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的耶穌
在王罕出逃並被他的敵人乃蠻人殺死之後,鐵木真立一直與王罕為敵的弟弟劄合敢不為克烈部汗。起初,鐵木真允許克烈部在他們的新汗統治下享有一定的自由,對該部實行寬鬆的管製。他雖然殺了大部分曾反抗過他的貴族男人,但他承認他們的女人身上有著某種獨特而有裨益的素質。乃蠻女人和克烈女人是他所遇到的最老練最見多識廣的女人之一。雖然她們仍然是草原女人,騎馬、射箭、喝馬奶酒、全麵參與政治生活,但她們的基督教信仰給了她們草原之外的知識,把她們與一些最重要的文明中心相聯係。
鐵木真安排了他的家人與劄合敢不家族的一樁雙向婚姻。他娶了新汗的女兒亦巴合別吉[6]為妻,又讓他的小兒子拖雷娶了她的妹妹唆魯忽帖尼別吉。[164]他還把一個乃蠻公主脫列哥那從她的篾兒乞丈夫手中奪走,把她嫁給了他的兒子窩闊台。現在,鐵木真和他的兩個兒子,每個人都有了一個基督徒妻子,雖然並沒有聽說當時有蒙古人皈依基督教,但在接下來的一代人中,擁有一位基督徒妻子一度頗為流行。
鐵木真也為他的幾個女兒包辦了與基督徒的婚姻。阿剌海別吉嫁給了漠南的汪古部部長,該部信奉基督教,其部長自願加入蒙古,並一生始終保持忠誠。在丈夫死後,阿剌海別吉多次改嫁,每個丈夫似乎都是基督徒。中國特使報告說,她經常讀經,但沒有說明是用何種語言寫成的何種經文。[165]
這個時候鐵木真女兒的情況非常複雜,因為沒有記錄保留下來說明她們什麽時候出生、她們的生母是誰。《蒙古秘史》本來記載了有關信息,但這一章節在元代的某個時候被刪除了。六個女人可以確定為鐵木真的女兒,但是她們是不是他親生的?是他的正妻所生的,還是收養的?還是和他有另外一種關係,這些我們通通不清楚。在鐵木真生前,這些女兒占據要職,但她們的影響力在成吉思汗死後被他兒媳的風頭蓋過了。[166]
從鐵木真結婚直到1294年,在近一個世紀中,每個蒙古大汗都和基督徒女人有關係,要麽是由基督徒母親所生,要麽擁有一個基督徒妻子。《蒙古秘史》表明,成吉思汗喜歡為他的孩子們選擇基督徒配偶,因為他認為基督徒重家教,懂得如何教養孩子,會成為他孫子的好父母。他對他的基督徒兒媳和女婿的技能、知識以及與更大世界的聯係很感興趣,但他自己卻拒絕基督教信仰,因為這種信仰並沒有幫助其民族免於失敗。
幾部基督教編年史記載,鐵木真的妻子是基督徒,但說法不同,有的說她是神秘的大衛王的女兒,也有的說她是傳說中的祭司王約翰的女兒。據一個富有想象力的說法,鐵木真夢見了一位使者,答應幫他奪取權力,獲得成功。當他把這個奇怪的夢說給他的基督徒妻子聽時,她承認那個使者是基督教的主教瑪·登哈[7]。據說他召見瑪·旦哈來解夢,主教告訴他,隻要他“善待基督徒”,給他們“很多的榮譽”,他就可以獲得成功。此後,根據法國修士——來自博韋的文森特記載,鐵木真青睞基督徒,甚至請了一個基督徒僧侶為他預測未來,並為他占卜。[167]
瑪·旦哈是巴格達當地教會的重要領袖,但他生活在馬可·波羅的時代,蒙古民族誕生時他還沒有出生。在任何可靠的史料中都找不到鐵木真和基督徒之間進行過宗教對話的真實記錄。然而在鐵木真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時期,他和基督徒有著密切的交往,先是作為基督徒國王王罕的藩屬,然後作為基督徒的丈夫和公公。
在蒙古人崛起之前,基督徒已經在草原上生活了兩百多年了。當回鶻帝國在9世紀崩潰時,大多數回鶻人逃到了中國西部的沙漠綠洲,而摩尼教失去了官方宗教的地位,萎縮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教派。在他們的新家園裏,回鶻人成了穆斯林。雖然佛教和伊斯蘭教都曾派出傳教士向剩餘的草原部落傳教,但他們既不想成為穆斯林,也不想成為佛教徒。相反,他們選擇了一個不曾派傳教士到蒙古宣教的宗教。摩尼教徒承認耶穌是他們主要的先知,即使在回鶻汗國隕落、摩尼教祭司逃離之後,人民繼續尊他為神。但因為無法找到新的摩尼教祭司,他們希望得到同樣崇拜耶穌的遠方基督徒的幫助。
草原部落從摩尼教轉而皈依基督教發生在11世紀初。1009年,東方亞述基督教會的牧首約翰五世(Cathdicos Yohannan V)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寄信人是都主教梅爾夫的阿迪碩(Abdisho of Merv)。梅爾夫是距巴格達一千多英裏的一個小鎮,此地在今天的土庫曼斯坦東部,但當時是波斯的一部分。波斯教會[8]認為自己是最古老的基督教會,在語言和靈性上最接近耶穌的教導,但形勢的發展對其追隨者越來越不利。他們被切斷了與其他基督教社區的聯係,最初奮起反抗瑣羅亞斯德精英的壓迫,然後反抗穆斯林的征服,而穆斯林懷疑他們秘密地與歐洲人進行結盟。
都主教信中的消息雖然很奇怪,但還是受到了歡迎。他報告說,在遙遠的北方草原,有一個武士部落,該部二十萬人都皈依了基督教。這就是後來在王罕領導下的克烈部。主教告訴牧首,克烈部的皈依發生在兩年以前,即公元1007年。他用標準的基督教敘事方式說道,那個異教徒國王遇到了危難,但得到了基督教聖徒的救助。兩個世紀之後,巴·希伯來斯在記述這件事時說,克烈部的汗在山裏打獵時遇到暴風雪,迷失了。據說是聖謝爾蓋(Saint Sergius)的幽靈說,如果汗改信基督教的話,他可以救汗。汗從絲綢之路沿線來往的商人那裏已經了解了這個宗教。汗同意了,按照基督教商人的教導盡力理解這種教義。獲救之後,汗寄了一封信給兩千五百英裏外的阿迪碩都主教,請求派傳教士牧師為整個部落施行大規模洗禮。
基督教適合克烈部田園牧歌的生活方式。草原遊牧民族非常理解聖經中提到的牧羊人和羊群,他們重視法律對於一個分散居住的民族的重要意義,尤其是這個民族處在惡劣的環境中,一直在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克烈部旅行時帶著可攜式神殿(或者說教堂)和祭司,稱為拉班(rabban),意為導師(從希伯來語的拉比rabbi演化而來),他們用敘利亞語朗讀基督教聖經,能預言未來,觀察星象,醫治病人,確定丟失動物的地點,控製天氣,如此等等。他們穿著長袍,焚香燃燈,舉行複雜的儀式,讓汗和他的統治榮耀非凡。
在接受基督教信仰的同時,一些貴族也取了基督教的名字,如雅虎(Yahu,耶穌)、失烈門(Shiremun,所羅門)和馬可(Markos)。他們舉行基督徒聖餐禮,喝發酵的馬奶酒以代替葡萄酒,不過他們不吃聖餅,因為他們基本上不知道餅為何物。他們的聖餐儀式繼承了草原的傳統做法,把聖餐和暢飲發酵馬奶酒結合起來了,因此這個基督教儀式經常在醉酒的狀態下結束。
阿拉伯基督徒在12世紀寫的《塔經》(Book of the Tower)中描寫了草原部落基督教奇特的崇拜方式。根據其記載,克烈部的崇拜儀式在一個帳篷裏進行,附近會有幾匹專用的母馬提供宗教儀式所用的馬奶。在克烈部並入鐵木真的陣營之前,克烈汗親自為他的百姓主持大部分的宗教儀式,用他所知道的祈禱詞進行禱告,把牛奶獻在聖經前的壇上為祭。[168]由於這個原因,有一些報告把汗描寫成了一名牧師。
草原部落欣賞基督教,因為它允許吃所有種類的肉,而且在其宗教儀式中喝酒。穆斯林和猶太人不吃豬肉,印度教徒禁忌牛肉,佛教徒什麽肉都不吃。除了基督徒外,所有其他教徒都禁止或嚴格限製酒精的消耗量。然而,他們發現基督教禮拜的一個方麵令人厭惡,那就是在基督徒的宗教儀式上,他們聲稱吃先知的肉,喝他們的血。1453年,君士坦丁落入突厥人之手,庫薩的尼古拉斯描述了虛構的有各種宗教信仰代表參加的會議。韃靼人抱怨說,基督徒“端來麵包和酒,說它是基督的身體和寶血。獻祭儀式後他們吃喝祭品,這太可惡了!他們吞噬了他們所崇拜的事物”。[169]
天主教徒祈禱時雙手合掌在胸前,東正教徒把雙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但草原上的基督徒則以蒙古人的方式向天空伸出雙臂。他們在吃餅之前先把一小塊餅扔向空中,在喝酒之前先向地上灑一滴,和傳統的蒙古祭天地儀式一樣。[170]
草原上的基督徒沒有騎上戰馬向歐洲發動征討,也沒有對穆斯林發動聖戰。沒有人因他們是異教徒逼迫他們,也沒有人迫使他們相信任何事情。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漫遊,他們的宗教很少受到約束,既不局限於特別的建築物裏,也不會為了詞語的確切含義進行無休止的爭論。也許可以說,基督教在上千年的曆史中,第一次在蒙古大草原上找到了幾乎完全的自由。
草原上的基督徒對其他信仰持靈活態度。他們用薩滿來控製天氣,這對放牧和戰爭都很重要,[171]他們祈求自認為能夠幫助他們的一切力量。基督教是一種官方宗教,而基督徒則可以在通信和翻譯方麵提供幫助,還會治病,但基督教並非宮廷宗教,而是一種依附於宮廷的宗教。當有需要時,王室甚至會轉而求助傳統精神治療師和薩滿。王罕和乃蠻部的太陽汗生兒子都遇到了困難,他們兩人都轉向薩滿求助,以保證能生下繼承人。[172]
巴格達建製派教會統治階層一直不信任草原基督徒的誠意及其對教會的忠誠。一位敘利亞東正教教會的主教在寫到王罕時說,神拋棄了克烈部的統治者,“但他之所以被拋棄,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心已經不再敬畏他的主耶穌基督。他的主曾尊榮他,而他卻從一個名叫西遼的漢人部落娶了一位妻子”。王罕這樣做,就是“背棄了他父輩的信仰,去敬拜別的神”。[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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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的基督徒妻子並不是獨自來到他的營地的。亦巴合別吉除了帶來家庭廚師和仆人外,還帶來了兩百個家臣。他們一起在蒙古汗廷的中心組成了一個流動性的基督徒社區。[174]新來的基督徒公主及其眾多臣民把蒙古人帶進了一個橫跨歐亞的複雜的宗教和商業網絡,把蒙古人與這些地區漫長而痛苦的宗教曆史聯係在一起,其地域涵蓋俄羅斯、拜占庭帝國、歐洲的大部分地區,以及伊斯蘭世界的許多前哨基地。
除了公主之外,鐵木真還招募了許多基督徒文書幫助他,因為他們具有戰略規劃和管理技能。其中一些人被升為官員和指揮將領,而基督徒是最先在鐵木真政府中任職的一批外國人。1202年,第一位最重要的基督教教士加入了他的陣營,至於他的身份,有的說是畏兀兒人,有的說是克烈部人,也有的說是汪古部人。他的名字叫鎮海,意思是真正的海洋。在鎮海的協助下,鐵木真鞏固了蒙古帝國的畏兀兒文明模式,而他後來成了蒙古汗廷的高級官員。
後來,術外尼批評鎮海,說他偏向基督教。他寫道,鎮海“極力禮遇基督徒及其教士,當這事到處盛傳時,傳教士就從大馬士革、魯木、巴格達、阿速(奧塞梯)和俄羅斯趕來,奔赴他的宮廷,為他服務的也大部分是基督徒醫師”。他有權決定“政事的輕重緩急”,“要他們對好壞和禍福負責”。因此,“在他統治期間,基督徒的事業蓬勃發展,沒有穆斯林敢於跟他們頂嘴”。[175]
鎮海集中力量發展與中土以及絲綢之路沿線地帶的貿易關係。因為畏兀兒人具有商業、農業和城市生活組織方麵的豐富知識,鐵木真非常依賴他的建議,並把這些領域的職責委托給他。鎮海利用自己的職權建造了一座新城,通常被稱為鎮海城,既是軍事重鎮,也是工藝生產中心,周圍還是小麥產區。在鎮海大權在握期間,蒙古人複興了蒙古北部色楞格河畔的一個摩尼教中心——一個富裕的城鎮拜八裏(Bai Baliq),由回鶻統治者默延啜於757年建成,該城成了蒙古與西伯利亞部落通商的北方貿易中心,城內生活著許多工匠,為蒙古貴族生產黃金飾品和其他物品。[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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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外國觀察家看見大批基督教牧師和蒙古人的可攜式教堂,便認為基督教是蒙古汗廷的官方宗教。巴·希伯來斯用自豪的誇張語氣寫道,蒙古人首選基督教,而非其他宗教。“蒙古人在基督徒人群中見過很多謙虛(或聖潔)以及有其他優良品德的人,所以不久以前,當蒙古人的王國初建時,這些蒙古人就很喜愛他們了”。[9]
盡管基督徒在蒙古汗廷有著巨大影響,但鐵木真對基督教神學並不太感興趣。對他來說,富足、強大、著名的克烈部的失敗清楚地說明了基督教的軟弱無力。要麽一開始它就是一個假宗教,要麽其信徒漸漸遠離了其真正的信仰,以至於上天也轉而與他們為敵。王罕是一名基督徒,但他卻背叛了鐵木真。如果基督教不能說服其成員遵守公義道德,那麽它對蒙古人來說就沒有多大用處。
此外,鐵木真堅持他的萬物有靈信仰,對他來說,神靈無所不在,而基督徒相信神的話語在他們的書裏,仿佛他們已經把神困起來了,並把它裝在一個皮麵裝訂的便攜式木匣子裏。隻有基督教的牧師才能讀聖經,才會聽到上帝的聲音。祭司們掌握著接近上帝之道,但他們貪婪地出售這種方法給那些擁有金錢和權力的人們。與此相反,蒙古人認為上天直接在山頂同他們交談,在林中和他們交談,並不是通過一本書和他們說話。他們定期與神靈溝通,而基督徒雖然經常引用他們背誦的經文,但卻不能回答和經文相關的基本的實際問題,這使他們感到很沮喪。
你是否必須去天堂才能聆聽上帝的話語,還是上帝來到你跟前把話語賜給你?如果你自己沒有聽到這些話,那麽上帝把話語說給誰聽了呢?那個人是你的祖先嗎?上帝是說話呢,還是把話寫下來呢,還是用符號來表示呢?人是在夢中,還是在恍惚中與上帝相見呢,還是麵對麵與上帝相見呢?你是獨自一人,還是與其他人或神靈一起與上帝相見呢?上帝用什麽語言來溝通呢?如果你不會說那種語言,那怎麽辦呢?
蒙古草原遊牧基督徒不像西方基督徒那樣愛好繪畫或雕塑。他們認為那些畫像和雕像沒有多大用處。他們尤其拒絕基督教藝術,因為它描述的總是人類行為中能想象得到的最可怕的酷刑和殉難(人被斬首,在鍋中煮,釘在十字架上,被凶猛的野獸吞吃,被勒死,在架上折磨,車裂,被野獸撕碎,被箭射殺,被長矛刺死,餓死,被拿來喂獅子,活活密封在墓中,被鞭打,強奸,活剝皮,被摘內髒,被燒死在火刑柱上,被鐵釺穿起炙烤,倒釘死,淹死,被繩索勒死,從高處拋下摔死,等等)。西方基督徒不僅寫故事描述苦難,唱歌歌頌苦難,用圖畫描繪苦難,而且急切地收集殉道聖徒的血、斷骨、皸裂的皮膚、頭發和身體其他部位,並向他們祈禱。
相比之下,遊牧民族認為,提到邪惡或描繪苦難隻會帶來更多邪惡和苦難。他們特別憎惡對耶穌受難的描繪:他被釘在十字架上,血從他的荊棘冠冕上流出,他的肋旁被矛刺穿。一個備受折磨的神的形象使他們的道德情感無法接受。對草原基督徒來說,耶穌可以被殺,但卻能榮歸天堂,這個觀念說不通。與克烈部人和乃蠻部人不同的是,蒙古人認為神聖與世俗之間是截然分離的。對他們來說神是上天或天堂,而不是一個人。
基督教個人救贖的觀念使蒙古人感到迷惑、害怕,因為它與草原文化中很強的社群理想相衝突。大多數蒙古人晚上甚至不敢一個人睡覺,所以想象在所謂的永恒天堂裏卻沒有家人或親友相伴是很可怕的事情。蒙古人認為,成為孤兒是人生最悲慘的命運,而與集體分離使他們感到恐懼。事實上,他們的很多魔法、儀式和風俗習慣都是祈求神靈保佑家庭成員,直到他們能平安回到家裏。蒙古人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宗教獎勵信徒上天堂,而他們的父母、祖父母和祖先卻不被允許進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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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和基督徒之間的直接對話沒有流傳下來,但是第一位法國公使威廉·魯布魯克(William of Rubruck)在他的書中記載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他在公元1254年到達成吉思汗的孫子蒙哥汗的汗廷。威廉受一個熱心的基督徒路易九世派遣出使蒙古,希望勸說韃靼人信奉基督教,並且探討結盟抵抗穆斯林的可能性。這位法國國王已經發起了前往聖地的十字軍東征,並且渴望了解更多關於傳說中的在波斯和中國之間的基督徒社區。
威廉和一小隊精心挑選的同伴從君士坦丁堡出發,他們大多數時間騎馬,有時步行,或乘坐牛車,忍受了近四千英裏的漫漫旅程,終於到達位於鄂爾渾河畔的蒙古首都。他在蒙古汗廷看到了很多基督徒,其中一些就來自巴黎,這讓威廉感到很驚訝,給了他很大的希望,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巨大的挫敗感。他曾希望,既然有這麽多的基督徒,其他蒙古人應該很容易地皈依基督教,但他很快就發現,正因為他們非常熟悉基督教信仰,因此才極力抵製它。
雖然威廉的遊記非常精彩,但他卻認為蒙古宗教是無知和不虔誠的迷信。威廉·魯布魯克的記述說明了一個事實,盡管很多蒙古男人的母親是基督徒,他們也娶了基督徒為妻,但蒙古人和基督徒之間一直存在著根本的差異。威廉錯誤地認為,蒙古人製作的紀念祖先的氈俑也是他們的神。他在他寶貴的遊記中解釋道:“雖然蒙古人相信隻有一位神,但他們卻用毛氈做成偶像紀念死者,給它們穿戴最貴重的衣飾,並把它們放在一個或兩個車上,沒有人敢碰這些車,隻有他們的占卜者負責照顧它們。”威廉認為,既然他們崇拜這些人形的偶像,那麽他們應該能夠理解上帝也讓他的兒子成為人的樣子。
他記錄道:“我向他們詢問他們所信奉的神。”
他們回答道:“我們隻相信有一個神。”
魯布魯克問:“你們認為他是神靈或者是具有肉體的東西?”
他們說:“我們認為他是神靈。”
然後威廉試圖向他們宣講他的基督教信仰的核心要點,上帝創造了他的兒子耶穌,他是神,也是人。他問他們:“你們認為他從來沒有采取人的形體嗎?”
他們回答說:“從來沒有!”
威廉挑戰他們,指出他們崇拜偶像,崇拜具人形的神。“既然你們相信他是唯一而且是神靈,你們為什麽又給他塑成肉體的形象呢?”他補充道,“而且為什麽塑得那麽多呢?再者,既然你們並不認為他會變成人,你們為什麽又把他塑成人形,而不塑成別的動物形象呢?”
蒙古薩滿堅稱,他們製作並崇拜的並不是神。他們著重聲明:“我們並不塑造神的像!”塑造那些形象是為了紀念死者——“一個兒子、妻子,或者一個親愛的人”,那些偶像隻是用來紀念所愛的人。
威廉嘲笑這無聊和虛假的虔誠。他指責他們說:“那麽你們隻是為巴結別人才立像的。”他寫道:“接著他們好像在嘲笑地問我,‘神在哪裏?’”於是威廉開始布道,用非常抽象的術語把基督教信仰和關於靈魂的道理講給他們聽,但很快就沒人聽了。他在他的正式報告中寫道:“當我要繼續跟他們講道理時,我的譯員感到厭倦,不願再譯我的話,所以他叫我別再說了。”[177]
威廉在同薩滿和萬物有靈論者打交道時已經非常憤怒了,而當他和基督徒打交道時就變得更加沮喪了,因為他們對威廉的教導根本就不感興趣,也不在乎羅馬的教皇。草原基督徒的自由激怒了這位天主教教士,他認為要嚴格遵守教義,支持強大的教會層級結構。威廉對這些亞洲基督徒表示了極端敵視的態度。他寫道,他們自稱是基督徒,“但是他們的主人已經不再敬拜基督,反而敬拜偶像,他的身邊都是偶像的祭司,這樣的祭司隻會招來惡魔,他們全都是江湖術士”。[178]威廉抱怨說,草原基督徒的祭司的聲明“比事實多出十倍”,並且“無中生有地編造一個偉大的故事”,連佛教徒的生活也比他們“更清白”。
威廉在他的遊記中抱怨,草原基督徒“一無所知”。他們的牧師隨意舉行儀式。他們“有敘利亞文的《聖經》,但他們不懂這種語言,所以他們吟唱時就像我們中間那些不懂語法的僧侶一樣,他們絕對是墮落的”。威廉聲稱,這些祭司對酒精、女人和賺錢比宗教更有興趣。“首先,他們是高利貸者和醉漢”;有人有好幾個妻子;“他們犯了重婚罪,因為第一任妻子死後這些教士就再娶一個”;他們唯利是圖,人們不得不為他們主持的基督教儀式付費,“因為不會免費主持聖禮”;他們“更在乎增加自己的財富,而不是增強人們的信仰”。[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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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與基督徒的聯係終其一生都很重要,但他和他的基督徒妻子亦巴合別吉的婚姻卻沒能維持多久。這樁婚姻是出於政治原因而建立的,也是因為政治原因而終結的。她的父親劄合敢不在被任命為汗後不久,便違抗鐵木真,他仍然認為他的克烈部人是蒙古人的主人。鐵木真派了一支軍隊打敗了他,並將他處死。執行這項重要任務的將軍得到了亦巴合別吉做他的妻子。鐵木真特地公開說明,之所以把她送人,並不是因為她長得醜或不喜歡她,他是出於政治原因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因為他不能娶一個叛徒的女兒。他允許他的兒子拖雷繼續以她的妹妹唆魯忽帖尼為妻。與此同時,他允許亦巴合別吉保留她的公主頭銜,保留她所有的財產以及所有分配給她的人員,並命令道,她要得到充分的尊重。[180]
鐵木真這樣做雖然有政治上的道理,但其動機可能並不純粹是政治性的。真實的原因是他想娶另一個妻子忽蘭,她是被擊敗的篾兒乞部首領的女兒。她的名字的意思是蒙古野驢,即戈壁灘上的野馬。[10]蒙古野驢奔跑速度極快,而且遠避人類。和其他種類的馬不同,蒙古野驢永遠不會被馴服,這也許表明了忽蘭的個性,這或許正是吸引鐵木真的東西。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正妻孛兒帖外,他最愛忽蘭,並和她生了一個兒子。
根據《蒙古黃金史》的記錄,鐵木真不願把他新娶了一個妻子的事告訴孛兒帖。他早些時候娶了兩個塔塔兒女王和亦巴合別吉做妻子,更多的是政治決定,而非出於個人**,但他卻對忽蘭表現出了強烈的感情。他沒有把忽蘭帶回家,把她引見給妻子和家人,然後圓房,鐵木真似乎無法克服對她的欲望,迫不及待地在外麵作戰時就想和她**。但是鐵木真未透露姓名的同伴警告他說:“野外合巹,於禮不合,回宮臨幸如何?”
但鐵木真“沒聽他們的話,還是共枕了”。[181]
他和孛兒帖青梅竹馬,現在也仍然愛著她。在和忽蘭相遇之後,他對一位家臣說:“無顏相對,回到家裏,那屋子便窄了。原未詢及家中之人,倘在外人麵前發怒,似覺又羞又愧。”所以他沒有自己去告訴孛兒帖他娶了一位新妻子,而是派了一位信使去報信。
“你來做什麽?”孛兒帖問使者。使者告訴她,鐵木真變心了,他的欲望戰勝了他的意誌,他無視同伴們的建議。他通過信使帶的話簡單而直接:“貪戀於虎帳之色。”他指的是他的幽會地點,“已與忽蘭共枕了。”
孛兒帖放下作為一個真正的女王的尊嚴,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消息。她大聲說:“靠汗主的威力,全蒙古不願意,又能怎樣?”她重複道,“靠聖主的威力,眾生靈不願意,又能怎樣?”“額爾吉河上鴻雁集聚,任憑主上射到拇指發脹;大國境內婦女盡多,聽憑主上尋訪探求。”她似乎理解並寬容了他出外作戰時就違背風俗習慣開始與忽蘭發生關係。她引述了一句諺語:“烈馬喜被雕鞍。”然後,孛兒帖不禁一語雙關地大聲質疑,“難道多了還壞嗎?少了就好嗎?”[182]
鐵木真在把亦巴合別吉送走並娶忽蘭為妻後,沒有再娶。現在,他有四個妻子,包括兩個塔塔兒姐妹,而他再也沒有因政治或情感的需要而娶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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劄合敢不死後,鐵木真加緊了對克烈部的控製。他決定,他的國家不會像被他打敗的塔塔兒部、克烈部和乃蠻部那樣成為一個聯邦或部落聯盟。他打算團結一切氏族和部落組成一個單一民族,而他自己則是唯一的汗。所有的部落和氏族將成為新的蒙古民族的一部分,因此他們的地位會不斷下降。現在他們主要的身份認同是蒙古,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在四十多歲的時候,鐵木真把注意力從征服轉向了管理。他摧毀了草原上所有的政府,現在正是要建立一個新政府的時候。塔塔兒人、克烈人和乃蠻人的精英係統已經完全被摧毀,他已經殺死了這些部落的貴族,把幸存者分配給了他自己的追隨者。他成功地締造了一支強大的軍隊,但他意識到,現在要繼續掌權,他需要建立一個運作良好的政府係統,製定公開的法律,明確分工和責任,確定解決糾紛的手段。他把時間越來越多地花在了決定誰得到哪塊牧場、調解家庭紛爭、解決遺產問題、養活身邊越來越多的官員和職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大大小小的實際問題。他陷入了日常事務而無法脫身,但他又不願意像其他汗那樣統治。他想開創一個全新的局麵。
鐵木真曾試圖通過與基督教的王室家族聯姻加強自己的權力,但他的努力失敗了。他曾希望通過將劄合敢不變為傀儡進行統治,也沒有成功。他雖然不是汗的兒子,但他決心成為自己國家的汗,而這個國家將不同於草原上或世界曆史上任何一個其他國家。而他也將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統治者。在四十四歲那年,他終於準備好踏上世界曆史的舞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