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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民事安全部門的直升機又開始了巡邏。每過一段固定的時間,它就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裏,所有人都抬起頭,追蹤著它的蹤跡。其他省的警察局也派來了人手,來增援博瓦爾的同事。警察局的小卡車和藍色警車一輛又一輛經過鎮中心,奔向郊區的一條條道路。

小雷米的失蹤時間馬上就要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人們都聚集在小商小販那裏討論這件事,大部分人都抱著一種悲觀態度。人群中不知哪裏生出來一股怒火,一會兒燒到警察身上,一會兒又燒到鎮政府身上。因為不管怎麽說,警察們是耽擱了好一段時間,才開始認真處理起這宗失蹤案的,不是嗎?他們應該在接到報案後,馬上開始搜救行動。至於他們到底耽擱了多長時間,公眾的意見各不相同,有的人說三小時(三小時對於一個六歲孩子的失蹤案來說,已經是相當嚴重的耽擱了!)還有的人說超過五小時,實際上,每個人的計算方式都是不一樣的,大家選擇的時間起點都不同。是從什麽時候人們開始意識到這個小不點失蹤了呢?中午十二點嗎?不,有人看到德梅特夫人在小商鋪裏焦急地找孩子,那時至少已經下午兩點了。完全不是這樣啊,他爸爸下午一點四十五分上班,雷米還陪他走了一段路呢。好吧,凱爾納瓦爾夫人說道,看來大家對於時間點都不是很確定,但是再怎麽樣,鎮政府也該馬上行動才是。關於這一點,幾乎所有人都表示讚同。韋澤先生當時甚至都不願意通知警察!還說小不點會回來的,說到時我們就會跟一群蠢蛋一樣,叫警察白白跑一趟!

安托萬寸步不離地待在房間裏。他試著把注意力集中在變形金剛玩具上,可還是忍不住觀察隔壁靜如止水的院子。德梅特先生天一亮就出發去找雷米了,這會兒還沒見回來。

安托萬的母親,則時不時地回到家中,帶回來一些前後互相矛盾的消息。

快到中午的時候,一輛省電視台的汽車來到了鎮裏,一名記者在路上采訪著過往的行人。拍攝團隊拍完德梅特家的房子以後,就離開了。

庫爾坦夫人在中午的時候回到家中,說警察懷疑上了一個初中老師,但是她怎麽都想不起來他叫什麽名字了。

接下來,消息又迅速傳開來:民事安全部門的潛水員會在下午兩點的時候趕到池塘去。

庫爾坦夫人走到貝爾納代特家去勸她不要去池塘(而且她不是唯一一個這麽說的),可是貝爾納代特還是執意要去。差不多一點半的時候,院子裏已經聚集了約十二個人,大家都決定陪她一起去,至少去攙扶著她。他們出發的時候,看起來像極了去參加一場葬禮,所有人心裏都在打鼓。

安托萬看著人群漸漸走遠。他是不是也該在那裏出現一下呢?因為知道人們在那裏什麽也不會找到,他這才下定決心出門去。

好多人都走在同一條路上,從遠處,看不清這是儀仗隊伍還是什麽旅遊項目。

安東納提夫人杵在路邊,坐在她的藤椅上,看著博瓦爾鎮人浩浩****地在眼前經過,一雙就要失明的眼睛裏發出蔑視的光芒。人們已經很久沒有注意過她的這種眼神了。

警察們事先設置了安全路障,攔住了人群,不讓他們走得離池塘太近,而且還要給潛水員留出操作空間來。在庫爾坦夫人和克羅迪娜的攙扶下,貝爾納代特也來到了池塘邊。營救部門的工作人員都不知道該怎麽做了,身邊的人都在憤憤地說,孩子的親生母親要來,總不能阻止她吧。工作人員有些遲疑,然而路障已經開始搖晃起來,有人喊了幾聲,又有人罵了回去,人群又回到了事件剛開始發酵時的那種狂熱狀態。工作人員退了幾步,心裏在想,他是不是該通過障礙區來陪著貝爾納代特?

幸好,警察隊長及時趕到了。他不由分說地扶起貝爾納代特的手臂,引導她一直走到小卡車旁邊,從保溫杯裏倒了些茶水給她喝。她站的位置,完全看不到救援隊的一舉一動,可是至少,她人在這裏。

安托萬就站在遠遠的地方,艾米麗發現了他,向他走過來。她剛想開口說話,提奧、凱文,還有其他小夥伴也都走了過來。他們當中有男生有女生,說話的神態和內容都跟他們的父母一模一樣。有些人甚至都不怎麽認識雷米,可是安托萬總感覺,突然之間雷米成了所有小孩的弟弟,就像他儼然已經成為所有大人的兒子一樣。

“他們抓住的那個人是蓋諾先生。”提奧開口道。

這個消息在人群中引起了軒然大波。這是一位理科老師,一個胖乎乎的家夥。在他身上總有各種各樣的傳聞,有人說在聖希萊爾看見過他,從某些地方走出來……

艾米麗吃驚地看向提奧,“蓋諾先生根本不在警察局,今天上午有人看見他啦。”

提奧不容置疑地斷言:

“要是你上午見過他,那說明那時候他還沒被抓起來。可是我敢跟你打包票,現在他人就關在警察局,而且……算了吧,我不能再多說了。”

真是太煩人了,每次都是這樣話說到一半,非得要別人求著他才肯繼續說。提奧這個家夥總是這樣,好像這樣能顯得他多麽重要似的。小夥伴們都急切地想知道,好幾個人都在繼續追問。提奧低頭看著鞋子,緊抿著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好吧……”他終於發話了,“但是你們可千萬別說出去,行嗎?”

聽到小夥伴們稀稀落落的承諾之後,提奧壓低了嗓音。大家必須得湊近了,才能勉強聽到他在說什麽。

“蓋諾……他是個同性戀。有人說他曾經跟學生發生過不正當關係……還有人去舉報過他,但是都被壓下來了。肯定是初中校長壓下來的唄!而且好像還聽說,他喜歡年輕的,你們懂的。有人在德梅特家附近見過他好幾次,還有人懷疑初中校長本人,是不是也……”

小夥伴們被這些消息驚得目瞪口呆。

安托萬已經弄不明白周圍發生的一切了。昨天,警察好像還糾纏過德梅特先生,不過現在已經不再去煩擾他了。今天上午,又輪到了蓋諾先生,也許還有初中校長。此刻人們正在池塘熱火朝天地展開搜救,而安托萬心知肚明,他們必將一無所獲。從事情發生到現在的二十四小時,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稍微鬆弛下來。危險已經遠離了嗎?現在他沒法從這裏逃走,可是他忍不住不停地問自己:萬一人們永遠也找不到雷米了呢?

一整天,人們都站在池塘邊的這個角落,什麽都看不到。而這條死路好像成了博瓦爾鎮的一個樞紐中心,所有的消息從一個個說不清來路的地方匯集於此,然後再帶著人們的評論從此地出發,經由如此傳播,那些消息傳出去的時候幾乎都走了樣。

晌午時分,人們的談話開始緊緊圍繞著兩個話題展開:池塘裏潛水員的搜救行動和警察逮捕的嫌疑犯的身份。然而不管提奧如何打包票,人們對嫌犯的身份還是保持著自己的想法。在這個關於誰更有嫌疑的比賽中,蓋諾先生拔得了頭籌,還有前天撞死德梅特家狗的肇事司機也有不俗表現。有人說,狗當場就被撞死了,可憐的羅傑不得不把狗的屍體塞進了垃圾袋。你們以為這個家夥會停下來,跟羅傑道歉嗎?我可不這麽認為!說到這兒,我倒是想起來,有人在出博瓦爾的路上看到過這輛車,是一輛菲亞特,還是雪鐵龍?總之車身是金屬藍色,那邊的司機車牌都是69開頭的。可這是在小孩失蹤同一天發生的事嗎?狗不是前一天被撞死的嗎?哎呀,那輛車第二天又回來了呀,就是那輛菲亞特!

在嫌犯名單裏,人們還大膽增加了兩到三個嫌疑人,比如達內西先生,橋頭鋸木廠的老板。可是,消息的來源並不十分可靠,因為這是羅蘭傳出來的。他是鋸木廠的員工,幾個星期前曾經與老板因為一件懸而未決的失竊案而大打出手。謠言就是如此脆弱的東西,有時能傳得沸沸揚揚,有時卻如石沉大海,比如這個謠言,就沒能興起什麽風浪。

至於德梅特先生,他就像一個沒什麽競爭力的選手。雖然他行事魯莽,經常暴跳如雷,動不動就與人大動幹戈,鎮裏沒有幾個人喜歡他,可是毋庸置疑,他在博瓦爾鎮還算得上是個有臉麵的人物,所以顯然比來自裏昂的蓋諾先生更加清白,更何況有的人還說,那個司機來路不明,不知道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顯然大家都不相信羅傑會綁架或是殺了自己的兒子,他沒有理由這樣做,不是嗎?而且,警察們已經把他帶著雷米去工廠時,所有可能走的道路都搜查了一遍,結果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地方。就算是那些不喜歡羅傑的人,也實在沒辦法猜疑他。

還有人提出,也許雷米是被人殺了,這讓人想到那個很有名的戀童癖,他長了一張小小圓圓的麵孔,還有一雙轉來轉去的眼睛。一聽到這個說法,人群不時像僵住了一般,陷入長長的沉默,沒有人能想象那慘不忍睹的恐怖畫麵,就連安托萬也沒法想象。一整個下午,他對整個事件的認知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他是最後一個見到活著的雷米的人。在這件事情上,大家的討論時不時地變得熱烈起來。小不點陪他父親去上班走了好一段路,那麽安托萬是在這之前還是之後見到他的呢?這是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可是這幾分鍾的差別卻很難判斷。於是,安托萬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描述當時的場景。人們聚集在他麵前,無數遍地聽他說起當時他怎樣出了門,一次又一次地跟他一起重溫小雷米站在被他父親拆掉的兔窩前的情景。人們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堆在一起的垃圾袋,而其中一個裝的便是狗的屍體。說到後來,連安托萬自己也相信了這個謊言。當他說起這個故事的時候,一幅幅畫麵好像就在眼前展開,而他也真的身處其中。無論是在他自己眼裏還是在他的聽眾眼裏,這個故事都越來越像真的了。

提奧·韋澤站在人群後麵,分明感到安托萬正在喧賓奪主。安托萬則用餘光默默地觀察著他。他依然被小學和初中的夥伴們圍在中間,不停地與他們交頭接耳,還時不時斜眼朝安托萬看過來……

不知為何,提奧和安托萬兩個人一直都不太喜歡對方。艾米麗、提奧還有安托萬,他們組成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三人小組:安托萬剛剛上完了初一第一學期,在幾乎所有學科當中都取得了優異的成績,是個不折不扣的好學生。艾米麗學習成績很一般,今年分初四的[1]專業時,被推薦分到時尚行業方向。而提奧呢,卻是個十足的頑童,不過他這個人足夠機靈,所以目前隻留過一次級。他比其他人都大一歲,他不在安托萬和艾米麗的班上,而是跟凱文和保爾在一個班。

安托萬和艾米麗是他們班上僅有的兩個博瓦爾鎮人,而且他們已經相識了這麽久,幾乎每天都會見麵,照理說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會很親密才對,可是他的努力似乎都沒什麽用……上一次他嚐試與她一起約會,還是在聖猶士坦的小木屋下麵,那是一次多麽慘痛的失敗。總的來說,安托萬不太懂得如何與女生相處,在艾米麗麵前,就更加手足無措。在這起命案發生之前,艾米麗就是安托萬夢寐以求的人,她滿足了他的所有幻想……

接近下午五點左右,潛水員停止了搜救,還留在池塘邊的人們也終於決定返回博瓦爾了。

安托萬腳步匆匆,趕上了與其他幾個女孩走在前麵的艾米麗。然而他馬上就感覺到,大家開始對他采取一種遲疑緘默的態度。沒有人坦率地直視他,也沒有人跟他說話。是他剛剛太誇張了,把故事講了太多遍嗎?他們都在埋怨他搶走了太多關注嗎?他再也忍不住了,強行把艾米麗拉到遠一點的地方。

“是提奧。”她終於開口了。

安托萬並不覺得意外。

“他不過就是嫉妒罷了。”

“啊,不是!”艾米麗叫起來,“不是這個……”

她低下了眉眼,可是心裏仿佛燒著一團火,迫切地想把真相告訴安托萬。沒等安托萬追問多久,她就都說了。

“他說,你是最後一個看到雷米的人,而且……”

“而且什麽……”

“而且雷米經常會去聖猶士坦樹林去找你……”

安托萬突然感到一陣**,就好像被瞬間凍僵了一樣,背心一陣發涼。

“他還說,與其在池塘裏瞎撈,還不如去聖猶士坦那邊好好找一找……”

簡直就是災難。

艾米麗久久地盯著他,頭微微歪著,想從他臉上的表情來辨出事情的真偽。安托萬被這個消息驚呆了。提奧這個家夥,真是壞到了家,妒火攻心的他,竟能如此卑鄙。安托萬完全沒有意識到,提奧說的正是事實。

看到艾米麗疑惑的眼神後,他下定了決心。

已經來不及思考目前的情況和後果,他開始跑起來。到人群後麵時他依然保持著全速,他伸出兩隻手臂,狠狠地打在提奧的背上,巨大的推力把提奧推倒在兩米開外。女孩們大聲尖叫起來。安托萬猛地衝向提奧,騎在他的胸前,握緊雙拳,開始用力地砸向他的臉。拳頭下發出一些人們聞所未聞的,有機體撞擊的沉悶聲響……提奧個頭長得比安托萬高,身體也更壯,可是襲擊來得太突然,他完全措手不及。當他終於成功把對手推開時,已經滿臉鮮血。安托萬側躺在地上,看到提奧正準備起身,他趕緊翻身,搶先站了起來。他環顧四處,想找一個石頭,卻發現了一根粗大的木棍,於是他走了一步,把木棍抓在了手裏。當提奧跌跌撞撞地衝過來時,安托萬用兩隻手掄起木棍,照著他的右臉就是一棍子。

那是一根大概四十厘米長的木棍,雖然很粗,卻早已腐朽不堪。

剛剛那一下,整條木棍在提奧的腦袋上爆開了花,發出海綿般的聲音。安托萬手裏隻剩下一塊蘑菇色的碎木渣。

小夥伴們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人去關心這件事情是多麽莫名其妙。盡管他的攻擊以一種悲壯的方式結束了,可是安托萬畢竟挑戰了一個從來沒有人敢質疑的權威。

大人們紛紛趕到,把交戰的雙方拉開來。有人大聲嗬斥,有人悉心詢問,還有人遞來手帕,擦拭著鮮血。幸好,人沒什麽大礙,隻是一道小小的傷口。

很快,所有人又開始上路,往博瓦爾走去。

孩子們自動地分成了兩個群體。安托萬這邊的人明顯比提奧那邊的人多得多。

安托萬緊張地捋著自己的頭發,樣子十分窘迫,因為這兩次攻擊的相似性,他覺得有些不知所措……兩天之內,他兩次用木棍打了人。第一次,被打的人完全是無辜的,然而卻死在了他的手下。

日後他將成為一個盲目愚蠢的鬥毆者嗎?就像在學校操場上經常看到的那些人一樣?

他突然瞥見艾米麗走在他身邊,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他的心並沒有因此而平靜下來。女孩們對鬥毆者的偏愛真是一種特殊癖好……

等母親回家的時候,安托萬打開電視機看起新聞來,電視裏正在播報小雷米·德梅特令人擔憂的失蹤案,屏幕上接連出現城區的幾張圖片,先是教堂,然後是鎮政府,接著是主幹道。為了使事件更加煽情(這樣的嚐試不免有些可悲,因為記者並沒有什麽實際內容可以展現或訴說),整個報道從鎮中心出發,一直拍到了小雷米的家。

看到畫麵切換到主幹道、廣場、雜貨店,然後是學校……一陣壓迫感向安托萬襲來。

攝像機似乎並不是在向失蹤的孩子家靠近,而是慢慢朝他的家靠過來。

仿佛攝像機想找的人,並不是那個孩子,而是安托萬。

終於,畫麵切到了他住的這條街道,屏幕上出現了穆紹特家綠色的英式百葉窗,然後是德梅特家的院子。為了凸顯孩子失蹤以後的空虛感,使之更加形象,鏡頭久久地停留在空無一人的秋千上,還有院子裏的那扇門,小雷米肯定是推開了這扇門之後才走出去的……

當鏡頭一角裏出現了庫爾坦家的院子時,安托萬想象著鏡頭突然聚焦在他們的房子上,並在房子側立麵掃過來掃過去,尋找著他的蹤跡。終於,鏡頭捕捉到了藏匿在窗戶後麵的他,結束尋找,鏡頭推近,給他的臉來了一個大特寫:“沒錯,這就是殺害了雷米·德梅特,並把屍體藏於聖猶士坦樹林的凶手。警察將會在明天第一時間發現受害者的屍身。”

安托萬嚇得忍不住後退一步,趕緊逃回了房間。

庫爾坦夫人終於從城裏買菜回來了,這一次花了往常三倍多的時間。安托萬聽到她在廚房裏開始生火做飯的聲音,隨即她上樓來到了兒子身邊,緊緊繃著一張臉。

“他們抓走的,不是那個初中老師……”

安托萬放下手裏的變形金剛,看著他的母親。

“是科瓦爾斯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