程是成功的,因為大多數人早已厭倦了沒完沒了的仇殺,故而對這種新的穩定心存感激。然而,所有的幸福都是短暫的,創造這個新國家的歡樂也是如此,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為此感到高興。有些人不可避免地心生怨恨,因為他們沒有獲得足夠的權力。成吉思汗手下少數比較傳統的臣民心中越來越不滿,他們看到越來越多的畏兀兒人和其他外國幕僚進入汗廷,而他們卻無緣接近大汗,因此心懷嫉恨。他們的長者本來掌握權力,享有威望,但如今卻被一大幫迅速崛起的寫信蓋章的文吏奪走了一切,他們感到了威脅。弟弟的官職有時比其兄長或本家叔叔還高,文員根據奇怪的皇曆去預測星象的運行以及日食或月食的發生。還有人心懷怨恨,因為他們的部落在征服戰爭中被攻破,親屬被殺,還有許多人不甘心被暴發戶蒙古人統治,因而心生嫉妒。蒙古人以前從未統治過一個帝國,他們一直是其他更開化的草原部落的附庸。對他們來說,從部落到帝國的變化難以忍受。
反對派很快集合在一個人身邊,此人成了成吉思汗的主要競爭對手。他就是闊闊出。闊闊出在鐵木真父親的忠實伴當蒙力克的七個兒子中排行中間。[205]這兩個家庭的關係很密切,但關係的性質卻不太明朗。鐵木真和蒙力克來自不同的氏族,但他們在鐵木真動**的生涯中一直住在一起。《蒙古秘史》稱讚蒙力克使鐵木真免遭“回旋大水”和“熊熊大火”的威脅,似乎暗示他曾幫助鐵木真擊敗王罕和劄木合。雖然蒙力克和鐵木真都稱也速該為父親,也速該稱他們為兒子,但是鐵木真對蒙力克非常恭敬和尊重。[206]
成吉思汗是通過軍事實力登上大位的,而闊闊出則是借助精神力量吸引追隨者的。有幾則外國史料記載,闊闊出曾作為薩滿或某種權威賜給成吉思汗稱號,但《蒙古秘史》並沒有這樣記載。漢文史料特別提到他是一個巫師,而波斯史料則寫道,他是一位先知。他的名字“闊闊出·泰德騰格裏(Kokochu Ted Tengeri)”有著特別的神聖奉獻的意思,但他是如何獲得這個稱號的,我們不得而知,因為學者對“泰德”(Ted)這個詞的詞源和意思看法不同。雖然薩滿曾出現在被擊敗的太陽汗和王罕的汗廷中,但在成吉思汗的汗廷中並沒有特別提到過。一些報道堅稱,成吉思汗的世係中從沒有出過“精神恍惚的薩滿”。[207]蒙古薩滿隻通過他們的祖先傳遞信息,而訶額侖和她的家人被幾位老婦人禁止參加祭祖儀式,因此鐵木真與祖先的精神聯係已經切斷了。因此他敬拜大山,不再通過其他幫助直通上天。
雖然薩滿受到某種程度的尊重,但他們也會引起猜疑,甚至厭惡。正如有句話說:“最壞的人才做薩滿。”[208]蒙古語中表示“薩滿”的詞boo,就具有令人討厭的含義:肮髒、可惡、嘔吐、閹割,毫無顧忌投機取巧的人;它也是虱子、跳蚤和臭蟲的總稱。[209]
《蒙古秘史》把闊闊出的追隨者統稱為“九舌人”,似乎包括所有對成吉思汗懷恨在心的人。[210]這些人愈來愈相信闊闊出卓越的能力和精神權威,因此對成吉思汗造成了威脅,必須加以解決。波斯曆史學家術茲劄尼極端反蒙古,但通常觀察入微。在此問題上他可能是對的,他說,闊闊出是個偽君子,他過度利用與成吉思汗親密的親戚關係,做得太過分了。他寫道:“這個騙子自我膨脹,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他假裝預言,成功之後便開始自我膨脹,野心勃勃。”[211]
闊闊出雖然表麵上假裝忠誠於成吉思汗,卻利用他日益增長的精神權威來召集追隨者。無論他的靈感如何,他大大低估了對手的本領、力量和追隨者的數量,也低估了他對手的冷酷無情。闊闊出沒有直接攻擊成吉思汗,而是多次挑起與他的家庭成員的衝突,特別是挑起與成吉思汗的弟弟合撒兒的衝突,通過鼓勵合撒兒的野心,使成吉思汗對他產生懷疑。成吉思汗從感情上很難接受合撒兒的威脅,因為合撒兒身材高大,力大無比,擅用弓箭。合撒兒過去也曾經背叛過成吉思汗,去投靠他的競爭對手王罕。[212]
在蒙古帝國建立後的第一年裏,闊闊出的勢力不斷增長,到1208年的某個時候,他引發了一場危機,而成吉思汗似乎措手不及,不知道如何解決。闊闊出知道他的對手篤信托夢,於是他告訴成吉思汗,他在夢中得到啟示,合撒兒已經成為蒙古大汗了。這話很快就散播開來,其震撼力可想而知。合撒兒逃離了營地,這進一步加深了成吉思汗的懷疑,他懷疑自己的弟弟已經構成了某種形式的背叛。一些史料記載,合撒兒和闊闊出及其兄弟合謀推翻成吉思汗。[213]也有人說,合撒兒曾試圖勾引成吉思汗心愛的妻子忽蘭。有一部史書含蓄地指出,合撒兒出去打獵,但意在別處。而成吉思汗的一位家臣的報道更坦率:“你弟弟合撒兒坐著喝醉了,他拉了忽蘭夫人的胳膊。”
成吉思汗從來沒有完全信任過合撒兒,他似乎對合撒兒有些害怕。劄木合曾用超自然的詞語描述過合撒兒,但他從來沒有用同樣的詞語描述過鐵木真。“他是翻轉的龍蛇所生”,力氣之大,能“射穿隔山之敵”,殺死“草原外的敵人”;他神奇的叉披箭一射可以殺死一二十人;他也有力氣把人給吞了,“整咽帶矢弓之人”。[214]
成吉思汗仍然信任闊闊出,但已對合撒兒產生了懷疑,他認為弟弟構成了威脅,在用夢做借口,采取行動反對他。成吉思汗逮捕了合撒兒,褫奪了分配給他指揮的百姓,並討論該怎麽處置他。若不是訶額侖及時幹涉,合撒兒就一命嗚呼了。當她聽說合撒兒被拘捕的消息後,立即登上駱駝大車,趕了一夜,天亮時走進她兒子的蒙古包,要求成吉思汗釋放合撒兒。有一刻,她甚至敞開胸膛暴露自己的**,提醒成吉思汗,他要保護他的兄弟們,因為他們是吸吮著同一個**長大的。成吉思汗不情願地服從了母親,並釋放了弟弟,但隻給了他一千四百個百姓,並對他嚴密監視。[215]
訶額侖被她兒子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和爭鬥折磨得精疲力竭,雖然她才五十多歲,但這個事件發生後不久,卻“壽終正寢”,撒手人寰了。她的死給了闊闊出一個新機會去擴大他的權力,增加他個人的追隨者。訶額侖最小的兒子帖木格作為守灶者繼承了她的財產。事實上他一直在管理媽媽的財產,因為在他母親去世之前,他一直和她住在一起。闊闊出說服許多原屬訶額侖的百姓離開帖木格,來追隨他。當帖木格當麵質問他時,闊闊出和他的部下公開羞辱帖木格,讓帖木格跪下來道歉,做他的附庸。
帖木格逃到他哥哥的汗廷,眼淚汪汪地求助。當他走進蒙古包時,孛兒帖還躺在**。當她聽到他的請求,她對所發生的一切感到怒不可遏。她在**坐了起來,拿一條毯子蓋住**,慷慨陳詞,要求她的丈夫保護他的弟弟免受那個邪惡的薩滿闊闊出的傷害。她說,如果闊闊出在成吉思汗還活著的時候就敢傷害他的弟弟,一旦成吉思汗去世,他會對她的孩子做什麽?孛兒帖一生遭受過無數苦難,但在《蒙古秘史》中,這是我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著懇求丈夫采取行動,而打擊的對象是闊闊出。[216]
在孛兒帖的催促下,成吉思汗允許他的弟弟隨意處置闊闊出,以報複闊闊出曾偷竊他的百姓並公開羞辱他的行為。帖木格等待著闊闊出出現在成吉思汗的蒙古包裏,向他發出挑戰,好好打上一架。
當兩人走到外麵時,帖木格的同伴正等在那裏。根據術外尼的說法,他們抓住闊闊出,“卡住他的喉嚨,用力地把他摔在地上,他再也沒有爬起來”。[217]據《蒙古秘史》記載,他們打斷了闊闊出的脊骨,把他扔在營地邊上等死。後來成吉思汗公開宣布他的最終判決:“以通天巫致手足於我弟每之故,以無稽讒言於我弟每之間,故不得天佑,將其性命身軀而去矣。”[218]
他對闊闊出的父親和兄弟說的話更直截了當,他責備他們:“不勸汝子之無狀,思與齊之也,乃至通天巫首級矣。若知汝等如此性行,則依劄木合、阿勒壇、忽察兒等為例矣。”因為他覺得他虧欠了蒙力克,因此他放過了蒙力克和蒙力克的其餘六個兒子,但剝奪了他們的權力。從此以後,他再也不允許競爭對手擁有政治權力,也不允許宗教領袖施加太大的影響。闊闊出死後,再也沒有蒙古人敢公開質疑成吉思汗的權威。
成吉思汗竭力把不同宗教的信徒混合在一起,正如他把不同氏族、部落合並成新的軍事和政治單位一樣。這樣,每種宗教在他的汗廷中都會有自己的代表人物,但沒有任何一個能形成一個強大的集團。闊闊出公然挑戰他的權威,證明了他對宗教人士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這些人總是以為自己比其他人更接近天堂,借機宣揚自己的地位。成吉思汗仍然會為了特定目的而利用薩滿,如預測未來或控製天氣,但他再也不允許任何人在他與上天之間設置障礙。
闊闊出開了一個血腥的先例。這是蒙古大汗第一次誅殺一個聲稱自己的地位高於國家或汗的宗教領袖,但絕不是最後一次。後來這一政策又被援引,用來證明1258年在巴格達處決伊斯蘭哈裏發和他兒子的正當性,也用來證明處決被其信徒視為神人的伊斯瑪儀阿薩辛教派伊瑪目的正當性。後來,蒙古統治者反複要求召見教皇,要審查他的行為,但沒有成功。否則,如果教皇接受了他們的邀請,很有可能也會被殺。正如蒙古人不會容忍政治領袖的競爭對手一樣,他們同樣殺死違抗成吉思汗的宗教領袖。成吉思汗是上天的代表,而違抗他就是違抗上帝。佛教、蘇菲派穆斯林和東正教基督教領袖了解蒙古政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作為來適應這種新興力量。
成吉思汗沒有選擇宮廷薩滿,而是依照傳統任命智老作為精神顧問,官號別乞。1206年,當他創建蒙古民族時,他宣布:“蒙古之製,有為別乞官之道。”[219]他把這個稱號賦予巴阿鄰長者兀孫額不幹,此人對他一貫忠誠,永遠不會“隱藏或隱瞞”任何事情,因此兀孫額不幹成為了特殊的榮譽顧問。成吉思汗允許他穿得像老摩尼教神父一樣,“衣以白衣,乘以白馬”。[220]在蒙古包中,留給他一個座位,有專人侍候他。這種顧問雖然享有尊榮,可以建言獻策,但幾乎沒有獨立性,根本沒有餘裕來幹涉國家事務。他們永遠不可能像闊闊出那樣能行使權力或構成威脅。成吉思汗新國家的統治精英不會是宗教或部落貴族,這種特權隻有他的武士團隊才可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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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故事,不管真實與否,都能告訴我們一點東西。在14世紀初,埃及學者謝哈布·奧丁·奧·奴外裏(shihab ol-Din al-Nuwayri)記錄了成吉思汗建立蒙古帝國和創立法律的過程,他敘述的故事非常有趣。按他的說法,成吉思汗在早年曾向一位猶太拉比尋求指導,他問:“為什麽耶穌、摩西和穆罕默德有那麽大的權力和名聲?”
拉比回答道:“因為他們愛神,委身於他,所以神回報他們。”
成吉思汗又問:“要是我也愛神,委身於他,他會回報我嗎?”
“是的。”拉比回答道。
在對摩西、耶穌和穆罕默德的教義及法律進行長時間討論之後,成吉思汗退居山林去冥想。過了不久,他唱著歌跳著舞出現了,他曾細心觀察過身邊的各種宗教,但最終選擇了不皈依任何宗教,也不屬於任何宗教團體。相反,“正如他所宣稱的那樣,他隻愛上天”,並聲稱:“隻要是上天的旨意,他都會堅持這樣做,這是他的開始。”[221]
成吉思汗是否真的見過一位拉比,似乎令人懷疑,但這個故事融合了各種元素,包括他在不兒罕山所接受的長期靈性修煉以及他與各種宗教學者會晤的心得。因為他崇拜大托拉,即蒙古法律,許多觀察家經常把它等同於猶太法妥拉——猶太人認為這就是摩西的律法,也有人認為是討拉特,即穆斯林公認的眾先知的律法,其中也包括耶穌的律法。[222]蒙古人把摩西律法、先知之法和中國的“道”混合在一起,以求找到真理之法和生活的適當方式。
成吉思汗教導他的百姓崇拜他們的國家,正像其他人崇拜他們的神、靈、先知和聖徒一樣。蒙古人向他們的國家之靈脫鄰蘇勒德(Toriin
Sulde)和國旗獻祭並許願,正如其他國家的人民向他們的神靈所做的一樣。[223]他們視國家及其大法為神。隻有民族才是所有權威和宗教信仰中最高的存在。這種思想在16世紀成吉思汗的後代俺答汗所製定的法律中有明確表示,他的法律把國家置於宗教之上。他下令“宗教法律就像打結的銀絲帶”,但是“皇帝的法律就像金軛”。[224]
幾個世紀以來,人們都在試圖找到成吉思汗史無前例的征服和帝國迅速擴張的秘訣。是因為蒙古人的複合式草原彎弓嗎?是因為耐力超群的蒙古戰馬嗎?是因為蒙古武士的飲食嗎?是因為牧人的艱苦生活嗎?還是隻是因為天氣或氣候的變化呢?還是像蒙古史所寫的那樣,隻是命運或天意?毫無疑問,成吉思汗自己才是他取得勝利的原因。他的成功來自他尋求真理和為維護至高命令的終極原則和法律所作出的努力。在《蒙古秘史》中,他說:“我朝立於眾國位之上,因我常思真理之聖道,大法。”[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