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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隻黑色表盤的潛水表,熒光綠的表帶,還有很多令人讚歎的功能:它自帶測速儀,有兩個可以分別顯示國際時刻和天氣的懸窗,以及一個計算器……那是一隻碩大的手表,對於安托萬的手腕來說,顯然太大了,但這正是這隻表吸引他的地方。為了讓母親同意給他買這隻表,他不厭其煩地纏了她好幾個星期,她才最終同意。而作為交換,安托萬不僅做出了一係列承諾,還豎著耳朵聽了無數次道德說教,比如過日子要節約,隻買必需的和有用的物品,要管理好自己的欲望,以及其他一些晦澀難懂的道理,這些都是她母親從雜誌和兒童教育的文章當中學來的。

如今這隻表不見了,他怎麽才能跟他的母親解釋清楚呢?這種細節無論如何都逃不出她的法眼,她肯定會擔心的。

他應該折回去嗎?是在哪裏丟的呢?也許是掉到大櫸樹下麵的洞裏了?萬一丟在回來的路上了呢?也有可能掉在大馬路上?如果被人撿到的話,會不會成為對他不利的證據呢?

安托萬被這些問題搞得心煩意亂,以至於沒有馬上發現德梅特家院子裏的異樣。

一個由七八個人組成的小團體正在院子裏**不安。他們當中大多是婦女,有鮮少出現在店裏的雜貨店老板娘凱爾納瓦爾夫人,有克羅迪娜,甚至連弱不禁風的安東納提老夫人也在場。這位老夫人說話顫顫巍巍的,時常用她那雙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活像一個邪惡的老巫婆。

一群人把德梅特夫人團團圍住,隻聽得到她濃重的鼻音,卻看不到她的身影。德梅特夫人一年到頭總是在感冒。她總在賣弄似的說:“我對木屑過敏,在這個鬼地方,您還能希望我怎樣呢!”說完,總要把攤開的手臂垂下來,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發出耳光一樣的聲音,像是在跟人們訴說著命運的不幸。

當安托萬終於看到院子裏的騷亂時,他漸漸放緩了腳步。突然從他身後傳來一陣焦急的腳步聲,原來是艾米麗。她氣喘籲籲地跑著,當快走到跟前時,有個聲音大叫了一聲:

“看哪!安托萬在這兒呢!”

德梅特夫人聞聲從院子中左推右撞地擠出來,手裏拿著手帕,向安托萬跑過去。隨後,所有人都跟著她移動過來。

“你知道雷米在哪兒嗎?”她焦急地問。

此刻他突然明白,他永遠也撒不出這個謊。他搖了搖頭,喉嚨緊鎖地說道:“不知道……”

“那怎麽辦啊……”德梅特夫人哀歎道。

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她就像是被誰掐住了喉嚨,聲音裏滿是焦慮。安托萬幾乎就要暴哭出來。幸好雜貨店老板娘接過了話頭,他才忍住了眼淚。

“他剛剛沒跟你在一起嗎?”

他咽了咽口水,環顧四周,眼神落在了艾米麗身上。艾米麗正要朝安托萬走過來,此刻卻停下了,充滿好奇地關注著事情的走向。他低聲地回了句:

“沒有……”

就在他快要崩潰的時候,老板娘又發話了:

“你最後一次見到雷米是在哪裏?”

他本來已經準備說,這一整天都沒見到雷米。此刻的他臉色蒼白,卻用手模糊地指了指院子。人群馬上炸開了鍋。

“那這孩子,他總不能是從人間蒸發了吧!”老板娘扯著嗓子嚷嚷著。

“如果他穿過了街區,肯定有人見過他的……”

“去問問看……”

德梅特夫人的目光依然鎖定在安托萬身上,可是那目光看起來又像是穿透了他的身體。她仿佛才漸漸明白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嘴唇耷拉著,眼神也十分呆滯。這虛弱疲憊的模樣深深地觸動了安托萬。

他慢慢轉過身,連看都沒看一眼艾米麗,徑直朝家裏走去。

打開家門之前,他又轉過身看了一眼德梅特夫人。奇妙的是,她此時的神情像極了普雷韋爾夫人,就是那個十五年前失去獨女的婦人。有時她會從護工的眼皮底下溜出來,站在大路上驚慌失措地大聲叫喊女兒的名字。而擺在這場痛心悲劇旁邊的,是艾米麗一頭金燦燦的頭發和她的清新美麗,多麽令人悲痛的鮮明對比啊。

回到家中以後,安托萬終於鬆了一口氣。客廳裏纏滿霓虹燈的聖誕樹依然閃爍著,就像一個商店招牌。

他成功地撒了謊,而且人們也相信了他。然而,他真的能就此逃脫一切嗎?

還有那隻手表……

他的母親還沒回來,可是估計也馬上到家了。他爬到樓上,脫掉襯衣,把它卷成一團,塞在了床墊下麵。然後,他換上一件幹淨的T恤,走到窗邊,把窗簾輕輕扒開一條小縫,看到了路上德梅特先生沉重的身軀。他從工廠下班回來,此刻正向院子裏重新聚集的人群走去。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野蠻粗暴的氣場,讓安托萬不禁往後退了幾步……一想到要去麵對這樣一個男人,他就覺得內髒在翻騰。突然一陣惡心湧上來,他用手捂住嘴,飛快地跑到廁所彎下身子,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他們最終會找到雷米的屍體,然後回來興師問罪。

他爬到自己的房間裏,兩隻大腿再也不聽使喚,一下跪倒在地。

也許不要一個小時,如果有人在路上撿到了他的手表,有人發現他撒了謊……

到時,警察們為了防止他逃跑,就會把他家團團圍住。他們會把所有出口都困住,然後派三個甚至四個人,後背貼著牆麵,慢慢地走到樓上來。而門外,則會有人拿著擴音器大聲命令,讓他趕緊舉起雙手,下樓投降……他沒法保護自己。他們會馬上給他戴上手銬,“是你殺了雷米!你把屍體藏在哪兒了?”

也許他們還會給他戴上頭套,以此保全他的臉麵。就這樣,他會從母親麵前走過,而她將會癱倒在一樓的沙發上,不停地喊著安托萬,安托萬,安托萬……鎮上所有人都會聚集在街上,他們會大聲喊著,叫著:混蛋、殺人凶手、殘害兒童的殺人犯!警察們會推搡他往囚車走,而德梅特先生則會在此時突然出現,一下把上衣扯開,從頭頂扔過去,安托萬會看到他把獵槍架在胯上,然後扣動扳機。

安托萬感到腹中一陣鑽心的疼痛,他正想起身返回廁所,卻一動不動地坐在房間的地板上,一臉震驚。他剛剛聽到有人說了一句:

“安托萬,你在家嗎?”

快!找個托詞。

他趕緊起身,走到書桌前坐下。

她的母親已經走到了門口,一臉疑慮的樣子。

“發生什麽事了?貝爾納代特家可真夠熱鬧的。”

他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不知道。”

但是之前德梅特夫人已經向他發問了,他不能假裝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是雷米……大家都在找他。”

“是嗎?沒人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真是他的親媽。

“媽,如果大家都在找他,肯定是不知道他去哪兒了呀,不然誰會找他。”

可是庫爾坦夫人根本沒在聽,她已經走到了窗邊。安托萬也走過去站在她身後。

德梅特先生回來以後,院子裏聚集了更多的人,咖啡館裏的夥伴,韋氏工廠的同事都來了。天空陰雲密布,鋼鐵灰的雲朵在天邊滾來滾去。在黃昏的光線下,德梅特先生身邊聚集的人群,在安托萬眼裏變成了一群獵狗。這個想法讓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你很冷嗎?”他的母親問道。

安托萬不耐煩地搖了搖手。

這時,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一個人。原來是鎮長走進了院子。庫爾坦夫人打開了窗戶。

“等等,等等。”韋澤先生說著,他總是喜歡重複自己的話,一隻張開的手放在德梅特先生的胸前。

“我們不能因為這點事就去叨擾警察!”

“什麽!這點事!”德梅特先生大叫起來,“所以說,我的孩子失蹤了,對您來說,就是這點小事!”

“失蹤,失蹤……”

“那您知道他在哪兒嗎?一個六歲的孩子,好幾個小時前就再也沒人見過他……(他看了看手表,皺著眉頭計算起時間)……已經快三個小時了。在您看來,這不是失蹤嗎?”

“好吧,那這個孩子最後一次被看見是在哪兒?”韋澤先生問道,顯然是想說出些什麽有建設意義的話。

“他跟孩子他爹一起走了一段路,對吧,羅傑?”德梅特夫人聲音顫抖著說。

德梅特先生表示同意。他每天中午都會回家,然後從家裏出發再去上班的時候,小雷米經常會跟著他走上幾步,然後再乖乖地回家去。

“那他折回家的時候,你們走到哪兒了呢?”鎮長繼續問道。

大家都察覺到,德梅特先生並不樂意看到工廠經理,也就是雇用他的老板,搖身一變升格為調查員。難道連怎麽管理自己的家事,也輪得上他說三道四了嗎?他的回答裏充滿了幾乎快要噴薄而出的憤怒:

“處理這件事,應該站出來的,難道不是警察嗎?怎麽能是您呢?”

他本來就長得比鎮長高出一個頭,又走過來站在了離鎮長很近的地方,因此更加居高臨下,再加上他說話時,聲如洪鍾,顯得更加咄咄逼人。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威和顏麵,韋澤先生明顯也在努力地守住陣腳。婦人們都退下去,男人們圍了上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鎮長先生已經被困住了:眼前的人們都是韋澤先生工廠裏的工人,或者是工人們的父輩或兄弟。這突如其來的對峙讓一些人突然醒悟過來,想到了默默懸在頭頂的失業風險。德梅特心裏,已經沒法說清哪個身份的他更憤怒,到底是雷米的父親,還是工廠的工人。

凱爾納瓦爾夫人不太關心德梅特先生和鎮長之間的對峙,她打算占住先機,自行回家,給警察打了電話。

看到警察來了,庫爾坦夫人再也忍不住了,急忙跑了出去。

其他鄰居也都圍上來,過往的人們停下了腳步。不在場的人都被傳喚過來,進不去院子的人就都堵在路邊。人群攢動著,交談著,質問著,所有人都壓低了嗓門,交頭耳語,聲音中傳遞出肅穆焦慮的情緒。

安托萬被警車搞得心煩意亂。

有時,人們會在鎮裏看到他們的車。警察們常常喜歡在咖啡廳前稍作停留。眾目之下,他們當然隻喝不含酒精的飲料,而且會堅持買單。有時候,他們會介入一些口角爭端,或是來發放官方文件。他們的到來總能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大家都會在心裏猜測,是誰又犯事了。如果發現警察的車就停在不遠處,人們總是樂意去湊個熱鬧。

安托萬並不了解他們的官階,但是他覺得那個長官看起來十分年輕。不知為何,他感到一陣安心。

三位警察撥開人群,走進了院子。

隊長簡短地詢問了一番德梅特夫人。他一邊聽著她的回答,一邊扶住她的一隻手臂,強行帶著她回到了屋子裏。德梅特夫人一邊順從地走著,一邊又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鎮長,於是鎮長先生也跟了上去。

然後一群人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裏,門也被關上了。

小小的人群根據關係遠近親疏,立刻分成了好幾撥。韋氏工廠的工人是一撥,社區裏相互熟悉的人是一撥,孩子的家長們又是另一撥。沒有任何人表現出要撤離的意思。

安托萬注意到,此時的氣氛已經變了。警察的到來使得這件事升格成了一個嚴肅事件。這已經不再是某個人的意外,而變成了整個集體的事。安托萬已經感覺到了,人們說話的嗓音變得更加沉穩,盤問時也變得更加焦慮。所有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裏,因為牽扯其中,他明白,事情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

安托萬急急忙忙把門關上,又跑回了廁所裏。他坐在馬桶上,彎下腰,可是什麽都拉不出來。肚子裏像是在沸騰,伴隨著一陣又一陣痛苦的**。他把兩隻手臂緊緊地按在……

突然,他聽到了一些聲音……痛苦突然停止了,他抬起頭來,想到了有一次在樹林裏偶遇的小鹿。它的身體立起來,頭緩緩地轉動著,嘴巴和鼻子伸在空中,耳朵搜索著那些看不見的東西發出來的噪聲。感受到安托萬的存在以後,它立馬變成了一隻被追捕的獵物,全身緊繃,十分緊張……

安托萬馬上明白過來,進來的不止他母親一人,還有男人的聲音混雜在其中。他馬上站起身,連牛仔褲腰帶都沒來得及係上,飛快地跑回了房間。

“我去幫你們把他找來。”他母親邊說著,邊走上樓梯。

安托萬躲在門後麵最遠處,得裝出從容的樣子來,可是沒有時間了。

“是警察們來了,”她邊進門邊說道,“他們想來問問你。”

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擔憂,安托萬甚至覺出,這話裏還藏著一絲驕傲:警察來找她的兒子,所以現在她成了權威人士的焦點。人們來問他們一家人的意見,他們也對此有話要說,就好像他們搖身一變,成了有身份的人。

“問我?……問我什麽呀?”安托萬問道。

“當然是雷米的事啊……嗨喲,這孩子!”

庫爾坦夫人幾乎被兒子的問題震驚了。隨後一位警察也上來了,兩人都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我可以進來嗎……?”

他慢慢地走進房間,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震懾力。

安托萬沒法猜出他的年紀,不過比起剛剛在院子裏看到他時,顯得更年長一些。他快速地環顧了一下房間裏的擺設,然後充滿信任地微笑地看著眼前的孩子,走過來蹲在他麵前。他臉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眼神生動而具有穿透力,還有一對大大的耳朵。

“安托萬,告訴我,你認識雷米·德梅特,對嗎?”

安托萬咽了口唾沫,點頭說是。警察把手伸出來,準備放到他的肩上,卻又停在了半路上。

“別害怕,安托萬……我隻是想知道,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哪裏。”

安托萬抬起頭,看到母親站在房間門口,帶著一種滿意甚至是驕傲的神情,觀察著眼前的一切。

“你該看的人是我,安托萬。回答我。”

說話的聲音不再一樣,變得更加堅定,他想馬上聽到答案……而安托萬卻還沒有想好。剛剛德梅特夫人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應付得更加輕鬆。為了鼓起勇氣,他轉過頭去,麵向窗戶。

“在院子裏,那裏,就在院子裏。”他竟還能清楚地說話。

“那時是幾點鍾呢?”

剛剛回答的時候,他的聲音沒有過分地發抖,任何一個正常的十二歲的孩子,被一位警察盤問的時候,都會如此反應。安托萬也因此感到了一絲鼓舞。

他回想著剛剛德梅特夫人說的話。她怎麽說的來著?

“大概一點半的樣子,在那裏……”

“那雷米當時在院子裏幹什麽呢……”

回答馬上就脫口而出:

“他正在看裝著狗的袋子。”

警察皺起了眉頭。安托萬明白,他的解釋和答案不是很清晰。

“是他的爸爸,雷米的爸爸。他昨天殺了自己家的狗,把狗裝在了一個垃圾袋裏。”

警察又微笑起來。

“看來,在博瓦爾有不少新鮮事發生啊……”

安托萬可沒有開玩笑的心。

“好的,”警察繼續問道,“那這個垃圾袋在哪裏呢?”

“在那裏,就在院子裏,跟石灰渣堆在一起。他一槍就把狗殺了,然後還把它放進了垃圾袋。”

“所以雷米當時在院子裏,看著垃圾袋,對吧?”

“對,他當時還在哭……”

警察抿住嘴唇,啊,那當然了,我完全理解。

“然後,你就再也沒見過他……”

安托萬搖了搖頭。警察盯著他,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專心地分析著剛剛聽到的話。

“你沒看到有車停下或其他類似的事情嗎?”

“沒有。”

“我是說,有沒有什麽不正常的事?”

“沒有。”

“好的!”

警察用兩隻手在膝蓋上拍了一下說道:“好吧,這還不是全部……”

“謝謝你,安托萬,你幫了個大忙。”

他站起身來,出去的時候,跟庫爾坦夫人打了個招呼。她馬上準備跟他下樓去。

“對了,安托萬……”

他又在門口站住,回過頭來問道:

“你看到他的時候,正準備去哪裏呢?”

答案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

“去池塘。”

安托萬意識到自己回答的速度似乎有點太快了。

他頓了頓,更加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我去了池塘那邊。”

警察點了點頭,去了池塘,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