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

15

多少年過去,庫爾坦夫人的個性還是老樣子。安托萬早已明白,與她唱反調是一件徒勞又累人的事情。所以,他答應了母親,當天晚上去參加勒梅西耶先生的聚會。我可以跟你保證,他肯定會在晚上七點的時候才到。而他唯一爭取到的事情,是可以不必在聚會上待太久。他還有考試要準備,這對他的母親來說,是一個永遠不會被反駁的借口。

他一直在等著勞拉的電話,於是決定去走一走。沒有勞拉在身邊,他常常感到無聊。此時,他十分思念自己的女友,想念她纖細柔軟的臂膀,還有她溫柔的呼吸,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她身邊,欲火焚身地與她**。勞拉是個有著一頭栗色頭發的年輕姑娘,肆無忌憚又令人興奮,對她來說,欲望和歡愉就如同空氣和食物一般不可或缺。她聰明,又不過分瘋狂,會衝動地投身於一些狂熱事件中,卻又直覺靈敏,能在發現危險信號的第一時間抽身而出,保全自己。

她有望成為一名優秀的臨床醫生,但也很有可能把安托萬拽入地獄般的瘋狂冒險。與勞拉在一起,生活就像一場焰火,安托萬充滿幸福和**地,沉浸在與勞拉的永恒承諾中。她就是安托萬生活裏光芒萬丈的存在。有時,他也很喜歡與她分別的時刻,如此悲傷卻又如此充滿希望。而有的時候,就像今天這樣,遠離愛人讓他心情沉鬱,寂寞無邊。他與勞拉之間的關係就像天雷地火,**瞬間迸發,與這個年輕姑娘的性格一樣,她的戀愛關係永遠**四射,卻又瞬息萬變,承諾往往轉瞬即逝。他們的關係已經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如今已經是在一起的第三個年頭了。而且,他倆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不要孩子的想法,難得有年輕姑娘會這樣想,對安托萬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他實在無法想象,撫養一個孩子,要承擔多大的壓力和責任,光是想到這件事,就讓他恐慌。況且安托萬總是想走得越遠越好,有一次,他提出了畢業後想投身人道主義事業的想法,這又與勞拉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美滿而又充滿**的兩**,再加上共同的奮鬥目標,讓他們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緊密了。有一天,勞拉突然說道:“如果要從事人道主義事業的話,從行政手續上來說,也許結婚以後會更加方便……”她的話說得如此漫不經心,就好像隻是在往購物清單裏隨意添加了一件商品。然而這番話,卻令安托萬萌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並在腦海裏漸漸清晰起來。

想到能夠迎娶勞拉,這件事給他帶來了很多安慰。再想到她用自己的方式求了婚,也讓他心裏感到平靜了不少。

這時,他發現手提電腦的鼠標沒電了,需要買一些電池。於是,他出了門,準備進城去。

當他走出母親的住所時,還是忍不住往昔日德梅特家的院子裏望了一眼。如今,那裏已經新砌了一所房子,裏麵住著一對四十來歲的夫婦和他們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庫爾坦太太與他們保持了禮貌而又疏離的鄰裏關係,因為他們並不是真正的本地人。

那次暴風雨過後,德梅特一家人在遠離博瓦爾的地方得到了一所撫恤房,就在修道院附近。當時韋氏工廠處境艱難,不得不采取了大量裁員的政策。不過德梅特先生卻出乎意料地幸免於這場2000年初的解雇潮。有謠言說,他之所以能保住工作,完全是因為他的境況賺足了別人的同情。穆紹特先生對這件事也嚼了不少舌根,說了不少難聽的話,然而,很快他就不再這樣做了,因為僅僅幾個月後,德梅特先生就死於動脈瘤惡化,在睡夢中永遠離開了人世。

德梅特夫人也老了許多,一張臉飽經風霜,走路的時候也顯得老態龍鍾。安托萬有時會碰到她,她現在已經變得體態臃腫,步伐沉重,就像幹了一輩子苦活的女人一樣。

安托萬的母親沒有繼續跟她保持朋友關係。她的表現更像是兩人之間鬧了什麽不愉快,發生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兩個人都過不去這個坎了。自從貝爾納代特搬到修道院那邊以後,她們也沒有什麽見麵的機會了,除了偶爾在小商小販那裏碰到,也隻是早上好、晚上好之類的寒暄,從前的鄰裏之情,已經被那場風暴掃**得片甲不留。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就連德梅特夫人自己也沒意識到。在那段令人痛苦又疑惑的時間裏,一些情誼就這樣憑空消失了,而一些新的情感也就此出其不意地誕生。那些降臨在這個城鎮上的苦難,深刻地改變了博瓦爾鎮的鄰裏格局。關於母親和德梅特夫人之間的事,安托萬知道的顯然比其他人更多,但是他們極少談及那段時間發生的事。說起“1999年的暴風雨”,庫爾坦夫人常常采取輕描淡寫的態度,就好像在那段時間裏,值得引起注意的,就隻有倒下的幾棵樹和被風刮走的幾個屋頂一樣。

從那時起,她每天都看大區新聞,每個早上都會讀報紙,這個習慣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而在這之前,她是從來不會做這些事的。最終,她的擔心和焦慮也慢慢地平息下來。有一天,她終於關掉了電視,也退掉了報紙訂閱。

安托萬拐向右邊,朝鎮中心的方向走去。他能感到,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他厭惡這裏的一切,討厭這所房子,討厭這條街道。他憎恨博瓦爾鎮這個地方。

從高中開始,他就從這裏逃了出去,選擇成為實習醫生。當時他的母親還感到驚訝,他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如今,他還是會回來看望自己的母親,但是探訪次數總是盡可能的少,停留的時間也盡可能的短。回來的前幾天,他就開始焦慮,回來以後又會窮盡一切借口,隻為盡早離開。

在日常生活中,他常常會忘記這一切。雷米·德梅特的死不過是一件埋藏在久遠記憶中的事,一段童年時期的痛苦回憶,他可以無憂無慮地過上好幾個禮拜,不去想這件事。他也並非無動於衷,雖然心裏明白他的罪名已經不複存在,但有的時候,隻要看到街上的某個小男孩,電影裏的某個場景,或是一名警察,都會讓他突然陷入難以抑製的恐懼中無法自拔。恐慌占據他的整個身體,他感到大難臨頭,整個生命都會被吞噬。在這種情況下,他隻能用盡全身力氣,平穩地深呼吸,努力勸服自己,同時密切關注著想象力的脈搏,就像在觀察一台突然過熱運轉的發動機,焦急地等待著它冷卻下來。

事實上,恐懼從來都沒有放過他。它不時地打個盹,睡上一覺,過後就馬上卷土重來。安托萬堅信,這起謀殺案遲早會找上門來,繼而毀掉他的一生。他將惹來三十年牢獄之災,考慮到他犯罪時還未成年,刑罰應該會減去一半。可是十五年,也就是他的一輩子了,在這之後,他將再也無法擁有正常生活,因為一個在十二歲就犯下謀殺罪的人,從來不會被當成正常人看待。

這個案件依然沒有正式結案,安托萬甚至沒法寄希望於案件超時失效。

遲早有一天,一場始料未及的暴風雨將會突然來襲,它的力量積蓄已久,變得如此強大,所及之處都將被它夷為平地,安托萬的一生,還有他父母的一生都會化為烏有。它不僅會取走他的性命,還將令他遺臭萬年,他的名字,以及他的臉,都會變得人盡皆知。到那時,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將隨之湮滅,人們隻會記得,他就是那個殺害兒童的凶手,一個兒童殺人犯,或是一個少年殺手。而他也將成為犯罪學的一個新的典型案例,兒童心理學的一個新的臨床分析樣本。

所以他下定決心,要走得遠遠的。雖然他知道,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博瓦爾的那些事還是會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但至少,他可以確信,不用再與和這個悲劇相關的人物見麵了。

有時,勞拉會發現他突然大汗淋漓,焦躁不安,極度亢奮,而有的時候,又會看到他萎靡不振,鬱鬱寡歡。這樣的恐慌症總是毫無征兆地發作,她無法解釋其中的緣由,有時,她甚至覺得,安托萬想要投身人道主義事業的願望都會因此受挫。偏偏她又是那種一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所以常常會把這件事情掛在嘴邊,然而這是徒勞。安托萬從來沒有帶她去過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他決定這樣做了,也許她還能親自跟他的親朋好友聊一聊,理解一些其中緣由,從而真正幫助到他。

安托萬走到鎮政府的時候,勞拉剛好打來了電話。

“所以呢,”她問道,“你的母親……”

庫爾坦夫人並不知道勞拉的存在,安托萬神秘而又無理地向他的母親保守了這個秘密,這也是時常讓他的女友感到憤慨的一件事,不過她向來對這些世俗的事情不太掛心,隻是常常拿來開玩笑,看到安托萬尷尬的樣子,反而覺得更加有趣。

“但願她不會抱怨我現在不在她身邊……”

這一次,安托萬並不覺得尷尬,因為他太想要勞拉了。一直以來,性對他來說,就像是一種鎮靜劑。他迫不及待地開始跟她耳鬢廝磨,訴說著一些粗鄙難耐的話,不一會兒電話那頭的勞拉就沒了聲音。說那些話的時候,他想象著自己就趴在勞拉的身上,想象著她閉上了眼睛。然後,他突然停了下來,緊接著是一段充滿著欲望氣息的沉默,電話裏隻聽得到他深重的呼吸。

“你還在嗎?”勞拉終於問道。

沉默突然變了樣。安托萬的心思已經不在她身上了,勞拉能感覺到。

“安托萬?”

“我在……”

他的聲音分明在撒謊。

從前,安托萬總能看到雷米·德梅特的照片,張貼在勒梅西耶先生店麵櫥窗的右下角,時間一年年過去,照片也逐漸泛黃。雷米的失蹤依然時不時地出現在人們的日常對話中,人們還是無法真正消化這樣一起離奇的失蹤案。可是線索征集告示早已變得老舊,當它掉落下來以後,也沒有人再把它重新貼上去。所以後來,就隻有在警察局門口才能見到他的照片了,雷米的照片與來自其他大區的失蹤人員肖像張貼在一起。然而,此時此刻,就在勒梅西耶先生的店裏……

“安托萬?”

告示被移了位置,不再張貼在櫥窗的角落,而是放在了正中間。不再是以往暗淡無色的照片,而是被放大了的生動的最新照片。

在留著光滑劉海,穿著印有藍色小象的T恤的童年雷米的照片旁邊,還貼著一幅莫名與他相似的少年圖像。人們用軟件模擬出了十七歲雷米·德梅特的樣子。

“安托萬!”

告示上不再描述他失蹤時所穿的衣物,隻提到了失蹤的日期1999年12月23日,星期四。透過櫥窗,安托萬看到自己的影子奇妙地與少年的圖像重合在一起,隻有他明白,這是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博瓦爾鎮的人們都願意相信,小雷米現在還活著,並且已經在某個地方長大成人,隻不過他早已忘了自己是誰。隻有安托萬知道,這一切隻不過是幻想,是謊言。

他又想到了德梅特夫人。在她的餐櫃上,是不是也擺著一張同樣的告示?每天早上她看到的,是那個自己依然深愛著的孩子,還是這個她不認識的少年?她還在期盼著能看到他活著回來嗎,還是已經放棄了幻想?

安托萬終於回答了勞拉,但是電話早就掉線了。他有些惱火,又開始走動起來,方才的肉欲已經讓位於四處蔓延的焦慮。我在這兒,他這樣對勞拉說著,但是其實,他隻想坐上汽車,趕快逃離這裏。

“你什麽時候回來?”勞拉問他。

“很快,後天……還是明天。我也不知道。”

其實他本來想說:馬上就回。

他放棄了買東西的計劃,回到家中。爬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然後開始嚐試讀書,做筆記。那張告示讓他很不自在,整個人憂心忡忡。可是,他也不停問自己,除非他們找到了屍體,還有什麽別的事能給他帶來威脅嗎?案件一直沒有正式結案,可是已經沒有人主動去找雷米了。這樣杞人憂天的態度是很不理智的,但他總覺得這座城鎮本身就是危險,每次他向這座城鎮靠近時,就會身臨險境。

他曾經強迫自己,去聖猶士坦林區查看了兩三次。那裏依然荒廢著,一切還是十二年前暴風雨肆虐過後的景象。那些倒下來的樹,一棵棵堆在一起,就在原地繼續野蠻生長,想要到達林中腹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作為醫生,他十分明白,十幾年以後,雷米·德梅特的遺骸已經變成了什麽模樣。

可是,自從他在勒梅西耶先生的櫥窗裏看到那張圖畫以後,死去的小男孩就重新變得鮮活起來,這樣細膩而真實的感覺,跟他的噩夢一模一樣。讓安托萬感到難過的是,這麽多年以來,他的心態也發生了改變,他不再為不能向任何人訴說而感到痛苦,而是看著事情本末倒置,覺得難受不已。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已經不再是那個他曾經殺害的小男孩。如今他所有的努力以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他隻關心自己是否安全,是否能夠免於懲罰。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他再也沒有被夢中雷米無力晃動的小手驚醒,也有很長時間沒有聽到雷米那令人心酸的求救聲了。這場悲劇的主人公,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

馬上就晚上七點半了,再晚點到就太不像話了。不能再磨蹭了,於是他隻好上路了。

勒梅西耶先生組織的這次聚會,是為了慶祝他的六十歲生日。當時是六月底,天氣已經十分暖和,人們幾乎已經嗅到了夏天的氣息。花園裏有人在燒烤,音樂、霓虹燈是節日裏慣有的一切,空氣裏彌漫著烤肉的味道,還能看到一些裝著紅白葡萄酒的小酒桶。人們手裏端著的劣質紙餐盤,被食物壓得就快要合在了一起,還有一把鈍得什麽都切不開的餐刀。

在博瓦爾鎮,生活就像時鍾指針一般規律運轉著。曾經被一係列悲劇和謎案攪得雞犬不寧的小城,重新找回了它的寧靜,一切仿佛又靜止了。那些安托萬從前就認識的人,十年以後還是老樣子,而即將取代前一輩的年輕一代,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跟父輩也沒有什麽兩樣。

“你不覺得嗎,他組織得特別好?”

庫爾坦夫人每星期都會在勒梅西耶先生家做幾個小時的家務活,她說,這是一個很正派的人,非常講究體麵。在她的語言體係裏,這就是在說,跟科瓦爾斯基先生不一樣(她再也不去他那裏幹活了,再也不會談論到他),他會按時按量發放工資。

安托萬與人們一一握手,接受他們的祝酒,喝完了第一杯,然後又是第二杯,還吃了一串烤串。聽從母親的建議後,他走向勒梅西耶先生,向他道賀,並表示感謝。

庫爾坦夫人手裏拿著她的塑料長笛,正在與穆紹特夫人聊天。與貝爾納代特·德梅特變得疏遠以後,她又很奇怪地跟艾米麗的母親變得親近起來。這位美人總是一臉嚴肅,終日往返於教堂和自己家中。當韋澤先生的生意重新紅火起來時,穆紹特先生也被重新雇用了。但是麵對這段持續不短時間的失業經曆,他的心裏仍然懷有一絲苦楚和酸澀,看他的表情就可以略知一二,他總是一副看誰都不順眼的樣子。韋澤先生不得不解雇他的時候,等於把他釘上了苦難的十字架,而當他決定重新雇用他的那一天,又成為他的救世主。在穆紹特先生看來,這個世界早已偏離了軌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而韋澤先生也成了他怨氣的最主要來源。他帶著一種極大的滿足感,接受了韋澤先生的聘用,就像一個長期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人,終於等到了平反的那一天。他的內心總是對某個人懷有恨意,在很長一段時間中,這個人是德梅特先生,而當他去世以後,韋澤先生便取代了他,成為穆紹特先生的怨恨清單中的頭號人物。在勒梅西耶先生的聚會上,這兩個人一個站在花園這一頭,一個站在最遠的另一頭,一整個晚上即使碰見也裝作沒看見對方。而且,人們好像還聽說,韋澤先生在工廠裏對穆紹特先生發布指令的時候,總是稱其為“工頭先生”。

至於說穆紹特的妻子,安托萬一直認為她是一個謎,甚至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存在。這個熱衷於去叨擾上帝的女人擁有一副模特身材,幾乎不怎麽說話,也不怎麽微笑,這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做作的著名女歌手。安托萬總覺得,在她美麗冷漠的外表下,隱藏著一些歇斯底裏的瘋狂。

“您好呀,醫生……”

“嘿!你好,醫生同誌!”

艾米麗一頭金發,麵帶微笑,手裏輕輕拿著一個塑料杯,就像捏著一個水果。提奧則剛吃完一根香腸,正在舔手指。安托萬已經很久沒見到他們了,一直沒有遇到這樣的機會。他親吻了艾米麗,跟她問好,提奧笨拙地用一張紙巾擦完手後,也把手伸向了安托萬。隻見他穿著一條破洞牛仔褲,一件收腰上衣,一雙尖頭鞋,渾身的裝束好像都在彰顯著,他不想成為這個地方的人,他來自完全不同的星球。不一會兒,他就拿著他們所有人的杯子走開了。

安托萬在艾米麗麵前顯得十分不自然,她總是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在看他。

“我怎麽看你了?”她不解地問道。

安托萬很難解釋清楚,她好像總是一副有問題要問的樣子,或者總是對他這個人,以及他所說的事情表現出一臉驚訝。

隨著時間的流逝,艾米麗長得越來越像她的母親了,她對母親也依然保持了一種熱切的眷戀,對她來說,沒有比母親更重要的了。不過,她與自己的母親越來越像,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在博瓦爾這樣的地方,這再正常不過了。子女們與他們的父母都十分相似,且都在等著接替他們的位置。

他們簡短地談論著這次聚會,安托萬詢問她的近況,得知她現在在馬爾蒙的農業銀行工作。

“我訂婚了。”她一臉貪戀地炫耀著手上的戒指。

對了,在博瓦爾鎮,人們還保持著訂婚的傳統。

“跟提奧嗎?”安托萬問道。

艾米麗把手擋在嘴巴前,大聲笑了起來。

“不是,”她說道,“怎麽可能是跟提奧呢!”

“我不知道啊……”安托萬結結巴巴地說,對自己問了這麽可笑的問題感到有些惱火。

她再一次展示了自己的戒指,解釋說:

“熱羅姆在陸軍裏當中士,現在正在新喀裏多尼亞服役。他正等著調回法國,九月的時候就會回來,我們會在那時結婚。”

一股奇怪的嫉妒之情在安托萬心中油然而生,倒不是因為她的生活裏有了個男人,而是因為自己從來沒能進入她的生活。甚至從前在中學裏的時候,他們也從來沒有約會過。安托萬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所有機會,沒能成為吸引艾米麗的男人們當中的一員,自己對於艾米麗來說,隻是那種因為認識了很久,所以才會見麵的朋友。當他想起這個年輕女孩時常出現在自己少年時期的性幻想中時,又不禁感到了一絲惱怒。他曾經對著她的一頭金發,做過多麽露骨的幻想,想到這裏,他開始臉紅了。

“那你呢?”艾米麗問道。

“我也差不多……得先完成實習,結束實習醫生的學業,然後我們就會離開……去從事人道主義事業。”

艾米麗認真地點了點頭。人道主義,真是件好事。從她的表情,我們可以看出來,這幾個字對她來說,隻是一個空洞的概念,不過是一個詞,隻不過它的含義值得人們尊敬。談話到這裏就結束了。還有什麽可以說的呢?他們心照不宣地想起從前的那些回憶。花園裏人們聚在一起叫著,笑著,燒烤的煙霧繚繞,音樂從沿著牆根擺放的音響裏傳出來。在被人重新用粗泥刷過的牆角,還能依稀辨認出那次漲水留下的痕跡。

提奧拿著一些塑料杯回來,重新加入了三人之間的談話,聊著一些有的沒的。安托萬仿佛看到他們回到了教堂廣場前,回到了做聖誕彌撒的那個夜晚。然後,他又想起了與提奧的那次爭端,想起他曾經散布的那些惡毒謠言……

他吞下一口紅酒,眼睛看向了別處。

在博瓦爾這個地方,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1999年的年末。當時發生的一切已經屬於他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就連博瓦爾鎮,也已經翻開了新的篇章。然而,雷米·德梅特的神秘失蹤案依然懸而未決,隻要一陣風起,就很有可能死灰複燃。當他像這樣身處人群中時,總是不斷地感受到一陣陣的威脅,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釋放危險信號,讓他浮想聯翩,讓他感到焦慮……

“安托萬……”

他花了好幾秒鍾時間才認出瓦朗提娜來,這些年來,她可能每年都增重了一公斤。她轉過身,不耐煩地對一個大喊大叫的小毛孩大叫道:“我跟你說,別喊了!”然後又激動地揮了揮手,就好像在趕走一隻死纏濫打的黃蜂。她的懷裏還抱著一個嬰兒,正在咀嚼著一小把薯片。她的丈夫是一個英俊的小夥子,體型壯碩,像個屠夫,說話時露出一口壞牙。他即刻走過來把手放在瓦朗提娜的肩膀上,像是在宣示自己的主權。

就在安托萬不停握住伸過來的手,不時地與遇到的人貼麵親吻時,提奧一直跟在他身邊,似乎有什麽話要跟他說,卻又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當他們目光交錯時,提奧馬上側過身來跟他說道:

“我跟你一樣,也覺得這些人很煩……”

“不,不是這樣……”

提奧小聲地笑起來。

“得了吧……他們就是一群蠢蛋……”

安托萬對他的這種態度感到一些不適。確實,他也覺得自己離這裏的世界很遙遠,覺得這座城鎮有些過於老舊了,所有東西一成不變,處處都顯得有些逼仄,他厭惡這裏卻並不鄙視這裏。而提奧從來都是一副屈尊低就的態度,他對這裏表現出的蔑視之情,安托萬也見怪不怪了。接著,他開始跟安托萬誇誇其談,說自己準備創立一家高新企業,說了半天,安托萬也沒弄明白是一家做什麽的企業。他的談話中,充斥著諸如專家體係、功能網絡之類的東西,還夾雜著大量的英文詞匯,安托萬完全不知道他在講什麽。於是,他隻能裝作聽進去的樣子,就像那些沒有掌握好某種語言,又懶得去理解意思的人,隻是頻頻點頭表示同意。艾米麗也回到了他們身邊,但是她壓根沒在聽他們之間的對話。男人之間的談話,跟她有什麽關係呢。

然後他們再次在人群中分開,安托萬喝起了酒。他感覺到自己喝得有點多了,更何況他本來就是不勝酒力的人。

他答應了母親,也遵守承諾來到了這裏。然而他也提前打過招呼,不會待太久,所以現在也該走了。

想要走得自然,不引起別人的不滿,就得掌握技巧,不可能跟所有人打招呼。他繼續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做出得體的樣子,然後漫不經心地走到柵欄邊,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把酒杯放在桌上,走出去,把花園的門重新合上,然後終於長噓一口氣。

“你這就走了嗎?”

安托萬嚇了一跳。

艾米麗正坐在矮牆上吸煙。

“嗯,也不是……”

她又笑了起來,聲音響亮而清脆,安托萬剛才就注意到了,這就是她的處事方式。她總是隨時隨地地笑起來,若不是過於頻繁,這樣的笑聲會顯得她十分甜美,然而這笑聲裏帶著一種機械,又讓人有些慍怒。仿佛笑隻是為了掩蓋她的無知。

“在你眼裏,所有事情都這麽好笑嗎?”安托萬問道。

話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可是艾米麗好像並沒有聽出他話裏的戲謔。她隨意地做了一個手勢,不知道想表達什麽意思。

“好了,我走了。”安托萬說道。

“我也要回去了……”

於是他們決定一起走回去。

艾米麗點燃了第二支煙,香煙的味道混合著夜晚清新的空氣,以及她身上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香水味,讓人感覺十分舒服。安托萬甚至也有點想抽煙了,曾經有那麽兩三次,有人邀請他抽煙,雖然並不喜歡煙,他還是接受了。此時,傍晚時分的壓力已經消散,而留下的,是無盡的疲憊。所以說,抽根煙,又有何不可呢……

艾米麗又重新提起了方才在聚會上的話題。她表示對安托萬的計劃有些不解。人道主義事業。為什麽就不能做個……正常的醫生呢?要回答這個問題,可真得費一番精力……安托萬打斷了她:

“做家庭醫生,有點無聊……”

艾米麗搖了搖頭,有些難以理解。

“如果你覺得這很無聊,那你為什麽學醫呢?”

“不是做醫生這件事讓我感到無聊,而是做家庭醫生,你明白嗎……”

艾米麗點了點頭,可是顯然還是有些無法理解這套理論。安托萬偷偷地觀察著她。老天,那對高高的顴骨,那張嘴,還有後頸露出的發根,那柔軟的金色汗毛……她穿著一件短上衣,最上麵的幾粒扣子敞開著,露出胸脯的上半部分,安托萬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堅實的觸感。當他故意放慢腳步,走到她身後時,又瞥見了她裙子底下襯托出的渾圓臀部。

她又說道:

“不過,再怎麽說,醫生這個職業……治療病人的時候,應該還是很有趣的吧……”

一個如此性感甜美的年輕姑娘,竟能愚蠢到這個地步,這簡直讓人痛心。她人雲亦雲地說著那些話,好像這些想法和常理都能供人隨手取用,完全不須經過大腦,還常常毫無理由和征兆地,在話題之間跳來跳去,正說著一件事突然又跳到另一件毫不相幹的事。而且她所談論的那些事,無一例外,僅限於她為數不多的一些認知,也就是說,都是關於博瓦爾人的一些雞毛蒜皮。就在安托萬近距離地觀察著她一些近乎完美的細節時(她的眉毛還有耳朵,這個女人的耳朵竟然也能長得如此迷人,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艾米麗開始談論起他們的童年,他們的鄰居們,還有很多回憶……

“我有很多我們在學校裏時的照片!還有那些在遊樂場拍的……跟羅馬尼、塞巴斯蒂安、蕾婭、凱文……還有波林!”

她談到的好些人,安托萬都記不起來了,然而對她來說,卻似乎都是近在眼前的人,就好像整座城鎮和她的生活,跟十幾年前的學校操場沒有兩樣。

“啊,那些照片,你真應該看看,真是太好笑了……”

她柔美的笑聲又在夜色中響起,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天知道什麽事情能讓她樂成這樣。

對安托萬來說,那些照片可完全勾不起什麽美好回憶。要知道,那張煩擾了他一整個童年的小雷米·德梅特的照片,就是在那時拍攝的。這是當時的一個慣例,那一天家裏人會幫你們把額前的頭發整理好,讓你們換上襯衫,孩子們盛裝打扮出發去學校,就像是要去教堂做禮拜。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給你寄幾張!”

像是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熱情了,她停頓了片刻。安托萬打量著她,盯著她那精致的瓜子臉,那明亮的雙眼,以及豐滿的嘴唇……

“嗯,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他回答道。

突然,一陣尷尬襲來。安托萬低下了頭,兩個人繼續往前走著。

走到鎮中心,依然能依稀辨認出,從遠處勒梅西耶先生家裏傳出來的音樂聲。到鎮政府附近時,苦於找不到話題,安托萬突然提起了那棵被暴風雨刮倒的大梧桐樹。

“啊,沒錯!那棵梧桐樹!”艾米麗說道。

她靜靜地聽安托萬講著梧桐樹,就這樣過了幾秒鍾,然後又說道:

“那棵梧桐樹,幾乎見證了博瓦爾的所有曆史啊……”

安托萬靜靜地等著她說完,想知道她接下來會說什麽……可是他們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天氣暖和得如同八月,在夜色和酒精的作用下,眼前還有如此美麗的姑娘,所有這一切讓他不吐不快,想問出那些曾經困擾過他的問題。

“什麽問題?”她問道。

聲音裏透出一種沒有任何想法的天真無邪。

“嗯,就比如說……你跟提奧……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

這一次,艾米麗清脆的笑聲沒有惹惱他。

“拜托,我們當時才十三歲!”

她在路中間停下,轉過身來看著他,一臉驚訝的樣子。

“不過,你不是在嫉妒吧?”

“沒錯。”

他沒能忍住說了實話,可是話一出口馬上就後悔了,覺得自己隻不過是在耍一時脾氣。其實,在內心深處,他最埋怨的人是自己。他怨恨自己在過去那麽長一段時間裏,一直臣服於艾米麗的魅力,一直被她吸引,他更看不起自己,覺得今晚自己的所作所為,跟從前的艾米麗並沒有什麽兩樣。

“我當時深深地愛著你……”

真是句樸素又憂傷的實話。艾米麗被絆了一下,拉住了他的衣袖,但馬上又放開了,就好像這是個不合時宜的舉動。安托萬覺得自己像是被抓了個現行。

“你放心,我不是在跟你表白!”

“我知道。”

他們走到了艾米麗家門口。安托萬眼前突然又浮現出,發生暴風雨的次日,出現在窗後的艾米麗的臉。

“當時的你看起來非常疲憊……可是也很好看。真的……特別美……”

這些遲來的知心話,讓她不禁嘴角上揚。

她推開柵欄門,走到花園盡頭秋千旁邊,坐下來,任憑秋千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安托萬尾隨她過去,一起坐下。秋千的坐板比想象中要狹窄得多,又或許是因為它傾斜了……安托萬感覺到了艾米麗柔軟溫熱的髖部,他努力想保持距離,卻沒有辦法。

艾米麗用腳點地,輕輕地推著秋千,他們開始晃動起來。路燈昏黃的光線照在他們身上,四下一片寂靜,誰都沒有說話。

在秋千的晃動中,他們的身體靠得更近了。明知不該這樣,安托萬卻牽起了艾米麗的手,而作為回應,艾米麗也緊緊抱住了他。

於是他們開始親吻起來。隻不過,才剛開始,就失敗了。

安托萬不喜歡她親吻的方式,她的舌頭粗魯地在安托萬嘴巴裏探索著,可是他也沒有停下來,因為這些都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不愛對方。想到這個,一切都會變得簡單得多。

這隻不過是一次不涉及任何承諾的調情,隻是朋友間的情誼,是相識這麽多年卻從來沒有碰觸過彼此而產生的結果。他們今天能這樣做,正是因為沒有任何事情強迫他們這樣做。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隻不過,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埋藏了很久的問題要解決,要弄清楚,這樣以後才不會後悔。那個他曾經如此渴望的小女孩,跟懷裏這個如此迷人又如此愚蠢的姑娘,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此時此刻,他隻想與她瘋狂地**。

他們彼此都清楚,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而與此同時,也都心知肚明,事已至此,已經開始的事,將朝著可以預見的方向,一直進行下去。

安托萬把手伸進艾米麗的上衣,摸到了一對溫熱、富有彈性的**,而艾米麗也不甘示弱,把手伸向了他的大腿內側。他們繼續笨拙而又熱烈地親吻著,下巴上沾滿了兩人的唾沫。兩個人吻得難舍難分,隻是為了不用再繼續交談。

當安托萬感受到年輕姑娘的溫熱潮濕時,禁不住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呻吟。

她把他的下體攥在手裏,就像她的親吻一樣,動作粗魯又笨拙。

兩人扭動著身體,褪去下衣。

艾米麗背向安托萬,用手抓住秋千,兩腿張開。安托萬則不假思索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她把身體拱得更高,邀請安托萬進得更深,然後又回過頭來貪婪地親吻他,舌頭依舊如此瘋狂,透露出熱切的欲望……

當感覺到安托萬在她的身體裏逐漸變硬,達到最高點時,她也發出了一聲動物般的尖叫……安托萬甚至看不出,她是否也達到了頂點。

然後,他們貼在彼此身上,靜靜地待了一段時間,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不敢看對方,最後兩人都笑了。童年的餘味從他們身上流淌而過,就像是背著大人們,背著生活,搞了一次惡作劇。

安托萬笨手笨腳地重新穿好褲子,艾米麗則扭動著髖部穿好**,又把裙子放下來。

他們杵在那裏,無言以對,隻想盡快結束,然後分道揚鑣。

艾米麗又小聲地笑起來,她並攏膝蓋,一隻手放在腹部,就像一個尿急的孩子。然後,她轉動雙眼,一隻手從上到下晃動著,手指完全張開,像是在甩幹手上的水分,哎呀呀……

最後,她飛快地在安托萬嘴上啄了一下,然後走掉。在開門之前,她又回過頭來,用指尖拋出一個飛吻。

就連分別也如此失敗。

在安托萬失手殺死雷米,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時候,他的童年也因此而倉促結束。要不是因為這件事,今晚發生的一切,也許會成為安托萬永生難忘的回憶。

回家的路上,安托萬看了看手機。

勞拉打來了四次電話,沒有任何留言。他撥了她的號碼,卻又馬上掛斷。跟她說話,也就是要跟她撒謊,此時此刻,他已經沒有這個精力了。今晚發生的一切,就像突然崩潰泄閘的洪水,他怎麽也解釋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欲望使然吧。別提了,現在的他願意付出一切,隻為了還能守住一絲欲望。

他打消了給勞拉打電話的念頭,以後再找借口吧……他會看著辦,總能想出點什麽來的。

母親為他保留了原來的房間,卻換了牆紙和家具。他小時候的書桌、椅子、從前睡過的床,還有原來擺放在這個房間裏的大部分東西,都被煞有介事地收在了地下室裏。而其中有一些物件,卻神奇地逃脫了被棄置的命運,比如地球儀、齊達內的海報、書包、鉛筆盒、變形金剛擎天柱、印著英國國旗的枕頭。安托萬一直沒弄明白,對於這些東西的挑選,是基於什麽樣的準則和邏輯。

手機振動起來。又是勞拉,當時已經淩晨一點半了。他對這次聚會的感覺很糟糕,待在自己的房間裏,也感到十分不適。這個地方,以及他的人生都糟糕透了,他沒有勇氣接電話。

當手機終於停止旋轉時,安托萬長噓了一口氣。他聽到街上傳來說話的聲音。原來是母親和穆紹特夫婦一起結伴回來了。安托萬不禁心想,方才他跟艾米麗像兩個青春期少年,在秋千上**,如果當時他們被逮個正著,會發生什麽事呢?

現在躺下佯裝睡著,已經太晚了,於是他坐在了書桌前,佯裝正在用功。如此虛偽地裝腔作勢,讓安托萬覺得很可笑,也很屈辱,可是他還能怎麽做呢?

庫爾坦夫人發現他房間的燈還亮著,馬上就上了樓。

“你太用功了,夥計!趕緊睡吧!”

同樣的話,安托萬已經不知道聽了多少年了。而在這些話背後隱藏著的,是作為母親的驕傲,她很自豪有這麽一個勤奮、學業有成的兒子。她走上前,打開窗戶,關上百葉窗,然後又停下來,像是想到了什麽。

“對了,你知道嗎,他們要重新改造聖猶士坦林區了?”

安托萬感到了脊梁骨上的陣陣戰栗。

“什麽?改造……改造成什麽?”

“他們把所有繼承者都找到了。鎮政府買下了那塊地,準備建一個兒童遊樂園。他們說,這會造福整個大區的,我倒是想呢……”

對於所有新興事物,庫爾坦夫人總會首先表達自己最深重的疑慮。

“他們說已經做過研究,說很多家庭都表示讚許,還能增加就業,我看,我們還是等等再瞧吧。好啦,現在該睡覺了,安托萬。”

“遊樂園的事,是誰跟你說的?”

“鎮政府門口貼著告示呢,已經貼出來兩個月了。也難怪,你常年不在家……有些事你肯定不知道……”

安托萬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門跑步去了。

在鎮政府張貼正式文件的櫥窗裏,他看到了聖猶士坦公園的開建通知,相關的詳細計劃,可以谘詢鎮政府。

開工前的清理工作,將於九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