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公元2048年2

下午兩點。

第一班結束的鈴聲響起,生產線停了下來。停止時間隻有十二秒,必須在這段時間內與身後做好準備的第二班勞工完成交接。

下班的第一班勞工離開生產線所在的無菌區,經過空氣沐浴室和紫外線消毒室,差不多三點半的時候返回更衣室。在這裏才能脫掉口罩、護目鏡、帽子和薄膜手套。

可以容納所有員工的更衣室非常大,被劃為二十四個分區,由更衣櫃隔開。各班次生產線的勞工都有各自的分區,人數最多的外賣盒飯組分得的麵積最大。每個分區裏都配有桌椅,可以在此休息。所以,同一生產線的員工,在上班時間一直都能看到彼此。據說這是為了提高團隊的生產效率,但蘭子覺得,出這主意的多半是男人。讓女人長時間麵對麵,彼此隻會感覺更緊張,所以這一措施能否奏效還真值得懷疑。

就拿外賣盒飯組來說吧,盡管表麵上相安無事,但人際關係已經開始變味了。

起因是一個五人小團體的形成。她們今天就像往常一樣,換上便裝後就霸占了更衣室中央的一張桌子,故意在工友麵前大聲談話,喧鬧不已。帶頭的是一個叫阪崎的女人,外表上看當然很年輕,實際年齡估計也不大。蓬亂的金發,好強而充滿自信的眼神,光潤的厚嘴唇,對生活尚未厭倦的表情——由此判斷,她頂多三四十歲,也可能隻有二十多歲。圍著阪崎的那些女人也跟她一個德行。

冷冷盯著她們的是她們口中的“大媽”們。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的人,肉體上都差不多年輕,但女人這種生物,就愛蔑視比自己年長的,嫉妒比自己年輕的,這種習性已被烙進了她們的DNA裏。

“仁科小姐。”

聽到有人客氣地叫自己,蘭子轉過了頭。

蘭子旁邊正在用更衣櫃的是筱山。她下身很胖,看上去就像個保齡球,雙眼皮下的大眼睛似乎噙著眼淚。她平時總是戰戰兢兢的,翻著眼珠看人。現在也是如此。

“什麽事?”

蘭子和筱山可以說是更衣櫃邊的鄰居,相互之間說的話比和別的女工多。可是,筱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看一眼就覺得煩。說實話,蘭子並不喜歡她。

“仁科小姐,你有男人嗎?”

雖然身為同事,但三個月後就各奔東西,很難在下個職場再會。加入勞動聯合會的最初十年裏,輾轉職場的過程中結識朋友也是一種樂趣,所以積極性很高,但後來慢慢發現,自己的朋友雖然暴增,但都是點頭之交而已,於是對現實感到厭倦與空虛。到現在,對於職場交際,自己隻是敷衍了事,但求平安度過這三個月。

蘭子不會同職場上的所謂熟人聊男人的話題,決不貿然侵入別人的領地。這不僅是蘭子,而且也是“大媽”們之間不成文的規矩。

所以,這時筱山的表現讓蘭子頗感迷惑,就像自己放心地關了門,卻有人門也不敲就突然推門而入一樣。而且,這個闖進來的人是筱山。

“到底有沒有啊?”

很少見她如此糾纏不放。平常隻要蘭子不搭理,她就會立刻識趣地閉嘴。

“現在沒有。”

這不是謊話。自從那天約會被放鴿子之後,蘭子就再也沒同那個男人說過話。對方倒是也打來過電話,但蘭子把他的號碼拉黑了。蘭子已經決定結束這段戀情。

“那你今天能不能陪我一下?”

這個請求倒是出乎意料。

不過,這也用不著問蘭子有沒有男人啊。

“我想好好同仁科小姐談談。”

蘭子感覺煩透了。“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約會。”

這也不是謊話。

“啊?這樣啊。那算了吧。”

筱山別過臉,關上更衣櫃,上鎖後離開了,連句“我先走了”之類的招呼都沒打。

蘭子強忍住沒發作。

在險惡的環境中忍耐三個月。

阪崎那夥人還在嘰嘰喳喳個不停,仿佛堅信自己就是世界中心一樣。曾經有一段日子,蘭子也是這樣。

“歡迎光臨。”

聽到酒吧調酒師的聲音,蘭子轉頭朝門口望去。正好是約定的時間。

來人果然是川上由基美。

黑色皮褲、皮靴,今年流行的皮大衣,黑色手提包——同前幾天在街上偶遇時相比,由基美的打扮隨意了許多。不過,她四下打量的緊張神情顯得特別幼稚,與成人風格的服裝搭一塊兒很不協調,讓人不禁想笑。

在吧台最深處抽著煙的蘭子揮了揮手,由基美放鬆下來,大步從調酒師麵前經過,在蘭子旁邊的長凳上坐下,對調酒師說:“低度雞尾酒。”同時從手提包裏取出香煙,調酒師立刻伸出打火機為她點煙。由基美抽了一口,笑著說:“謝謝。”混雜著汽油味的煙味彌散開來。

“不好意思,請你到這種地方來。”蘭子將自己用的煙灰缸推到由基美麵前。

由基美彈了彈煙灰。“我也並不討厭這種地方。”

因為需求旺盛,新的娛樂區在東京遍地開花。大家都年輕,最不缺的就是玩樂的勁頭。

這酒吧就是擠在娛樂區裏的一家店,但它的獨特之處在於,其母公司是勞動聯合會的外圍組織。就是說,這家店本身就是勞動聯合會的福利設施之一。不過,這裏照樣對一般顧客開放,勞動聯合會參加者隻是能低價在這裏喝酒罷了。

“您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來這裏打發時間?”由基美問。

“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可做。”蘭子說。

調酒師在由基美的麵前放上雞尾酒杯,將搖杯中剛混合好的雞尾酒倒進去。透明的淡紅色。調酒師裝腔作勢地說:“特製奇幻紅月三世,請品嚐。”

由基美忍住笑,一飲而盡,訝異道:“嗯……味道還不錯,就是名字聽不明白。”

“就是。我喝的這杯,叫作可愛的跳躍撞擊十六世。根本不懂啥意思,但味道還行。”

由基美忍不住笑了。

調酒師一副遺憾的表情。

氣氛緩和下來後,蘭子說:“謝謝你能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被‘一期一會’這個成語打動了。”

由基美聲音不再僵硬。看來她已完全放鬆了戒備。

“再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仁科蘭子。高中畢業後一直在勞動聯合會上班。美奈和我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一起,一起玩兒,一起吵架,還一起搶過男朋友。我們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我認為她是我的好朋友。美奈怎麽看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想母親也把你看作是好朋友。”

由基美將香煙放在煙灰缸上,從包裏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透明套子,裏麵夾著一張照片。

拿過來一看,是身穿製服的兩個女孩,手上比著“V”字,摟著肩在笑。這是高中時代的蘭子和美奈。那時她們還是貨真價實的女孩。

“那天我把聯絡方式告訴你,部分原因是被你的氣勢嚇到了。你追了我三次,攔了我三次,感覺你真的有點兒咄咄逼人。不過,除此之外,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所以我回家翻了翻母親的遺物,找到了這張照片。”由基美神情嚴肅地看著蘭子,“我都想起來了。從過世前幾年開始,母親就常常抱著老相冊懷念過去。有一次,她指著這張照片說,‘如果要選一張青春的留影,那非這張莫屬啦。’”

“青春的留影……”

“我當時笑著說,‘早就沒人用“青春”這個詞了’。母親立刻流露出哀傷的表情。我想自己可能說錯話了。”

由基美的眼睛濕潤了。她眨著眼,道:“總之,看到這張照片,我就相信蘭子小姐了。”

“謝謝你相信我。”說著,蘭子就要還回照片。

但由基美說:“這個,請蘭子小姐您拿著吧。我想母親也會高興的。”

“可是……”

“我已經在電腦裏留了備份。”

“這樣的話,我就拿著了。”

蘭子凝視著照片。

美奈的笑臉。

那張曾經熟悉的笑臉。

但她再也見不到美奈了。

生前的照片,隻會讓人痛感斯人已逝。

“美奈為什麽不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呢?接種了的話,我們就可以聚在一起暢聊往事了。她居然一個人死了……我是她的好朋友,怎麽就沒想過去聯係她呢?”蘭子緊抓住由基美的手腕,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你……你其實就是美奈,對不對?你不是她的女兒,你就是美奈本人,對不對?”

由基美悲傷地搖頭:“蘭子小姐,我母親真的已經過世了。”

蘭子鬆開手,垂下頭。“為什麽呀……”

“母親非常反感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她常說,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上天既然如此造物,想必是有理由的。”

“我根本未作多想,理所當然就接受了。”

“普通人都是這樣。我母親是個另類。”

“但你也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美奈難道不反對?”

“她沒說什麽,讓我自己拿主意。到那個歲數,她愈發理智了。”

“理智……”

高中時代的美奈也是如此嗎?

蘭子不禁愕然。

(……想不起來了。)

(口口聲聲說是好朋友,我對美奈的記憶卻十分模糊。第一眼見到由基美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想起美奈。這還配叫好朋友?美奈還記得我,把我們的照片當成是青春的留影。而我呢,不僅沒有看過美奈的照片,甚至都不知道照片放在什麽地方。這張合影,我那兒肯定也有一張。)

(我還能算是她的好朋友嗎?)

世上有這樣的好朋友嗎?

打火機又啪嗒一響。汽油的味道再次傳來。

“我有時候很羨慕母親。”由基美叼著第二根煙說,煙已經點著了,“母親沒有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所以隻活了很短一段時間。而且,越到最後,她的身體越虛弱,就像患上重病一樣。現在世上老人已經很少,所以生活的方方麵麵她都感到很不方便。街道的布局也好,周圍的工具也好,都是針對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的人設計的。母親總是埋怨,這世界對老人一點兒都不友好。”由基美回想起來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們同母親相比,真的就更幸福嗎?”

蘭子拿起雞尾酒杯,將殘留在杯底的**全都倒進嘴裏,然後向調酒師又點了一杯同樣的酒。

“蘭子小姐,你在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之後,有沒有結交到真正的好朋友?”

蘭子搖頭。“我也沒有。雖然認識了很多人,但沒有一個稱得上好朋友。我也想過,這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

“現在大家都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外表上看都一樣年輕,但實際年齡卻參差不齊,各自經曆的時代也不相同。相同的經曆是成為朋友的重要條件,而現在我們都缺乏這種交集。”

調酒師向蘭子的酒杯中倒入雞尾酒。見他驕傲地挺起了胸膛,蘭子連忙說:“不用告訴我這酒的名字,我剛才聽到了。”

調酒師極不情願地點點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由基美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因為從外表上看不出年齡,‘前輩’‘後輩’這樣的觀念也漸漸消失了。剩下的隻有公司和組織內的上下級關係。但這樣的結果呢?前輩沒有了,後輩也沒有了,隻剩下年齡上平等的人與人。雖然有學者認為這才是理想的人際關係,我卻不這麽看。我覺得,在長幼有序的社會裏,人生活起來會更容易。”

蘭子注視著由基美的側臉。“你思考的是很複雜的問題啊。”

由基美麵露尷尬:“啊,不好意思。你沒有聽明白?我有時候就會這樣,順著自己的想法自說自話。”

“沒關係。我的腦子不太好使。不是你的原因。”蘭子笑道,“但你同我之間是有交集的。”

“哦?”

“就是美奈呀。對我來說……她是好朋友;對你來說,她是母親。我們之間,通過美奈聯係起來了。我這樣說的話,你不會介意吧?”

這次輪到由基美注視蘭子的臉了。“蘭子小姐,你真是個純粹的人。”

“我嗎?哪有?”蘭子害羞起來,轉換了話題,“你剛才說到現在的人從外表上都看不出年齡,但我多少還是分辨得出來。”

“是嗎?”

“活得久了,對很多東西就會產生厭倦,這種心理會反映在態度和表情上。我的周圍有許多這種人。嗬嗬,你再活二十年的話也會懂的。”

由基美一臉茫然。

蘭子故意打趣道:“哎喲,真討厭。我擺出一副前輩的嘴臉。”

“沒事。你確實是前輩嘛。”由基美撒嬌似的噘起了嘴。

這孩子氣的反應讓蘭子不禁微微苦笑,很難相信她就是剛才那個講述複雜道理的人。該用什麽詞來形容這個孩子的魅力呢?危險?不協調?蘭子開始對川上由基美這個人感興趣,而不隻是將其視作好朋友的女兒。她又想到了“一期一會”這句成語。

“你周圍是不是都是那種不知疲倦的精英人物呢?對了,你是做什麽工作的?我還沒問呢。”

由基美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名片,雙手拿著,遞給蘭子。蘭子也鄭重其事地雙手接過名片。

“這是我現在的工作。母親也是同樣的職業,隻是公司不同而已。”

蘭子的目光落在名片上。

川上由基美

首都銀行

個人金融部門

營業總部

業務員

“銀行職員?”

“雖說是銀行職員,但我負責的客戶不是企業,而是個人。被蘭子小姐叫住那天,我正要去客戶家中報告資產的運用狀況。”

蘭子歎了口氣。“你的世界同我相差十萬八千裏呢。”

“未必。”由基美的口吻正式了一些,“蘭子小姐,你有沒有看最近的股價?”

“完全沒有。”

“日本的股價正在微微上漲,海外資金正在流入。為什麽呢?因為還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就要實施《生存限製法》了。投資人對此有所期待。”

“股價同《百年法》有什麽關係?”

“外國都出現了相同的情況。特別是美國,原本經濟十分低迷,但實施類似《百年法》的法律後,經濟明顯開始複蘇。所以,現在是投資日本股市的大好時機。蘭子小姐不動心嗎?如果有富餘的資金的話,就馬上購買交易型開放式指數基金吧。”

蘭子不由得笑了:“你是故意的吧?明知道我沒錢,還說這種話。是報複我剛才端前輩的架子嗎?”

由基美露出少女明朗的笑容。“是啊。”

“你這壞蛋!”蘭子也笑起來,故作誇張地舉起了手。

由基美雙手抱頭,裝模作樣地尖叫起來。

就在這時。

蘭子腦中。

對美奈的記憶。

鮮活地複蘇了。

(就像現在這樣,一有機會就戲謔、嬉鬧、歡笑。美奈,你總是這樣愛笑。感謝有你,我也得以開懷大笑。)

(我都想起來了,美奈。)

“蘭子小姐……”

由基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手緩緩放下,向蘭子投來迷惑的目光。

蘭子沒有放下舉著的手,像個孩子一樣痛哭起來。

6

調查對象 J519240321MHSXAK

登錄姓名 木場道雄

“你為什麽追蹤這個男人?”

戶毛幾多郎沒有回答,徑直從西野手上搶過文件。

“你多少得感激我吧。上頭盯得這麽緊,我還幫你調查。”

“我管你。”

西野搖晃著肥胖的身體笑了。他是共和國警察科學搜查部的資深技術員,比戶毛年輕十三歲,但戶毛複員後不久就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那時他三十二歲,而西野是四十五歲才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西野平時就很有威嚴,光頭上戴著褐色鏡片的眼鏡,凶神惡煞的麵孔上胡子拉碴,不知不覺中就會對他使用敬語。

戶毛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打開文件,裏麵詳細記錄了木場道雄的身份卡的使用情況。

“他的生活一點兒都沒改善啊。”

沒有身份卡,就無法進行消費活動。而進行了消費活動,就會留下痕跡。科學搜查部可以根據身份卡號,追蹤全體國民的身份卡。當然,這樣做的主要目的是查找嫌疑人的行蹤,出於個人興趣查閱這些信息是被禁止的。不過,搜查員可以編造查閱理由,事實上,這方麵的禁令基本形同虛設。

“普通市民的健康生活就是這樣,沒有流連於風月場所,也沒有濫用職權搞女人。”

戶毛瞪了一眼說笑的西野,用手指敲打著文件。“這是哪門子的普通市民?”

西野轉了轉腦袋。“但看不出可疑之處啊。”

根據身份卡上的信息,木場道雄從秩父礦山回來之後,隻在兩個地方出現過:自己家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小賣店,以及小賣店旁邊的洗衣店。出現的時間集中在晚上七點前後。除此之外,他連自動售貨機都沒用過,也沒有乘坐過出租車、膠囊車、公交車、電車等交通工具。他的名下沒有登記一輛自行車或家用汽車,應該是沒有買過。

“作為普通市民,他的活動範圍實在太狹窄了。他似乎在遁跡潛形,竭力避免惹人注意。而且,就連手持智能終端通話和電子郵件都沒用過。這裏頭絕對有問題。”

“他不是剛從礦山回來嗎?會不會隻是在休養身體呢?聽說礦山的勞動相當辛苦。”

“你不了解他,所以才會說這種話。”

“我了解啊。木場道雄,原帝國陸軍上尉,隸屬於第十八特務工作部隊,主要負責爆破。因為參與1986年全國四十三處恐怖炸彈襲擊——即阿那穀事件——被判處無期徒刑。”

“你覺得,他這種人會老老實實地當個隱士嗎?”

“但他本人始終堅稱自己無罪。從容服刑五十年後,他因為勞動態度良好而獲得假釋。然後在勞動聯合會的改邪歸正特別預算的資助下,認真從事各種重體力勞動。八年裏,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他這種改邪歸正的模樣很不自然。”

西野譏笑道:“聽起來,你是希望他心裏有鬼咯?”

“你說什麽?”

“我開玩笑呢。別這麽凶巴巴地看著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桌上的電話響了。

內線。

西野伸手拿起話筒。“這裏是數據分析室……戶毛?嗯,他在。”他把話筒遞過來,“貴部門的香川君打來的。”

戶毛咂了咂嘴,接過話筒,貼在耳朵上。“什麽事?”

“主任,終於找到你啦!”

聽到這甜得膩人的聲音,戶毛恨不得把話筒摔到地上。“說重點!”

“對鶴田的調查結束了,所以想請您看看調查報告。”

“我說你啊,這種事兒用得著挨個兒辦公室打電話嗎?”

“啊?不可以嗎?”

“笨蛋。這不是等於告訴人家我不在工作崗位上嗎?這種時候,你得用手持智能終端。”

“這樣啊。對不起。那……”

“好啦,我馬上回去。你在辦公室裏等著。”沒等對方說完,戶毛就掛斷了電話,把話筒還給西野,“為什麽把這個腦子缺根筋的家夥分配到我們部門啊?”

“把這蠢貨踢到別的部門去才是大麻煩呢。”

“你太高估他了。他可不是憨直,而是弱智。弱智到家了。”

見戶毛起身,西野指著戶毛手中的文件說:“喂,把這個留下。”

“別這麽小氣嘛。”

“這個我可不敢給你。我說過了,上頭盯得緊。要是讓上頭知道這種東西傳了出去,又會責備我信息管理不善,讓我寫檢討的。”

“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情報,激動個啥?”

“上次你讓我查那個女人,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幫你掩蓋住。你自己倒是滿足了,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

“那女人跟我想的不一樣。打過一炮後我就厭煩了。”

“你要是再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我就再也不會幫你查了。”

“開玩笑的。別這麽凶巴巴地看著我。”

“你才凶巴巴的呢。”

戶毛正欲離開分析室,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喂,戶毛。”

他轉過頭。

西野轉動椅子,麵對戶毛。

眼神一反常態地嚴肅。

“我本來覺得不可能,可是……”

“可是什麽?”

“……你不會是相信阿那穀童仁生存說吧?”西野的聲調都變了,“爆炸襲擊的主謀交代,他的犯罪動機竟是讓日本人重獲死亡,這顯然是歪理邪說。主謀很早之前就被絞死,離開了這個世界。有流言說,死掉的隻是個替身,但那畢竟隻是流言。正經的搜查員是不會相信的。”

“我可是極其正經的搜查員哦。”

戶毛想通過玩笑話蒙混過去,但西野依然不依不饒。

“既然如此,到如今你為什麽還在纏著阿那穀事件的相關人員?你不會是真的相信又會爆發恐怖襲擊吧?你的理由是什麽?”

戶毛一言不發,挪開了視線。

西野急不可耐地問:“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沒什麽……”

“我很擔心你啊。說實話,你最近的眼神不對勁。說吧。莫非這原因是不能告訴我的?”

“過一陣子……我會告訴你的。”

西野冷哼了一聲“隨你便”,然後轉過了身。

戶毛走出房間。

咂了咂嘴。

香川已經站在了走廊裏。

他身材矮胖,國字臉,眼皮微腫,矮鼻頭。懷裏像寶貝似的抱著的估計就是調查報告。他似乎是全力跑來的,現在正狼狽地大口喘氣。

看見戶毛,他得意地咧嘴一笑。

“趕上了。”

“我不是讓你在辦公室裏等著嗎?”

“主任您這人,就算說了也保不齊會跑到別的地方去。”

“你是纏著大人不放的娃娃嗎?”

“這調查報告……”戶毛一把搶過文件,邊走邊草草翻閱。香川緊跟在身後。“鶴田招了?”

“全麵招供。剛好十四天。總算沒有丟我們A科的麵子。”

綜合搜查部由從A科到L科的十二科組成,可以說是共和國警察的支柱。案件發生後,最先奔赴現場的就是這批精銳。他們是多麵手,任何種類的案件都能處理。

然而,他們處理案件的期限隻有最初十四天。如果不能在此期間內解決,就隻好轉移給被稱作“分包商”的第一至第十五搜查部。

“這種低級的縱火案都要轉移給分包商的話,A科的招牌就砸了。”

“你倒是蠻會說話的嘛。”

“謝謝誇獎。”

“這不是誇獎。”

當初,分包商有嚴格的分類,比如第一科負責凶殺案,第二科負責搶劫案,第三科負責盜竊案,每個分類中,都有相應的專家負責搜查。這種製度確立後的頭十年都運轉良好,但隨著時代的變遷,同一種犯罪中開始包含各種複雜的因素,原來的製度逐漸難以適應現狀。各科之間,遇到棘手案件就相互推諉,遇到備受關注的案件就相互爭奪,這樣的弊端愈發明顯。結果,原本涇渭分明的案件分類如今已名存實亡。

“動機不是工作糾紛也不是貪圖錢財,而是因為心情煩躁?最近怎麽盡是這種事?給。”

戶毛將調查報告扔到香川的胸口。香川連忙兩手按住,以免掉落。

“沒辦法。新一代人的就業形勢十分嚴峻。”

“警察不要動不動就說‘沒辦法’。”

“啊……對不起。”

香川被訓斥後沉默了一會兒,很快就又說了起來。雖然他時常說錯話,但從不說令人沮喪的話。膽子大、臉皮厚是這個男人唯一的優點。這次,沒等上十秒,他就頗有自信似的說:“不過,再過一年,這種案件就會減少了。”

“為什麽?”

“因為《百年法》就要實施了。”

戶毛不由得停下腳步,轉頭麵對香川。

“光是最初的三年,就有超過一百萬人成為適用對象。現在滿員的勞動聯合會,到時就會出現相當數量的空缺。失業率會降低,鶴田這種人會減少,治安也會得到改善。”

“說得事不關己一樣。你小子,早晚也會成為《百年法》的適用對象。”

“但我還有八十一年呢。”

純真的笑容讓戶毛再次怒火中燒。“啊,是嗎?”

香川正不安地思忖自己也許又說錯話了,腹部就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瞪圓了眼睛,捂住肚子,文件從胸口掉下來,散落在走廊裏。

“調查報告沒問題。”戶毛轉身背對蹲地的香川,沿著走廊走開了。

“主……主任,您的印……”痛苦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就在我的桌上,隨便用。”

“主任您去哪兒?”

戶毛毫不理會,加速離開。

7

遊佐章仁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榻榻米這種東西了。榻榻米本來是日本自古以來的寢具,相當於床墊,但最近卻十分罕見了。遊佐還是孩子的時候,每家每戶都有一個鋪著榻榻米的房間。它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呢?

“現在,安樂死中心正在快速建設,職員的培訓手冊也基本完成了。《百年法》開始實施三個月前,安樂死中心應該就能投入運營。”

遊佐自從懂事起就同母親兩個人生活。他不知道父親是誰。但他從沒覺得孤單,因為周圍這種家庭很多。

“雖然準備了一年的寬限期,但我們不能斷言適用對象臨到頭才會來安樂死中心。不用參考美國的前例也知道,實施《百年法》後不久肯定會出事。在實施前的三個月,必須假設各種可能出現的狀況,反複訓練,發現課題點,並逐一解決,以備萬全。”

從小學時代開始,遊佐就覺得自己具備別人沒有的能力。即便不怎麽努力,他的成績也會名列全國前茅。朋友和老師無不認為他非比常人。不用說,他考上了最難考的共和國大學。四年裏,他學習法學,畢業的同時就接種了人類不老化病毒,並同母親解除了親子關係。

“《百年法》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早在九年前,內務省以遊佐君為首的精銳們就開始為《百年法》的實施而作準備,為此投入了龐大的預算。時到今日再叫停,不現實。”

解除親子關係被叫作“家庭重置”,當時已經相當普及。引入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後約四十年,在比較老的年紀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人,因為病死而漸漸減少,街上難覓老人的身影,“老”這一概念也成為過去。由子女照顧年邁的父母,這一根植於日本社會的習慣喪失了意義,維持親子關係的實質理由也隨之消失。

“笹原君,你說的這些情況我也理解。可是,剛才友成君也指出過了,國民現在不是還沒接受《百年法》嗎?”

此外,多功能身份卡的實用化進一步加劇了這一傾向。隨著《身份卡法》的實施,身份卡成了確定個人身份的唯一手段,喪失存在意義的戶籍製度被廢止。於是,繼“老”之後,“家庭”這一概念也從根本上破滅了。在失去最小構成單位“家庭”的社會中,分散的個人不斷無規則地流動,發展為“液態化社會”。

“按照計劃,政府公報和輿論操縱方麵,我們還將繼續推進,但它們的作用是有限的。所以,現在閣下十分有必要做出明確的意思表達。”

遊佐雖然同母親解除了親子關係,但後來四五年間都同母親保持著聯係。母親最後一封來信中說,她已經同新的男人結婚,現在已經懷孕。這應該是母親人生中第四次結婚、第二次懷孕。

“可是,笹原君,民權黨正打算質疑《百年法》的正當性。”

對於不用擔心老之將至而永遠享有年輕肉體的男女來說,周而複始地結婚、離婚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遊佐自己也已經結婚兩次、離婚兩次,其間得了個兒子。兒子早已長大成人,完成了家庭重置,現在遊佐根本不知道兒子在哪裏在做什麽。

“‘質疑正當性’是什麽意思?”

“《百年法》是美國在占領時代單方麵強加給我們的法律。所以,應該暫時凍結該法,交由國民討論,獲得國民的全體意見,修訂後通過……”

“要這麽說的話,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也是美國強加給我們的技術。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話,就隻有再生存一百年的權利,這一點應該是告知了所有人的。而且,接不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全由本人做主,‘強加’什麽的並不存在。”

大學畢業後,遊佐一邊打工掙生活費,一邊考入研究生院學習曆史。憑一篇以古羅馬帝製為主題的論文獲得了博士學位後,他用三年時間在世界各地流浪,最後回國。一年後,在一級國家公務員考試中,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內務省。他的第一位教導者就是現在的笹原次官,當時笹原還隻是副科長。認識笹原後,遊佐才知道自己是多麽渺小,才體會到崇拜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可是,國民討論的結果,應該大部分都不歡迎《百年法》吧,那樣就不得不再延期數年實施。”

“我也讚同《生存限製法》這部法律需交國民討論。可是,日本國民同本應處於指導立場的人,都無法認真麵對這個問題。事到如今,不能再慢條斯理地搞全民討論了。我國的現狀,您應該也了解。一旦延期,就會陷入反複討論、不斷延期的惡性循環。那樣,《百年法》事實上將淪為一紙空文。”

“遊佐君,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有什麽想法就直說吧。”

遊佐從完全融化了的餐後冰激淩上抬起頭。

坐在矮桌正對麵的,正是日本共和國的最高領導——鴻池忠之首相。他的右手中拿著小酒杯。他二十五歲時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現在還保持著當年的模樣,但頭發卻已花白。這是故意脫色而成。白發能增強威嚴感,如今在政治家和企業高層中十分流行。

左側瞪大眼睛看著遊佐的,是老熟人內務省大臣友成靖隆。他正握著酒瓶,等首相的小酒杯空了之後斟酒。

笹原次官在遊佐右側,依然正襟危坐,神情嚴肅。

這四人正坐在大廳中央一張孤零零的矮桌旁。荒涼的榻榻米平原被紙拉窗隔開,外麵的聲音根本進不來。如此靜謐的環境,讓人很難相信這裏是首都的正中心。

遊佐注視著鴻池首相,開口道:“那我就請教閣下幾個問題。”

“請您當心。一旦這男人如此措辭,就一定得注意。”

聽到友成大臣的“警告”,鴻池首相隻是笑了笑,將手中的小酒杯微微傾斜。嚴陣以待的友成大臣連忙斟酒。

“不用客氣。之所以在這裏設席,就是為了讓大家暢所欲言。”

“閣下您認為,我國衰落到如今這地步,原因何在?”

鴻池首相目光一凜,放下小酒杯。“哎?在衰退嗎?”

“美國早就把我們甩下了,就連東亞的韓國和中國都趕超了我們,而且還在不斷地拉大差距。日本曾一度是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如今竟然凋敗如斯,不是衰退又是什麽呢?”

“你的批評還真是毫不留情呀。”

“這是我們不得不直視的現實。可是,這其中的原因……”

“是曆屆共和黨政府的責任?”

遊佐沉默了幾秒。“我認為,元凶是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

“引入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並非隻有我國。中國、韓國不是也引入了這項技術嗎?”

進行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必須具備特殊的技術。現在,必須加入被稱為“HALLO”的國際組織才能獲取這項技術。加盟國必須履行的若幹義務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製定《生存限製法》。

韓國和中國分別晚於日本十三年和二十年引入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在引入之前,兩國都向日本派出了觀察團。觀察團隻有三四名成員,顯然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英。他們冷靜觀察,毫不含糊,目的隻有一個:在應用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不久的日本社會,盡快發現問題點。兩國沒有全盤照搬日本的製度,而是構建了自己的應用模式。

“但韓國同我們一樣,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是對全體國民開放的。”

“您忘了嗎?韓國的《生存限製法》規定的生存許可期限不是一百年,而是四十年。這部法律已經在韓國實施了。”

也就是說,在韓國,即使二十歲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也隻能活到六十歲。雖說可以在四十年裏青春常駐,但還是有國民猶豫不決。

“此外,韓國在《生存限製法》的應用方麵也相當靈活,起到了正麵激勵國民的作用。”

比如,服兵役的時段,是不包含在生存許可期限內的。在體育和科學技術領域做出突出貢獻的人,生存許可期限可以大幅延長。獲得諾貝爾獎和奧林匹克金牌的人,將得到最大的獎勵:生存許可期限可以高達一百年。另外,將財產捐獻給國家的人,其生存許可期限也相應延長。這樣一來,優秀人才就得以長期存活,活躍在各自的舞台上。而不那麽優秀的人,在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四十年後就消失。於是,人人都努力奮鬥,爭取能多活幾年。才能卓越者爭相為國家貢獻智慧,財產豐厚者爭相為國家貢獻金錢,補貼財政。即便未能得償所願,也是本人自己的責任,沒有理由抱怨國家。

這一政策成為韓國經濟成長的原動力。新興國家紛紛引進了韓國模式,無一例外地促進了本國發展。

“不管什麽國家,優秀人才都是有限的。要增強國力,就隻能最大限度地利用這些人才。各國正是出於此目的,才引入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並製定《生存限製法》。我剛才說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是元凶,而將此‘害’轉為‘利’的唯一希望就是《生存限製法》。這是被韓國模式所證明了的。”遊佐暫停片刻,接著說,“我認為,凍結《百年法》實乃放棄這唯一希望的愚蠢之舉。”

“遊佐君,注意你的措辭……”友成大臣怯生生地訓斥道。

鴻池首相揮手製止。“慢著。讓他有話直說的不就是你嗎?”

“是我沒錯,但是……”友成大臣尷尬地垂下頭。

鴻池首相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瞟了眼鄰座的友成大臣,哼了一聲,自己拿起酒瓶倒酒。

友成大臣意識到自己的疏忽。“閣下,讓我來吧。”

他剛要伸手去拿酒瓶,鴻池首相就斷然拒絕道:“不用。”

友成的怒火無處發泄,隻好再次瞪著遊佐。

鴻池首相放下酒杯。“可是,遊佐君,我們國家的《生存限製法》規定的生存許可期限是一百年。無論韓國模式多麽有效,想要在我國改變這一期限的長度都是不可能的。將韓國和我國等量齊觀不妥當吧?”

“您所言極是。我國的生存許可期限確實太長了。韓國和新興國家是四十年。歐盟各國中,主流是五十年。超過這一時間的話,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導致的問題就會凸顯,這是現代社會學的常識。而我國現在,可以說所有的問題都一起爆發了出來。”

“不錯。所以,美國也遭遇了同我國一樣的危機。但美國正在逐步擺脫危機,因為他們七年前斷然實施《生存限製法》,其效果已經顯現。”

關於這一點,正在美國出差的稻森已在報告書中詳細闡明。部分報告應該已經傳達給了政府。

“據說,七年前美國實施《生存限製法》的時候,也麵臨著許多問題。可是,當時美國總統的態度從未動搖。雖然《生存限製法》的實施意味著複活‘死亡’,但國民的不安未必來自於‘死亡’本身,而更多地來自於不切實際的奢望的破滅。如果對逃脫‘死亡’心存僥幸,就無法做好接受‘死亡’的心理準備。隻要《百年法》凍結實施的可能性尚存,國民的不安就不會消失。所以,隻要明確告知國民,《百年法》是百分百會實施的,不可能被凍結,那國民就會放棄奢望,做好迎接死亡的心理準備。”

鴻池首相微微挪開視線,側耳傾聽。

“如果說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是油門的話,《生存限製法》就是刹車。兩者俱備,方能萬全。如果沒有刹車而隻有油門,您覺得會發生什麽事?”

“《光穀報告》中預言的事吧。”鴻池首相平靜地答道。

假如日本廢除《百年法》,事實上進入不老不死社會,那將發生什麽?大概三十年前,圍繞這一問題,一名內務省官員進行了細致的現場調查,分析了各種統計數據,運用了古今社會科學理論,撰寫了極具獨創性的模擬報告,並提交給政府。這就是《光穀報告》。可是,因為其結論太聳人聽聞,該報告被列為極密文件,不為國民所知。撰寫這份報告的光穀耕吉當時是內務省厚生局[9]副科長,為抗議這一舉措,他選擇了辭職。

“日本社會正沿著《光穀報告》所預言的道路行進。”

比如,如果政府機關和民間企業按照約定廢除了退休製會怎麽樣?名義上,這樣可以永遠保留住人才,但實際上成了幹部屍位素餐的護身符。廢除了退休製,就會讓新一代難以就業。人員固化還會使創新喪失土壤,導致日本社會患上“動脈硬化”。就連曾領先於世界的科技領域也開始落後了。

“如果沒有《生存限製法》,社會上永遠都會存在‘老人’。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所在。雖然肉體沒有蒼老,但心靈已經衰老。心靈衰老的人,是無法創新的,也無法適應新的時代。”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心理學方麵的研究得出了耐人尋味的結論——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的人,雖然年齡徒增,但精神卻沒有相應地成熟。如果這一傾向是事實的話,那就證明精神的成熟並非來源於經驗的積累,而是肉體衰老所致。

“而且,新生兒的數量也逐年減少。如今的日本社會,沒有新鮮血液注入,滯留在血管中的全是古老血液。具諷刺意味的是,正是因為國民青春永駐,國家才逐漸衰老。要解決這個問題,隻能強行排除古老血液,促進新陳代謝。而要做到這一點,最後而且唯一的手段,就是《百年法》。”沒有人插嘴,遊佐兀自說下去,“首先必須讓《百年法》的實施鐵板釘釘。迫使老一代下場,給新一代以活躍的空間。然後,賦予優秀人才生存特權,激勵他們長期為國效勞。這是複興這個國家的唯一途徑。”

“日本不能施行這樣的政策,否則政權不保。”友成大臣咬牙切齒地說。

遊佐置若罔聞地繼續道:“我的意見陳述完畢。接下來,我希望聽聽閣下的真實想法。對《百年法》,閣下意欲何為?”

鴻池首相一言不發地將小酒杯拿到嘴邊,沒有喝就將杯子放回桌麵。“我也讀過《光穀報告》。實施《百年法》的必要性,我心裏很清楚。可是,你忘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不,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或許是在故意回避這個問題。”

“你是說抗拒《百年法》的人?”

鴻池首相愕然道:“你果然是在故意回避?”

“我認為,《百年法》的必要性和針對抗拒者的對策是兩個不同的問題。”

“你說得有道理。那你打算怎麽處理抗拒者?我知道,美國的對策是立即執行死刑,中國和韓國也一樣。但這裏可是日本。你真的認為,在這個國家可以執行這種刑罰嗎?”

“隻要獲得國民的普遍認同,就很有可能執行。”

鴻池首相的眼神暗淡下來。“普遍認同?這如何做到?”

“閣下,並非全體國民都反對《百年法》。新一代應該就是讚成的。因為《百年法》的實施會迫使老一代下台,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此外,即使是老一代中,也有人通曉事理,這些人是認同《百年法》的存在意義的。反對者大多是被感情左右了。”

“所以才難以駕馭。”

“不錯,對被感情左右的人講道理,無異於對牛彈琴。”

“那你有什麽高招?”

“在如何處罰抗拒者的問題上,美國和歐盟也都曾十分慎重。但現在,‘抗拒者一律處死’已經成為常識。這是為什麽?”

“不要再拐彎抹角地說話了。”

“因為領導人的態度十分明確,而且一以貫之。比如美國,總統的演說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當時的美國總統喬治·霍華德甚至搬出了美國的曆史和建國理念,激發每個國民作為美國公民的自豪感。這次演說之後,美國社會的輿論氛圍為之一變。遵守《生存限製法》是美國公民的義務,抗拒《生存限製法》則是被鄙視的卑劣行為——這樣的認識徹底植根於國民當中。當然,抗拒者多少還是存在,但已經聽不到反對揭發並處死這些人的聲音。如果默許抗拒者存在,美國社會將會怎樣?總統在演說中傳遞出的危機意識深深地觸動了全體國民。”

遊佐緊盯著首相。“是的。”

鴻池首相臉上浮現出狡黠的微笑。“在美國,擔負這一任務的是總統。那日本也把這一任務交給總統怎麽樣?”

《日本共和國憲法》規定,每隔四年,由國民公開選舉總統。可是,日本總統沒有美國總統那麽大的權力,隻有在接待外賓和舉行各種典禮的時候才被拖出來,隻不過是一種象征性的存在。

“我也是由總統任命,首次擔任內閣首相的。”

憲法確實規定,總統擁有任命首相的權力,但這隻是形式。首相的任命必須得到議會的承認,無論總統如何指定,得不到議會的承認就是無效的。所以,事實上總統不過是追認議會選舉出的首相而已。

遊佐按捺住憤怒,道:“閣下,您是打算逃避責任嗎?”

鴻池首相不慌不忙地說:“我不過以常理言之罷了。”

“我聽著不是。”

“那你聽著是什麽?”

“我聽見的是,您不願意充當被國民憎恨的反麵角色。”

“喂,遊佐君!”友成大臣唾沫橫飛。

但鴻池首相隻是笑著說:“你果然了解我啊。”

“我深知自己十分冒昧,但我還是要向閣下諫言。”

“你忸怩什麽?痛快說出來吧。”首相始終保持著愉悅的表情。

“我認為,能否成為偉大的政治家,關鍵在於是否有氣量為了國家做壞事。”

“但做了壞事,支持率就會下降。支持率下降了,選舉就會失敗。選舉失敗了,我就隻是普通人了。”

“如果不得不做壞事,那最好能一鼓作氣,畢其功於一役,將損失控製在最小限度內。隻要國力恢複,再次獲得國民支持是很容易的。民眾都是善忘的。”

鴻池首相臉上掛著笑,眯上眼睛。

遊佐繼續道:“即使領導人做壞事,隻要態度堅決,民眾也會萌生敬意。相反,即使領導人是個好人,但缺乏主見,也會遭到民眾鄙視。領導人的大忌就是遲疑不決、搖擺不定。”

“嗯……馬基亞維利[10]?”

“如果您擔心被民眾怨恨,不惜將國家置於險境,那麽閣下,請您立刻辭去首相的職務。”

友成大臣麵如死灰,口不能言。

但鴻池首相似乎更開心了。“你果然跟傳說中一樣,是個有趣的人。”

“萬一從閣下的口中泄漏出凍結《百年法》的言論,國民的思想就會陷入混亂,局麵將一發不可收拾。這一點,請您務必牢記。”

鴻池首相啜了一口杯中酒,將目光投向笹原次官,將話題陡然一轉。“你好像是《百年法》第一年的適用對象吧?”

“是的。”笹原次官答道。

“你做好準備了?”

“做好準備了。”

鴻池首相的目光中流露出敬意。“如果全體國民都像你一樣就好了。”

鴻池首相微微點頭。“隻要明確表態《百年法》即將實施就行了吧?”

“拜托您了。”

“我懂了。準備在首相官邸召開記者會吧。”

友成大臣驚慌失措地問:“您確定,閣下?”

“有什麽好猶豫的?今天就談到這兒。我們回去吧。”說著,鴻池首相就站起了來。

友成大臣也忙不迭地起身。

遊佐等人正欲恭送,鴻池首相卻製止道:“你們就留下吧。外麵有記者等著呢,我們還是分頭出去為妙。”然後,他咧嘴一笑,“這一招恐怕唬不了他們吧。”他抓起西服披在身上,“老板娘,我們回去了喲。”他大聲嚷嚷著進入走廊。

友成大臣屁顛顛地跟上去,待鴻池首相離開房間後,又瞪了遊佐等人一眼。

遊佐站起身,關上打開的紙拉門,再次坐到矮桌旁。大廳中隻剩下笹原和遊佐了。

笹原一邊給自己的小酒杯中倒酒,一邊說:“機會難得。再喝點兒吧。喂,你也來喝。”

遊佐拿著酒杯,微微舉起,看著紙拉門,道:“首相答應得相當幹脆,你怎麽看?”

“懸啊。”

“果然。”

提防鴻池首相的輕言許諾,這幾乎成了霞關人盡皆知的暗語。

“今天聚餐的事一旦泄露,那些隻關心眼前選舉的人就會向首相施加更多的壓力。在這樣的情勢下明確主張實施《百年法》,風險有多大,首相不可能不知道。”

“可是,他在我們麵前明白無誤地表態了啊。 ”

“他可是爬到首相寶座的人。有必要的話,他甚至可以若無其事地裝死。”

“要不再見見依田幹事長?”

“不行。畢竟首相做出了口頭承諾,我們不能傷了他的麵子。目前我們也隻能信任他。”

遊佐點點頭。“不過話說回來,這都要怪美國佬,給我們留下個棘手的玩意兒。”

“你是說《百年法》?”

“是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

笹原不由得歎息起來。“如果沒有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就不需要《百年法》這種變態的法律。人類根本就不應該掌握那種技術。”

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曆史非常古老,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紀中期。美國鳥類學者威廉·哈洛博士發現,當時已瀕臨滅絕的旅鴿中存在極少數不老化的個體。

進入二十世紀後,科學家又發現不老化是病毒造成的,並且成功提煉出了病毒結晶。可是,這種病毒感染力極弱,就連人工接種到原來的宿主身上都沒有成功,用它感染人類更是天方夜譚。但是,由於一次偶然操作,這種病毒發生了變異,對人具有很強感染性的“人類不老化病毒”(H**, human-antiagingvirus)由此誕生。後來,三名研究人員因為這項發現而被授予諾貝爾獎。

後來,通過反複實驗、不斷摸索,終於研發出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H**I, human-antiaging-virus inoculation)。1932年,人類成功實現不老化。1940年,美國公民開始接種人類不老化病毒。

不過,倘若人人接種不老化病毒並永遠活下去,長此以往,顯然會產生嚴重問題。所以,美國國會在批準實施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同時就製定了《生存限製法》。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

1945年,六顆原子彈將日本的城市夷為平地,戰爭結束。

大日本帝國滅亡了,國土處於美國占領之下。美國決定在日本實行共和製,發布了作為共和製基礎的《日本共和國憲法》。日本進入了共和國時代。

美國占領政策的著眼點是弱化日本,使其無法再次發動戰爭。然而,與蘇聯陷入冷戰泥沼後,美國被迫轉變對日方針,將日本培養為盟國,打造成抵抗共產主義勢力的防波堤。為此,必須遏製人口銳減的趨勢,使日本恢複國力,同時提升日本國民對美國的好感度。

基於這樣的考慮,美國決定將已在本國投入應用的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引入日本。當然,日本也製定了自己的《百年法》。美國輿論普遍認為,沒有必要給日本人同美國人一樣的生存許可期限,五十年就足夠了。但由於擔心此舉會讓日本人覺得遭到了歧視,所以最後仍允許日本照搬美國陳例。幾年後,又成立了管理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國際機構——HALLO。如此命名是為了紀念發現不老化現象的哈洛博士。

“僅僅因為美國的一條權宜之計,日本就連決定本國國民生命的法律都無法自行製定。世界上還有我們這麽窩囊的國家嗎?我認為,我國現在所有問題的症結就在於此。”笹原的語氣中透著難以抑製的憤怒。

“您是說,必須交由日本國民重新製定《生存限製法》?”

“現在晚了。這種事,應該提前二十年做。”

“您之前曾做過努力吧。”

“我向政府提過許多次建議,但都被無視了。在那個時代,《百年法》是不可觸碰的禁區。太可惜了。”

兩人沉默了片刻。

“笹原次官,我最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什麽感覺?”

“我覺得,民主主義說不定快走到盡頭了。我們即將進入一個新的時代。”

“怎麽講?”

“政治家毫無信念,隻知道一味看國民的臉色。而國民完全為感情所左右,無法指望他們做出理性的判斷。在這種情形下,我們國家的未來將是何種光景呀!”

“人類自從締造文明以來,嚐試過各種政體,但沒有統治者的政體卻從未出現過。君主製政體自不待言,而在民主主義國家,雖然表麵上倡導‘主權在民’,但國民隻是擁有通過選舉選擇統治者的權利,而並非統治權。曆史已經證明,國家這種東西,隻有交給個人或少數人才能運轉。而這些人必須具備卓越的現實認識能力和預見能力,以及足以團結民眾的領袖魅力。”

“你說得很對,但在民主主義政體下,是不可能出現這種統治者的。”

“我心中理想的政體,是優秀領導者主宰的獨裁政體。”

笹原大驚失色。“這話要是讓媒體聽到了,你會被開除的。”

“我認為,獨裁政體並沒有那麽壞。縱觀曆史,凡是繁榮昌盛的國家,其領導者幾乎都是獨裁的。往遠的說,伯裏克利締造了雅典的輝煌,凱撒奠定了羅馬帝國的基礎;往近的說,鄰近許多國家都在獨裁下大獲成功。特別是現在,隨著人類不老化病毒接種技術的應用,優秀領導人長期執掌國政已經成為了可能。”

“對獨裁者來說,暗殺的危險如影隨形。獨裁製中,領導人的交替往往伴隨著刀光劍影,就連凱撒最後也倒在血泊當中。所幸他的繼承者是奧古斯都,如果是希特勒那樣的人,國家必將滅亡。而且,某一時代的優秀領導人,未必在下一個時代照樣縱橫捭闔。無論多麽優秀的人,都會有跟不上時代腳步的一天。”

遊佐識趣地沒有插嘴。

“獨裁的風險太大了。就算你要培養一個獨裁者,在我們這個國家也找不出這樣無恥的人。”笹原戲謔著笑了。

遊佐也笑道:“笹原次官來做這個無恥之徒怎麽樣?”

“喂,你是要我來當獨裁者?”

“如果笹原次官有此意願,我定當全力相助。”

笹原冷冷地注視著遊佐。“我同你不一樣,我相信民眾。我不會放棄民主主義的。”

“我就是希望您這樣的人來做獨裁者。”

“可以嗎?如果我成為獨裁者,首先就會清洗你這樣的危險分子。”

遊佐故意裝出恭順的樣子。“我甘願受戮。”

笹原拍著遊佐的肩膀,大笑道:“好啦。我們也該回去了。”

說著,他站起了身。

8

外賣盒飯生產線。

蘭子今天要做的是漢堡包。手邊的托盤上擺著四種肉:牛肉、牛豬肉的混合絞肉、昆蟲肉、雞肉。調味醬有三種:法式濃醬、洋蔥醬和日本醬。簡單計算一下,肉、醬的組合有十二種,但漢堡包本身還有許多種,點餐者也常常會搭配幾份口味不同的漢堡包。所以,生產線上的產品種類幾乎是無窮無盡的。

生產線上的飯盒來到蘭子麵前,屏幕上顯示出電腦動畫。蘭子遵從指示,將漢堡包放在盒子裏添加醬汁。醬汁黏性很高,隻是傾斜的話,是滴不下來的,但如果同其他食材混合的話,就必須重做。

突然,警報聲大作,生產線停了下來。

通過最終確認,發現成品與定製的不符。

看來有人犯錯了。

全身被純白工作服、帽子、口罩所包裹的勞工似乎全屏住了呼吸,注視著生產線的下端。因為她們戴著護目鏡,看不出表情,但大家應該都像蘭子一樣,緊張地暗暗祈禱著——千萬不要是自己的錯呀。

屏幕上的小喇叭裏傳出一個聲音。“炸肉餅不對。不是原味的,應該是咖喱奶油味的。而且是兩個。趕緊更換!”

今天負責最終確認的是阪崎。她是那幫走得很近的小團體的核心人物。

聽到不是漢堡包出錯,蘭子鬆了口氣。蘭子右側負責燒麥和餃子的女人也“哎呀”一聲坐回了椅子上。

“今天負責炸肉餅的是誰呀?太馬虎了。”

嘴上雖然這麽說,但這個女人在警報響起的一瞬,想必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吧。要點心的人不多,很容易忘了放進去,所以大家都對這項工作唯恐避之不及。

“我們組最近老出這種人呀。”左側負責蔬菜的女人嘟囔道。

“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個開小差的。”

兩人隔著蘭子聊天。說起來,她們就是阪崎那個小團體的成員。

生產線還沒動。生產線停滯時間越長,效率就越低,這個小組的評價也會降低。雖說勞動聯合會不會因此降低支付的生活費,但每個小組都有人對勞動聯合會的這套評價體係不勝其煩。如果警報多次響起,小組的士氣就會降低,組內的勞動氣氛也會惡化。

“生產線馬上重啟,請大家注意。”喇叭中終於傳來阪崎的聲音,“準備——”

蘭子等人摁下表示已做好準備的藍色按鈕。

負責最終確認的阪崎確認所有人都發出了信號。“開始。”

生產線動了起來。

工作時間結束後,蘭子稍晚才回到更衣室,外賣盒飯小組所屬的區域被詭異的氛圍所籠罩。劍拔弩張的沉默中,阪崎團夥的五人將背朝更衣櫃的筱山圍住。

筱山蜷縮著保齡球一樣的身體,腦袋深埋著,幾乎與身體成直角。阪崎一方有的雙臂抱胸,有的兩手叉腰,目光灼灼,有如利箭。雙方都脫掉了帽子、口罩、手套、護目鏡,但依舊穿著純白工作服。

蘭子拍了拍旁人的後背。“這是怎麽回事?”

轉過頭的,是同蘭子一樣的一個“大媽”。

“最近咱們生產線不是每天都要停下來嗎?都是這個人幹的。”她用堆滿肥肉的下巴指了指筱山。

一句話,阪崎這夥人正要氣勢洶洶地責問那個愚蠢而遲鈍的家夥。

見蘭子回來,所有人都到齊了,阪崎便猛地一拍更衣櫃的門。“你知不知道給大家添了多少麻煩?”她把臉湊到筱山麵前,就像要咬上去似的。

筱山則仿佛已經被咬住一般痛苦。“對不起。”她的聲音細若遊絲。

阪崎愈發憤怒。“我看到你這種人就一肚子火。看你樣子就知道你是勞動聯合會裏的老古董了。白開水一樣的日子過久了,就不會自己思考問題了。蠢貨,看你這德行,你的腦袋裏還有腦子嗎?嗯?”說著,她就抓住筱山的腦袋搖晃起來。

筱山隻能緊閉雙眼。

周圍的人隻是冷冷旁觀。

這一幕,蘭子居然覺得似曾相識。她在高中時代也經曆過。殺氣騰騰、自信滿滿的幾個人常常欺負某個膽小怕事的孩子。不錯,那個時候,包括蘭子在內的其他同學對此熟視無睹,隻有美奈挺身而出,厲聲嗬斥:“快住手!這麽多人欺負一個,你們不覺得羞恥嗎?”那時的美奈真是帥呆了。那件事後文如何?想不起來了。青春啊,一去不複返。

“你明天不要來了。你連累我們整個組的評價都降低了。你休假去吧,永遠休假。好吧?”

“可是……”

筱山剛要辯白,阪崎就嗖地起身。“可是什麽?”

“擅自休假的話,會被勞動聯合會強製退會的……”

“你心裏就隻有自己。我說過了,你的存在,對我們來說是個巨大的困擾。”

筱山漲紅了臉,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蘭子咂了咂嘴,撓了撓頭。她不喜歡吵架,但現在更衣櫃沒法用了。她原本不像美奈,不是伸張正義的英雄。

“我說,”她忍不住插嘴道,“適可而止行不行?”

阪崎一夥五人朝她轉過頭。懼意從她心頭掠過,但她這九十八年可不是白活的。她知道什麽時候必須強硬。這些家夥跟狗一樣,你如果示弱,她們就會更囂張。

蘭子假裝淡定地上前。阪崎一夥被震懾住一般,從中間閃到兩邊。蘭子沿著剛讓出的通道閑庭信步,插進筱山和阪崎之間,用無所畏懼的目光從阪崎一夥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微微一笑,道:“原諒她吧。我們也會犯錯,不是嗎?隻是最近錯誤老是光顧她罷了。”

阪崎一夥滿懷敵意地瞪著蘭子。

這時,周圍不知是誰小聲說了一句:“說得沒錯。”然後讚同聲此起彼伏。

阪崎一夥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她們應該覺察到大家都在冷冷地注視她們吧。

“反正三個月後就各奔東西了,在那之前,大家和和睦睦的,行不行?”

阪崎表情大變,強裝爽朗地說:“有道理,有道理。我剛才說過火了。對不起。”

阪崎有口無心,令聽者生厭,但好歹是讓步了。表麵上,對峙結束了,蘭子終於可以打開自己的更衣櫃了。旁觀者也都到自己櫃子前換起了衣服。

“仁科小姐,謝謝。”筱山一如既往地眼珠上翻著說,表情也快活了許多,恭恭敬敬地兩手交疊,放在身前。

蘭子一邊麻利地解開工作服上的扣子,一邊說:“沒什麽好謝的。但你自己也當心點兒。工作上不出錯的話,也沒有人會說你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