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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托萬草草地吃完了晚飯,其實他什麽都沒吃,實在是一點都不餓。
“喏,那肯定啊,”他的母親說道,“發生了這麽多事,怎麽還能吃得下……”
安托萬幫著母親收拾完廚房,然後像往常的每個晚上一樣,把臉頰伸過去,讓她親完,然後就上樓回房間了。
他還得整理行李,把背包塞滿。大概幾點鍾的樣子走才不會被發現呢?到夜裏……
把所有東西從床底下拖出來之後,他突然有了一個疑問:怎樣才能把錢從存折裏取出來呢?
每次他的母親破例允許他動用存折裏的錢時(比如買手表那次),都是她親自去郵局銀行取的。你現在還取不了,要等你成年以後才行……如果他獨自一人去銀行櫃台,人們肯定會問他要身份證,或者,根本不需要身份證,隻需要看他一眼就足夠了。不行,小夥子,你一個人取不了的,得叫你爸爸或媽媽過來……
如果沒有錢,那麽逃跑也是死路一條。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隻能留在這兒,等著人們來抓他。
一瞬間,他整個人都被擊垮了。可是,原本他以為情況會更糟。他用另一種眼光開始審視起房間的擺設。那塞滿襪子和T恤的背包,還有從前兜裏露出來的蜘蜘俠玩偶,這一切突然間變得無比可笑。
方才的他完全沉醉在了逃亡的狂熱裏,然而他又可曾真的相信這是個可行的辦法?
疲憊轟然襲來,眼淚卻早已流盡,這早已不隻是疲憊這麽簡單了。
他把背包扔回床底,把存折和證件塞進書桌的抽屜,然後倒在了**。
背著雷米去找橫躺的大樹的畫麵,像幽靈一般,不停地出現在他的夢中。雷米鬆垮無力的手臂,不停地在眼前擺過來,又擺過去。
不管他多麽努力地朝前走,卻怎麽也無法前進,眼前的距離越變越長。然後他看到了腳下躺著的手表,跟現實裏他的那一隻長得一模一樣,也是熒光綠的表帶,隻是看起來要大了一倍,讓人幾乎沒法不注意它。
突然,雷米從他的背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隻碩大的手表,甚至比雷米的身子還要沉。他在樹林裏走著走著,離聖猶士坦越來越遠。突然身後不知哪裏傳來一陣聲響,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去。
原來是雷米。他匍匐在那個暗黑的深溝裏,還沒有死去,隻是受傷了。他的大腿和肋骨都斷了,疼得哭天喊地。他的手朝洞口伸出來,伸向有光亮的地方,伸向安托萬。他大聲喊著救命,想讓人把他拖出來,他不想死。
安托萬!
雷米不停地喊著他的名字。
安托萬很想過去幫他,可是他的腳卻怎麽也不聽使喚。他看到那個男孩向他伸出雙手,聽到他的央求慢慢變成咆哮……
安托萬!
安托萬!
“安托萬!”
他嚇了一跳,驚醒過來。母親正坐在床邊,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安托萬……”
他坐起身子,瞬間清醒過來。一切又恢複了原狀。
現在幾點了?
房間裏隻有從一樓透上來的昏黃光線。
“你叫得這麽大聲,可把我嚇壞了……安托萬,發生什麽事了嗎?”
安托萬咽了口唾沫,搖了搖頭。
“嗯?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啊?”
該把一切和盤托出嗎?如果此刻他的腦子是完全清醒的,也許他會忍不住想擺脫這沉重的負擔,把一切都告訴他的母親。可是,現在他的腦子裏是一團糨糊,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怎麽連衣服鞋子都沒脫就躺下了……這可不像你啊……你要是生病了,為什麽不說出來呢?”
母親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他卻趕緊縮回身子,他從來都不喜歡跟母親肢體接觸。母親倒也沒有顯出不快的神情,青春期的孩子都這樣吧,她曾讀到好幾篇這類主題的文章。孩子到了叛逆的年紀就會這樣,等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沒有必要太往心裏去。
“你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我挺好的。”安托萬回答道。
庫爾坦夫人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每次孩子生病的時候,她總會這麽做。
“這件事也讓你心煩意亂,對吧?肯定是啊,連警察都來問了你好些問題,你肯定不習慣啊……”
她溫柔地笑著,仔細端詳著兒子的臉。平時這樣的態度會讓安托萬覺得很不耐煩,別這麽看我,我不是個小寶寶啦。可是,這一次,他很受用,覺得受到了莫大的安慰,於是他閉上了眼睛。
“好了,把衣服脫掉,好好躺下吧。”他的母親終於說道。
她把燈關掉,把房間門大大敞開著。
安托萬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