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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狠狠地刮了一夜,越刮越猛烈,就連那密集厚重的大雨,下到清晨時分,也因被風追趕而變得疲軟無力,不得不繳械投降。

暴風雨所及之處,滿目瘡痍。人們本來還期望這場風暴能逐漸示弱,可卻眼見著它越發肆虐地席卷了整個大區。

整座城鎮的人都被驚醒了。

這兩天積累起來的疲勞感重重地壓在安托萬身上,再加上昨天夜裏,他又是一夜沒合眼。

整個晚上,他都在想象,這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劇將會演變成什麽模樣。就這樣躺在**,他聽著外麵的風聲雨聲,聽著玻璃在百葉窗後麵瑟瑟發抖的聲音,以及風灌進煙囪時發出的低沉嘯叫,突然覺得,這座在暴風雨下顫抖著的房子,與自己的命運,竟是如此混沌地聯係在了一起。此外,他又不停地想到自己的母親。

關於雷米的失蹤以及自己的兒子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她完全沒有掌握任何具體細節。不論是誰,碰到這種情況,恐怕都會終日沉浸在陰森恐怖或天真無辜的想象中,而庫爾坦夫人,卻有她自己的一套。她在那些困擾自己的事件和想象中間,豎起了一堵又高又堅硬的牆。穿過這堵牆到達她的焦慮情緒也因此變得若有若無,繼而被她用那些說不清又道不明的日常瑣事和習慣,很好地掩蓋了。生活總是高於一切的,她很喜歡這句話。這就意味著,日子還得照常過,往日的生活已經不複存在了,但將來的生活要過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現實不過是人的意誌的反映,何必被一些無用的煩惱所困擾呢?而遠離煩惱,最保險的方式,就是無視它。這是必經之道,這麽多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這是百試不爽的一招。

兒子吞下了藥櫃裏的所有藥片,想就此了結自己的生命。沒錯,大家可以這樣去理解。但是,如果把這件事解釋為科瓦爾斯基先生賣給了她一隻變質的肉雞,造成了食物中毒,這件事馬上就變得不那麽嚴重了。隻是運氣不好,遭遇了件壞事罷了,喝兩天湯,一切又會好起來。

這一夜陰森的氛圍也難以溶解安托萬的萬千思緒,門外的狂風發出巨大的噪聲,像是要把房子掀翻,而整座房子也像一個發怒的馬達,不停地發出轟隆隆的聲音。

安托萬終於決定下樓看看。他在想,母親是不是才躺下,她還穿著跟前一天一樣的衣服。電視屏幕依然亮著,聲音被調到了最低。

桌上還擺著她早上準備好的早餐,平日裏用的那些器皿都像往常一樣擺在餐桌上,可是她沒有打開百葉窗,房間裏一片昏暗,就像是在晚上吃早飯。從屋子裏穿堂而過的風,吹得廚房裏的燈劇烈搖晃。

“我剛才沒能打開……”

她驚慌失措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甚至沒有跟他問好,也沒有關心他的身體狀況……沒能把窗戶打開這件事,完全震驚了她。她的聲音裏隱約透露出一種不安。天氣預報裏播報的那些損失,可不是一碗湯就能換回來的……

“也許你能打開呢……”

安托萬分明感覺到,母親要求他開窗的這句話後麵,還隱藏著別的什麽東西,但又無法理解是什麽。

他走到窗邊,轉動了一下把手,而此時窗門突然給了他一個劇烈的反推力,他險些摔個人仰馬翻。最後,他隻能奮力地抓著把手,才成功把窗門重新關上。

“最好還是等風小一點兒吧……”

他坐下來準備吃早飯,心裏明白母親不會問他任何問題。庫爾坦夫人用跟往常一樣的手法,在幹麵包片上抹著果醬,果醬瓶也依然放在桌上的老位置。安托萬一點都不餓。母子倆無聲地交流了好幾分鍾,似乎都在盤點著對彼此的不解,終於他收拾好餐盤,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發現PS遊戲機又被放回了包裝盒,於是決定把它拿出來,嚐試著玩一局,然而他始終憂心忡忡,最終又作罷。

聽到電視聲音響起來時,他趕緊跑到走廊,往樓下走了幾步。有人在播報,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將會有暴雨,且將伴有強風,建議人們不要外出。

原來眼下的情況,隻不過是剛開始。

不到一小時之後,天氣預報的預測都成了現實。

窗戶像紙張一樣劇烈抖動著,風從各處猛烈地灌進來,整座房子嘎吱作響,如同發生了地震。

庫爾坦夫人焦急地爬到穀倉上去查看,結果連五分鍾都沒能堅持:屋頂的瓦片在狂風暴雨下劇烈顫抖,雨水從縫隙裏順著牆流下來,流到了地板上。下樓的時候,她被嚇得臉色蒼白。

此時,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她被嚇得跳起來,發出一聲尖叫……聲音是從房子的最北麵傳來的。

“你別動,我去看看。”安托萬說道。

他套上一件派克大衣,又穿上了鞋。庫爾坦夫人本該做點什麽阻止他,可是當時她已經完全被嚇蒙了,沒有意識到,當安托萬打開門時,會遭遇什麽樣的危險。她大聲地叫著他,然而為時已晚,門已經合上,安托萬已經在外麵了。

令人擔憂的是,沿路停在人行道邊的車輛,正在像活物般竄來竄去。雷聲不斷轟鳴,就像一條隨時準備跳起來的發怒的牧羊犬,閃電也是一陣接著一陣,藍色的光照亮了周圍的房屋,其中有一些屋頂分明已經開裂了。

街道的另一邊,兩條電線杆子交叉倒在地上。狂風卷起一堆雜物,雨布、木桶、木板,隨時都有可能從手邊或臉旁擦過。人們隱約能聽到消防車的鳴笛聲,不知道消防員們正去向何方。

風力如此之大,安托萬感到自己隨時可能被風扔到院子的另一頭,甚至更遠的地方。必須緊緊抓住一個什麽牢固的東西才行,可是環顧四周的汽車和屋頂,他瞬間明白,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什麽東西是穩固的。安托萬縮成一團,隻能兩隻手交替抓住什麽東西,才能慢慢一步一步往房子的另一頭走。這時,他往牆角瞥了一眼,差點沒來得及把頭縮回來,一塊旋轉的鐵皮就在離腦袋幾厘米的空中飛速劃過。他趕緊跪下來,盡量把身體壓低,雙手抱頭保護著腦袋。

院子裏的杉樹已經被風刮倒了。這棵樹還是快十年前的聖誕節期間種下的,安托萬回想起從前的家庭盛宴,當時他的父親還住在這所房子裏。

整座城鎮在狂風中不停地扭曲著,像是要被連根拔起。

安托萬站起身,才稍微鬆了一口氣,馬上就被一陣颶風扇走,摔倒在一米開外的地上。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可風力實在是太大了,他馬上又滾倒在地,一路滾到院子牆根,撞了上去。於是他就在牆角蜷成一團,頭放在兩個膝蓋中間,完全屏住了呼吸。

好一會兒,他才稍微回過神來,看來返回大門口已經成為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

他看到了德梅特家的房子,想到原本應該在今天上午進行的第二次搜救行動。現在這個點,人們本該已經出發去聖猶士坦樹林了,可是顯然,外麵一個人都沒有,就連走到街角都已經成為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匍匐著爬到隔開兩家院子的柵欄邊,偷偷地朝德梅特家看了一眼。院子裏的秋千已經躺倒在地,而其他的東西都被風刮到了矮小的圍牆邊,包括那些垃圾袋。那個裝著狗的屍體的垃圾袋被風撕爛,尤利西斯的骨架有一半已經露了出來,開膛破肚的屍體依然毛茸茸的,看起來十分暗沉。

安托萬被嚇壞了,趕緊轉過頭,卻看到自家屋頂一角的天線搖搖欲墜。

要不是想到了他的母親,想到她還沒看到自己回去該有多麽擔心,安托萬可能會一直蜷縮在牆角,看著這所房子在自己眼前支離破碎,灰飛煙滅。

為了盡可能不讓風有可乘之機,他趴在地上,花了整整一刻鍾的時間,匍匐著穿過了院子。最後他成功地繞了房子一圈,找到了後麵的小門,這裏能稍微遮擋一些風力。等他終於進到屋裏時,早已疲憊不堪。

他的母親趕緊衝過去,把他摟在了懷裏。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就好像剛剛出去與暴風雨做鬥爭的人是她,而不是自己的兒子。

“我的老天爺!這樣的鬼天氣,我竟然讓你出門了……”

無法想象,這場災難何時才能停止。雨已經完全停了,雷聲也慢慢平息,隻有這狂風,一刻比一刻刮得更迅速,更猛烈。

他們別無他法,隻能關好門窗,困在黑燈瞎火的家中,聽著整座房子吱吱嘎嘎的開裂聲,就像大海上被卷進龍卷風裏的船隻。屋頂的天線恐怕早已被風刮走了:電視在上午快11點的時候就失去了信號。一個小時之後,電源也被切斷,電話也打不通了。

庫爾坦夫人坐在廚房裏,兩隻手緊緊握著已經變涼的咖啡杯。安托萬心中突然燃起一種保護欲,不想讓母親一個人待在那兒,於是他走過去在她身旁坐了下來。看著母親飽經苦難的神情,安托萬突然想把自己的手放到她的手上,但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

他突然想起,透過客廳的百葉窗,有一個地方可以直接看到外麵。而此時,他所看到的場景把他嚇得魂不守舍。之前還停在路邊的兩輛車早已沒了蹤影,一棵兩米多長的大樹在路上飛速地橫衝直撞,一會兒撞上這家的圍牆,一會兒又撞到那家的庭院大門……

風暴鼎盛期持續了將近三個小時。

快到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才終於平息下來。

博瓦爾鎮的居民們被眼前這副慘烈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一些德國的氣象學家把這次暴風雨稱為戰神“洛瑟”。

但是很快,人們又不得不迅速回到屋裏。

暫時讓位於暴風的大雨,跟這場災難協同配合,此刻又回到了主場,好一頓耀武揚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