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亮以後,整個城鎮在震驚中蘇醒過來。一扇又一扇的門被打開,一個又一個民眾探出頭來或是走出門外,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切嚇得目瞪口呆。

雖然疲憊不堪,庫爾坦夫人還是親自查探了一番災難現場。一樓已經完全被淤泥所覆蓋。家具都濕透了,水跡在離地麵一米的地方畫出一條筆直的線條,整個房子裏散發出淤泥的味道,還能怎麽辦呢?沒有了電,也沒有了電話……周圍彌漫著一種新的寂靜,時間好像靜止了,空氣裏有種東西仿佛在告訴人們,一切都結束了。與其他人一樣,庫爾坦夫人也感受到了這種寂靜。安托萬看到她慢慢站起來,用一種更加堅定的步伐朝前走去。她走出門,瞥見院子裏的聖誕樹早已倒在了地上,然後又走了幾步,回頭往屋頂看去。她吩咐安托萬趕快去鎮政府,看看能不能找到人手來幫忙。

安托萬套上外套,穿上鞋子,穿過吸飽了水的花園。雖然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但如果仔細看看的話,他和母親已經算是幸運的了。不管怎樣,他們的屋頂還是奇跡般地保存下來了,雖然很多瓦片被風刮走,好些瓦片不知去向,還有很多摔碎在地上,但是損失不是太嚴重。

德梅特一家人就沒有那麽走運了。他們的煙囪被狂風攔腰截斷,整個倒插下來,從屋頂一直到地窖,坍塌的過程中還把整個浴室和半個廚房壓得粉碎。

貝爾納代特裹著一件浴袍,外麵套著一件過於寬鬆的皮製大衣,站在外麵呆呆地看著天空。煙囪倒下來的時候,把雷米**的床單都卷走了。想到煙囪突然倒下時,有可能會把躺在**的雷米砸個正著,天花板有可能會在他頭頂上塌下來,人們不禁不寒而栗……若是如此,很有可能他現在已經喪命了……兩天以來經曆了如此深沉的苦難,貝爾納代特似乎已經麻木,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她孱弱的身形落魄至極,像一條遇難船的殘骸。

德梅特先生出現在雷米房間的窗前,一臉震驚的樣子,就像是來找自己的兒子,卻突然發現他不知所終。

瓦朗提娜也從門口的石階上走下來,走到花園裏,來到母親的身邊。她還穿著前一天同樣的衣物,但是她的紅色牛仔褲和白色人造革夾克衫已經髒得不像樣子,就好像跟誰打了一整晚的架。蓬頭垢麵、麵色慘白的她隨意地在肩上搭了一條應該是屬於她母親的格子花呢披肩,妝麵糊得不成樣子,殘留的化妝品在她臉上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跡。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這個想法,安托萬覺得,在這個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昔日那個性感又傲慢的少女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被驅趕到路邊的落魄妓女。

另一邊穆紹特家的房子,百葉窗都已經被風掀走,雨棚坍塌下來,花園裏隨處可見盤子大小的玻璃碎片,像是在跟散落一地的瓦片殘渣爭奪地盤。

安托萬瞥見艾米麗把臉貼在窗戶上,一臉疲憊的樣子。他抬起手,簡短地跟她打了個招呼,艾米麗卻沒有回應,隻是眼神渙散地盯著街上某個不知哪裏的地方。她麵無表情一動不動的樣子被框在窗戶的框架裏,看起來就像一幅古代少女的畫像。

艾米麗的父母也已經開始忙碌起來。穆紹特先生像機器人一樣清理著現場,隻見他機械地把花園裏散落的殘渣往塑料袋裏裝,而他那美若天仙的太太,則拉扯著艾米麗的衣袖,仿佛她往街上看,是件有失體麵的事一樣。

往鎮中心走的路上,安托萬看到整個城鎮呈現出一片被轟炸過的景象。

所有車都不在原本的位置上了,狂風把它們一直卷到了博瓦爾鎮的出口,被橫跨在路上的鐵路橋柱子擋住以後,那些汽車一輛疊一輛地堆成了一座鋼鐵山,輕一點的摩托車、電動車或是自行車,則散落在各地,地窖裏,汽車底下,花園裏,河裏都能見到它們的身影。好幾扇櫥窗都炸裂開來,風猛烈地灌進商店,把雜七雜八的商品吹得滿街都是,隨處可見被水泡得發脹的醫藥用品,摔得粉碎的五金件,還有擺在勒梅西耶先生店裏出售的禮物。那些隻損失了四五十片瓦片的房主應該已經覺得十分走運了,因為其他人已經完全沒有了屋頂。

隔壁工地上的起重機也倒在了洗礦廠的房子上,那十六世紀留下來的屋架已經成為記憶。在花園裏,或是被摧毀的房子廢墟上,時不時會發現一個嬰兒的搖籃、一個洋娃娃、一個新娘的頭冠,以及其他零碎的小物件,這些東西像是被上帝精心地擺放在這裏,隻是讓人們明白,上帝的安排總是深不可測,凡人不能按字麵意思去理解。年輕的神父此時應該正在忙著向整個省的信徒們解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其實是一件好事。看樣子,眼下的情況可夠他忙上好一陣子了。等他回來,便又可以措辭道,上帝是一個極其敏感,又十分愛作弄人的存在,隻須看看教堂的現狀就可以略知一二:教堂的圓形彩繪玻璃確實受損嚴重,可除此之外,整座教堂結構相對沒有遭受太大損失。所有的彩繪窗都碎成一地,隻有畫著聖人尼古拉的那扇窗還完好無損,而這位聖人,通常被認為是難民的守護神。

鎮政府廣場上的梧桐樹被風連根拔起,橫倒在主幹道上,把一輛小卡車壓得粉碎,整個城鎮也因此被截成了兩片區域,不管哪一片都受災嚴重。原本停放在鎮政府門口帳篷處的一輛大篷車,在水流的猛烈作用下撞上鎮政府的牆麵,撞了個稀巴爛,人行道上亂七八糟地散落著塑料餐具、床墊、櫥櫃門、床頭燈、枕頭,還有一些儲備食物。

在鎮政府,安托萬碰見了同樣來尋求幫助的十幾個人。所有人都在詳盡訴說著家裏的損失,每個人都把自己家說成是受災最嚴重的家庭。有人說家裏有年幼的孩子、年長的老人需要庇護,還有人說家裏的房子就快塌下來了,每個人說的都是實情。

此時,韋澤先生手裏拿著一堆紙,一臉忙碌地從辦公室下來,提奧也跟在他的身後。走到鎮政府大廳,來到人群前,他開始解釋一堆沒人願意聽的事情。消防員們此時應該正忙得不可開交,況且現在也不可能聯係到他們,因為電話線路也不通。省政府和電力公司肯定已經製訂了計劃,準備恢複電力,可是沒人能說清楚多久以後才能恢複,是幾個小時,還是幾天……人群中發出一陣高聲叫喊。

“我們應該自發組織起來,”鎮長搖晃著手裏的紙張說道,“首要任務是要把大家的需求統計好。鎮政府議會將集中處理那些最緊急的求助。”

說這些話的時候,鎮長明顯選擇了行政措辭,以此彰顯他的處事能力和堅定的態度。

“體育館受損的情況不算嚴重,現在最緊急的事情是開放體育館,接收所有無處庇身的人們,給所有人提供熱湯,尋找保暖的毯子……”

韋澤先生的話語裏透著一股堅定。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中,這番話顯然很有道理,人們也因此感到了一絲安心,開始有了一些頭緒,漸漸明白接下來應該怎麽做了。

“為了恢複博瓦爾鎮內的交通,得把倒下的那棵梧桐樹給鋸開,”鎮長繼續說道,“所以說,我們現在需要人手,很多人手……懇請災情不是很緊急的人,向受災最嚴重的人們伸出援手。”

此時,凱爾納瓦爾夫人神情激動地走了進來。

她宣布道:“瓦勒內爾先生躺在他家花園裏!已經死了,是被一棵樹砸死的。”

“您確定嗎?”

就好像財物損失還不夠似的,現在又加上了人員傷亡。

“我確定!我推了他,他一動沒動,連呼吸都沒了……”

這番話令安托萬再次想起雷米的死,眼前又浮現出他試圖搖醒雷米的場景。

“那得趕緊去找他,”鎮長說道,“馬上……得把他抬到他家樓上去。”

然後他停頓了一下,也許是在思考,如果救援來得太晚,應該采取什麽措施。該怎麽處理一具屍體呢?又或者是好幾具屍體?要把他們安置在哪裏呢?

人群中有人發問:“誰來照顧他的女兒呢?”

韋澤先生不禁把手放到了後腦勺,一副為難的樣子。

在此期間,又有其他人陸陸續續到了,有兩名鎮政府議員默默地站到了鎮長身後。有些人提出可以提供避難的地方,也有人說知道該去哪裏尋找毯子,還有人表示可以在體育館提供誌願服務。人群中開始慢慢形成一股團結互助之情,韋澤先生則宣布,一個小時後將在議會廳舉行一次會議,所有人都可以參加,大家將一起決定……

突然,人群身後發出一聲咆哮。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

“那我兒子呢!”德梅特先生吼道,“誰來幫我們找他?”

他在幾米遠的地方站住,拳頭緊握,揮舞著手臂……讓人們感到震驚的是,他並沒有像人們預料的那樣怒不可遏,而是聲音裏充滿了無盡的哀傷。

“我們今天早上不是要去搜救的嗎?”

他的聲音頓時弱了下去,問這個問題時的語調,更像是一個突然迷路的人正在問路。

所有在場的人都在前一天參加了警察組織的那場搜救,沒有人會懷疑他們對德梅特先生的境遇采取了袖手旁觀的態度,可是他所要求的事情,和人們眼下所麵臨的現實情況之間,產生了如此大的裂痕,沒人敢貿然做出必要的解釋。

韋澤先生不得不承擔起這份責任,他清了清嗓子,正準備發話,卻被一個清晰而堅定的聲音打斷了:

“我說,羅傑,難道你沒有看到現在的形勢嗎?”

所有人都轉過身去。

穆紹特先生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要教訓人的樣子。艾米麗的父親是一個永遠披著道德外衣,占據道德製高點的人。在被解雇之前,他就是個令人頭疼的工頭,對什麽事情都吹毛求疵,從來不懂得包容和寬恕。此時,他就站在他的老對頭德梅特先生對麵,就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所有人都還清楚地記得,他們還在一起工作的時候,雷米的父親扇在穆紹特先生臉上那記響亮的耳光。當時穆紹特先生被扇得往後退了兩米,直接坐在了裝刨木屑的桶裏,人群裏迸發出一陣笑聲,讓本來就滑稽可笑的穆紹特先生感到更加羞辱。韋澤先生花了兩天時間才暫停了肇事者的職務,但卻拒絕解雇他。興許是,他也跟所有人一樣,覺得這件事無關公正,隻是一場鬧劇而已。

“所有的交通都被切斷了,”穆紹特先生繼續說道,“整個城市都受了災,很多家庭都隻能住在路上,你仍然覺得你有優先權嗎?”

他說得並沒有錯,可是卻很不公平,很明顯,他隻是為了發泄私憤,這種做法如此卑劣,讓人們變得十分泄氣。連安托萬都差點想反駁他。

這要是在平常,德梅特先生早就撲上去了,人們得要花大力氣才能把他們分開。而此時卻全然沒有這個必要,德梅特先生什麽都沒做,他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了,即便這個結果是以如此卑劣的方式給出的,也並沒有改變什麽。

鎮長先生弱弱地插話了:

“好了,好了。”他說著,可是卻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人們的心情變得十分沉重,不僅因為沒有辦法再幫助德梅特先生找他的兒子,也因為大家心裏都開始明白,無論多麽悲傷,那可憐小男孩的失蹤案都將被束之高閣了,在所有人的災情麵前,這件事再也不會成為大家共同的事了。

人們沒法再繼續尋找這個孩子,甚至已經開始接受他的失蹤了。

有的人心裏在想,即便他是走丟了,甚至在幾個小時前還活著,到現在這個點也應該命喪九泉了。

有人甚至已經寧願相信,他是被綁架了……

人群沉默了,對於德梅特先生來說,這預示著他將成為孤家寡人。

穆紹特先生得意於這場並不光彩的勝利,走到鎮長跟前,主動提出自己的幫助,並詢問有沒有他能夠幫忙的地方……

回家的時候,安托萬本想弄點清理打掃的工具,找一個手電筒或是一些電池。他沒有帶錢,但在這種情況下,人們肯定會願意讓他賒賬,隻不過五金店被撞得坑坑窪窪的鐵卷簾還鎖著。於是他又想到可以去教堂弄點蠟燭。

走進教堂的時候,他撞見安東納提夫人拎著一個重重的草編袋,頗有嘲諷意味地盯著他看了許久。

等走近了,安托萬才看到,陳列架上,隻剩下了一支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