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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以駭人的威力衝刷著整個博瓦爾鎮,僅僅幾分鍾時間裏,天色就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風消失得無影無蹤,傾盆大雨垂直砸在地上。街道馬上就被雨水淹沒,水流慢慢變成溪流,又匯成河流,幾個小時前的颶風刮走的東西,都被水流帶走,垃圾桶、信箱、衣物、箱子、木板,甚至還有一條小白狗,在水裏奮力地遊著,直到第二天人們才在一堵牆邊看到它被撞得粉碎的屍體。幾小時前被風刮走的汽車,此刻又在水麵旋轉著,往相反的方向漂過去。

突然,安托萬聽到從地下室裏傳來了東西跌落的聲音,他打開門,想把燈打開,但是供電依然沒有恢複。

“安托萬,別下來。”庫爾坦夫人說道。

但此時他已經取下掛在牆上的手電筒,往下走了幾步。眼前的一切嚇得他屏住了呼吸:地下室的水已經有一米多深,所有沒有固定住的東西都浮在了水麵上,露營的東西,裝在紙箱裏的衣物,還有一些箱子……

他趕緊把門重新關上。

“我們得趕緊上樓了。”安托萬說。

必須趕緊把一切安排好,因為如果洪水以現在這個速度淹沒一樓的話,沒人知道什麽時候能再下來了。門外湍急的水流不停撞擊著大門,好像想要硬闖進來,與此同時,庫爾坦夫人急急忙忙把儲存的食物和所有她認為珍貴的東西都放在樓梯台階上,其中包括她的手提包、影集、一份裝在鞋盒裏的正式文件、一小盆植物(為什麽這盆植物如此重要,大概沒有人能說清),一個她的母親給她的靠枕,這樣子看起來就像是準備要去逃荒。安托萬則負責把家裏所有的電器插頭都拔下來。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了上來,先是漫上了去往地下室的門口,然後是整個地板,慢慢地又蔓延至每一個房間。等他們把放在一邊的東西都移到樓上時,一樓的水已經積到兩三厘米高了,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這種漲勢。

安托萬坐在樓梯的台階上,看著水麵剛剛漫上第一個台階,然後又緩緩漲上來。水麵上無精打采地漂浮著幾個沙發靠枕,幾本電視節目預告冊,幾本填字遊戲書,幾個空盒子,還有廚房裏的塑料掃把……

這種狀況讓他感到十分焦慮,他們肯定得逃到樓上去了,可是這樣就能保證安全了嗎?他想起那些關於洪水的報道中,漫天大水淹過屋頂,人們為了求生,不得不蹲在屋頂,緊緊抱住煙囪的畫麵。他們會不會也落到這般下場呢?

暴風雨又重新降臨在城鎮上空。震耳欲聾的雷聲在人們頭頂響起,讓人覺得它近在咫尺,就發生在自己的房間裏。白亮刺眼的閃電劃破窗戶,灼人雙眼。雨依然沒有停歇,水勢不斷上漲。

安托萬決定跟他的母親待在一起。現在風已經停了,庫爾坦夫人已經在樓上轉了一圈,把所有房間的百葉窗都勉強打開了。

從窗戶望出去,他們看到自己生活的角落又改變了模樣。洪水淹沒了一切,院子裏,花園裏,以及人行道上,積水都已經達到了三十多厘米。米白色的水流翻滾著掠過街道,湍急的水渦旋轉著,就像突然泄閘的河流。一座座屋頂都被狂風捅破,上百片瓦片不翼而飛。

他們的房子怎樣了呢?安托萬抬起頭,看到天花板已經變了顏色,變成了一種深色,水珠不停在各處滲落。他開始擔心,整座屋子會不會就這樣在頭頂轟然倒下。然而,這個時候出去也是不現實的。透過窗戶,他看到超市用來送貨的小卡車被水流衝向了另外一邊,後麵還跟著另一輛卡車,仿佛是哪裏突然決了堤,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保持穩固。穆紹特家的標致汽車也在水麵上緩緩旋轉著,就像一個陀螺,一會兒撞在某堵牆上,一會兒又把路牌撞變了形。幾分鍾過後,水流愈發急躁,一浪蓋過了一浪,鎮政府的汽車也被撞得團團轉,然後又撞上了鎮政府的圍牆。

庫爾坦夫人哭了起來,也許跟安托萬一樣,她也感到了害怕,不過她更是為眼前這一切的消失而哭泣。她已經跟這些東西相處多久了啊,然而現在,它們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眼前消失。也許,對每個人來說,這場災難都是一種個人的考驗。

安托萬忍不住用手臂環抱住自己的母親,然而這是徒勞。庫爾坦夫人已經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仿佛被施了魔咒,靈魂出竅了。無情的洪流掠過街道,遇到什麽砸爛什麽,任何東西都不放過。接著,安托萬看到原本擺在學校一樓的那些課桌椅在水麵上排成一排,就像是一次性被扔進了水裏。看到此情此景,他也遭到了重重一擊。洪水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侵犯到了他的個人生活。

他突然想起了雷米。

這場洪水會越漲越高,越漲越高,一直漲到山丘頂部,漲到聖猶士坦林區,然後漲到雷米那裏,接著他的屍體就會浮在水麵上,從藏身之地漂出來。幾分鍾以後,整個小城裏的人就會看見,小雷米的屍體從街道上漂過去,就像一個幽靈。他將會仰麵躺在水麵上,兩隻手臂和嘴巴都大大張開,人們將會在離這裏幾公裏以外的地方重新找回他的屍首……

而此時的安托萬早已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哭了。

他們就這樣等了好幾個小時。安托萬不時跑去查看一樓的水漲到了哪裏,此時水位已經到了餐桌桌麵。

暴風雨漸漸離去了。

大概下午三點的時候,博瓦爾鎮又下了一場密集的大雨,隻不過,比起早上如注的暴雨,此時的雨點已經算是溫柔了。安托萬和母親完全沒有辦法離開房間,一樓的水位已經一米多高,天花板四處滲水,所有的被褥都濕透了,濕氣彌漫,無處可逃。慢慢地,他們開始感覺到了寒冷。被困在沒有電、沒有電話的房間,他們成為等待救援的幸存者。

為了查看災情,民事安全局的直升機在博瓦爾鎮的上空出現了一次,然後就再也沒有現身。整座城鎮就這樣被拋下,人們隻能自生自滅。水位依然這麽高,沒有任何人能出得了家門。

夜幕在這悲慘的景象中慢慢降臨,庫爾坦夫人和安托萬隻能從他們的窗戶中瞥見這災難的冰山一角。

盡管街道已經沒有路燈照明,但是接近晚上八點的時候,人們還是感覺到外麵的水位正在下降,街道上湍急的水流也變得相對平緩一些了,一樓的水也在慢慢地排出去,水位明顯下降了一些。但是,空氣裏彌漫著一股奇怪的世界末日的氛圍,因為剛剛讓位於暴雨的狂風,此時正卷土重來,仿佛是想在這最後一刻,彰顯自己的崇高地位。

就在洪水撤退的同時,風力慢慢見長。人們又開始感覺到房子在地基上顫抖,門窗仿佛正被一雙巨大的手擠壓而變形……

陣陣狂風的聲音越來越大,煙囪和門窗一起發出咆哮……

安托萬和庫爾坦夫人在風力變得猛烈之前,勉強把樓上的百葉窗重新關上了。

第二場暴風雨接踵而至。

如果幾個小時之前的那場暴風雨被命名為戰神“洛瑟”的話,接下來的這場將會被命名為武神“馬丁”。

因為在這兩場暴風雨中,第二場才是最猛烈、殺傷力最大的。

本來隻是被捅破的屋頂,現在終於被完全掀起。被湍急的水流衝走的汽車,此時又在風力的作用下,在路上胡作非為,有幾輛車的時速甚至到達了兩百公裏……

庫爾坦夫人蜷縮在房間的小角落,把頭埋在肩膀裏。

她看起來是那麽脆弱,目睹這一切的安托萬被攪得心神不寧。他再一次在心裏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讓他的母親受到任何傷害。

他走過去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他們就這樣待了整整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