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接近午夜時分,安托萬躺在酒店房間的**,突然聽到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人敲響了他的房門。還沒等他應答,勞拉已經走了進來,她把包和外套隨手扔到一邊。安托萬還沒來得及講話,勞拉已經趴在了他身上,把頭埋在他的脖子裏,重重地喘著粗氣,像是跑了許久。安托萬用兩手環抱住她,這突如其來的造訪,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要是在平時,他早就把勞拉翻過來壓在下麵了,可是這天晚上……

他沒法想象,當勞拉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之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這件事對於他母親來說不一樣,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些什麽。也許勞拉會離開他吧,而他的母親則可能因此而喪命。在他身上趴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勞拉這才起身脫掉衣物,又幫他也脫掉,好像他隻是個孩子,然後她掀起被單,兩個人都鑽進被窩裏,互相依偎在一起。勞拉緊緊地蜷縮在他身邊,睡了過去。

雖然精疲力竭,可他卻遲遲沒有任何睡意。安托萬聽到勞拉平靜又深沉的呼吸聲,這樣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感讓他感到很難過。於是他輕輕地哭了起來。

勞拉連眼睛都沒睜開,甚至沒怎麽動,隻是用指尖拂去他臉頰上的淚水,然後把手放在了他的臉上。

幾秒鍾之後,他就睡著了,醒過來時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經九點半了。勞拉早已離開,她隨手撕下了雜誌一角,在上麵留了三個字:我愛你。

兩天又這麽過去,庫爾坦夫人眼見著一點一點恢複過來。雖然她依然十分蒼白,很容易就感到累,吃得也很少,但是她說話已經不那麽混沌雜亂了,她的時間感和空間感正在慢慢重建,走路也越來越穩了。拍了最後一張X光照片後,醫生已經在考慮讓她回家休養了。

也許是急於證明她的腦子很清楚,庫爾坦夫人堅持要自己收拾行李。偶爾走得顫顫巍巍,她不得不用手指撐在床頭櫃的一角或扶住病床。

安托萬配合地把衣服遞給她,然後她疊好,再仔細地堆起來,兩個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盯著電視屏幕,“雷米·德梅特案件”依然在不斷地更新著進展。

安托萬認出了屏幕上的年輕女記者,就是幾天前在博瓦爾鎮政府前麵進行報道的同一個人。

“DNA檢測結果已經出來了。關於在雷米·德梅特遺骸旁發現的毛發,警方也掌握了其主人的更多信息。該毛發屬於一名高加索男性,雖然無法判斷他的身高,但是可以確定的是,他有棕色的眼睛和淺色頭發。顯然,這些細節描述對應的是一個範圍相當廣的人群,並不足以幫助警方畫出嫌疑人的肖像。”

安托萬一直等這則新聞被重複播報,才得出了一個他至今依然不敢相信的結論:警方掌握了一條DNA樣本,而且很有可能是他的DNA,但是他從來沒有進行過DNA數據采集,而隻要他不去做信息采集,那他被認定為殺死雷米·德梅特的凶手的可能性,就幾乎為零……

重新開展調查的可能性也變得微乎其微,即便重新開始,也得先找出個方向來……

時間過去了十幾年,雷米·德梅特案件在水麵激起了幾圈波紋,便又沉底。

安托萬的生活將再次回到正軌嗎?

“這下好啦,庫爾坦夫人,聖誕節大家可就都指望你啦!”

有著明亮眼神和一頭棕發的護士,像往常一樣跟出院的病人開起了玩笑。她還以為他們會像其他人一樣被逗樂,可是眼前的兩人一動不動,仿佛被電視屏幕吸走了魂魄,於是她也好奇地盯住了電視。

攝像頭對準了菲茲利埃爾的超市門口,更準確地說,是專供員工出入的旁門,而從中走出來的人,正是被兩名警察夾在中間的科瓦爾斯基先生。

“科瓦爾斯基先生依然是這個案件的唯一嫌疑人,此人從前是馬爾蒙的熟肉鋪老板,曾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釋放。可以大膽猜測,調查人員將對其施壓,以獲取他的DNA樣本,並與被找到的DNA樣本進行匹配,而這條樣本正是在1999年被害的可憐孩子身旁找到的。”

庫爾坦夫人的動作明顯變得激動起來。安托萬從小就明白,母親總是難掩對於前老板的憤怒之情,她曾稱之為吝嗇鬼和剝削者,總有一種被他欺騙的感覺。也許她也感到十分憤慨,就像得知剛剛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人,其實是一個工於心計的變態甚至怪胎。

安托萬見證了他的第二次被捕,然而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他卻沒有感到過多自責,倘若警方錯判了科瓦爾斯基先生,安托萬也會覺得如釋重負。顯然,這一次DNA不會像證人一樣撒謊,可是科瓦爾斯基先生代替他接受懲罰的想法還是在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安托萬已經很多年沒見過他,他也老了許多,頭發已經花白,原本就瘦的臉龐顯得比以前更加消瘦了,他走得十分緩慢,兩隻手臂無力地擺動著。

自從1999年被捕以後,他的店鋪也因為信譽受創蒙受了巨大損失。經營狀況一年比一年差,最終他不得不把店鋪賣了,成了菲茲利埃爾超市熟肉品區的負責人。

幾個小時以後,一天或者最多兩天以後,科瓦爾斯基先生就會被釋放,這起案件激起的最後一片水花也就此平息,而從此,這樁疑案也將永遠地存放在警方日益增多的案件卷宗當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安托萬感到自己胸口的鬱結慢慢散去,腦中也開始繼續暢想,勞拉,畢業,出國……一幅幅畫麵在眼前不斷閃現。

庫爾坦夫人終於出院回家了(“怎麽打車回去……我們完全可以坐大巴車啊……”),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開窗透氣(“安托萬!你早就該把窗打開的”),然後又開出了一長串的購物清單(“你記得,要買厄德貝爾品牌的麵包幹,如果沒有的話,就別買了!”)……

很快,安托萬就不用再艱難地忍受這些陪伴他多年的嘮叨了。然而此刻,他卻敦厚老實地接受著母親的所有評論,隻要能看到她平安地回到家,他就感到無比幸福和安心。很多親友都給母親打來了慰問電話,她不停地回答說:“比起疼痛,更多的是害怕。”她回家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博瓦爾鎮。

安托萬想盡辦法磨蹭著,不想出發去鎮中心,不想被遇到的所有人攔下來,詢問母親的近況。“所以說,布朗什回來了嗎?啊,那真是太好了,可把我們擔心壞了。你知道嗎,當時我不在場,但也聽其他人說了,她那一下可摔得不輕。哎喲,可真是把我們嚇壞了……”同時,安托萬也有些不安:穆紹特一家人是不是已經把他們家女兒所遭遇的不幸公之於眾了呢?顯然,人們對此還一無所知。無論是艾米麗還是她的父母,都不想麵對一件人人都會譴責的事情。

提奧三步並作兩步地爬上鎮政府的樓梯,遠遠地看見安托萬,跟他打了個招呼。他還碰到了大小姐,自從瓦勒內爾先生去世以後,人們就開始這樣稱呼他的女兒。她現在被寄養在醫療保健中心,每周兩次,都會在護工的陪伴下,來鎮中心遊玩。現在的她,依然會來到巴黎咖啡館的露台上,夏天的時候在那裏吃上一個冰激淩,任憑護工替她擦去額頭上的汗跡;冬天的時候,則小口小口地喝上一杯熱巧克力。雖然她的輪椅不再像從前那樣招搖顯眼,這個年輕的姑娘卻還跟從前一樣,身體瘦弱得像一條幹枯的葡萄藤,擺在方格蓋毯上的手依然冰冷蒼白,眼神如炬,臉色卻像個活死人。

安托萬耐心地在每個店鋪裏排著隊,在這裏,人們不關心時間的流逝,把大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家長裏短上。

他感到身體被一種輕鬆的愜意所填滿,顯然是因為這些天來的疲憊已經散去,也是因為他的心慢慢安定了下來。要是沒有與艾米麗·穆紹特之間的事……不過,就算當前他依然身處窘境,這與之前他必須麵對的長久的威脅來說,都算不得什麽了……也許隻要花點錢,就能把這件事情妥善解決……

他至今還無法相信這一切。

馬上,他就要畢業了,就要遠離這一切,開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