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光明的使者

鐵木真花了二十五年統一草原部落,將它們置於他的領導之下。在此過程中,他發現,他遇到的可汗中沒有任何人值得效法,沒有任何像樣的理想值得遵循,當時的英雄中沒有任何人能和古代匈奴和突厥可汗神話般的榮耀相比。在王罕和太陽汗的汗廷中,他並沒有發現有什麽可仿效的地方,但是引起他注意的是文字書寫的重要性。文字能保存法律,似乎既能連接過去,也能讓未來的人看到。鐵木真非常希望為他的新興民族創造一個書寫體係,並因此最終與世界上最不尋常的文化和宗教傳統建立聯係。這將在他未來帝國的政治和精神取向中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

現代維吾爾族人生活在中國西部,他們是穆斯林,采用源自阿拉伯語的字母符號書寫自己的語言,但是更早期的回鶻人[1]則生活在蒙古,信仰摩尼教,並采用源自古敘利亞語的字母書寫自己的語言。他們曾從公元744年開始統治草原上的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帝國——突厥帝國,直到他們在公元840年被擊敗並逃往中國。[2]回鶻人不同於純粹的遊牧蒙古人,他們已經在草原邊緣建立城市,並在河穀地帶引進農業,但從未放棄遊牧傳統。1204年,當鐵木真從乃蠻部接管他們以前的領土時,他們的城市已經幾乎淪為廢墟,但回鶻文明得以保存,一些回鶻人在自己的土地遭到破壞的情況下仍選擇留下來,另一方麵,這種文明也借著他們的書麵語言得以保留。在鄂爾渾河畔的牙帳城,依然可見回鶻故都的廢墟,讓人遙想當年的雄偉和神秘。第一個匈奴帝國就發源於此,後來突厥人曾在此建造他們的第一座草原城市。

盡管回鶻城市與中原城市相比相對較小,但已經足以容納大都市生活的所有內容,有寺廟、宮殿、城堡、修道院、市場以及厚實的城牆和雄偉的城門。回鶻人挖出灌溉用的溝渠,種植花果,修建倉庫,並努力把當地冰封高原的惡劣地形變成農業用地,其麵積之廣大,無論向哪個方向走都需用掉一個月的時間。與之前的突厥帝國竭力擯斥所有外國影響不同的是,回鶻人與唐朝建立了穩固的外交和軍事聯盟。唐朝皇帝承認其獨特的軍事技能,並將之歸功於養育他們的蒙古惡劣氣候:“疾風知勁草,歲寒見鬆柏。”[113]

回鶻人並不想隻與一個外族政權結盟,於是他們大力開拓與粟特人的商業聯係。粟特人是古波斯人的後裔,此時生活在撒馬爾罕(即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周圍,從事貿易活動。粟特人曾一度控製過一個中亞地區的大帝國,並派商隊進入中國,很久很久之前連基督都還未誕生的時候就曾沿著絲綢之路到達君士坦丁堡。粟特人在公元前327年被亞曆山大大帝征服,此後他們的文化吸收了希臘詞匯、信仰和哲學。[114]他們把古希臘文化、波斯傳統和印度影響混合起來,並把他們經過交融後的精致文化傳播到了蒙古大草原。在幾個世紀裏,他們大部分的政治權力都被剝奪了,但他們作為一個精於商業經營的族群堅持了下來,他們經營經過精心設計的商業網絡,通過一連串的綠洲和商道把中國和中亞地區連接起來,其商路南到印度,西至中東。中國有非常發達的文明,擁有自己的軍隊和皇室,能製造所有商品,能進行大規模的工程項目,但粟特人隻是一種文明的殘餘,隻有很少的政府機構,並沒有自己的國家。

幾個世紀以來,粟特人的駱駝商隊來回跋涉穿越沙漠。一位11世紀的突厥觀察家寫道:“然後商人來了,他們一直從事貿易,追逐利潤,永不停歇。”盡管話語中含有批評的意味,但他很快話題一轉,對他們的價值予以肯定,“他們提供各種絲製品以及世上所有的稀世珍寶……如果沒有商人在世界上漫遊,你何時才能穿上一件黑色貂皮襯裏的衣服呢?如果來自中國的商隊不再風塵仆仆絡繹於途,這些花色萬千的絲綢怎麽可能來到這裏呢?如果商人不去環遊世界,誰能看到一串珍珠項鏈呢?”[115]

中國人對粟特人保持著比較嚴厲和懷疑的態度,尤其這些商人還是他們的競爭對手,因而對他們不斷尋找物美價廉的商品感到憎恨。一位中國評論家寫道:“生子必以石蜜納口中,明膠置掌內,欲其成長口常甘言。”同樣,他們接受的教育使他們一生都很貪婪:“掌持錢如膠之粘物。”[116]

盡管存在這些反對聲音,但批評者都承認粟特人很有學問,並且精通數學,他們創造了古老而精致的文化、文學和宗教。當時一位穆斯林觀察家寫道:“雖然他們為了生活滿世界漫遊,但他們仍保持著對上帝的虔誠。”[117]虔誠的粟特商人還擔任傳教士的角色,傳播他們的信仰。

粟特人接觸過很多不同類型的宗教,接納了各種不同的信仰,並與所有人維持商業關係,但他們最信仰的是所謂的明教,曆史上他們被稱作摩尼教徒(Manichaeans),因為他們的先知的名字叫作摩尼。今天在英語和許多其他語言中,摩尼(Manichaean)是一個貶義詞,指的是把世界劃分為善惡兩部分的眼光狹隘之人。這個名稱一般用於侮辱某些隻用對與錯衡量問題的人,而且與machiavellian(狡猾的)一詞聯係緊密,因此有時會被弄混。而如今這個詞一直用於泛指所有類型的宗教原教旨主義者,偶爾也指稱任何無良、欺詐、邪惡的政治、宗教或商業行為。然而,摩尼教雖然很奇特,但它本來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宗教。

摩尼於公元3世紀出生於巴格達附近的一個波斯家庭,屬於一個實行浸禮的小猶太教派。在孩提時代他看到了第一個異象,寫了幾本經書,現存有一些很長但不完整的文本,還有許多片段。他對自己出生時就信奉的宗教很不滿意,於是試圖把他身邊的主要宗教融合在一起。他認為,神化成肉身,首先是在波斯代身成為先知瑣羅亞斯德,在印度轉世為佛陀,在以色列成為耶穌,最後才成為摩尼。他的追隨者崇拜所有這些神聖的化身,並認為聖靈出現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語言傳教。他把來自印度、波斯和以色列的各種元素結合起來,並且認為希臘哲學家接受了神的啟示。

摩尼在他的《沙卜拉幹》(即《二宗經》)一書中提出他的哲學觀點,這部書是他唯一一部用中世紀波斯語寫成的著作。雖然他將這本書獻給了波斯國王沙普爾一世,但他的教義並沒有成功地使國王皈依摩尼教。他的信條雖然很流行,但從未成為波斯的官方宗教。他的其他作品用敘利亞語寫成,這種語言與希伯來語和阿拉米語關係密切,後者是耶穌曾使用的語言。

根據摩尼的教義,宇宙最初是由純粹的光明、精神和智慧構成的。所有的美好事物都與黑暗和罪惡的物質世界截然分開,但邪惡設法引誘了光,並使二者混合起來。一切精神都是好的,都屬於光明世界的一部分;一切物質,包括人的身體,都是邪惡的,都是黑暗世界的一部分。摩尼教導他的信徒要把他們身上神聖的精神與黑暗的物質世界分別開來。他的目標是要讓人們放棄世俗的欲望,包括性欲和食欲,重新進入光明世界。他把世界描繪成一個絕對的罪惡之所,在那裏,惡魔化身為邪靈,“他火燒,他摧毀……他恐嚇。他振翅在空中飛翔,他用鰭在水裏遊泳,他像黑暗之物那樣爬行……毒泉從他身上汩汩湧出,他噴出霧氣,他的牙齒就像匕首”。[118]

雖然在很久以前的波斯,比如在公元前6世紀居魯士大帝統治時期,就有著宗教寬容的曆史,但到了摩尼的時代,瑣羅亞斯德教占據著主導地位,其領袖認為摩尼是一個主要威脅。瑣羅亞斯德教祭司敦促國王巴赫拉姆一世禁止摩尼和他帶領的異端分子傳教。國王采納了這個建議,宣布摩尼和他的教導“無用且有害”,把他用鐵鏈鎖了近一個月,然後在公元274年春天把他處決了。[119]

摩尼和他的信徒試圖把所有宗教聯合起來,但結果卻恰恰相反,他們惹怒了較古老宗教的信徒,因為每個宗教的領袖都堅持自己的信仰實踐是完全的、完美的,因此不需要引進外來觀念來改進。9世紀的阿拉伯史家譴責摩尼教“甚至比基督教還要壞”。[120]起先人們隻是不喜歡這個宗教,但很快就轉為迫害。4世紀初,羅馬皇帝戴克裏先完全取締了摩尼教並迫害其信徒。他在公元302年3月31日的一項法令中這樣寫道:“我們命令,該教派之創始人及首領當受嚴懲。”並判決把摩尼教信徒“與他們可惡的著作”一起“燒在火中”。[121]這種壓迫在公元5世紀時愈演愈烈,當時摩尼教徒奧古斯丁背叛自己的信仰,皈依了基督教。奧古斯丁撰寫了大量神學著作,強烈譴責摩尼教,指責其信徒喪失道德。雖然奧古斯丁沒有更進一步呼籲人們討伐他們,但是新生的強大的基督教統治集團很快便把他的哲學異見和對他信徒的犯罪指控轉變為殘酷迫害的理由。

摩尼教徒被趕出了歐洲、非洲和中東地區,然而每一輪的殉難都使得逃離的摩尼教徒把自己的思想傳播得更遠。他們的信仰傳遍了亞洲,到達印度乃至整個中國,他們有時被吸收進其他宗教,雖然被容忍,但也經常被蔑視。在中國,他們被形容為令人惡心的“信奉素食主義的魔鬼信徒”。[122]他們最後的避難所是大陸上最偏遠的城市之一——蒙古草原上的牙帳城。在這裏,他們終於得到了回鶻人的支持,在他們漫長的曆史長河中,第一次有了一個政府不僅容忍他們的存在,而且也接受他們作為宮廷和國家的官方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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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木真出生的時候,摩尼教已經在草原上流傳了四個多世紀了。雖然遊牧民族從不遵守摩尼教關於肉和性的限製,但是由於很多關於光、太陽和水的觀念早就已經滲透進了他們的傳統文化(幾乎不可能確定這些思想究竟來自何處),因此摩尼教的宇宙觀以及神學與草原的靈性傳統很自然地發生了交融。像以前的匈奴人和後來的蒙古人一樣,回鶻遊牧民族與光有著深刻的精神聯係。黎明是一天最神聖的時刻。廣袤的大草原一馬平川,幾乎不見樹木,晴朗的天空萬裏無雲,當太陽升起,普照大地,冬天使片片冰雪熠熠生輝,夏天使青青草原金光閃閃。太陽帶來溫暖,帶來光明,每天都是一個奇跡,因此他們在讚美詩中充滿了對朝陽的禮讚。即使在今天,蒙古人經常從他們溫暖的蒙古包裏走出來,在金色的朝陽照耀下張開雙臂迎接最純潔的祝福,並向四個方向潑灑牛奶表示感恩。

公元763年所立的一塊刻有回鶻汗法令的石頭[3]這樣寫道:“[持]受明教。”石刻吩咐回鶻人放棄他們野蠻的習俗,以便“薰血異俗,化為[茹]飯之鄉;宰殺邦家,變為勸善之國”。[123]回鶻汗自豪地宣稱,他已經選擇這個獨特的異國宗教作為團結人民的一種手段。

一旦掌權,這些有點清教徒式的不寬容的摩尼教徒便摧毀了許多回鶻人崇拜的偶像和薩滿器具。[124]他們已吸收了較古老的古典宗教和希臘哲學,因此已經沒有餘地留給草原上的萬物有靈論了。由年老婦女控製的傳統拜火習俗不得不與來自瑣羅亞斯德拜火教的新觀念和新做法進行競爭,這些新觀念也是由粟特商人從波斯引進的。摩尼教徒使用突厥部落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在使用的相同的單詞來解釋他們的宗教:上帝是騰格裏,而現在他們增加了古老的瑣羅亞斯德神明阿胡拉·馬茲達,這個詞最後在蒙古語中讀作庫爾穆斯塔(Qar-Muzdy/Khormus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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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大多數宗教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一種神聖的語言,如梵語、希伯來語或阿拉伯語,但是摩尼教教義認為,智慧會在不同的時間出現在不同的語言之中。摩尼在他的聖言中宣稱:“智慧的言行總是會呈現給人類,在印度是使者佛陀,在波斯是使者瑣羅亞斯德,在西方則是使者耶穌。”“於是,在這末世,有啟示降下,借我摩尼,神之真理的使者,把這個預言帶到巴比倫去。”[125]摩尼認為,用不同的語言進行崇拜正像用許多不同的音調唱歌一樣重要。他說:“古人的宗教隻在一處,用一種語言,但我的宗教將出現在所有地方,用所有語言敬拜,將流傳到遙遠的國度。”[126]

在這新被納入的世界觀中,水、風和光構成了生命的要素。摩尼教徒借用古代巴比倫思想,塵世是“水的海洋”,而天堂則是“光的海洋”,是知識之神的居所。[127]回鶻人一般稱呼他們的宗教為“世界海洋”,因為它把以前的所有宗教之河匯聚成了一個大海,在希臘語中是“塔拉薩”(Thalassa),在梵語中是“薩穆德拉”(Samudra),在突厥語中是“騰吉斯”(Tengis),在蒙古語中是“達賴”(Dalai)。回鶻人竭力把世界上的所有宗教統一起來,因此他們把他們的摩尼教信仰比作知識之海,猶如匯聚所有江河的世界海洋。[128]他們認為,世界海洋代表純潔、知識、權力、和平,以及海洋中所有的珍寶,如體現海洋自身超自然力量的珍珠和珊瑚等。

盡管他們的神學教義如此要求,但摩尼教修士和修女仍保持著奇特的生活方式。他們隻吃自認為充滿光明的食物。流動的河流與溪水中的水閃閃發光,喝這種水的人便接受了光,但井水來自地底深處,那裏隻有黑暗,所以他們認為,人類不應該喝井水。地麵上種植的綠色植物、水果和蔬菜能吸收光,所以可以吃;但塊根植物生長於地下,沒有接受光,因此不能吃。他們吃水果、蔬菜和植物葉子,但不吃洋蔥、大蒜、胡蘿卜、蘿卜和其他在地下生長的植物。他們拒絕吃肉,因為肉不是在陽光下生長的,因此不能提供光。他們喜歡葡萄,但是不喝葡萄酒,因為在釀酒過程中葡萄中的光被榨出去了。摩尼教徒首選綠色和黃色蔬菜,他們認為這些蔬菜的光含量最高。他們也吃種子。在他們的信仰中,每棵植物都有一個靈魂,他們認為種子含有數以百萬計的靈魂。吃進這些靈魂能使人充滿光明,有助於把這些靈魂凝聚起來,最終使得所有的靈魂都凝聚在一個充滿光明的實體中。

回鶻人的摩尼教籠罩在神秘和儀式之中。他們的祭司講述著遙遠之地發生的神和人的神奇故事。耶穌用比喻,摩尼則用隱晦的典故。回鶻人傳統上稱耶穌為不兒汗耶穌,有句經文曾引用耶穌的話說:“為了救你脫離死亡和毀滅……我要賜給你眼睛未曾看到過的、耳朵未曾聽到過的、手未曾摸過的。”[129]隻有最高級別的官員才自稱充分理解了這個宗教及其神秘的儀式。因為他們重視保密,因此摩尼教徒被稱為諾斯底派(Gnostics),這個詞源自希臘語的“gnosis”,意思是知識,在回鶻語和蒙古語中則演變成了“bilig”。[130]

雖然摩尼教把其他宗教的思想和實踐結合了起來,但它嚴格禁止一些重要的禮儀,如基督教的洗禮、猶太教的割禮和佛教的火葬儀式。盡管摩尼教強調禁欲,但也不讚成一些基督徒自願實行的閹割,也不讚成作為懲罰強加於人或為了當太監而實行的“淨身”。

摩尼也禁止印度教規定的沐浴儀式。按照他的教導,進入任何水體都是一種罪惡,因為它汙染了所有生命所依賴的生活用水。火可以淨化自身和所有經火的人,但水是脆弱的,極易遭受汙染。

在名為《科隆摩尼抄本》的文獻中,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正準備跳進河裏去洗澡,但遭到了水神的指責,問他:“你的動物傷害我還不夠嗎?你自己也要毫無道理地欺侮我,褻瀆我的水嗎?”那個男人回答道:“世上的**、猥褻、汙穢都被扔進你的身體裏,你並不拒絕它們,為何你此時卻卻因我而傷心?”水神提醒男人,他應該是一個正直的人,不應該有這種醜惡的行為。還有一次,他被告誡,人和水是一體的,我們如何對待一滴水就是如何對待整個海洋。[131]

隻有宗教內的選民才必須遵守嚴格的貞潔和素食誡命,戒酒,不吃發酵的食品,禁食植物的根莖,也不吃地下生長的植物,因為那裏沒有光。但這些規則不適用於貴族或普通人。選民身穿白色長袍,戴著白色頭巾,以顯示他們的純潔,白色因而成了摩尼教的象征性顏色。相比之下,佛教被稱為黃教,基督教被稱作黑教,因為他們的祭司所穿的長袍是黑色。穆斯林被稱作裹頭巾的人。摩尼教神父的白衣表明他們不會從事沾染汙垢的工作。和積極參與日常生活的薩滿不同,摩尼教祭司形成了一個脫離普通民眾的階層。後來,當鐵木真組建自己的政府時,他任命白袍薩滿擔任他的精神顧問。[132]

回鶻祭司對民眾的管轄權不僅來自他們在思想上和在公共儀式上的影響力,也來自征稅的權力。百姓除了向汗進貢用以供養國家和軍隊外,他們現在又不得不支付新稅,叫作“靈魂服務”稅,專用於教堂的運作和養活神職人員。為了保證人們遵守這項法規,回鶻汗恢複了古代草原的軍事傳統,每十人編為一個單位。[133]他進一步命令,這十人中要選出一位負責照顧其他人的精神健康,這個靈魂監督同時充當精神導師、思想監督者和宗教稅吏,強迫人們向教會支付施舍和費用,並報告犯罪的和不當的行為。[134]

鐵木真最終沒有采納宗教稅這個主意,但他采用了其基本的社會原則,把他的軍隊以十進位製組織起來,每個單位選出一人負責。十人單位又組成百人單位、千人單位、萬人單位,這樣,蒙古軍隊就成了一個精確的十進位製軍事組織。同時,牲畜也是按群計算的。要一個個數綿羊、山羊、馬、牛、犛牛和駱駝實在太麻煩,所以蒙古人想出了一個簡單的辦法,以馬為單位。五隻山羊或五隻綿羊合計等於一匹馬,五頭奶牛或犛牛等於四匹馬,四頭駱駝等於五匹馬。因此,所有的動物都可以組合簡並到一個數字。

回鶻人自詡“強大而無敵”,因為“首領和百姓之間的差別不是很大”,但摩尼相信保持一個優秀的精英集團的必要性,因此他故意不提佛陀、耶穌和其他宗教領袖教義中的平等思想。[135]他教導人們說,那為數很少的人是選民,具有比普羅大眾更優秀的品質,而且他相信這個小精英群體應該統治其他人。隨著回鶻變得越來越強大,其領導人越來越多地介入摩尼教,精英家庭被這種哲學所**,認為無論自己想幹什麽都是有道理的。經文(有些地方故意模糊)含義的模棱兩可給他們提供了放縱自己的借口,過著摩尼從未認可的生活方式。

回鶻統治者建造輝煌的宮殿,裏麵堆積著進口的奢侈品、漂亮的衣服、甜食、珊瑚、綠鬆石等。“婦女用粉、黛描眉,用刺繡裝飾衣服”。[136]這些奢侈品是“中國製造”,而這些物品的進口使他們斷然“與野蠻風俗習慣決裂”。[137]

曆史證明,頹廢的社會可以維持很長時間,卻會因一些突發事件導致其滅亡。這個命運於公元839年一個致命的冬天降臨在回鶻身上,嚴重的雪災造成大批牲畜餓死,這個現象被稱為“白色饑荒”。一方的災難往往是另一方的機會。在回鶻人遭受災荒暫時虛弱無力時,從西伯利亞葉尼塞河來的數萬名吉利吉斯人湧入蒙古大肆搶掠。吉利吉斯人殺死了回鶻汗和他的家人,在長達五年多的時間裏,他們**了回鶻人的土地,搶劫寺廟,燒毀城市,偷竊牲畜,奴役百姓。

吉利吉斯人的大規模劫掠結束之後,並未創建一個新的帝國,也沒有重建城市或建立另一個王朝。相反,他們開始一步步撤離這個被**的民族,帶走他們想要的東西,並尋找新的地方進行擄掠。灰燼和塵埃依然籠罩在燒毀的寺廟和宮殿上,一些幸存者爬出廢墟,拋棄了他們的城市,一步步走向草原,去尋找新的生活。一些人一路向南,穿越戈壁逃往中國西部的吐魯番、哈密以及絲綢之路沿線的綠洲,今天回鶻人的後裔仍在那裏生活。其他人則融入了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拋棄了他們的城市文明,過著幾千年來生生不息的遊牧生活。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回鶻人都逃離了家園,也並非每個吉利吉斯人都遷往他處。其中一些人留下來組成了新的草原部落。他們的後裔有時會回到舊城遺址,在廢墟上放牧他們的山羊和馬,有時他們會斜倚在老廟的山牆上,或登上昔日古老城堡的頂端,眺望草原,希望找到失蹤的牲畜或友好的人家。隨著信仰摩尼教的回鶻人融入其他部落,他們豐富了新鄰居傳統的萬物有靈信仰,為其增加了一層新的靈修實踐。

***

鐵木真從回鶻文明中理解了一個清晰的信息:一個帝國要獲得成功,必須有一套書寫體係。他明白,要把他的遊牧武士及其追隨者轉變成一個民族,第一步就要引進一套像中華帝國和突厥帝國那樣的書寫體係,但在最初,他尚不清楚應該采用哪種書寫體係。雖然蒙古語與突厥語在語法和詞匯方麵很相近,但原先用符文書寫的做法已經過時。梵語也曾在一些石刻上使用過,但這種文字過於生疏,難以理解。采用漢字需要全麵了解漢人的生活和思想,因而難以適應其他語言方式。鐵木真對書寫文字極不尋常的選擇,勢必將對他的新興帝國的未來文化發展方向產生深遠影響。

隨著一聲令下,蒙古語突然成了一種書麵語言。蒙古人把他們的書寫文字稱作畏兀兒字,因為教士們講畏兀兒語,但他們實際上把自己和過去的文明財富聯係起來了。畏兀兒文字源自粟特語字母,這種字母植根於古敘利亞語,也和阿拉米語、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有關係,是從右到左書寫的。更複雜的是,畏兀兒人和蒙古人把字母表豎起來,從上到下按照漢字書寫方法書寫句子。他們的書寫體係既源於亞洲,也源於歐洲,這樣就把一種世界性的特色帶進了草原生活。中國宋朝使臣趙珙形容這種字母類似於中國的笛子樂譜。[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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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語“成吉思汗”

這種混合文字係統成了蒙古人麵向世界的新窗口和珍貴的曆史關聯。畏兀兒人不像天突厥那樣試圖拒絕外國影響,他們歡迎這種影響,但他們非常仔細地選擇外國元素並將其融入自己的文化。鐵木真承認,他打算為蒙古人創造的社會是類似於回鶻人那樣的社會,但是他想讓他的帝國幅員更遼闊、享祚更長久。他開始學習回鶻人成功的秘訣,同樣重要的是,也從他們的失敗中汲取教訓。

1204年,在正式創立蒙古民族兩年前,鐵木真從乃蠻汗廷選了一位名叫塔塔統阿的文員,並指示他采用畏兀兒語字母書寫蒙古語。[139]塔塔統阿又招募了幾位文員進入當時規模相當小的蒙古汗廷,開始把這套文字教給年輕人,包括鐵木真的兒子和他收養的塔塔兒族的兄弟失吉忽禿忽。鐵木真周圍的這些人後來組成了蒙古帝國的宮廷,而這些看似很小的步驟在未來幾十年中將產生深刻的影響。每一次戰役的勝利都會增加汗廷中的文書人數,因為熟悉其他語言和文化傳統的男性被納入了政府管理團隊中。他們從一個簡單的文書班子逐漸變成了語言學校,匯集了來自不同的宗教背景和各具特色的知識傳統的學者,他們所受過的哲學和文學訓練也各不相同。這不起眼的開端將培養出一批草原學者,他們在未來幾十年中將成長為一支日益重要的全新的知識分子群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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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采用畏兀兒文字及其相關的政治機構,鐵木真接受了世界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摩尼教國家作為他的新興國家的典範,從而使得他從前的文盲部落接觸了世界文明。術外尼用不乏嘲弄的語氣寫道,蒙古人“把畏兀兒語言和文書當作知識和學問的頂峰”。[140]畏兀兒人可能一直是世界舞台上無足輕重的角色,但蒙古人突然間便獲得了大量信息,包括粟特人的商業慣例、中土哲學、突厥文學、希伯來聖經、希臘曆史、印度數學、波斯童話故事以及各大宗教的主要戒律等。

蒙古人接受了形形色色的新的豐富的外來影響,這些影響在引入蒙古語言的一些單詞中可以看到,比如:水晶、食糖、糖果、酒精、鋼、皇冠、匕首、肥皂、石榴、鸚鵡、象棋、鑽石、翡翠、書、鈴鐺、無花果和珠寶等。[141]畏兀兒文字也帶來了應對更大世界和創造一個政府所需的詞語,比如“sang”,意思是倉庫,但這個詞義很快擴大,表示司庫和財務部門。隨著詞匯增加,蒙古人也了解了不同的生活方式。

鐵木真把一些摩尼教的宗教法律直接納入他的法律體係,比如對水的保護。後來的基督徒和穆斯林觀察家對關於水的蒙古法律感到困惑和厭惡,尤其是禁止人們在河湖中洗澡或洗衣服的法律,但實際上這些法律都借自回鶻汗國的摩尼教規。

畏兀兒語和摩尼教教義引入了一種新的世界觀,特別是人生就是對抗黑暗的持久抗爭的概念。善與惡是分開的,不能融合,就像太陽在夜間不能發光一樣。鐵木真從此開始認為自己是上天意誌的化身,因此一直堅持不懈地與那些拒不屈服於他意誌的人進行鬥爭。與他為伍的就是服從上天,就是好人,與他為敵的就是忤逆上天,就是代表黑暗勢力的壞人。[142]他的使命就是征服叛逆者並迫使之降服,從而播灑和平。

畏兀兒人為蒙古人提供了一種新的宗教禮儀語言去解釋世界、法律和國家,其中很多都在《蒙古秘史》中有反映,部落神話的荒謬傳說被提升為披上金光的官方意識形態。摩尼教為統治者提供了強有力的宗教支持,宣稱君王的權力直接來自上天,更具體地說,來自太陽和月亮。按照傳統,汗是草原上最強悍的人,但現在,經過摩尼教信仰的打磨,他成了“美麗、可愛、高貴、光明、英勇、崇高、強大的汗”。[143]有一首摩尼教讚美詩告訴選民要“穿上鮮豔的服裝,披戴光明”,隻有這樣他們才能統治,上帝才會“把王冠戴在你頭上”。[144]這個光明之人的圖像最終將成為對成吉思汗的禮讚。有一個故事與摩尼教有直接關聯,據說成吉思汗的一位祖先阿蘭豁阿因為一位騎著一道光的金人而懷孕,而且由於這個神奇的事件,她預言她的子孫將“為天下之主”。[145]

粟特人把關於王權的深刻思想觀念帶到了蒙古,這種思想部分來自波斯,最顯著地體現在亞曆山大大帝身上。他們沒有譴責亞曆山大為侵略者或暴君,反而讚美他為英雄。《亞曆山大傳奇》和《伊索寓言》是兩個最早用新字母翻譯成蒙古語的文學作品。雖然在該地區漫長的曆史中,亞曆山大的統治為期很短暫,但他的王國卻造成了深遠的文化影響,因為他把不同的文明、語言和思想混合在了一起。拜亞曆山大大帝所賜,粟特人、畏兀兒人和後來的蒙古人獲得了豐富的藝術、美學和哲學底蘊,也獲得了一個相當龐大的詞匯係統。[4]

摩尼的許多想法直接借自古希臘哲學。他的有關選民在靈性上優於他人的教義和柏拉圖在《理想國》裏所宣揚的國王應由精英哲學家擔任的理念密切呼應。柏拉圖描述衛士是“被帶到這個世上成為統治者”的人。[146]通過他們所受的教育及其掌握自我的堅定努力,他們獲得了統治他人的才能。衛士應戒除世上的虛華,忽略那些願意活得像豬一樣的人們所看重的東西。他們認為,正義是“一切事情中最大和最必要的東西”。[147]甚至遠在鐵木真之前,突厥和蒙古可汗就試圖把自己塑造成熱愛智慧的百姓的衛士,但鐵木真是帶著新的使命和承諾接受了這個身份。

鐵木真的鬥爭並不僅僅是為了決定他自己的前途命運,他正在創建一個民族,並在這種鬥爭之中享受上天的祝福。摩尼聲稱自己具有貴族血統,而他也試圖通過證明君權的正當性來說服統治者皈依他的宗教。摩尼和他的追隨者寫了幾本給國王的建議書,說明如何作出決定,舉行公共儀式,同時取得人民和上天的支持。摩尼認為,要創建一個強大的國家,需要一支強大的軍隊,但僅有強大的軍隊是不夠的。他寫道,君王的義務是“在服務於他的王國時,為了內部的宗教和外部的整個王國獻上他寶石般的高貴身軀接受磨煉”。[148]

摩尼教徒把強烈的國家意識形態和君權的正當性引入了大草原。他們理論的兩個原則,即內在的法律和外在的政府,對政府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作出了明確的解釋。[149]正如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那樣,每個國家也要有一個領袖。汗就是國家的靈魂,根據摩尼的說法,汗的統治至高無上,遍及神聖和世俗王國。他是“兩種善的完美集合”。他是兩種快樂的主人,“既是身體的主宰,也是靈魂的主宰”。[150]他“配得上這兩種幸福的生活,配得上擁有身體和靈魂的支配權”。[151]汗的統治範圍可以延伸到身體和靈魂,但信仰問題依舊是個人的內部問題,而外部事務則屬於政府。鐵木真也接受了這種思想,規定個人問題屬於蒙古包內的事務,而公共行為則屬於草原的事務。[5]

對摩尼教徒來說,比軍隊更重要的是法律,通常被稱為“純法律”(阿力克法/arig

nom)。信仰他們的宗教是“行在純潔道上”。他們稱他們的宗教和神是“法之忽提”(Nom

Quti),這個詞語是希臘詞語“法律”和突厥詞語“陛下”的結合。回鶻人接受了希臘語和摩尼教的傳統,也對法律高度重視,而鐵木真也將如此。希臘法律“nomos”有著很久遠的哲學和法律傳統,而回鶻人對法律的定義很寬泛,幾乎等於書麵的經文。[152]法律是自然法,也是精神法。蒙古人已經有了表示法律的詞,但他們吸收了希臘詞“nom”,用來指代神聖法律與精神道德的書。

對摩尼教徒來說,可汗的法是神聖的。摩尼教徒視神為“律法之王”,把汗看作“身披法律的威嚴”。[153]他們的一首讚美詩唱道:“上帝是法王,耶穌是佛陀!”而在另一首歌中,神則是“全智法王,摩尼是佛陀”。[154]神在精神和世俗王國都是完美的,“因為他已建立不兒汗法,救我們脫離憂傷和不幸”。[155]

柏拉圖在他的《法律篇》第九章中,把法律比作建造國家必不可少的基石。有些法律在君王出生時就定下了,其他法律則需要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收集和補充。統治者頒布新的法律,與其說他創造了法律,不如說他發現了法律,並在適當的時間為了適當的目的而使用它們。

鐵木真從畏兀兒人和突厥人那裏學到了一個簡單的觀念:宗教和法律不能分開。正確的就是神聖的,而神聖的就是合法的。君王沒有上天的支持就無法統治,為了獲得這種支持,他的法律必須符合地母和天父的法律。

蒙古人已經承認了“tor”(禮法)作為宇宙不成文的道德守則,但“nom”引入了成文法,添加了一種新元素。所有人都被同一條繩子拴著,猶如穿過戈壁沙漠的駱駝商隊那樣。鐵木真把這條繩索叫作“黃金索”。[156]它把蒙古人與金砧即北極星相連。隻要他們連接在一起,他們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實現目標的方法。但如果他們弄斷了那條繩子,他們便會漂泊流離,一個個孤獨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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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鐵木真開始征服草原部落時,他的蒙古人在宗教和文化上與畏兀兒人和粟特人如此相似,以至於許多外國人幹脆稱他們為畏兀兒人、粟特人或摩尼教徒,而不是將他們看作有著自己獨特文化的民族。[157]14世紀偉大的阿拉伯史學家伊本·赫勒敦說,蒙古人信奉波斯僧侶的拜火教,他們是摩尼教徒。[158]畏兀兒人用突厥詞語稱呼他們的牧師為博古(bogu),但有時候也用更古老的瑣羅亞斯德名字稱呼他們為麥琪(magi)。瑣羅亞斯德教和摩尼教都誕生於波斯,它們之間的區別並不清楚,但它們卻相互極端仇視。[159]

蒙古語稱呼薩滿的詞語“boo”起源於回鶻語的“bogu”,這個詞在其他部落,如克烈部,是指聖潔的人,但在蒙古語中很晚才這樣用。[160]摩尼教祭司和草原薩滿都用這同一個詞語表示,因此巴·希伯來斯在他的書中記載,蒙古人從畏兀兒人那裏借用了許多宗教思想,尤其是他們使用的“巫師”(薩滿)一詞上。他還指責摩尼教徒性行為不當(因為摩尼教徒被視為性變態)。他寫道,當他們處在恍惚狀態時,他們“除非被其他男人玷汙,否則他們與魔鬼的密談就不會結束,因為他們中很多人都是陰陽人”。[161]

最終,摩尼教徒被基督徒、穆斯林以及中國學者從蒙古曆史中剔除了。幾個世紀之後,當佛教僧侶使蒙古人皈依佛教時,他們對任何涉及這個討厭的宗教的文字進行了審查。然而,盡管曆史學者保持了對文字記載的壟斷,普通人在他們的神話和傳說中卻仍然保留了這些被刪除的曆史片段。

於是,有一個奇怪而有趣的蒙古故事流傳了下來,這個故事把鐵木真和先知摩尼在一個超自然的人物身上聯係起來,這個人物稱作摩尼汗(Mani Khan),在蒙古祈禱詞中,他有著“黃金白銀之體”。[162]先知摩尼宣揚素食主義,禁止屠宰動物,因此摩尼汗成了野生動物的保護神,成為“所有野獸的主人”,“掌管著成千上萬的野生動物”。

Khan

Mani),即富王摩尼,並聲稱這裏的動物,包括羚羊、野兔、鹿、狐狸、老虎、豹子等,統統屬於他。他對鐵木真說:“我送給你幾個,但請留下其他動物的性命。”

這位老人的請求感動了鐵木真,他同意讓野生動物從山上遊**到由他控製的草原上,但作為回報,他想要足夠的肉喂飽他的百姓。摩尼汗同意向鐵木真供應足夠的肉和毛皮以保證他百姓的生活。鐵木真請他不要把肉作為禮物送給他,而應該允許獵人通過狩獵而獲得,這樣他們可以保持精湛的技能,摩尼汗同意了。達成這項協議後,老摩尼汗趕走了許多邪惡的魂靈,包括“狐妖、瘋獸、大腳雪人和獨腿魔”。這樣,山上的百姓和動物就都安全了。此後摩尼汗統治此地,隻要蒙古牧民和獵人能做到有節製地狩獵,他就成為他們的精神守護神。

任何社會在采用一種宗教時,都會對它進行改造以符合他們自己的文化。所以,摩尼教徒的素食主義先知成了蒙古人的狩獵神。[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