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艾米麗的來信一直沒斷過,每個星期都會收到兩三封。勞拉總是輕歎一聲,便一臉厭倦地把信扔在桌上。安托萬一開始還會讀一讀。信裏不過是些毫無邏輯的陳詞濫調,中心意思隻有一個,那就是“不要拋棄我和我們的孩子!”。艾米麗的字跡十分幼稚(她會把字母i上的小點,畫成小圈),還會在所有老調重彈的話下麵畫上橫線,以此來說明,安托萬使她墜入了多麽絕望的險境。“不要拋棄你的親生骨肉啊”“你點燃了我心中的那團火苗”“你使我沉浸在欲望的浪潮中”,那個夜晚,她被“巨大的快感折磨得筋疲力盡”,諸如此類的話充斥於信件中,既反映了她語言的匱乏,也讓人一眼便能明白,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那些信確實很蠢,可是安托萬也明白,她的慌亂不是裝出來的。出於宗教原因,她的父母不會同意她流產(也許她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她馬上就要成為一個未婚先孕的媽媽,獨自撫養自己的孩子……他想象著艾米麗以後的生活,有時甚至產生了一些不是很光彩的想法:他覺得,就算是帶著孩子,憑借艾米麗的美貌,她想要再找一個男人結婚,也不是什麽難事。至於她的父母,則會用故意裝出來的崇高精神,欣然地背負起這座十字架,所以他們最終都會各得其所。

十月初的時候,整個法國到處陰雨綿綿。安托萬跑著去趕電車,卻不小心滑了一下,差一點沒站穩。

他的母親就沒這麽走運了。幾天以後,她在主幹道上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撞翻了。人們隻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然後看到庫爾坦夫人從地上飛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人行道上。路人把她送到了醫院,通知了她的兒子。

安托萬和勞拉正在**翻雲覆雨(也許是害怕分手,他們保持這種狀態已經一個月了……)。

安托萬接了電話,然後整個人都僵住了,勞拉還掛在他身上。醫院裏的護士沒有透露太多細節,隻是說讓他最好盡快趕到……

安托萬被這個消息弄得心煩意亂,他急匆匆地坐上開往聖希萊爾的第一趟火車,很晚才到達。護士之前跟他說過,雖然原則上還不允許探視,但是他們還是會讓他進病房的。他打了輛車,飛快地到了醫院。醫院很謹慎地接待了他,為了節省時間,他直接亮出了身份:我是醫生。

然而他的同行並不傻,心裏十分清楚,在這裏他的身份隻是病人家屬,再無其他。

“您的母親有些腦損傷,臨床檢查並無異樣,X光掃描結果也很正常,但是她依然不省人事……現在情況還很難說。”

他並沒有把X光照片拿出來,隻是提供了一些最簡短的信息。換作安托萬,也會用同樣的方式來處理。

庫爾坦夫人正在熟睡中,他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禁哭了起來。

與此同時,勞拉正忙著幫他預訂酒店房間。

房間訂在中央酒店。

入夜以後,他才到達酒店。大堂裏彌漫著一股地板蠟的味道,從童年時起,他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這種味道了,這也許稱得上是這個地區特有的味道。印花牆紙,提花窗簾,還有滾邊床罩……勞拉真是選對了:這個房間像極了他的母親。

他衣服都沒脫,躺在**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不知已經幾點。母親仿佛就在那裏,在房間裏,坐在他的床沿上。

“安托萬,你怎麽了?”她問道,“你怎麽沒脫衣服就睡了,連鞋也沒脫……這不像你啊……如果你生病了,為什麽不說呢?”

他洗了個澡,好讓自己清醒過來。水管抖動發出巨大的聲響,整個酒店的人應該都被吵醒了。

他給勞拉打了個電話,吵醒了熟睡中的愛人。她的聲音裏滿是困意,但仍然對安托萬說道,我愛你,我就在這裏。安托萬看著房間,此刻他隻想偎依在心愛的人身邊,呼吸她的氣息,感受她的溫熱,在她身上消融,直到消失。勞拉用低沉的嗓音說著,我愛你,這聲音仿佛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安托萬忍不住哭了起來,然後又慢慢睡著了。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天剛亮就出了門,朝醫院的方向走去。

他在想,要不要通知他的父親。然而這沒有任何意義,他的父母很早之前就離婚了。也許,他的父親會覺得有義務出現一下,隻為了證明自己與兒子的關係還是很親近,可這隻不過是個謊言。又或者,他會拒絕安托萬的邀請,因為二十多年來,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已經什麽都不是。安托萬身邊,將隻剩下勞拉一個人。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他的生命中竟然就隻剩下如此之少的人,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庫爾坦夫人還跟頭一天一樣,半分半毫都沒動過。

安托萬機械地查看著各種圖表和曲線數據,檢查著吊瓶的調節器。所有的事情都做過一遍後,他終於累了,重新坐回母親的床頭。

來醫院以後,他一直在忙前忙後,現在終於停了下來。待在寂靜的病房裏無所事事,他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博瓦爾鎮離這裏隻有幾公裏遠。

沒有人能說清,事情最終會如何收場。庫爾坦夫人會就此撒手人寰嗎?雷米的遺骸會被找到嗎?如果會,那是在庫爾坦夫人離世之前,還是之後呢?

讓安托萬感到疲憊的,不再是被安上罪名,也不再是被拆穿,而是在這樣的不確定性中漫長的等待。他總感覺,隻要在這裏多待一刻,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的人生很有可能在幾秒鍾之內分崩離析。如今,事情的緊迫性已經無法用月份來計算,就像在長跑比賽中,最後的那幾千米,往往是最艱難的。

中午剛過的時候,迪爾拉夫瓦醫生造訪了病房。像往常一樣,他還是那樣神情躲閃,十分低調,給人一種弄錯了房間,在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後,又準備馬上離去的感覺。很顯然,當他發現安托萬在病房裏的時候,正準備離開。然後,他又猶豫了一秒鍾,試圖掩飾自己的尷尬。人們遇到始料未及的事情時,往往都會做出如此反應。

安托萬已經多年沒見過他。他老了許多,臉上的皮膚變得幹癟發皺,盡管如此,他還是跟從前一樣,不動聲色,叫人無法捉摸。他是否依然過著獨居的神秘生活呢?還跟從前一樣,會在禮拜天的時候,穿著運動服打掃診所衛生嗎?

兩人握了握手,一人坐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庫爾坦夫人。然後,兩人都突然意識到,他們此刻的行為,很像死後的吊唁。

“您現在上幾年級了?”醫生如是問道。

“最後一年了……”

“啊,已經最後一年了啊……”

聽到迪爾拉夫瓦醫生的聲音,安托萬突然回想起多年之前的一些奇怪片段。“如果我讓你住了院,事情就截然不同了,你明白嗎……”

他說得沒錯。如果安托萬因為自殺未遂,被送去住院,那麽人們就會來調查,就會來盤問他,他就會承認殺害了雷米的事,而他的人生也就完蛋了。是醫生保護了他,讓他幸免於難。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麽呢?應該並不知道具體細節。可是,就在鄰居家的小孩失蹤以後,在整個城鎮的人都在圍著這個悲劇團團轉的時候,這個年僅十二歲的男孩卻想要了結自己的生命,這會讓人們不得不往壞處想,認為他是良心發現,畏罪自殺。

“如果發生什麽事情的話,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向我求助……”他曾經這樣說過。

然而,這一天卻一直沒有到來。奇怪的是,在安托萬即將深陷旋渦的時候,迪爾拉夫瓦醫生又出現了。

醫生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但倘若會有什麽事情的話,也就是現在了。因為,雷米的遺骸,馬上就會重見天日。

安托萬凝視著母親蒼白的臉。

她也曾經察覺到了一些蛛絲馬跡,但卻拒絕了往下挖掘。她的直覺告訴自己,也許兒子已被卷入到這場悲劇之中。雖然不知道他做了什麽惡,可她知道事情十分緊急。她用盡了全力來保護他,甚至在堆積的謊言、漠視和沉默中,度過了將近十二年。

此時,安托萬正站在病房裏,麵對著唯一知曉他人生悲劇的兩個人。這兩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當時選擇了沉默。

然而,命運輪回,已經開始的,總有結束的一天。

就在此時,運送木料的卡車,正行駛在通往聖猶士坦林區的小山坡上,推土機也應該正在抬起或翻動著倒下的樹木。雷米的遺骸不會永遠散落在地下,埋藏在林地履帶下的屍骨,將會突然矗立起來,就像一尊騎士的雕像,呐喊著正義必須得到伸張,安托萬必須被揭穿,被逮捕,被審判,最後被判刑。

庫爾坦夫人開始說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

他們一人站在床的一邊注視著她,不由自主地猜測她到底想說什麽,然而兩人都沒什麽收獲。

“那您以後打算做什麽呢?”醫生問道。

他到底想說什麽?安托萬疑惑了片刻,這才想起剛才被打斷的話題。

“哦……我會去做人道主義醫生。我已經通過了麵試……正常來說……”

迪爾拉夫瓦醫生沉思良久。

“嗯,看來您想離開這裏……”

他突然抬起頭,盯著安托萬,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

“這裏實在是太小了,對不對!”

安托萬正想辯駁。

“沒錯,”醫生又繼續說道,“這裏太小了。我理解,您知道……我是說……”

沉思片刻之後,他又站起身來,與來的時候一樣,腳步輕得像一隻貓。他微微點了下頭,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令人意外又充滿謎團的話:

“我很欣賞您,安托萬。”

安托萬還在幻想著今後永遠不再踏足博瓦爾,然而這個幻想很快就在這一天內灰飛煙滅。傍晚的時候,醫院通知安托萬,需要他提供庫爾坦夫人的一些證件和物品,他必須去母親家裏拿過來,畢竟家裏也沒有別人了。

一想到要重返博瓦爾,他的心情就變得沉重起來。母親與穆紹特一家人結鄰而居,不難想象,如果被艾米麗撞見,場麵將變得多麽尷尬。

他想盡了一切借口來拖延時間,得等母親梳洗打扮好,還得等醫生來了之後,他再走……

他機械地打開電視,調到了晚間新聞。

從上午開始,所有的國家電視台新聞頻道都在不斷循環播放一則重大新聞:一具兒童骸骨在聖猶士坦公園剛剛被挖掘出來。

警察依然保持著謹慎態度,目前隻是確認發現了一具骸骨,並未對其身份做出任何解釋。顯然,所有記者以及當地的居民們的腦海裏都隻有一個想法:這肯定是雷米·德梅特的遺骸,不然還能是誰呢?

安托萬早就料到了有這一天,他甚至有超過十年的時間用來做思想準備,可是在內心深處,他也跟所有失去親友的人一樣,完全沒有準備好接受這一切。

報道一篇接著一篇,淹沒了時下的許多其他問題。人們拍下了停工的工地、停擺的卡車、靜默的推土機,還有穿著白色連體防護服的法醫鑒定團隊,在一輛輛警車旁忙得熱火朝天。警車上的警燈不時地掃過安全護欄,一群穿著製服和軍裝的人,也神情嚴肅地在一旁忙碌著。然而這一切,都隻是故事的背景,真正讓媒體感興趣的,是雷米·德梅特。在遺骸被發現的最初幾個小時之內,那張曾經被用在尋人啟事上的照片,也許成了法國傳播得最廣、觀看次數最多的照片。記者們蜂擁而上,把德梅特太太的居所圍得水泄不通。雖然目前他們還沒能成功采訪到她,可是周邊的鄰居發言卻也收集了不少。不管是商販、選民代表、路人、郵遞員,還是老師、學生家長,所有人都感動得淚眼婆娑。整個小城的人,都情感共通地沉浸在悲痛中,這樣的共情甚至帶著某種愉悅。

安托萬曾經十分理性地思考過這件事可能發生的後果,可是他的所有想象都被這鋪天蓋地的報道給擾亂了。他在心裏默念,加油,趕快想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這時,勞拉不早不晚地打來了電話。安托萬實在鼓不起勇氣接電話。

與此同時,身後的庫爾坦夫人又開始說起了胡話,聲音也越來越大了。整整一天,安托萬不停地在跟進所有事件的發展,遺骸分析結果的不斷更新,確認受害者身份的可能性(有人又展示出那張微笑著的雷米的照片,額前一縷光滑的發絲,身著藍色小象T恤),人們還在等待專家澄清這名兒童的死因,以及他死前或死後曾經遭受過什麽樣的傷害,還有人提出要重新調查這起案件,而警察、法院和部長們都一再澄清,這起案件從來沒有結案。人們充滿虔誠和希望地期待著出現新的線索,有新的人被質問,最後把罪犯逮捕歸案。

新聞頻道裏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記者,她一臉凝重地舉著麥克風,站在市政廳廣場上。在她身邊圍著一群安靜而鎮定的群眾,然而,還是有人試圖在攝像頭監視器屏幕裏觀察自己的身影。安托萬看到這裏,突然感到一陣惡心。

“根據調查,綁架的可能性仍然是存在的,但是這名兒童應該並未被帶到很遠的地方,比較大的可能性,是被關在公社周圍。如果情況確實如此,調查範圍將主要集中在這個小城本身……也就是說,我們所在的博瓦爾鎮。”

事情又回到了起點,就像蛇一樣,朝著庫爾坦夫人家逶迤蔓延而來。安托萬很有可能被再次詢問,人們會問他是否還記得,雷米曾經是一個怎樣的孩子。每一個謊言,都如磐石在身,他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力氣扛下去了。

他寧願警察此刻就立即按響門鈴,安托萬則會一言不發地遞上手腕。

他完全忘記了自己本該去博瓦爾取回一些證件。盡管庫爾坦夫人的胡話說得越來越奇怪,也越來越大聲,但安托萬還是坐在椅子上昏昏地睡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五點鍾了。他走進浴室,看到鏡子裏的自己,像極了法庭上被判刑的犯人。於是他離開醫院,一直走到火車站,看到已經有出租車在那裏等著開往巴黎的第一趟列車。他叫了一輛出租把他送到母親家,心裏不停默念,千萬不要碰到任何人。一路上確實都很順利。

下出租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朝旁邊的房子看了一眼。不知是偶然還是直覺使然,當時早上六點都還沒到,穆紹特夫人已經一動不動地站在門窗後麵,眼神緊緊地注視著他。她那如同鬼魂的美麗容顏就像一個噩夢,安托萬仿佛看到一隻掛著網角的蜘蛛,隨時就要跳起來……

他趕緊匆匆地走進母親家。

庫爾坦夫人的房子依然充滿著鄉土氣息,那些證件還在原處,好像從世界誕生之初就在那裏了。在醫院的椅子上,他睡得亂七八糟,又時時被驚擾,導致現在渾身酸痛。於是他躺在沙發上沉沉睡去,上午過去了一半,才筋疲力盡地醒過來,心情沮喪,身體輕飄飄的,像是宿醉之後剛醒過來的早晨,又好像是聖誕節的後一天,不過這兩者也沒什麽差別。

他用母親古董般的機器給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這香氣和味道跟他小時候喝過的一模一樣。

沒能抵擋住心裏的焦慮,他又把電視新聞打開,想看看事情是否有了新的進展。共和國檢察官的一張臉充斥著整個電視屏幕,他提到了“昨天被找到遺骸的受害者的身份”:

“確實是1999年12月23日失蹤的年幼的雷米·德梅特。”

安托萬的咖啡杯從手中滑落,掉在了地毯上。奇怪的是,他仍然不自覺地朝窗外瞟了一眼,就好像能看到整個博瓦爾鎮的人都聚集在德梅特一家人的老房子前,能聽到人們喊著要報仇的嘈雜聲,正透過窗戶傳進來。

“1999年的那場洪水並未到達聖猶士坦高地。當時很多樹木被風刮倒在地上,保護了這名兒童的遺骸,這麽多年過去,並未受到太大的損害,因此,法醫鑒定團隊得以順利進行分析工作。”

安托萬盯著地毯上的咖啡杯殘渣,潑在地毯上的咖啡形成了一塊巨大的深色汙漬,在地毯上越變越大,就像滴落在桌布上的紅酒漬,漸漸蔓延開來……

“這名兒童右邊的太陽穴曾經遭受猛烈的撞擊,這有可能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顯然,現在還不能完全確認他是否還受過其他暴力侵害。”

目前事情的眉目並未清晰,然後安托萬也很驚慌地發現,調查研究的進展速度是如此之快。再加上這兩天以來,他的奔波勞累……

他站起身來,艱難地收好要帶去醫院的證件,馬上叫了一輛去菲茲利埃爾的出租車,然後出來等車,他實在太需要透透氣。

當安托萬走出花園的時候,一個廣播記者馬上攔住了他,他甚至沒有時間抽回腳步。

“小雷米·德梅特失蹤的時候,您曾經住在他的隔壁,您當時跟他很熟嗎?他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

安托萬支支吾吾地擠出了幾個人們要求他重複的詞:

“呃……他當時是我的鄰居……”

他實在說不出什麽話來:記者有些惱火,難道他不明白,得說出一些涉及個人的、煽情的言論嗎?

“對,沒錯,可是……當時的他是一個怎樣的孩子呢?”

這時,出租車剛好到了,安托萬趕緊上了車。

透過車窗,他看到記者已經飛快轉身,攔住了一個年輕的金發女郎。原來是艾米麗。她裹著母親的披肩從家裏出來,身形已經發福不少。隻見她一邊回答著記者的問題,一邊用充滿怨念的眼神追隨著越走越遠的出租車。

庫爾坦夫人依然不住地說著胡話,她的樣子痛苦不堪,時而激動地**著腦袋,時而喊出一些毫無關聯,又不斷重複的字句,還有一些名字(安托萬!克裏斯蒂安!),有兒子的名字,前夫的名字,還有其他人的(安德烈!),也許是她童年時認識的人。

安托萬在她身邊陪了一整天,不停地撫摸著她的額頭。護工們來給她梳洗時,他走出去回避了一會兒,然後又回來坐下,一臉疲憊,病懨懨又痛苦不堪的樣子。

庫爾坦夫人的怪症像是在循環往複。她的頭依然不停**,嘴裏依然說著混沌不清的字眼:“安托萬!安德烈!”這樣待在她身邊,又看著掛在高牆上的電視機不斷播放的“雷米·德梅特案件”,安托萬簡直透不過氣來。

從前存檔的視頻又被挖掘出來,才過了十幾年,這些畫麵已經老得不像樣子:博瓦爾鎮政府以及廣場上的那棵梧桐樹;小雷米的家;還有對著記者鏡頭發火的德梅特先生,正不耐煩地驅趕記者,就像在驅散某種有害的煙霧;作為鎮長的韋澤先生,大早上的正在忙著組織搜救行動;出發去共有林區搜救的人群,再有就是風暴以及洪水的畫麵,那些殘破不堪的汽車,倒下的樹木,筋疲力盡無精打采的人們……

勞拉給安托萬發了一整天短信,最終隻匯成一句話:我愛你。

快到下午六點的時候,庫爾坦夫人終於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安托萬趕緊叫來了護士。接下來便是一陣手忙腳亂,他們像打仗似的帶走了她,安托萬焦急地等在走廊上。等了一個小時,才有護士來通知他,說他的母親已經恢複了意識,但還需要長期觀察,還說他在這裏等也沒用,一旦情況有任何發展,醫院會馬上通知他。

於是他收拾好衣物,準備回酒店好好睡一覺……

牆上的電視依然在播放。安托萬抬頭看了一眼屏幕:

“法醫鑒定團隊的技術人員在現場發現了一根不屬於受害者的頭發。顯然,我們並不能因此斷定這就是凶手的頭發,然而這種可能性也是很高的……人們正在對這根頭發進行基因檢測,結果很快就會出來。隨後,我們會將它與國家基因數據庫裏的DNA數據進行匹配。如果匹配到相應的人,他就必須解釋清楚,為什麽他的頭發會出現在這個孩子的遺骸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