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歧路

1

從這天開始,蘭子上第二班。工作時間到晚上十點結束。回到更衣室後,蘭子等人看到了擺在桌上的小冊子。看樣子可以隨意拿取。

“這是什麽?”

因為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來,紛紛伸手去拿。蘭子脫掉口罩和護目鏡,拿起一本小冊子。

致勞動聯合會參加者:

下麵向您介紹就《生存限製法》是否應該實施的問題進行的國民投票。

蘭子匆匆瀏覽了一遍,發現這個小冊子裏包含了《生存限製法》,也就是《百年法》的概要,詢問國民應否實施投票的說明,以及幫助國民投票的判斷材料。不過,從字裏行間可以感覺到,小冊子的設計者在促使讀者投讚成票。

蘭子起初認為,這次投票不過是走過場,實際上《百年法》是不會被凍結的。各媒體也連日關注國民投票的話題,其論調也大都支持實施《百年法》。但根據最新的輿論調查,不能確定自身態度的國民超過半數,倘若這些人投反對票,《百年法》就很有可能被凍結。換作以前的話,蘭子或許會認為這可喜可賀,但現在她不會如此單純地下結論。

蘭子正陷入沉思,手中的小冊子卻突然消失了。蘭子氣呼呼地轉過身,發現是筱山。她把頭埋在從蘭子手中搶來的小冊子上,貪婪地攝取著上麵的字句,壓根兒沒有注意到蘭子。

讀完之後,筱山抬起頭來。“為什麽會這樣?”也許是因為憤怒吧,筱山的聲音都走調了。

蘭子壓抑住焦躁。“有什麽奇怪的?”

“這上麵明擺著就是在讓大家讚成《百年法》啊。讚成還是反對,這是個人的自由,對吧?就算是勞動聯合會,也沒有強製我們做某種選擇的權利。”

“這個沒有明確寫出來吧?”

“跟明確寫出來沒什麽兩樣。”

蘭子的腦袋一偏。

筱山瞪著她,完全沒有還回小冊子的意思。

“蘭子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百年法》的國民投票。你當然會投反對票,對吧?”

蘭子知道,此時最適當的答案是“當然”。但是,盡管這隻是一句謊言,她卻產生了抗拒,因為她想到了川上美奈。美奈的一生雖然短暫,卻始終堅持著自己的信念。

“難道不是?”

“我還沒有拿定主意。連去不去投票都沒想好。”她打算含糊其詞,搪塞過去。

“不行。你必須投反對票!”

“為什麽?”

筱山瞪大了眼睛。“為什麽?如果讚成票超過半數,我就會死的!”

蘭子差點脫口而出“那又如何”。

筱山性情大變是兩周前開始的,就在即將進行國民投票的消息發布後不久。她一改整日提心吊膽的狀態,不僅話驟然增多,感情也越來越容易爆發。最讓人頭痛的是,她會對看到的東西條件反射般采取行動,而且對此從不反省,就像剛才從蘭子手中搶走小冊子一樣。與其說她興奮,不如說她狂躁。

國民投票的結果將決定《百年法》是否實施,而這關係著她的生死,她被樂觀與悲觀兩種極端的情緒所撕扯,不得安寧。蘭子理解筱山的這種心態,但她無法忍受的是筱山徹底暴露出的利己本性。

“投票日期確定了嗎?”另一個勞工左右揮舞著小冊子,站到了蘭子的正對麵。

蘭子暗喜。“聽說是下個月。”

“怎麽投票呢?”

“應該同往常的選舉一樣吧。”

“啊,這裏寫著的。嗯……到投票點去,畫個圈表示讚成或反對就行了。”

“能不能提前投票?”

“好像可以。”

“那就輕鬆多了。”

不知不覺中,蘭子周圍就聚集了不少人。上次鬥毆事件以來,這種情況就經常發生。不知從何時開始,蘭子就被奉為團隊的中心,盡管她自己並不想當這個頭兒。而且,聚集者當中竟然包括阪崎團夥的成員。

阪崎那家夥時常形單影隻,她的團夥事實上也消亡了。有時候,筱山看著阪崎落魄的身影,臉上會寫滿嘲諷,似乎在心底暗罵她“活該”。

但蘭子沒有幸災樂禍。相反,對那些拋棄阪崎、轉投蘭子的阪崎團夥前成員,她感到十分厭惡。

“如果大家都反對的話,《百年法》是不是就不存在了?”

蘭子答道:“凍結的意思不是暫時中止嗎?”

“可是,電視上說,一旦凍結,這部法律就會被晾在一旁無人問津了,所以不能讓它凍結。”

“為什麽不行?”筱山眼中噴出一道怒火。

“我說不清楚。但好像是多方麵的條件都不允許。”

“條件?什麽條件?”

“好像是有個天才學者發出過警告,說什麽一旦廢除《百年法》,就……就什麽來著?”

“日本就會滅亡。”

接話的是阪崎團夥的前成員,邊說還邊對蘭子露出媚笑。蘭子對此視若無睹。

“怎麽可能?”另一個阪崎團夥的前成員反駁道,“學者、評論家之類的,總是誇大其詞,嚇唬受眾。他們幹的就是這個行當。”

“對。幸虧我們加入了勞動聯合會,什麽都不用擔心。”

“無論發生什麽事,勞動聯合會都會保護我們的。”

“所以說——”筱山忽然提高嗓門道,“大家一定要投反對票。拜托啦!”說著,她就雙手合十,深鞠一躬。

“知道知道。為了你嘛。”阪崎團夥的前成員說。

“謝謝!”筱山感激地抱緊了對方。周圍的人都其樂融融地笑了起來。

真搞不懂這些家夥是幾時成為好朋友的。蘭子轉身背對這和諧的一幕,開始換衣服。失去核心人物的團體,又繼續交談了一會兒,很快就散開了,返回各自的更衣櫃邊。

身邊的筱山邊脫工作服邊說:“蘭子,我們等會兒去喝酒,你也來吧。”

筱山對小冊子的憤怒一掃而空,臉上滿滿的都是歡喜。

“我就算了。”

“為什麽?”

“心情不好。”

“心情怎麽了?”

蘭子恨不得說“關你屁事!”,但依然強作平靜地說:“我想一個人寂寞地喝酒。”蘭子三下五除二換好衣服。“再見。”她走出了更衣室。

不知為何,心裏很不舒服。

通往便門的長走廊寬近三米。走廊中回家的勞工絡繹不絕。便門外就是公交站,有免費班車將勞工送往最近的地鐵站。

蘭子投身人流之中,發現阪崎就在前麵。狂放的金發,紅色的迷你套裙,長腿上的黑絲襪——打扮依然令人羨慕,但背影卻透著孤獨。

蘭子穿過人群的縫隙追上去,拍了拍她的肩。

阪崎轉過頭,蘭子已與她並排行走。“等會兒咱倆去喝兩杯怎麽樣?”

阪崎一臉迷惑。

“我可不是想跟你吵架。隻是想同你聊聊。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阪崎撇著紅豔的厚嘴唇繼續向前,默默地走了一會兒。

“去也可以。”她淡淡地答道。

“那就去吧。我知道一個可以對勞動聯合會勞工打折的酒吧。”

“藍色優雅陛下特別搖滾十三世。”

酒吧調酒師倒入雞尾酒,驕傲地挺起了胸膛。阪崎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然後將目光轉移到蘭子身上。

看她的表情,仿佛在問“這是什麽店”。

“別管那麽多,試著喝吧。味道有保證。別被它的名字唬住了。”

阪崎戰戰兢兢地將酒杯舉到唇邊,然後立即瞪圓了眼。

“沒騙你吧。”

“嗯。但名字太怪了。”

“大家都這麽說。”

調酒師搖了搖頭,似乎在笑她們不解風雅。

“但他好像沒打算改名。”

調酒師點點頭,似乎在說“那當然”。

“為什麽?”

“酒調好後想到了什麽詞就用那個詞給酒命名,這就是他的風格。他說:‘雞尾酒的名字就是一首詩。’”

阪崎苦笑道:“這麽回事啊。”

“那咱們再來碰下。”

蘭子同阪崎碰了碰杯。悅耳的碰擊聲化解了一天的疲勞。

阪崎又喝了一口,緩緩出了口氣。“你常來這個店?”

“算是老主顧吧。”

“每次都是一個人?”

“之前也請過人來。”

“你為什麽請我?”

“沒別的。隻是想同你說說話。”

“聽我這隻敗犬的哭泣,你好出口惡氣?”

“我還沒那麽惡毒。”

“你不是在可憐我吧?”

“我……”

“我不需要同情。”這句話聽上去並沒有不自然,“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不到兩個月又會被重新分組,那時又可以一決勝負。所以,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是個難對付的女人。所以,我預感同你聊天會很有趣。”

阪崎哼了一聲。“你也是個怪人啊。”說著,她啜了口酒。沉默片刻後,她問:“你是叫仁科什麽來著?”

“蘭子。”

“我叫阪崎貴世。你叫我貴世就行。”

“那你就叫我蘭子吧。”

“那個女人也叫你蘭子吧?”

“你說筱山?你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聽到了。”

“她求我告訴她我的名字,我就說了。我沒有理由拒絕。”

一般來說,勞動聯合會的職場上,最初做自我介紹的時候,隻說姓不說名。小組的名簿上也沒有記錄名。除非私人關係很好,否則三個月的同事生活過後,連彼此的全名都不知道便各奔東西了。

“不過,你知道筱山今年到一百年了。你們是老相識?”

“怎麽會?”

這種私密的個人信息是不可能輕易獲知的,除非通過非法手段入侵身份卡。

“你知道工廠人事科有個叫小林的男人吧?”

“不知道。”

“我同他上過床。”阪崎淡然道,“那個組的組員信息,他跟我說了很多,其中就有筱山的信息。”

確實,勞動聯合會會將勞工的個人信息發送到工廠人事科,從知曉內情的人那裏打聽到消息是可能的。不過……

“為了獲取信息就同男人上床?”

“是的。”

“那你也知道我的情況咯?”

阪崎瞟了眼蘭子。“沒。沒有你的情報。有的話,我就會對你提高警惕了。”說著,她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為什麽要獲取這些信息?”

“還用問?當然是為了取勝。”

說起來,阪崎剛才也用到了“勝負”這個詞。

“對我來說,勞動聯合會的職場就是戰場。誰為刀俎,誰為魚肉,三個月見分曉。為了讓戰爭的天平向自己傾斜,手中的牌當然越多越好。”

“情報就是牌?”

“可以說是王牌吧。”

但蘭子理解不了,在職場中取勝意味著什麽。為什麽要不擇手段地取勝?勝利到底有何意義?

“話說回來,幹這事兒的又不隻我一個。”

阪崎將香煙叼在嘴裏,調酒師連忙遞火。阪崎深吸一口,將煙吐出。

“你知道勞動聯合會的新加入者中女性居多吧?”

“是嗎?”

“倡導女權主義的大媽們說,這個社會的男女不平等太嚴重了,將女人都壓迫到底層了。但讓我說的話,她們找錯原因了。如今要加入勞動聯合會,光是提出申請是不夠的。隻有接近勞動聯合會的人事負責人,誘其上床,才能獲得特別名額。對我們這一代的女人來說,這是人所盡知的常識,所以勞動聯合會的女人才會直線遞增。”

在蘭子那個年代,這是難以想象的。那時候,隻要滿足申請條件就可以入會。難道真的是時代變了?

“進了勞動聯合會之後也照舊。無論是多麽低端的職場,都會爆發爭奪人事科男人的戰爭。誰掌控了人事,誰就掌控了信息;誰掌控了信息,誰就掌控了職場;而隻要掌控了職場,就會在三個月裏超有麵子,心情也會超爽。”

“真沒想到,你們暗地裏在玩這種遊戲。”

阪崎笑道:“不錯,確實像遊戲一樣。”

蘭子似乎懂了。簡而言之,這就是以職場為舞台的權力鬥爭。阪崎在享受為期三個月的政治遊戲。蘭子挺了挺身子。“可是,要控製人事科的男人,光同他上床是不行的。”

“那還要怎麽做?”

“還要講究速度和技巧。比別人更早接近人事負責人,與其維持關係——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阪崎壓低聲音道:“隻要男人同我上過床,就會對我俯首帖耳。這方麵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蘭子也隻能表示讚同。“你的身材確實難以抗拒。”

阪崎得意揚揚地說:“不是這個原因。”

“不是?”

“當然,為了維持體形,我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我對自己的身材充滿自信。”

“說得真露骨。”

“別忘了,女人都排著隊要上人事科男人的床。臉蛋好,身材棒,那是基本條件,但不能憑此得分。參加這場遊戲的女人,基本都對自己的容貌和身材充滿自信。但正是因為她們心高氣傲,對自身的魅力過於自信,所以才會誤以為隻要向男人獻身就能左右男人。這樣想太幼稚了。”說到這裏,她由衷地笑了起來,“你知道不?男人這種動物,最喜歡的不是愛撫女人,而是被女人愛撫。所以,我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他們的這一弱點。”

阪崎伸出了舌頭。蘭子不禁瞠目結舌。那東西仿佛是一隻妖豔的粉紅色軟體動物,長度可達下顎。而且,舌尖似乎可以自由改變形狀,時而收縮,時而舒展。阪崎展示了一陣子,便“哧溜”一聲將舌頭收回口中。

“怎麽樣?”

“太厲害了。”

“不是我自誇,隻要動用我的這根舌頭和十根手指,任何男人都可以在一分鍾之內射兩次。我這絕活,別人可模仿不了。這就是我最大的武器。”

蘭子隻能自愧弗如。

阪崎最後吸了一口煙,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裏,從鼻中噴出煙霧。

“不過,這次我失敗了。”

“你是說筱山吧?”

“費了好大勁兒搞到的信息,結果用錯了地方。”

蘭子等著阪崎點燃第二支煙。“你難道不覺得她可憐嗎?”

阪崎將煙叼在嘴裏。“為什麽可憐?”

“如果《百年法》實施,她就不得不死。”

“我們不是一樣嗎?”她將煙灰抖在煙灰缸裏,“過了一百年,大家都得死。她的期限並不比別人的短。”

“道理是這樣,但……”

“不過,我這次做得過分了點兒。”她流露出無恥的笑容,“這次的教訓,我會應用到下一個職場上的。”

對愈挫愈勇、奮鬥不息的阪崎,蘭子甚至產生了一絲尊敬。

“你這是什麽表情?”

“我隻是想,能像你一樣活得簡簡單單該多好。”

“你在拿我開心嗎?”

“我是在羨慕你,不是嘲諷。”

“但聽上去就是嘲諷。”

“不對。我很想像貴世這樣精力旺盛。這是我的真心話。”

“這句話絕對是嘲諷。”

兩人都會心地笑了。

“對了,國民投票的事,貴世打算怎麽辦?”

“啊,你是說《百年法》吧?我壓根兒不感興趣。”

“那你不去投票咯?”

“還沒想好呢。”

“貴世還有多少年?”

“好像是八十六年……”

“那確實跟你關係不大。”

“蘭子你呢?”

“人事科的小林君沒有告訴你?”

“剛才說過了,我沒有搞到蘭子你的信息。”

“二十二年。”

“真短啊。”

“是嗎?”

“如果你想讓我投反對票的話,我會投的。筱山的請求我可以不聽,但我願意幫蘭子你。”

“謝謝。”

阪崎訝異道:“反應真冷淡。蘭子你不反對嗎?”

“還沒拿定主意。”

“你不想死吧?”

“話是這麽說,但是……”

“為什麽猶豫不決?幹脆投反對票不就得了?”

“嗯……”蘭子欲言又止,她不知如何準確地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怎麽說呢?如果沒有《百年法》,我們永遠都將過這樣的日子。想到這兒,我就感到……”

就感到什麽呢?

應該說,是無窮無盡的恐怖與不安吧。

“我說不上來。”

阪崎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猶豫。“那有什麽不好。永遠就永遠,我大大歡迎呢。”

“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蘭子壓低聲音,“如果《百年法》實施,那麽貴世你在八十六年後也不得不死。”

“不錯。”

“那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到時候,你會遵守法律,欣然受死嗎?”

阪崎望著虛空,半晌無語。然後她垂下視線,落在蘭子身上。

“我會逃跑吧。”

回答得真幹脆。

“就是說枉顧法律?”

“是的。”

“但那樣的話,你的身份卡就沒法用了。加入不了勞動聯合會,也幹不了正經的工作。”

“即便如此,我也還是會逃跑。讓法律什麽的去見鬼吧。我會逃啊逃啊,拚命地逃。我可是有謀生武器的喲。”

說著,她就張大了嘴,伸出了長槍一樣的舌頭。

2

“光穀耕吉?”

“是的。”香川像往常一樣得意揚揚地答道,“如今社會上議論紛紛的M文件,據說是約三十年前由內務省官員光穀耕吉所寫。該文件在內務省的極少數人之間流傳,別稱《光穀報告》。”

“你現在為什麽要調查這個東西?”

戶毛和香川這對搭檔負責的案件處理完畢後,進入了待命組。顧名思義,待命者必須在科室裏待著,等待命令,但這不過是大原則,許多人都利用待命的機會幹自己喜歡幹的事。

“因為主任您似乎特別在意這個東西。”

搜查班的構成單位是二人組。所謂“主任”,是對兩人中等級更高者的稱呼,並非真的主任。

“我?什麽時候?”

“上次喝酒的時候。”

雖然記不起來,但這種事確實有可能發生。

“您覺得有用嗎?”香川爽朗地問。看樣子,他是真心想幫助戶毛。

“你啊,竟然連這個都查到了。”

“這都多虧主任平時言傳身教。”

“我沒表揚你勤奮。我是說,你竟然連M文件的真實情況都查到了。”

“我碰巧有朋友在內務省,而他剛好看過《光穀報告》。”

“你竟然有這樣的精英朋友。”

“別小瞧我,我的人脈可是很寬廣的哦。”香川嗬嗬笑道。

戶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香川漲紅了臉。“主任,請您別這樣盯著我看。”

“少自作多情了。”戶毛幾多郎邊說邊站起身。

“您這是要去哪兒?”

“去小便。別跟著我。”

不叮囑他的話,這家夥搞不好真要跟上來。

“光穀耕吉啊……”離開科室後,戶毛自言自語道。

他無法獲知M文件出現的準確時間。唯一確定的是,M文件成為民眾熱議的焦點,是在鴻池首相宣布實施國民投票之後。也正是那時,戶毛帶著憤慨讀完了M文件的全文。在他看來,這份文件不啻“畫蛇添足”。如果國民投票決定凍結《百年法》,許多人都會高呼萬歲,但戶毛對此並不樂觀。在戶毛看來,凍結《百年法》至少是有利也有弊的。但在這時候,出現這樣一份解釋《百年法》必要性的文章,卻隻會刺激民眾的神經,使其更排斥《百年法》而已。

M文件分析並預測了不老不死社會將呈現出怎樣一番真實的光景。這份報告出現的時機十分微妙,選在首相宣布舉行國民投票以決定是否實施《百年法》之後。報告的內容則極具衝擊力,事關日本共和國的滅亡,其邏輯高度嚴密,若無淵博的知識絕難寫出。這兩個因素刺激民眾紛紛猜測執筆者的真實身份和意圖。

可是,戶毛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裏。無論這篇文章多麽震撼、多麽縝密,都不過是荒唐無稽的幻想罷了。日本共和國滅亡這種事,根本不足為信。不過,文件內的一句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提及1986年恐怖炸彈襲擊案的時候,M文件是如此表述的:

不老不死社會中必定會蔓延“瘋狂”,這種瘋狂的最初萌芽感染了許多人,並被層層放大,其結果就是這次恐怖襲擊案。

然而,該案的公開調查結果斷定,這不過是一小撮過激派的罪行,根本就沒有提到什麽許多人被瘋狂所感染。各種報道中也是同樣。

但是最近,又有一個人對那個案子發表了相同的言論。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案子的犯罪團夥之一,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原陸軍上尉木場道雄。

精英官員和恐怖分子。

經曆和立場截然不同的兩人發表的言論竟然如此吻合,這應該不僅僅是偶然。如此說來,他們的思想源頭是一致的,而這個源頭上的人物莫非就是“阿那穀童仁”?

“木場那家夥……”

戶毛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不禁回想起了那晚自己的醜態,恨不得一頭撞到牆上。自己都給他下跪了,那家夥還是緘口不言。不過……

“我不會上當的。”

阿那穀童仁絕對還活著。

而現在,自己或許又掌握了一條與他有關的線索。

戶毛環顧四周,確認無人之後,摸出了手持智能終端。

“是西野嗎?啊,是我啊。上次的事情是我不對,我道歉。對不起。對了……嗯,你倒是挺清楚的嘛。對了,有一件小事我想拜托你。能不能再幫我查一查另一個人的身份卡信息?這次隻知道他的名字。是內務省的前官員……這事兒你得想法幫我。你一定行的。我隻能靠你了……真的。我謝謝你。你不信我的話?……啊……啊……我明白。我會好好酬謝你的。”

3

內務省次官室非常簡樸,來訪者都會感到失望。四十平方米的房間中鋪著地毯,深處放著黑色的辦公桌和高高的書架。牆壁上掛著日本共和國的國旗“三日旗”——白色的底子上繪著三個太陽,分別位於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前部的待客區裏有一張正方形大桌,周圍是八張待客沙發。整個房間裏就這些陳設。既沒有賞葉植物,也沒有繪畫。勉強能反映笹原次官嗜好的,是書架一角靜靜停放的一架艦載零式戰鬥機模型。那是國旗上隻有一個太陽的時代的遺物。

“局勢難以預測。”遊佐章仁說。

他像往常一樣坐在待客沙發上。桌子正對麵的笹原一頭短發,眼神犀利,正仔細傾聽著遊佐的話。這副模樣與其說是武士,不如說更像高僧。遊佐感到笹原身上散發出一股難以抗拒的威嚴。

“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不滿二十年的群體,即新一代中,讚成者占絕大多數。但世代越高,所剩時間越少,反對者的比例就越大。將各年齡層綜合統計,讚成者和反對者大致相當。雖然我們通過各種媒介對民眾進行啟蒙,包括電視、廣播、網絡、報紙、小冊子等,但坦白地說,目前仍缺乏一錘定音的手段。非常抱歉。”

“不,這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原本擔心反對者會更多,現在隻占一半,可謂喜出望外。這說明特準諸君的奮鬥取得了成效,還說明接受啟蒙後的國民並未喪失理智。”

“可是,在調查中表示反對的群體在持續攀升,我對此深感憂慮。看來,隨著百年期限的臨近,國民動搖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大。一旦投票,不知有多少國民會堅持理性的態度。”

“確實,我們不能再對國民的理性有所期待。接下來,隻能動之以情了。”

“通過媒體進行啟蒙是有局限的。如今國民對任何信息都抱有懷疑態度。就算是實話,得到國民的理解與認可也不容易。”

“我明白。”笹原靜靜地說,“曉之以理的話,隻需字斟句酌即可。動之以情的話,則必須用夠分量的東西來打動對方才行。畢竟,我們是要讓對方接受‘死亡’啊。”

遊佐再次感到詫異。笹原的表現一反常態,仿佛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般令人不安。

“對了,遊佐君,這次牛島的舉動你怎麽看?”

牛島諒一本是共和黨的一名重量級議員,卻公然與本黨唱反調,反對就《百年法》是否應該實施的問題進行國民投票,並與持相同意見的七名議員脫黨,成立新黨。他被認為是“武鬥派”,外號“瘋牛”。

“他們明知道國民不喜歡《百年法》,卻公開支持《百年法》,並且脫離執政黨,締結新黨,其行動力令人佩服。”

“新時代黨。”那是牛島的新黨的名字,“遺憾的是,他們成不了主流。”

除了原來的七人之外,再沒有支持《百年法》的議員出現,在野黨民權黨也對《百年法》持消極態度,新時代黨被孤立於兩大政黨之間,絲毫沒有表現出存在感。

“不過,日本能有這樣的政治家也算幸事。這個國家還沒有爛到一無是處。”笹原說。

“牛島具備政治家的素質,脾氣暴躁隻是白璧微瑕。他似乎並不是事事都聽顧問的建議。”

“說起來,聽說牛島議員現在的顧問是內務省出身?”

“你是說第一秘書南木完和?”

“南木完和……”笹原努力回想,但怎麽也記不起這個人的模樣。

“南木君還是官員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一副書生氣,雖說還算機敏,但缺乏大局意識。就拿這次締結新黨來說吧,也許起到了震撼民心的作用,但其做法過於唐突笨拙。如果南木君功力深厚,手法應該不至於如此生硬。”

笹原突然抬起頭。“遊佐君同牛島見過?”

“聽過他的幾次講座。”

“在你眼中,作為政治家的牛島諒一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平時不過是個小醜,但亂世中能嶄露頭角。或許,這個時代就是需要這樣的人。如果遇到了高明的顧問,說不定可以成為舉足輕重的人物。”

“你挺看好他的嘛。”

“是麽?”

“聽了你的意見,我稍感安心。萬一《百年法》被凍結,新時代黨或許就是最後的希望。”

遊佐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笹原次官,您在想什麽?”

“嗯?”

“您是不是在想什麽可怕的事情?”

“為什麽這麽問?”

“就算《百年法》被凍結,我所認識的笹原次官也會身先士卒,用盡所有手段,爭取《百年法》恢複實施。可是,剛才的笹原次官卻說,要寄希望於新時代黨。這可以說和先前的笹原次官判若兩人。”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遊佐君啊。”

笹原將十指交叉的雙手漫不經心地甩開,頭微低,臉上掛著無比透明的微笑,令人毛骨悚然。

“我跟你說實話吧,今天把你叫到這裏來,是有事情要告訴你。”

遊佐下意識地挺直了背,雙手放在膝蓋上。

“剛才你說,要讓國民從心理上接受《百年法》,就不能靠講道理,而必須用夠分量的東西來打動他們。”

“不錯。”

“什麽是夠分量的東西?”

遊佐脫口而出:“實際存在的東西、實際存在的人、實際發生的事。換言之,是事實而不是虛構。或者說,是現實。”

笹原滿意地點點頭。“不錯。那麽,具體而言,為了讓國民接受‘死亡’,你覺得什麽樣的東西是夠分量的事實呢?”

笹原到底想說什麽?

“旗手。”笹原自問自答。

“旗手?”

“就是基於理性、敢為天下先、接受死亡的人。有先行者示範,就必定會有人追隨。當然,這個先行者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當的。如果不是國民認可的人,那就毫無意義。”

這些遊佐都能理解。隻有用鮮活的事實才能震撼國民,使其接受《百年法》。正是基於這樣的意圖,特準才建議密集采訪政界和財界的重要人物,製作他們接受《百年法》的過程的紀錄片。遺憾的是,這一想法沒有友成大臣的許可,所以未能付諸實施。

“你也知道,《百年法》實施的話,挨過明年的寬限期,後年我也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

遊佐不祥的預感愈來愈強烈,胃裏一陣**。

“無論如何,我都沒有未來了。既然如此,何不用這副身體發揮一點餘熱呢?”

“笹原次官,您究竟是想……”

笹原目光冰冷,遊佐不由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為了促使國民最終覺悟,我打算親自充當旗手。”笹原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我今天將自決。”

“自決……”

“之前我就說過,我是《百年法》的負責人。雖然不能說是最合適的先行者,但至少具備了最基本的條件。”

遊佐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知道這樣做十分冒昧,所以準備了這個東西。”

笹原從上衣內袋中取出一個半透明的小盒子,裏麵裝著存儲芯片。他把盒子放在桌上,輕輕一推,盒子滑到遊佐麵前。

遊佐用手按住盒子。“這是……”

“不是什麽告國民書之類的東西。我隻是錄了些想說的話,雖然微不足道,但還是交給你吧,或許能派上用場。”

“等……等等!這是怎麽回事?請您解釋清楚。”遊佐不知為何竟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得不笑的事情,“什麽呀,您是在開玩笑吧?笹原次官您真厲害,開玩笑還能一本正經的樣子……”

笹原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遊佐。

遊佐的笑容凝固了,用力搖頭。“笹原次官,您的想法無論如何都太荒唐了。說服國民最終是政治家的工作。我們事務官的本分隻是輔佐政治家。笹原次官……您沒有必要為此獻出生命。”

“我不是獻出生命,而是在利用生命,讓它發揮更大的效用。”

“不對。您的想法不對。笹原次官,您弄錯了。”

“遊佐君,冷靜點!你可不是沉不住氣的人。”

“我怎麽可能冷靜?”遊佐捏緊了拳頭。

但笹原不為所動。“我選擇自決,完全是我的私事,請你千萬不要誤解。我隻是希望自己的行為能最大限度地為這個國家發揮作用,所以我才將芯片拜托給了你。”

“私事……”

笹原將目光投向書架。那裏放著零式戰鬥機的模型。

“你知道,我是特攻隊的幸存者吧?”

“是的……我聽說過。”

“為了保衛這個國家,我的戰友們用血肉之軀撞擊敵艦,最後灰飛煙滅。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活了下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麽隻有我還活著?這是不是有什麽意義?”

笹原又將視線挪到遊佐身上。

“我之所以活到現在——不,是苟活到現在——就是為了在今天讓這條命派上用場。這就是我對自己人生的總結。換言之,這隻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

遊佐隻能不住地搖頭。“不行……就算笹原次官您自決也於事無補。”

“我明白。就算我獻上生命,也不可能給共和國國民帶來多大的心靈震撼。然而,我的戰友們也是如此。無名的青年以血肉之軀撞擊敵艦,這也根本改變不了戰況。這一點,我們都明白。但有時候,人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就是所謂的‘大義’。”笹原的目光柔和起來,“我就是這樣死腦筋的人,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就格格不入吧,我有自己的行事風格。”

“笹原次官……”

“給遊佐君添麻煩了。對不起。”

但遊佐依然堅持反駁。“不需要這樣做也能啟蒙國民!”“根本不必自決!”“用不著死!”他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叫喊著,最終淚流滿麵地哭號起來。可是,笹原的決心沒有絲毫動搖。

“如果《百年法》被凍結,就特別需要笹原次官您這樣的人。您難道想臨陣逃脫嗎?您想拋棄我們,拋棄這個國家,一個人逃之夭夭嗎?”

遊佐愕然。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你嗎?不是因為想讓你勸我。而是因為我相信,你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傷感上,我相信你會冷靜地接受我的決定。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待。”

遊佐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

事態發展到了新階段。已經由不得他不承認了。

“您……什麽時候自決?”

“一個小時後,你再回去吧。”

“我還想同您喝酒,還想同您聊天,聊這個國家的事。請您至少再多留一天。我一直將您當作父親看待。”

“謝謝。”笹原愉快地說,“做這種事必須一氣嗬成。好了,請你出去。我想安靜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遊佐一動不動。

“我對這個世界依依不舍啊,遊佐君。”笹原站起身,繞過桌子,將遊佐從座位上拉起來。

“笹原次官!”遊佐抓住笹原的胳膊,止不住嗚咽起來。

“我給內務大臣和首相都寫了信,表明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但我最信賴的還是你啊。”笹原將手疊放在遊佐的手上,用力握緊,“這個國家,就拜托給你了。永別了。”

離開次官室之後,遊佐沒有返回特準,而是來到了辦公大樓的樓頂。樓頂四周樹立著高高的無色透明擋板,在這裏感覺不到風,但夜晚的寒意卻是無法阻隔的。這裏能將市中心的夜景盡收眼底,所以成了職場戀人談情說愛的場所,但今晚這裏並沒有其他人。

遊佐站在擋板前,映入眼中的,是夜海中綿延無盡的光點漩渦。不過,它們已經不如經濟高度增長期時璀璨奪目。這副曆史殘留的光景是日本共和國衰退的最大象征。為了實現國家的複興,實施《百年法》勢在必行。笹原和遊佐都抱有這樣的信念。

遊佐對父親沒有印象。遊佐說自己把笹原視為父親的時候,腦裏浮現出的不是如今親子關係中的父親,而是上世紀電影和小說中的父親形象,那時“家庭”這一社會單位仍在發揮作用。是笹原培養、錘煉和指導了遊佐,從這層意義上講,笹原毫無疑問是遊佐唯一的父親。

遊佐瞥了眼表。他已經離開笹原二十分鍾了。遊佐竭力壓製住跑回次官室的衝動,目不轉睛地靜靜注視著秒針的跳動。就這樣又過了三十分鍾,這時他突然打了個寒戰。遠方傳來了警笛聲。夜海的光之旋渦中,一團忽明忽暗的紅光以極快的速度靠近。手持智能終端的鈴聲響起,是深町打來的。他的聲音很不尋常,幾乎是在尖叫。遊佐答道:“我馬上來。”然後掛斷了電話。他閉上眼。警笛在正下方停止鳴響。他睜開眼,挺直背,仰望夜空,堅定地點點頭,似乎在甩掉最後一分傷感。然後,遊佐緊握著口袋中的存儲芯片,從擋板前轉身離開。

“就是這些了。”遊佐點了下觸控板,圖像隨之定格。

《生存限製法》特別準備室被嗚咽和啜泣的聲音淹沒。深町緊咬牙關,原柔道運動員、巨漢荒川號啕大哭,太陽一落山就活蹦亂跳的鈴木將臉埋在雙手裏,“冰心女”立花則哭得幾近崩潰。

他們是在為失去尊敬的上司而悲傷吧。但與此同時,他們心中應該還湧動著別的感情,比如,我們能在這樣了不起的人物手下工作,是多麽幸福。

“笹原次官自決之前,將這個東西托付給我,說有需要的時候就使用。”

特準成員們抬起婆娑的淚眼,注視著遊佐。

遊佐的視線逐一掃過眾人。“我打算堂堂正正地利用這段視頻,將內務省次官笹原拓三為國獻身前的遺言公之於眾。有人反對嗎?”

應該沒有人吧。看大家的反應就知道。

“希望國民都能體會次官的良苦用心。”

“室長。”已經哭成淚人兒的立花走到遊佐的麵前。

“怎麽了?”

“我……”她哽咽了,身體微微顫抖,眼神中流露出畏懼。這可不是立花的風格。房間裏的氣氛詭異起來,這時遊佐桌上的電話響了,來電提示燈隨之亮起。

提示燈顯示,電話是內務大臣辦公室打來的。

遊佐攔住立花,親自拿起話筒。

“內務大臣急召。請趕快過來。”

說話的是沼田。他剛從副官升為新次官,接替了笹原的位子。

“明白。”遊佐放下話筒,對立花以及其他特準成員說,“我要去內務大臣辦公室。大家返回各自的崗位吧。”

立花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忍住了,用平常冷淡的口氣說:“您慢走。”

大臣辦公室裏,沼田背著手站在大臣專用辦公桌旁。如果說笹原是精悍的武士,那臉長而白的沼田就是朝臣。他梳著大背頭,戴著藍框眼鏡。

友成大臣穩坐在高背椅中。剛失去了手下幹將,他卻顯得十分鎮定。他斜眼看著直立不動的遊佐。

“特準最近做了不少工作嘛。”

“為實施《百年法》而做的準備工作已漸入佳境。時間緊迫,我們不能等國民投票的結果出來之後再開展行動。”

“少裝糊塗!我是說投票運動。你們偷偷摸摸地製造輿論,企圖促使國民讚同《百年法》。”

“當然。這是特準的重要任務。”

“泄密機密文件也是嗎?”友成大臣麵帶譏笑。

遊佐強裝平靜地說:“特準絕不會做違反國家公務員準則的事。”

“遊佐君,”沼田用輕蔑的語氣說,“你的自信是不是有點兒過頭了呢?”

“絕對沒有。”

“告訴你,我可沒有我的前任那麽好說話。”

“我知道。”

沼田次官的白臉都漲紅了。

“這次叫你來,並不是為了什麽特別的事情。”友成大臣說。

“你難道就沒有想對我說的話嗎?”

“您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發問的是大臣。快回答!”

遊佐隻是瞥了眼沼田次官,並未搭理。

友成大臣對此毫不介意。“聽說,對笹原君這次的事,特準中有人頗為不滿啊。”

“是誰說的?”

“我說了,發問的是大臣……”

“你給我閉嘴!”

沼田次官遭到訓斥,連忙低頭道歉:“對……對不起。”

“那我就向大臣說說我想說的話。”

友成大臣流露出興奮的神情。

“笹原前次官自決已有四日。媒體報道中說,他是因為憂勞過度而自殺。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這應該是大臣您的意思,對吧?”

友成大臣不耐煩地說:“少跟我繞彎子!”

“那我就直言不諱了。我希望,立刻公布笹原前次官自決的真正理由。”

“真正理由?那是什麽?”

“大臣您應該知道。”

“為什麽我應該知道?”

“笹原前次官給您和首相都留了遺書。”

友成大臣眼神閃爍。

“您難道沒有看到?”

“嗯,有這種東西呀?可能還在警察手上吧。我還沒有收到。”

少裝蒜!遊佐在心裏怒吼。笹原前次官留給大臣的遺書也許將被永遠封存在警察倉庫中。大臣明知道笹原留給他遺書是何用意,卻仍打算將其束之高閣。看樣子,留給首相的信也沒有送到首相官邸。

“笹原君自決的真正理由,您知道嗎?”遊佐的眼中噴射出怒火,“笹原前次官希望通過自己的親身示範,呼籲國民支持實施《百年法》,理性地接受死亡。他之所以甘願飲鴆自決,正是為了喚醒國民。”

“你憑什麽如此肯定?”

“笹原前次官自決前親口對我說的。”

“你既然在他自決前同他見過麵,為什麽不阻止他?”

“我阻止了的!”遊佐不禁提高了聲調,“如果我能阻止住他,那該多好啊!”

“企圖以一人之死而喚醒全體國民,這簡直就是基裏洛夫[11]的自殺哲學。荒謬!”

沼田次官此言一出,遊佐恨不得揮拳揍他一頓。

就連友成大臣也聽不下去了。“沼田君,你這話說得太刻薄了。笹原君好歹是你的上司呀。”

沼田次官再遭訓斥,灰溜溜地垂下了頭。友成大臣看他這副窩囊樣,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這也難怪,沼田的才幹明顯遠不及笹原。

友成大臣將目光又投向遊佐。

“你剛才說的笹原君的遺誌我也明白,但公布他的遺書就另當別論了。”

“為什麽?”

“因為沒有證據。”

“證據?”

“雖說笹原君留下了遺書,但誰都沒有見到過。隻有你的證言。我們當然相信你,但要向全體國民公布的話,就必須有不會遭人詬病的完美證據。否則,輿論就會抨擊我們編造賺人眼淚的故事,以操縱國民投票。”友成大臣將身體往椅背上一靠,似乎已經決出了勝負,“你回特準去,把這個原因告知你的部下。”

友臣大臣陡然色變。“難道你有證據?”

“有一段視頻。”

友成大臣差點兒從座位上跳起來。“視頻?警察的報告中並沒有提到這個東西啊!”

所謂不打自招就是如此。這等於坦白自己知道遺書這回事。

“是笹原前次官交給我個人的東西。他說自己在視頻中明確闡述了自決的理由。這可以成為不會遭人詬病的完美證據吧?”

友成大臣戰戰兢兢地問:“現在能給我看看嗎?”

遊佐從西裝內袋中取出手持智能終端,指頭在屏幕上一滑,調出數據,然後將機器放在辦公桌上。

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探出腦袋,緊盯屏幕。

笹原出現在手持智能終端的小小屏幕中。錄製視頻的地點是次官室。笹原坐在桌後,雙手十指交叉,放在身前,表情平靜地開口說道:“我是內務省次官笹原拓三。”

在長約七分鍾的視頻中,笹原闡述了《百年法》的意義和必要性,《百年法》被凍結後將出現的毀滅性混亂,以及國民對《百年法》的不安情緒。然後,他清晰地講述了選擇自決的理由,其間還提到了特攻時代的戰友。遊佐閉上眼睛,強忍著悲痛。

最後,笹原說:“我的做法也許是自以為是,愚不可及。可是,一旦《百年法》被凍結,日本共和國就將迎來滅頂之災。作為服務國家和國民的官員,在嚴峻的形勢麵前,絕不能袖手旁觀。如果你們能從我不自量力的行為中體悟到什麽,在即將到來的國民投票中,真心為這個國家做出選擇,那我將感到無上榮幸。”笹原激動得難以自持,停頓了幾秒才接著說,“我的話就到這裏。謝謝你們能聽到最後。國民們,我先走一步了。”

笹原深鞠一躬,視頻就此結束。

遊佐快速抓起手持智能終端。

“啊!”友成大臣失聲驚叫,“這……這不是原文件?”

遊佐感到一陣惡心。看完視頻後,友成大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被嚇得麵色慘白,眼角卻沒有一滴眼淚。這一刻,遊佐對這兩人完全死了心。

“問你呢,視頻有備份嗎?”

“當然,這隻是一份拷貝。儲存原文件的芯片被嚴密地保管起來了。”

友成大臣試探道:“你打算拿這段視頻幹什麽?”

“我本來打算在公布笹原前次官真正的自決理由時,同時播放這段視頻。”

“本來打算?”

“我無法阻止您隱瞞真正的自決理由,但至少我可以公開這段視頻。”

“我不是在隱瞞,請注意你的措辭。”

“那就請您向國民公布笹原前次官自決的理由,同時播放這段視頻。”

友成大臣沉默不語。

“公布的程序全由特準安排,您看是否可以?”

友臣大臣是要動用強權啊。可是,動用強權也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請問,您為什麽要下達這樣的命令?”

“這……這是為了防止動搖國民的心理,進而影響到投票。”

“為什麽不能影響國民?國民本就應該在了解所有真相後再下判斷。國民有權看到這段視頻。”

“大臣說這是命令。你難道要違抗大臣的命令嗎?”沼田次官質問道。一旦遊佐膽敢違抗,他就可以當場將遊佐撤職。雖然他的才幹遠不及笹原,但畢竟是爬到內務省次官位子上的人,這樣的本事還是有的。遊佐絕不能上了他挑唆的當。

“既然這是大臣的命令,那我就隻能遵守。”遊佐淡淡地答道,“但我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

“理解不了什麽?”

沼田次官上鉤了。遊佐引誘上司發問,就能以回答問題的形式表明自己的意見。“如果通過國民投票決定實施《百年法》,政府就將獲得最毋庸置疑的理由,從而毫無顧慮、光明正大地實施《百年法》。對政府來說,笹原前次官自決的真相,還有這段視頻中傳遞的信息,無疑是求之不得的掩護射擊。但在我看來,大臣不僅不願有效地利用這次機會,相反還千方百計地封殺。”遊佐緊盯著友成大臣,“我再問大臣一次,您是不是不希望實施《百年法》?”

友成大臣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後咧嘴一笑,搪塞道:“哪有?我怎麽會不希望呢?”

“那麽,請您告訴我,為什麽您不願有效利用笹原前次官自決這件事。”

“我們不能蓄意誘導國民的投票行為,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答話的是沼田次官。

友成大臣也在點頭。

“我很難讚同這樣的觀點。”

“什麽……”

“我們在這裏並不是為了作毫無意義的爭辯。為國家繁榮計,按計劃實施《百年法》無疑是頭等大事。那麽,為了順利實施《百年法》,首先必須考慮要做什麽、怎麽做的問題。被觀念和理想束縛的空論有百害而無一利。真的為國家著想,就不應該在乎采用何種手段。”

“遊佐君,你這話是在否定國民主權?你的發言有大問題哦!”

“那麽,沼田次官您認為《百年法》被凍結也無所謂?”

“如果國民作此選擇,我也無可奈何啊。”

“你知道《百年法》被凍結意味著什麽嗎?”

“你是說《光穀報告》?那不過是偏執症患者的妄想罷了。”

遊佐難以置信地看著沼田。“《光穀報告》中有半數預言都已成為現實,你卻說它是妄想?”

“國民的選擇未必永遠正確。既然明知是死路,那就沒有必要尊重國民錯誤的選擇。有時候,必須由我們來引導國民走上正確的方向。這正是我們的責任。”

“所以你就泄露了《光穀報告》?”友成大臣冷笑道。

遊佐故意冷冰冰地問:“您在說什麽?”

“少演戲了。我知道那是你搞的鬼。”

“本來憑這一條就可以處分你了。”沼田次官得意揚揚地說。

遊佐置若罔聞,緊盯著友成大臣。“大臣,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您為什麽不願意有效利用笹原前次官自決這件事?”

友成大臣和沼田次官麵麵相覷。“哎,你還真是個軟硬不吃的家夥啊。”

“我能把我的推測講出來嗎?”

大臣一副“你已無可救藥”的樣子。“可以,說來聽聽。”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百年法》實施後,過不了幾年,大臣您就會成為適用對象。”

友成大臣的臉“唰”地白了。

“大臣您是不是因為不想死,所以才對實施《百年法》態度消極?”

“放……放肆!你竟然這樣對大臣說話!”

“那還有別的什麽理由?大臣,請回答我。”

友成大臣目光陰鷙,令人不寒而栗。“不影響國民投票,這就是唯一的理由。沒有別的理由。”

語氣中透著一絲殺意。

遊佐默默回瞪著大臣。

友成大臣沒有移開視線。

兩人就這樣瞪視著對方。

不過,遊佐與大臣同為官員,最終是吵不起架的,也沒有必要在這裏一決勝負。

遊佐眼睛一動不動,答道:“我明白了。”

友成大臣麵無表情地說:“明白就好。我下達的命令,請立即執行。”

遊佐取出手持智能終端,當著大臣的麵,刪掉了笹原錄製的視頻。

沼田次官對友成大臣點點頭,然後怒視著遊佐,道:“請提供一份視頻原文件和拷貝的清單。當然,是在你將它們全部刪除之後。”

遊佐默默地鞠了一躬,轉過身。

“萬一視頻泄露出去,就要追究你的管理責任哦!”

“我知道。”遊佐回答道,沒有轉身,徑直離開了大臣辦公室。

他的心中湧出深深的絕望。沒想到,我們的官員竟是這副德行,我們的國家竟然腐朽到如此田地!

遊佐君,這個國家就托付給你了!

想到笹原的臨終囑托,遊佐又重新鼓起勇氣。就算為了清除沼田這樣的人渣,也必須實施《百年法》。違背大臣的命令,最嚴重的後果是被開除。但如果將視頻交出去,笹原用生命發出的呐喊就會湮沒無聞。

“遊佐,你害怕被開除嗎?”

他緊繃的麵部鬆弛下來,噗地笑了。

5

第三班的下班時間是早上六點。蘭子換上衣服,先乘公交車,再換電車,沐浴著晨光,步行約二十分鍾,終於回到居住的房子。這時已經快八點了。

雖然勞動聯合會為加入者提供了宿舍,麵積大、租金低、交通方便,但數量嚴重不足,獲得入住的資格跟中彩票一樣難。仁科蘭子住的是普通民居,隻有一個房間,在總共三層的公寓樓的第三層。

登上樓外階梯,用手持智能終端打開電子鎖,推門進屋,關門上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沉重的疲憊感並不隻是深夜勞動所致。這幾天,城裏的氣氛都很不正常。往來行人繃緊了神經,神經中過剩的電位激發出看不見的電波,相互幹擾著,產生強大的磁場,吞沒了整個城市。

國民投票的日期一天天逼近。

但這不足以讓人們如此歇斯底裏。真正將人們逼入死角的,是自殺的內務省官員留下來的那段視頻。

蘭子第一次看到那段視頻是在三天前。在乘電車前往工廠的途中,她像往常一樣,出神地看著阿克萊德材質的屏幕。每節車廂都從頂部垂下幾塊阿克萊德材質的屏幕,所有乘客都能看到。先是全國天氣預報,然後是零食點心和新型手持智能終端的廣告,到晚上九點整,開始播放新聞節目。一名男主持人板著臉說:“下麵是獨家報道。”他介紹說,這是從獨特渠道得到的資料,然後就將未經刪剪的視頻播放了出來。

視頻一開始,整個車廂就陷入了沉寂。大家凝聽著已自殺的官僚的遺言,甚至都忘了眨眼。在此之前,蘭子甚至都沒聽說過有內務省官員自殺的消息。視頻中的男人說起話來異常嚴肅,似乎不容任何人打斷。幾分鍾的視頻結束後,乘客全都屏住呼吸,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蘭子也是心髒狂跳,心緒不寧。

她下了電車,改乘公交,視頻帶來的衝擊仍然如同大石一樣壓在心頭。就連在工作中,她都屢屢想起。

那天的休息時間,筱山和阪崎再次爆發衝突。蘭子沒有親眼看到,不知是誰先挑釁,多半是筱山吧。眼看著兩人就要扭打起來,大家連忙製止,這才沒有打個頭破血流。“紅香蕉”也沒有派上用場。後來聽說,筱山似乎也看到了那段視頻。她昨天開始就沒來上班了。

蘭子用力撐起身子,站起來,先去洗澡。擦幹身體,用浴巾裹著頭和身子,站在灑滿日光的窗邊。從三樓望出去,幾乎看不到什麽景色。前麵立著好幾座一模一樣的公寓樓。在小學的舊址上,不知何時建起了一個購物中心。

蘭子拉開蕾絲窗簾,脫掉浴巾,任其落在地板上,全身沐浴在已升入天空的太陽的光芒中。她一邊感受著陽光的溫暖,一邊深呼吸。攤開手掌,掌中跳動著耀眼的光。用手依次撫摸臉、頭、胸、腹、腰、腳。**的自己。純純粹粹的自己。心髒搏動著。活著。但《百年法》實施之後,這副肉體就……

夜。

戶毛幾多郎走在狹窄的巷子裏,原色光強烈而刺眼。路旁低級的餐廳張開大口,將下班後的男人和盛裝打扮的女人不停地吞進去,吐出來。空氣中充斥著一波波嬌媚的叫聲和人的身體散發的熱氣。

戶毛的肩膀撞到了人。

穿西裝的男人,一共三個,全都喝得酩酊大醉。“喂,道歉!”其中一個抓住戶毛的胳膊,滿臉怒氣。他不是在生戶毛的氣,隻是在偶然撞到戶毛的時候,無處排遣的感情終於找到了發泄口。說不準,他是故意撞上來的。可是,戶毛的情形同他一樣。戶毛漫不經心地推開了男人的胳膊,揮起緊握的拳頭。“給老子站住!”戶毛舉著拳頭,逼上前來。“對不起,對不起……”三個男人邊說邊逃開了。戶毛追了兩三步,放下了緊握的拳頭。體內的熱量沒有了發泄對象,他又開始彷徨起來。

腰帶收納套裏的手持智能終端響了起來。是香川,說想報告一下負責的案子。“我交給你負責了。我的印章你隨便用。”說完,戶毛就切斷了通話。如此敷衍了事,他早晚會被降級或者調職,失掉做警官的資格吧。管他的呢?反正沒多少時日可活了。我想怎麽過就怎麽過。

戶毛將手持智能終端放回腰帶收納套,再次邁開腳步。他對國民投票已經不抱期待。光是M文件倒還好說,但再加上那段視頻的話就不行了,毫無勝算。這肯定是一開始就策劃好的,否則,怎麽會在這個時點上公布那段視頻?所謂國民投票,說到底隻是政府假借民意的手段罷了。大家隻是被政府操縱的玩偶罷了。可惡,竟然把我們當猴耍。戶毛的拳頭因為捏得過緊而顫抖起來。阿那穀童仁及其組織成了僅存的希望。但如何與之接觸,戶毛卻全無頭緒。

雖然他已委托西野追查光穀耕吉這個內務省官員的身份卡,但目前還沒有任何反饋。他今天也催過,但西野說:“我很忙,沒空弄這個。”他差點兒怒吼回去:“這可是性命攸關啊!”但想到不能再惹對方不高興,他就拚命忍住了。

巷子裏的氛圍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喧囂和華麗隱退,空氣中靜悄悄地飄**著某種濕漉漉的東西。

妓院街。

賣**曾一度被法律禁止,但在“會導致性犯罪激增”的名義下,2015年賣**再度合法化,並延續至今。實際上,妓院很大程度上是加入不了勞動聯合會的女性的收容所。《賣**管理法》保障了從業者的諸多基本權利,比如接受性病檢查和健康診斷、禁止超負荷工作、最低工資標準等等。所以,賣**比低級服務業的工作條件好多了。

戶毛走進一家橙色霓虹燈招牌的妓院,負責接待的男人殷勤地招呼起來:“這裏剛進了新人喲。”戶毛看了這個女孩自我介紹的錄像。她是一個長發美女。“我叫花子。剛剛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貨真價實的二十歲。請多多關照。”

“千真萬確二十歲,我們確認過身份卡。”

“那就這個女孩吧。”

戶毛被領入了一個昏暗狹窄的房間。戶毛抱著叫花子的女人。他並非想要女人,也並非想要體驗快樂。他隻是想感受身體深處升起的欲望。戶毛相信,欲望就是生命。所以,他撩撥起欲望,在欲望的指引下,他貪婪地享受著女人,專心沉湎於女色之中。可是,木場道雄的那雙眼睛卻始終在他腦內揮之不去。那雙可憐、蔑視、嘲諷下跪求饒的他的眼睛。求生哪裏不對?為了生存而掙紮哪裏不對?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不要看我。再看我就殺了你。殺了你。這次真的要殺了你。

戶毛抱緊女人的身體。欲望高漲,溢出。

他落淚了。

7

晚上好,下麵播放新聞。

共和國曆史上首次國民投票即將於今晚九點結束。根據共和國選舉委員會的統計,現在,即下午五點的投票率是82%,是議會選舉平均投票率的近兩倍,該數字預計最終將超過90%。

本次國民投票是就“《生存限製法》(《百年法》)是否應該按計劃實施”的問題進行投票。作為國民的意思表達,投票結果具有法律約束力,國內存在的所有權力機構都不能否認。

假如讚成票超過半數,明年就會實施《百年法》。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以後超過一百年的人必須前往安樂死中心,接受安樂死處理。相反,如果反對票超過半數,就會暫時凍結《百年法》,但這並不等於廢除《百年法》。在適當條件下,該法仍有可能實施。

目前,引入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國家中,沒有實施《生存限製法》的隻有日本共和國。本次國民投票的結果備受世界矚目,國民究竟會做出何種選擇呢?

投票最終結果將於明天上午十點,由畠山總統發布。本頻道也將對此做實況直播。

8

無論回家多晚,遊佐章仁都會在早上七點起床。這一天,他迎來了和平常一樣的早晨。

喝一杯咖啡醒腦。雖然他也嗜酒,但對咖啡卻更為講究,連咖啡豆都是專門從中國雲南訂購的。在有家庭生活時期,他也會做早飯。但現在他一個人住,隻需要吃點兒營養搭配均衡的餅幹。在第二次家庭重置之後,他就租下了這套一居室,住了進來。

他乘地鐵上班,路上可以查看手持智能終端上的新聞。今天早上,大部分新聞都與國民投票有關。

一家大型媒體進行的投票後民調顯示,讚成實施《百年法》的人達到54%。可是,遊佐認為這個數字並不可靠。投反對票的人多少都會感到良心的責備,即便沒有嚴重到這種程度,也會感到不好意思,所以在接受民調時容易說謊。相反,投讚成票的人會對自己堅持理性的抉擇而感到驕傲,在接受民調時則樂於說實話。由此推斷,投票後民調中的讚成票數肯定比實際的偏高。問題是偏高多少。民調中,讚成票隻超出半數4個百分點,這絕不能算是安全。

“雖然也有人被那段視頻所感動,但我周圍有許多人都覺得很恐怖。”

“這些人會投什麽票呢?”

“這個嘛……”

地鐵中的所有乘客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阿克萊德材質的屏幕。最終投票率據說達到了令人驚異的94.3%。基本上所有國民都在這個問題上表達了自己的意誌。可以說,這種情形自本國建立以來還是首次出現。離正式的結果發布還有一個半小時。

遊佐到達辦公大樓後,發現特準的所有成員都已經到了。“早上好,各位!”遊佐爽朗地說,但他隻聽到同事們稀稀拉拉的小聲回應。他們表情僵硬,無心工作,要麽雙臂抱胸,要麽以手托腮,注視著牆上的大屏幕,裏麵是正在實況轉播的會場,現在隻看得到無人的講台和作為背景的三日旗。遊佐記得,鴻池首相宣布實施國民投票的時候,也是同樣的情景。說起來,從昨天到今早,都沒聽說鴻池首相發表過新的言論。他是有意避免引人注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