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公元2048年3

筱山微微一笑,開心地說:“好。”

“聽說你最近老犯錯,是不是遇到什麽煩心事兒了?”

自己竟然說出了如此關切的話語,蘭子不禁訝異。

(我在裝好人。)

(但這種感覺並不壞。)

(真沒想到,我還挺適合做伸張正義的英雄的。)

“對了,你先前不是說,要找我說個事兒嗎?什麽事兒?”

“呃……”筱山支吾起來。

“別誤會。當時我沒答應你,真的是因為我有事。”

蘭子將脫下來的工作服卷成一團,扔進盛衣箱裏。剛好對麵也有人將工作服揉成球丟過來,同蘭子的衣服相撞,纏繞在一起落進箱子。

那是阪崎的衣服。

蘭子同她都穿著內衣。但蘭子的隻是最簡單的那種淺褐色內衣,而阪崎的上下都有蕾絲邊兒。而且,阪崎的體形依然前凸後翹,令身為同性的蘭子羨慕不已。阪崎對此肯定也心知肚明吧。她右手叉腰,搔首弄姿,肥厚的嘴唇向上一翹,露出挑釁似的微笑。

蘭子很久沒關心過自己這副皮囊了,頓時大感自卑,但她不動聲色,與阪崎針鋒相對道:“幹什麽?有話就說。”

阪崎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

“知道什麽?”

“你——”阪崎那陰險而愉悅的眼神捕捉到了筱山,“今年到第一百年了。”

更衣室裏炸開了鍋。

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蘭子身旁。

蘭子下意識地轉過身。

筱山臉色蒼白。剛才還淚汪汪的眼睛一下子幹涸了,瞪得老大。眼珠裏仿佛沒有映出任何東西。嘴唇鬆垮垮的。從肩膀到手腕抖個不停,如同得了瘧疾一樣。

“就是說,她馬上就要被宣判死刑了,所以才會連續出錯。都這樣了,哪有心情工作呢?怎麽樣?被我說中了吧?你倒是說話呀!”

阪崎的目光中充滿了得意。

鴉雀無聲。

五秒。十秒。

沒有人開口。

打破寂靜的,是非人的尖叫。

筱山。她的眼裏已經找不到一點兒理智。她伸出雙手,十指彎成鉤狀,仿佛握著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她不停地尖叫,大張著嘴,仿佛要將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似的。蘭子很想捂住耳朵。

對這超乎意料的過激反應,阪崎不知所措。她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

筱山突然衝出來,一腳踹翻盛衣箱,朝阪崎撲過去。阪崎毫無反應。不光是阪崎,蘭子和其他人也都木然未動。

阪崎放聲尖叫。

筱山的十根指頭深深地紮進阪崎的臉。阪崎拚命想把她推開,但筱山已經瘋了,什麽都不顧了。筱山的右手拇指插入了阪崎的鼻孔中。阪崎慘叫起來。

“住手!”

蘭子撲到筱山的背上,試圖將她拖走。筱山紋絲不動。這力量太驚人了。她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愈發瘋狂地襲擊阪崎。

“這裏!”

蘭子用眼角餘光瞥見一個黑影衝了上來。來者穿著全黑色製服,金色和紅色的鑲邊。是女保安。不知是誰叫來的。

“快抓住她!”

保安戴著防毒麵罩。

蘭子大驚。

(要用那玩意兒!)

保安從腰間的皮套裏掏出一個細長如膠囊的紅色罐子,俗稱“紅香蕉”。

保安手持紅罐,對準了筱山。“放開!”

蘭子放開筱山,捂住口鼻,屏住呼吸。然後,霧狀**就朝筱山的臉噴去。阪崎趁機逃走,也像蘭子一樣,捂住了嘴。

隻有直接吸入氣體的筱山,白眼一翻,踉蹌了兩步,蹲下倒在了地板上。

飄浮的霧狀顆粒,數秒之後就凝結成水滴落下。這種噴霧很難在空氣中擴散,所以就算隻是很小的爭端也會被派上用場。

“你把我們當蒼蠅呀!”阪崎罵道,靠著更衣櫃癱坐在地。她引以為傲的臉蛋兒上血痕斑斑,鼻子周圍又紅又腫。她眼皮發沉,目光渙散,與其說是暴力驚嚇所致,不如說是吸入少量鎮靜噴霧造成的。

筱山緩緩抬起了眼皮。

天花板浮現在模糊的視野當中。

“你醒啦。”坐在床旁椅子上的蘭子平靜地說。

筱山戰戰兢兢地動了動眼珠。像是在尋找聲音的來源一樣,她的目光在虛空中掃來掃去,最後停在蘭子的臉上。

她眨了一下眼。

又一下。

“仁科小姐,我怎麽在這兒?”

“你睡了大概三十分鍾。”

“這裏是哪兒?”

“醫療室。”

食品廠的醫療室裏有六張病床,常備醫生、護士各一名。這是勞動聯合會的規定。

“我為什麽會在醫療室?”筱山眉頭緊皺。

據說,被“紅香蕉”襲擊後會短暫失憶。筱山現在就處於這樣的狀態吧。雖說記憶可以很快恢複,但也有人失憶了一個星期,蘭子不由得慶幸自己沒有這樣的經曆。

“我……”這時,筱山突然深吸一口氣。

“你想起來了?”

筱山麵容扭曲,淚盈盈地看著蘭子,呻吟著試圖坐起來。

蘭子一把將她按住。“沒事了。”

“可是……”

“是那家夥不對。我已經給廠長解釋過了,你不會被開除的。”

“真的?”

蘭子微笑著點頭。

筱山又躺回**,長舒一口氣,然後沉默不語。

蘭子也默默地注視著她。

筱山慢慢舔了舔嘴唇。

“她說的都是真的吧?”

筱山用沙啞的嗓音喃喃道:“我今年一百年了。所以,明年……”

阪崎說的不錯,生存許可期限一到,對本人來說是等於被判了死刑。一年的寬限期也提供不了任何寬慰。

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從正麵注視著蘭子。“仁科小姐。”

“嗯?”

“仁科小姐,你還有幾年?”

蘭子也注視著筱山。“二十二年。”

“是嗎。還有這麽多年啊。”聲音中透出些微失望,“我還以為,說不定仁科小姐也同我一樣呢。”

“一樣到一百年了?”

“看來是我一廂情願罷了。或者說,是我的奢望。”

“奢望?”

“因為我不願意一個人去死,會很不安、很害怕。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個能互相打氣的朋友在身邊,那該多好啊。”她死心般長歎一聲,“原來,仁科小姐也不跟我同年啊。”她再次望向天花板,目光不知怎的清澈起來,“看來,我必須得死了。”

蘭子無言以對。

筱山擠出一絲笑容。“是啊,法律已經做出了規定。可是,就算法律有規定,是不是就一定得死呢?這部法律本身就是錯的,你說對吧,仁科小姐?”

你在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時候,就已經在保證書上簽字了,所以你才能保持著年輕的狀態活到現在——蘭子知道,說這樣的大道理是沒用的。這番道理,筱山也明白。

見蘭子依然沉默,筱山病態地歡笑起來。“無可挽回了。隻能認命了。”

她笑著閉上眼。

淚珠奪眶而出。

9

不鏽鋼門是紅褐色的,凹陷的部分積滿灰塵。門把手周圍既沒有鎖眼,也沒有插卡的卡槽,必須通過手持智能終端發送信號才能操控。

戶毛幾多郎從夾克口袋中取出一個小的盒形裝置,形狀和大小與傳統打火機相仿,黑色的盒體上有一個白色的按鈕。他對著門摁下按鈕。指示燈閃爍紅光,數秒後變成綠色,說明鎖已經打開。這種裝置俗稱“大王”,隻有搜查人員才被允許攜帶並使用,能輕鬆打開市麵上一般的電子鎖。

戶毛打開門,往裏邁出一步。

燈自動亮了。

一道短走廊的前方,是二十平方米左右的一個房間。

“真掃興!”

他反手關上門,掃了眼腳下,發現這裏的裝修是大概三十年前流行的美國風格,不適合脫鞋。於是他穿著鞋沿走廊前進。

打開左邊的三合板門,是浴室和廁所。濕氣厚重,但沒有汙水的臭味,反而殘留著清洗劑的香味。看來這裏打掃得很徹底。

右邊是水槽,正上方是餐具櫃。餐具的種類和數量都很少,但洗幹淨了,擺得整整齊齊。垃圾桶裏也沒有堆滿垃圾。細長的冰箱裏幾乎空無一物。

房間。

床、沙發、桌子,所有可以叫家具的東西一件都沒有。有空調,但沒有電視。牆上掛著睡袋,看樣子經常用,質量似乎挺好。

“就睡這東西裏頭?”

往衣櫃裏一看,背包和衣服都收拾得整整齊齊。

“可是,這裏啥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呀。”

謹慎起見,他又回到睡袋前,摸了摸睡袋上的口袋,但一張筆記潦草的紙條都沒找到。

既然那家夥沒有通過手持智能終端與他人聯絡的跡象,那就肯定是直接見麵的。不過,這個星期戶毛一直緊跟著那家夥,沒發現他同別人接觸,或者交接紙條,或者默默打手勢交流。難道那家夥發現自己被監視了,所以有所準備?怪不得戶毛趁他不在家的時候來搜查,卻撲了個空。

“媽的,怎麽搞的?”

戶毛躺在房間的中央,四肢攤開成“大”字。

天花板的燈光刺進眼睛。

不祥的感覺爬上心頭。

(不,不會的。)

阿那穀童仁還活著。他的組織還存在,現在就潛伏在地下,蠢蠢欲動。就連這個房間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

戶毛一躍而起。

站在窗邊,拉開窗簾。

外麵已被夜色籠罩。

同這裏一樣,對麵的建築也是公寓樓,共有四層,有三段樓梯都亮著燈,但看不到人影。

“你是不是太過分了?”一個聲音傳來。

窗戶上映著自己的臉。背後的門開了。

戶毛連忙轉身。

木場道雄。他正提著兩個袋子,裝的好像是食品和洗過的衣服。

戶毛咧嘴一笑。“喂,我一直在等你喲。”

木場一臉不悅。“你是怎麽進來的?”

“如今的工具挺方便的。”戶毛取出“大王”給木場看。

“這裏應該沒有什麽可疑的東西。你看夠了就請回去。”

“別這麽冷淡嘛。至少讓我喝瓶啤酒吧。”

“這裏可不是酒館。”

木場將提著的袋子一個放在地板上,一個放在水槽裏,然後把後一個袋子裏的東西——瓶裝牛奶、麵包、一公升裝的橙汁——轉移到冰箱裏。

“這裏確實很幹淨。但太幹淨了,反而很不自然。就是說,為了防範警察來搜查,所以故意小心謹慎,不露痕跡。這恰恰暴露出你圖謀不軌。”

木場關上冰箱門,再次麵對戶毛。“你想多了。我有潔癖,這是牢獄生活的後遺症。當年,就算掉一滴咖喱在地上都會被懲罰。”

“你不是八年前就出獄了嗎?”

“我蹲了五十年牢。用暴力植入的習慣,可沒那麽容易根除。”

木場幽深的眼睛中閃過一道寒光,令戶毛毛骨悚然。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都無法抹去這個男人不時在他心頭投下的恐怖陰影。

“看夠了嗎?回去。”

“告訴我,”戶毛抵抗著木場的視線,“阿那穀童仁在什麽地方?”

木場啞然。

“你是怎麽同那家夥的組織聯係的?”

“你又來了。”

“裝糊塗沒用。別的警察我不管,但我是不會被你蒙騙的。”

“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吧。這半個世紀以來,發生過表明阿那穀童仁還活著的案件嗎?他的組織有還在活動的任何征兆嗎?什麽都沒有。當然沒有了。因為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子虛烏有。”

“那1986年發生的那起案件是什麽?那樣大規模的恐怖炸彈襲擊,如果沒有神一般的領導者指揮,沒有強有力的龐大組織,是絕不可能幹出來的。”

“那隻是無數偶然交疊在一起導致的不幸事件。說偶然還不準確,應該說是那個時代的瘋狂吧——在那個瘋狂的時代,許許多多的人都被感染成瘋子,於是發生了那個慘案。事實就是這樣。”

“胡說!偶然和瘋狂導致了慘案?阿那穀童仁是真實存在的。他必須是真實存在的。”

木場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憐憫。“看來,你也是千千萬萬被時代感染成瘋子的人之一。”

“不對!”戶毛用食指指著木場,“你就是證據。你的這種表現就是證據。”

木場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百年法》一旦實施,你就會死。但你卻沒有感到半點兒不安,因為你有了活下去的可能。你打算利用阿那穀童仁的組織逃跑,我說得沒錯吧?”

“對活著這件事,我早就不再執著。我沒想過要在生存許可期限屆滿之後繼續活下去,也沒想過逃跑。不過,我也並不打算把好不容易得到的性命親手拋棄。該我死的時候,我就會死。但在那之前,我會踏踏實實地活下去。這就是我給自己定的準則。”

“啊,是嗎?那你……”

戶毛從槍套中取出手槍。

右手伸直,對準木場的臉。

可裝填五發子彈的左輪手槍。共和國警察的製式手槍,俗稱“三三式”。

“我現在就要你死。”

木場麵不改色,連槍口都沒看。

“告訴你,這可不是麻醉彈,是實彈!”

扳起擊鐵,彈巢開始轉動。

隨著哢嗒一聲,子彈已經進入射擊線。隻要扣動扳機,火藥的爆發力就會將鉛塊射出,撕碎目標。

但木場仍然毫無反應。

“你要是覺得我在開玩笑,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可是認真的。”

“沒關係。開槍好了。”聲音依舊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為什麽?”

戶毛的右手開始大幅顫動。他無法瞄準,手穩定不住。他用左手托住右手,但震顫依舊。他的脊背上冒出冷汗,感覺呼吸越來越困難。

“我會開槍的,真的會開槍的喲。”

木場朝戶毛走來,懶洋洋地伸出右手,握住顫動的槍身,將槍口頂在自己的額頭上。

“來吧,開槍吧。”

近在咫尺的木場的眼睛。

深不見底的黑暗。

“怎麽了?怎麽不開槍?”聲音極其溫柔、平穩,“我知道了。我閉上眼睛,你就更容易開槍了。”木場合上眼皮,“可以了。”

戶毛全身都顫抖起來,腳、腰像篩糠一樣亂抖,牙齒上下打架。

“木……木場……”

手指。

扣下。

扳機。

之前。

戶毛發出一聲慘叫,手鬆開槍,身體癱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後退卻。

木場握住槍身,頂在自己的額頭上,睜開眼,俯視著戶毛,漫不經心地將手槍扔過來。擊鐵還處在待擊發狀態。戶毛屏住呼吸,用兩手去接,但沒接住。手槍在地板上跳了幾下,終於停了下來,擊鐵也沒有落下。戶毛小心翼翼地將擊鐵複位,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你為什麽不開槍?”

戶毛抬起頭。他的自尊心已經崩潰了,一股衝動攫住了他。他拜倒在那個男人麵前。他想放棄自己的思想,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那個男人。

“你為什麽不開槍?”木場重複質問道。

戶毛無法抵抗。

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

“我這是怎麽了……”

他聲音顫抖。

我害怕了。

心底深處的真心話。愚蠢而淒慘的自我,完全暴露在這個男人麵前。

屈辱而歡喜。

絕望而陶醉。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百年法》……”

木場微微抬眉。“我同你一樣,都是《百年法》的第一年適用對象。我也不得不去死。”

戶毛的身體撲向地板上,雙手撐地。

“拜托了!請幫幫我!我想逃脫《百年法》,我想繼續活下去。你是可以辦到的。如果你是阿那穀童仁,如果利用他的組織,應該就可以做到。我的性命就拜托給你了,就拜托給阿那穀童仁了。我什麽都願意做。警察的搜查情報我也會提供。請讓我加入你們當中。所以……”

木場的眼睛流露出一絲輕蔑。

戶毛將額頭緊貼在地板上。“如您所見,我無比虔誠。請您體諒我卑微的請求。救救我!”

“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你醒醒吧!”

戶毛仰起臉,淚眼婆娑地盯著木場。“這麽說,我就隻有死了。”

木場一言不發。

“救救我!救救我吧!就算讓我舔你的屁眼兒,我都會舔的。我什麽都願意做的!真的!”

“你這個德行,我實在看不下去了。給我出去!”

“木場……”

“出去!”

戶毛差點兒就要抱住木場的腿了,隻有這一點他忍住了。

“請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才好,怎麽做才能繼續活下去。”

木場不耐煩地答道:“你去祈禱吧,祈禱《百年法》從這個國家消失。”

10

“開始了嗎?”

“馬上就開始。”

晚上九點。

遊佐章仁回來的時候,第一辦公大樓四樓的《生存限製法》特別準備室裏,除了正在美國出差的稻森之外,所有的成員都聚在一起。大家都停下手頭的工作,注視著牆壁上的大屏幕。但鴻池首相還沒有在屏幕上現身。深紅色的十字架背景上,隻有講台和三日旗。三日旗前排的椅子上,坐著一大批記者。

立花回頭看著坐在桌子旁的遊佐。“這就是室長您說的首相記者見麵會?”

“不知道。”

其他成員也都注視著遊佐。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愕。

“不對嗎?”

“首相承諾將對實施《百年法》明確表態。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實施《百年法》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是已經製定的法律。對這個已經明確的問題,還需要召開緊急記者見麵會來說明?還是說,首相打算預告有關《百年法》的重大事項?”

即將召開緊急記者見麵會的通知是晚上八點鍾發布的,各媒體緊急變更了原有安排,臨時增設了特別節目,準備實況轉播。遊佐試圖通過各種關係搞到見麵會的內容,但首相官邸下達了非常嚴厲的封口令,遊佐一無所獲。封口令的嚴厲程度史無前例。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什麽關於《百年法》的重大事項呢?”深町不安地嘟囔道。

“難道,是凍結實施……”

屏幕上的圖像動了。

鴻池首相上場,將講台上準備的水倒入杯中,一飲而盡,然後深吐一口氣,抬起頭。

“首先,我要感謝媒體機構的朋友蒞臨本次緊急記者見麵會。現在,記者會開始。”

首相再次鞠躬。在閃光燈的照耀下,他那脫色的白發閃爍著銀光。

“今天之所以舉行這次記者會,是為了宣布一個對日本共和國和共和國國民極其重要的事項。通過新聞報道和政府公報,各位應該已經知道,《生存限製法》,也就是《百年法》的預定實施日期距今已不足一年。這部法律規定,國民接受不老化處理一百年後,就會喪失生存權,而這明顯就意味著——死。”

記者麵麵相覷。首相明確表示“生存權喪失”等於“死”,這還是第一次。不過,這層窗戶紙本來就應該捅破了。

“同樣明顯的是這部法律的存在意義。倘若沒有這部法律,那麽接受不老化處理的所有人就會永遠生存下去。隨著人口的增加,各種社會問題將會爆發。這樣的結果很容易想象得到。”

到這裏為止,首相的話都很正常。

“可是,根據輿論調查,現在大多數國民都對這部法律感到不安。而且,這樣一部關係到共和國國民生命的法律,並不是國民自己製定的,這也是曆史事實。考慮到以上諸多因素,身為內閣首相的我,對實施這部法律是否正確,不得不產生強烈的疑問。”

“他在說什麽?”深町呻吟起來。

“這部法律關係到大家每一個人的生命。如果不征求大家對這部法律利弊的意見就將其實施,難道不是對民主主義社會正義原則的褻瀆嗎?”

遊佐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他想這樣!)

鴻池首相像是要故意吊胃口一樣,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特準的成員一動不動,等待著首相接下來的話。

鴻池首相徐徐開口道:“我,日本共和國首相鴻池忠之,根據《日本共和國憲法》第七十六條賦予的首相權力,決定舉行所有選民參加的國民投票。”

“渾蛋!”巨漢荒川嗖地站起來,“居然要搞國民投票……”

“把責任全推給國民了。”

“太不負責了。”

“室長!”

群情**的不隻是這個房間,記者見麵會會場上也是如此。記者拋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鴻池首相平靜地做出解答。

“關於投票日期的問題,我將在同有關機構商談之後再作決定。”

“接下來將設計問卷的內容。不過,我想問卷最核心的問題應是:您認為應該按原計劃實施《百年法》,還是暫時凍結《百年法》並進一步討論?”

“當然,凍結並不意味著廢除。經過深入討論之後,完全有可能會實施此法。”

“國際上也會出現反對的聲音,但本屆政府將努力爭取他們對日本特殊國情的理解。”

深町站起來怒吼道:“交給國民投票表決的話,《百年法》鐵定會被凍結的!”

遊佐的懷中傳來震動。

手持智能終端收到來電。

笹原次官。

“看到了嗎?”

“是的。真是出大亂子了。”

“沒想到他會搬出七十六條來。也許是永瀨官房長官或者依田幹事長出的主意吧。”

“國民投票由內務省管轄,他根本沒有找笹原次官您談過嗎?”

“談過的話,我肯定會阻止他。”

“首相正是預見到這一點,所以才獨斷專行……”

“我們被他騙慘了。”

“阻止不了他了嗎?”

“他把動靜鬧得這麽大,國民投票是勢在必行了。”

“把‘直接表達民意’的大旗打出來,一旦民眾決定凍結,那要推翻這一結果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發動武裝政變。”

“雖說凍結並不等於廢除,但那隻不過是托詞罷了。如果一部法律連實施都無法進行,那也注定是難以複活的。”

“可是,對國民來說,更傾向於選擇‘凍結’吧。這樣下去,《百年法》肯定將被葬送。”

“今晚不合適,我們明天商量一下對策吧。”

“好的。可是,特準今天就開始行動。”

“當然。”

遊佐將手持智能終端放回口袋。

記者見麵會結束了。

特準的成員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遊佐麵前。

遊佐站起身,把同事們的臉掃視了一遍。

“大家剛才都看到了,事態發生了變化。從即刻開始,特準隻保留最低限度的人員為《百年法》的實施做準備,其他所有人都全力投入國民投票工作當中。請大家中斷手頭的工作,遵從我的指令行事。”

“是!”眾人齊聲回應。

“我們要做的隻有一件事:強化對國民的啟蒙。應該著重強調,許多國家都已實施並接受《生存限製法》。日本規定的一百年期限同美國一樣,是諸國之中最長的。如果凍結《生存限製法》,就達不到HALLO的加盟條件,最壞的結果是,不得不停止使用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那樣一來,日本將麵臨被世界孤立的局麵,國家必定會因此衰退。”

不過,不得使用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之後,受害的隻有尚未接種的人,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未成年人,而這些人是沒有選舉權的。

“尤其是,必須告知民眾,對適用對象進行安樂死處理,不會有絲毫痛苦,排除掉會引發恐怖和不安的因素。我希望,圍繞如何開展上述工作,諸位能全麵調動各自的能力,盡量多地思考具體的辦法。明天下午五點,我在這裏聽大家的匯報。可能實施的方案隨時都可以實施。”

“室長,我有一個提案。”

舉起手的,是“冰心女”立花。

“說說看。”

“把《光穀報告》泄露出去怎麽樣?隻要看過那份報告,國民應該就會明白凍結《百年法》有多麽危險了。”

特準的成員們紛紛讚同。

“《光穀報告》啊。”

遊佐為難起來。他並不是擔心泄露機密文件會觸犯法律。那份報告的內容確實極具衝擊力,但能感到衝擊的,隻有真正理解文件意義的人;理解不了的人、不願理解的人、故意不去直視不願看到的現實的人,隻會將其視作荒唐無稽的謊言。

“室長,責任我來承擔。就說是我擅自泄露的。請您批準。”平常很少表露感情的立花漲紅了臉,喋喋不休道。

“不要意氣用事!”

立花立刻閉上了嘴。

“我明白你的意思。《光穀報告》的事,我來負責。這正是我的強項,交給我吧。”

立花莞爾一笑。“是。”

遊佐再次打量著特準的成員們。“聽著,萬一《百年法》被凍結,將成為我國曆史性的禍根。為百年後的未來著想,絕不能讓我國走上這條邪路。”

眾人都緊閉著嘴點頭。

“拜托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