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次抓捕震驚了庫爾坦母子倆。明明知道這樣不對,可安托萬還是忍不住去想:如果科瓦爾斯基先生被指控為凶手(他甚至都沒想過,這怎麽可能發生),對他來說,倒是好過冤枉其他人。因為,他的母親被迫在科瓦爾斯基手底下幹活,一直幹得不開心,而且他這個人長相不堪,又臭名遠揚。事到如今,先是搜查一無所獲,然後是池塘裏打撈無功而返,現在又是弗蘭肯斯坦被逮捕……安托萬原本還以為,這個噩夢就要結束了,他再也不會有危險了,可是突然又冒出了個提奧,那些惡毒的暗算很有可能把火引到安托萬身上來。他會走到哪一步呢?如果他跑去跟他的父親,或者跟警察說了什麽呢?

安托萬開始後悔起來,他怪自己不該被怒火衝昏頭腦,衝動地跟提奧打起來。本該聽之任之的,真是太愚蠢了。

“如果我早知道……”庫爾坦夫人自言自語地說道,“科瓦爾斯基先生……”

這個消息顯然讓她心緒不寧。

“你不是從來沒喜歡過他嗎?”安托萬問道,“這跟你能有什麽關係?”

“話是沒錯,可是,哎呀,如果抓的是你認識的人,還是不太一樣……”

隨後,她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安托萬覺得,他的母親可能是在考慮,這件事會給她的生活,或是給她的工作帶來什麽樣的影響。她看起來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你可以到別的地方去工作啊。你總是在抱怨這份工作,總是不想去幹活,不是嗎?”

“是嗎?你覺得工作是想找就能找到的嗎?”

她生氣了。

“你去跟那些新年第一天就要被韋澤先生開除的人說說看呢……”

裁員的事情已經在博瓦爾盛傳了好幾個禮拜。每當有人問韋澤先生時,他總是躲躲閃閃地回答說,目前他對此還不清楚,這取決於很多因素,得等到這個季度的報表出來才能定奪……工人們觀察到,最後兩個月的訂單有了很大的增長,可是每年快到聖誕節的時候,都會發生這種情況。韋澤先生還不得不重新雇用了一些三個月前被裁員的職工,讓他們每周工作幾個小時,就連穆紹特先生也重返工廠,幹了好幾個禮拜。最後兩個月增長的業績,足以彌補秋天訂單數量直線下降的損失嗎?沒有一個人能弄明白。

安托萬常常在想,他的母親是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嗎?她詛咒了科瓦爾斯基先生十五年,就為了賺多少錢呢?安托萬不清楚具體的數目,可是也知道應該多不到哪裏去。他們母子倆真的有這麽窮嗎?庫爾坦夫人可從來沒對前夫的贍養費表達過一絲不滿。“至少,在這一點上,他還是無可指摘的……”有時她會這樣說。而安托萬也一直沒弄明白,他的父親究竟在哪些方麵,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好了,這不是最要緊的。”她最後說道,“現在,你該準備一下了。”

她嘴上這樣說著,心裏卻還在想別的事。

聖誕彌撒已經在鄰近的城鎮輪流舉辦過,今年輪到博瓦爾鎮承辦了。活動計劃在晚上七點半開始,因為神父將連續奔波在省內六個城鎮之間,甚至還有更多城鎮。

庫爾坦夫人對宗教抱著一種謹慎而又實用主義的態度。出於謹慎,她曾經帶著安托萬去上過宗教啟蒙課,可是,當安托萬表達過不想再去的意思以後,她也沒有再堅持。隻有在需要幫助的時候,她才會去教堂祈禱。對她來說,上帝就像一位關係疏遠的鄰居,偶爾碰見會感到高興,她時不時也會樂於向他尋求一些幫助。她去做聖誕彌撒的心情,如同是去看望自己的一位老姨母。這種對宗教的功利主義,很大程度上來源於一種隨波逐流的心態。庫爾坦夫人生於斯,長於斯,在這個狹隘的小城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看在眼裏。你在觀察人家,人家也在觀察你。在這樣的地方,流言常常有著讓人難以承受的重量。庫爾坦夫人所做的一切,不過都是些“應該做的事”,她做這些事,單純因為身邊所有人都在這樣做。她把自己的聲譽看得跟自家的房子一樣重要,可能甚至跟她的命一樣重要。如果丟了體麵,失了尊嚴,她寧可選擇去死。對於安托萬來說,午夜彌撒也不過是他應盡的義務當中的一項。在他眼裏,這一整年當中,他必須時常犧牲自己,來使他的母親維持一個好名聲。

跟別處一樣,博瓦爾的虔誠信徒,相較從前也變得越來越少。這一年中,來做周日彌撒的人數之所以還比較可觀,隻是因為他們來自好多個地方:有馬爾蒙來的,還有來自孟居、菲茲利埃爾、瓦倫納斯,以及博瓦爾本地的信徒。

宗教活動呈現出一種季節性的變化。大部分信徒來做彌撒的時機,都是莊稼收成不好,牛肉價格下降,或是大區的工廠推出裁員計劃的時候。教堂給人們提供一些好處,而人們卻表現得像一群消費者。就算是那些常規的重大節日,比如聖誕節、複活節,或是聖母升天節,也逃不出這種功利的框架。對於會員們來說,這是支付會費的一種方式,這樣在接下來的一年當中,他們便可以享有得償所願的權利。從這個邏輯上來看,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每年聖誕節的彌撒活動都會大獲成功了。

晚上七點,博瓦爾人開始陸陸續續地往鎮中心方向會聚。看到大家在教堂裏如此歡聚一堂,他們本來應該覺得高興才對,可是當他們發現人群當中有很多並不是本地人時,頓時又覺得有些掃興。

女人們一到就馬上走進教堂中殿,而男人們總是要在前庭逗留一會兒。他們或自己抽著煙,或跟人握握手,打聽打聽消息。這樣的場合總能碰見那些不再往來的客戶,曾經一起睡過的女人或是那些昔日的同窗,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早已一笑泯恩仇,可見麵還是不免有些尷尬。

小雷米·德梅特的失蹤引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顯然這也是這次活動人氣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大家都在電視上觀看了博瓦爾的報道,那些外地人都想過來看看,素日裏平淡無奇的小城是如何跟這樣一起不幸的事件聯係在了一起。時間一點點過去,這件事的悲劇性也在不斷加深。

三十個小時已經過去了,雷米的失蹤案讓人們變得憂心忡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揣測。

什麽時候能找到他呢?而找到的結果會是什麽呢?

這件事成了前庭所有人中間的唯一話題,而科瓦爾斯基先生的被捕,也讓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一起。

穆紹特夫人把她的藍眼睛瞪得又大又圓,仔細聽克羅迪娜講述著事情發生的經過。警察來抓人的時候,克羅迪娜碰巧正在熟肉鋪裏。

“我跟你們發誓,整個抓捕過程就持續了五分鍾,那個熟肉鋪老板一點兒沒占上風……”

庫爾坦夫人問道:

“可是,他到底做了什麽?為什麽要抓他?”

好像是讓他提供不在案發現場的證據。有人聽說他的卡車在案發當天曾經在博瓦爾鎮附近出現過,就停在樹林邊上。

這時,有人又問道:“那他那段時間去幹了什麽,這個畜生?”

“光憑這個,也說明不了什麽呀!”庫爾坦夫人說,“天地良心,我可不是要為他辯護,可要是開個車隨處晃晃就被指控綁架了小孩,那我……”

“不光是這個!”安東納提夫人喝道。

她說話的聲音如此刺耳,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她嘴裏吐出來,就好像每一個字都是最後一個。這使得她的發言字字分明,不容置疑,好幾個人都為之一震。她的插言驚動了大家,所有人都把臉轉向她。

“主要是這個科瓦爾斯基(反正我從來不踏足他家,可別沾了晦氣……),他也說不出來小孩失蹤的時候,自己幹了什麽!有人看到了他的車,可是他呢,卻想不起來自己幹了什麽好事……”

她說話時自帶權威,以至於沒有人去質疑她從哪裏得來的這些消息,更何況在博瓦爾鎮,她總是消息最靈通的人。於是,她可以用一種主意已定的語氣說:

“這難道不蹊蹺嗎?”

庫爾坦夫人點點頭,確實,這件事很奇怪,甚至有些可疑……然而,她看起來好像還沒被完全說服……

安托萬丟下他的母親,加入到學校小夥伴的行列中。所有人都穿上了他們最好的衣服,來履行彌撒這個苦差事。艾米麗穿了一條像是在窗簾布上裁剪下來的花裙子,頭發比往常卷得更厲害,顏色也更金燦燦,更加活力十足,她美得簡直不可思議。在場的所有男孩都被她吸引,不約而同地對談話喪失了興趣。她的父母走在人群中,比誰都要驕傲。每次做彌撒他們都不會缺席,艾米麗也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忍受天主教的啟蒙課程。穆紹特夫人可以在一天當中光顧教堂三次,而她的丈夫,也是唱詩班裏唯一的男人。他聲如洪鍾,唱聖歌的時候格外賣力,聲音大得幾乎可以蓋過唱詩班的所有女人,像是要以此來表明他的忠心。艾米麗呢,她本人不相信上帝,但是她對她的母親太過依戀,就算她的母親讓她去做尼姑,她也不會說出半個不字。

安托萬來到小夥伴中間時,大家都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提奧故意看著自己的腳,身上散發出一陣香煙的味道。他的嘴唇腫著,紅得有些發烏,上嘴唇上結著一塊痂,並時不時地向安托萬投來積怨在心的惡意眼神。不過他心裏十分清楚,現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弗蘭肯斯坦突然被捕這件事情上,沒人關心他跟安托萬之間的糾紛。而且,他馬上就被凱文質問了:

“喏!你看,被抓的人不是蓋諾先生,你根本就是在胡說!”

提奧有很多缺點,不容置疑的個性也算一個。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像極了他的父親,這就像他們韋澤家的認證商標一樣,一認一個準。在這種情形下,他肯定得要為自己扳回一城。

“才不是呢!”他反駁道,“他們先是抓了蓋諾,然後又放了他。但是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他們親眼看到的,蓋諾是個同性戀,這是毋庸置疑的。真是個奇怪的家夥……”

“那還不是一樣!”凱文又說道,這回終於抓住了鎮長兒子的把柄,他有些得意洋洋。

“那還不是什麽一樣?什麽一樣?”提奧怒氣衝衝地問。

“他們還不是抓走了弗蘭肯斯坦!”

小夥伴們小聲議論著,對凱文的話表示讚同。這次逮捕行動讓人們的猜測更加趨同了。凱文用一句話很好地總結了這件事:

“就憑他的那個長相……”

提奧感到自己大勢已去,但又不願意放棄,於是他又想出個絕妙的壞招,大聲說道:

“我知道的比你們可多多了!那個小不點……他已經死了!”

死了……

聽到這兩個字的人感到眼前一陣暈眩。

“他死了?是怎麽死的?”艾米麗問道。

這時談話戛然而止。瓦勒內爾小姐剛剛抵達教堂,她的公證人父親推著坐在輪椅中的她,每次大家都像在看戲一樣看他們,所有人都自覺保持沉默。瓦勒內爾小姐十五歲了,瘦得跟顆釘子一樣,她的手腕細得能穿過餐紙疊成的小筒。據說她最大的消遣就是裝飾她的輪椅。雖然從來沒有人親眼得見,可是大家都說,她曾經買過一個特製的麵具,用噴漆罐粉刷輪椅時才會戴上。這個輪椅總是不斷引起人們的好奇心,最近她又叫人在輪椅上裝了一個用在車上的又大又粗的活動天線,整個輪椅看起來就像個五顏六色的巨型昆蟲,有些小孩稱她為“瘋狂的麥克斯”。她的傑作洋溢著快活的氣氛,而她的表情卻與之形成鮮明對比,這張臉總是一副聚精會神,對外界漠不關心的樣子。有人說她聰明絕頂,卻逃不過英年早逝的命運。這也難怪,不難想象,她那瘦弱的身子,一陣狂風就能把她刮倒了。博瓦爾鎮的很多孩子都與她同齡,可是她從來不跟任何孩子玩耍,或者說,從來沒有任何孩子跟她一起玩。自從她得了這個病以後,家裏就給她請了個專門的老師在家裏給她上課。

囂張的輪椅進入教堂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在挑釁。人們在心裏想,上帝會不會降罪於它,認為它著裝不雅。跟在父女倆後麵的是安東納提夫人,這個老巫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長久以來,她對這個世界恨之入骨,所以她要來這裏好好地看著。

“確定他已經死了嗎?”人群都走過了以後,凱文又忍不住壓低了嗓音問。

毫無疑問,這是個愚蠢的問題,屍體至今還沒被找到。可是他問出這個問題,隻能說明小夥伴們都被剛剛聽到的謀殺命案深深地震驚了。光是聽到這幾個詞,就嚇得不能呼吸。安托萬心裏想,不知提奧說這話隻是為了博人眼球,保住顏麵,還是真的從哪裏獲取了什麽消息。

“可是,你是怎麽知道的?”凱文繼續追問道。

“我爸……”提奧又開始了。

任憑話飄在半空中,他卻低頭垂垂地看著地麵,搖著頭,擺出一副我明明知道,但卻不能說出來的樣子。安托萬再也忍不住了:

“你爸怎麽了……”

下午打過一架後,安托萬的發言就顯得比之前更有分量了。提奧像被趕上架的鴨子,再也下不來。他越過安托萬的肩膀看了一眼,確認自己沒有被偷聽。

“我爸跟警察局的隊長打探過……他們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了。”

“他們都知道些什麽?”

“這麽說吧……(提奧不緊不慢地深吸了一口氣),有人已經掌握了一些證據。現在,他們已經知道去哪裏找屍體了,找到它隻是時間問題……但是,我不能透露更多了。”

他看了看安托萬和艾米麗,又看了看其他人,繼續說道:

“不好意思……”

然後他慢慢轉過身,穿過前庭,走進了教堂。

很明顯,他隻是在虛張聲勢,可是為什麽他要先盯著安托萬看呢?艾米麗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縷頭發,開始若有所思地擺弄起來。如果她在跟提奧約會(這對安托萬來說依然是個不解之謎),那她是不是也都知道了呢?方才她並沒有加入他們的對話,也沒有任何表示……安托萬根本不敢看她。

“好吧,那我走了……”她終於說道。

艾米麗離開人群,也走進了教堂。

安托萬突然萌生了逃跑的想法,要不是他的母親適時出現,也許他早就逃走了。

“走吧,安托萬!”

身邊的人們有的踩碎煙頭,有的脫下寬簷帽或鴨舌帽,隨後教堂的門也被緩緩關上。

瑪利亞,您的國民們期盼聖嬰降臨已久,您願意孕育這個孩子嗎?

安托萬站在母親身邊,就在教堂中間的過道邊上,他的眼前就是艾米麗的後頸。從前的他看到艾米麗的後頸時,總是百爪撓心,可是今晚卻完全沒了興致。提奧的話在他的腦海裏一遍又一遍循環。他們已經找到證據了……安托萬本能地摸了摸手腕。如果這是真的,他們還在等什麽呢?為什麽沒有人馬上來抓他?

也許是因為大家都要做彌撒……

歡迎大家,我們在這個聖誕的夜晚歡聚一堂,共同慶祝耶穌的誕生。

神父是個兩頰光滑無須的年輕男子,長得胖乎乎的,肉肉的嘴唇,眼光如炬。他走動的時候微微側著身體,讓人感覺他是個害羞的人,從不願意打擾到別人,可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對信仰十分嚴厲苛刻的人,這跟他的外貌完全背道而馳。這樣的長相很容易讓人想到,那些大腹便便,光著身子在修道院的單人牢房裏自行鞭笞的人。

……祂召喚著我們,給我們帶來喜悅,和平和希望……

在神壇左側,幾個女人簇擁在穆紹特先生周圍。他矗立在人群中間,比她們高出了一個肩膀和一個頭。人群前麵是凱爾納瓦爾夫人,她已經演奏教堂的小管風琴三十餘年了。

有幾個腦袋不時地向教堂大門口張望著。德梅特夫婦沒有出現,大家都覺得挺失望的。當然,人們都十分理解他們的心情,可是,再怎麽說,這也是聖誕彌撒呀……越來越多的人不停地朝大門張望,人群裏窸窸窣窣地議論開來。

終於,他們來了。

兩人互相扶著手臂,像一對年邁的夫妻。貝爾納代特看起來像是矮了好幾厘米,她臉色蠟黃,眼睛下浮現出大大的黑眼圈。德梅特先生則把嘴唇緊緊抿住,像是在艱難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他們的女兒瓦朗提娜緊跟在身後,隻見她穿著一條大紅色的褲子,在這樣的場景和氣氛下,顯得荒誕不經。艾米麗傳達著眾人的意見,評論她簡直就是個一推就倒的妓女。聽到這裏,安托萬有些震驚,卻又開始浮想聯翩。

他們從身邊經過的時候,安托萬聞到了德梅特先生身上那股酸澀又粗暴的味道。

等他們走過去了,安托萬注意到瓦朗提娜渾圓的臀部在紅色的褲子下一扭一扭地瘋狂抖動,這讓他嘴裏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唾液味道。

天父派來了天主耶穌,救濟天下蒼生……

德梅特一家人緩緩地走在中間的過道上。

盡管彌撒並沒有因為他們的到來而中止,可是他們所到之處,產生了一種別樣的寂靜,人們交頭耳語,發出細微的聲音,空氣裏交織著尊敬、崇拜、煎熬和肅穆的味道。

主啊,你讓這個聖潔的夜晚重新閃耀著真正的光輝。請降恩於此,向世人揭示這個奧秘,讓凡世的人們都被照亮,我們將在天上品嚐那無上的喜悅。耶穌基督,你的兒子,我們的主。

德梅特一家的進場,像極了苦修者入場。貝爾納代特連路都走不穩,而德梅特先生則在過道裏慢慢走著,隻見他低著額頭,蹬著一雙厚重的鞋子,每一步都走得決斷,看起來像是馬上要撲向神父的野獸,或是準備跟上帝本人幹上一架。

他們在過道盡頭停了下來,第一排已經沒有空位了。於是,他們轉過身來望向教堂中殿,像是準備再穿過整個中殿,走出教堂。瓦朗提娜跟上去,與她的母親站在了一起,三個人肩並肩,齊齊麵對著眾多信徒。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頭壓抑著衝天怒火的公牛,一個幾乎已經被摧毀的女人,以及渾身散發出輕浮庸俗的氣質的未成年女兒,真是令人心碎的畫麵。小雷米的缺席如此顯眼,就好像,這家人是故意來到這裏,在上帝麵前展示他們的悲痛。

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安托萬坐在很遠的地方,可是當他抬起頭,盯著人群看時,還是能真切地感覺到從德梅特先生身上散發出的狂怒力量。他忍不住朝穆紹特先生瞟了一眼,自從在工廠被德梅特先生掌摑以後,他便對之恨得咬牙切齒。也難怪,以德梅特處處惹事的個性,他在博瓦爾鎮已經樹敵無數。然而看著這一家子,第一排的群眾還是突然**起來,有幾個人趕緊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了他們,隨後又沿著中殿的側道走到教堂最後麵去。德梅特一家人正對著繼續布道的神父,坐了下來。

沒錯,聖嬰從此降臨在我們中間,上帝把自己的兒子賜予了我們……

當德梅特一家消失在安托萬的視線中以後,艾米麗突然轉過頭來,用一種奇怪而又執著的眼神盯著他看。

這會不會有什麽問題?她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他努力地想從她的眼神中找出些什麽含義來,然而她已經把頭轉了回去。莫非她是在傳達什麽信息?她想跟他說什麽呢?

而且,她還一反常態地沉默了許久。這時,提奧突然又插話了:“他們已經知道要去哪裏搜尋屍體了。”說罷,他本能地朝教堂門口望去。

“已經找到一些證據了……”

這句話讓安托萬的腦電波突然達到爆點:他馬上明白過來,艾米麗是在用眼神示意他,不要留在這裏。

她是在說,快逃!沒錯!他們肯定是在等彌撒結束,然後就來抓他。原來他已經落入陷阱,說不定現在警察已經在外麵拉起了警戒線……

明日,凡世的罪惡將被徹底摧毀,而主宰我們的,將是那救世聖主。

安托萬將會在人們湧向出口的時候被堵住去路。慢慢地,人們紛紛回頭,眼神開始搜索,到底是誰迫使警力在聖誕夜裏出動,來到了教堂前。用不了多久,安托萬將獨自一人走在過道上,所有人都會把路讓出來。

人群驚叫起來……

他將別無選擇,隻能乖乖地把自己交給警察,或者等德梅特先生邁著沉重的腳步追上來。等安托萬轉過身,便會看到,雷米的父親把獵槍扛在肩上,槍口正對準了他的額頭。

安托萬叫了起來,可是他的聲音卻完全被另一聲驚叫蓋過去了。

“雷米!”

坐在第一排的貝爾納代特突然站起身,大聲喚著自己的兒子。瓦朗提娜不停拉扯著她的衣袖,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坐回座位。

凱爾納瓦爾夫人被這聲叫喊嚇到,停止了演奏,唱詩班也稀稀落落地沒了聲音。隻有穆紹特先生雷鳴般的嗓音依舊響徹教堂,很快管風琴的聲音又響起來,唱詩班也繼續唱起被打斷的歌,歌聲裏透露出一種堅決,好像是在囑咐所有人,在這片混亂中要緊緊地團結在一起。

上帝啊,我們的救世主,祂不斷施以我們仁慈和溫情。是祂拯救了我們所有人!是祂……

神父並沒有停止工作,嘴角似乎非笑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德梅特一家的到來還是管風琴和唱詩班短暫的出離,他都泰然處之。他很高興自己是上帝選中的子民,在這群顯然已經亂了陣腳的聽眾麵前,扮演著最嚴苛的道德模範。這次儀式的混亂直接證明了,他的信徒們需要他,而他作為兄長或父輩,也肩負著給他們指出一條明路的責任。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他們的能力,這群信徒就像被判了刑的人一樣,順從地傾聽著彌撒。

安托萬也慢慢平靜了下來。不會的,對於一個殺害兒童的凶手,他們不可能這麽怠慢,一旦證據確鑿,他們肯定會馬上逮捕。提奧剛剛說的那些話,也隻不過是為了保住他的麵子,況且,前一天他到處散播的那些揣測,不也因為弗蘭肯斯坦被捕的消息傳出而自討沒趣了嗎?安托萬心知肚明,馬爾蒙的肉鋪老板沒有任何罪要認,他們不久就會釋放他的。那麽,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麽呢?

……天使來到人間對牧羊者們說:“我來告訴你們一個普天同慶的好消息,今日,你們的拯救者降臨了,他就是你們的救世主,你們唯一的主。”

年輕的神父自認完全掌握了聽眾所有的注意力,於是用低沉的嗓音開始了他的說教,他的職責就是傳達聖意。

顯然,他對前一天博瓦爾鎮發生的事是完全知情的(他可是整個大區消息最靈通的人),而且他本人也認識小雷米,每逢星期日,這孩子總是會陪他的母親來做彌撒(而這家的男主人卻鮮少露麵)。在他的眼裏,在這樣一個聖誕夜晚中,小雷米也許就是一個小天使。看著坐在第一排的這對夫妻悲痛欲絕的臉,悲傷的情緒像是毛細作用般在整個人群當中擴散開來。他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人們本應該為耶穌的降臨而衷心喜悅啊,然而沒有一個人的臉上寫著歡愉。

顯然,信徒們被這嚴峻的事實蒙蔽了雙眼,他們不再清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什麽意義。神父沉默良久。

“我們總是不斷經曆著生活的考驗……”他終於繼續說道。

神父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響亮,回**在整個教堂中,尤其是最後幾個字,說得更加鏗鏘有力,餘音久久不散。

“可是,請你們記住,思想的果實,是愛,是喜悅、平和以及耐心……耐心一點吧,再等一等,你們就會明白的!”

從聽眾們的表情來看,他想傳達的信息並沒有被理解,還得要解釋。於是年輕的神父再次堅定地投入到他的事業中來,以至於聲音都在顫抖;這位鄉間修道院院長,此刻隻想引起人們熱誠的回應。

“我親愛的兄弟姐妹,我理解你們的苦痛,也願與你們分擔,我的心與你們同在。”

現在就清楚多了,從人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剛剛的這番話引起了人們的反響。於是,他又受到了鼓舞。

“然而,苦難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什麽是苦難呢?它是上帝最美妙的工具,因為苦難讓我們接近上帝,苦難是我們達到上帝般極致完美的必經之路。”

他巧妙地著重強調了“美妙”兩個字,整個人完全投入到這段講話當中。本來他早就準備好了將要在主教區三個教堂講演的文稿,然而此時,文稿已經被他完全拋棄。他的信仰正在代替他說話,上帝正在指引著他,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被賦予過如此高尚的使命。

“沒錯!因為苦難、痛苦和悲傷,正是我們的贖罪方式……”

沉默片刻後,他把手肘撐在講台上,俯身看向他的聽眾,柔聲繼續道:

“那麽,贖罪又是為了什麽呢?”

問題一落,人群陷入了一片長久的沉寂。這樣的氣氛讓人們仿佛身處學堂裏,就算有人像學生那樣舉起手來,也沒有人會感到吃驚。神父直起身子,突然揮舞著食指,指向天空,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

“是為了讓我們每個人都戰勝自身的罪惡!上帝賜予我們考驗,就是為了讓我們證明自己的信仰有多深厚!”

神父轉過身,對凱爾納瓦爾夫人悄悄說了幾句話,而她也深深點了一下頭。

管風琴的聲音重新響徹教堂,穆紹特先生明亮的嗓音也緊跟了上來,繼而唱詩班全體成員都唱起了恩典頌:

我們的上帝總是施善於人,

哈利路亞,我們盛情讚美祂!

祂降恩於世,賜予我們孩子,

哈利路亞,我們盛情讚美祂!

讓我們以愛回饋上帝,就像祂愛這世界一樣……

信徒們一個接一個唱了起來。他們自己都很難說清楚,到底是因為受到了安慰和治愈,還是隻是習慣了順從,才加入到合唱中來。不過,神父顯然很滿足,他已經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

最後一次禱告結束後,人們看見他像往常那樣展開了一張紙,開始播報教區通知。

“為了找到我們親愛的雷米·德梅特,明天早上我們會組織一場搜尋活動。警察號召能來的誌願者都參與進來,明天早上九點鍾,大家先在鎮政府會合。”

這條通知給了安托萬重重一擊。

人們將去樹林裏進行地毯式搜尋,然後他們肯定會找到雷米。這一次,他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了。

消息一落地,也在信徒中間產生了強烈反響。人們開始喧嘩**起來,神父威嚴地擺了擺手,人群又安靜下來。

然後,他馬不停蹄地開始了賜福儀式。他還得趕到孟居去,時間已經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