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胃裏開始翻江倒海,像是發生了一場海嘯。一陣**從胃部開始,猛烈地從下至上穿過整個身體。腎髒像是被整個擊碎,繼而海嘯爆發至喉嚨,令他活生生地從**彈了起來。他埋下頭,隻聽到五髒六腑裏傳來一陣咕囔聲,仿佛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一股膽汁湧上來,他感到自己幾乎要窒息了,踉踉蹌蹌地想找回平衡。

此時的他已經筋疲力盡,整個背部不停折磨著他。海嘯的波浪每襲擊一次,他的身體就拚了命地想從這具皮囊中逃脫出去,想變回原來的他,想化作一攤水,想逃之夭夭。

就這樣過了整整兩個小時。

他的母親不停地忙上忙下,給床腳下地毯上的水盆換水,給他擦擦嘴角,用冷毛巾給他敷著額頭,然後又下樓去。

等到**終於平息,安托萬又昏睡過去。

在夢裏,他依然如此疲憊不堪,沒有一絲力氣。躺在那個巨大的黑洞裏,連手臂都抬不起來,隻有兩隻小手在顫顫巍巍地揮動著,已然用盡了全身力氣。死神正在來臨,不,它已經在這裏了,拉著他的兩條腿,正在慢慢地把他拖向自己,雷米越陷越深,最後終於消失……

安托萬!

他醒了過來,發現天色漆黑。不知道現在具體是幾點鍾,但應該不是半夜,因為樓下傳來了電視的聲音。他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教堂的鍾聲,當風向從教堂往這邊吹的時候,他在房間裏能隱約聽到一些聲音,而此時,風正從百葉窗裏灌進來。是六聲,不過他也不能確定數對了沒有,那就當是早上五點到七點之間吧。

他看了看床頭櫃,上麵擺著一個水杯和一個水壺,還有一瓶他沒見過的藥。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電視也被關掉了。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壓低了嗓音在竊竊私語。

接著是上樓的腳步聲,迪爾拉夫瓦醫生獨自一人出現在了房間裏。他一隻手把隨身攜帶的皮箱放在床邊,然後俯下身來,另外一隻手放在安托萬滾燙的額頭上試探了一秒鍾。隨後他依舊一言不發,脫下大衣,拿出聽診器,整理好床單,又卷起大褂的袖口(他是什麽時候穿上的?已經想不起來了),然後開始安靜地做起檢查。他的雙眼一直盯著一個虛空而又飄浮的點。

樓下的電視又打開了,隻不過聲音被調小了。醫生開始檢查起安托萬的脈搏。檢查完畢後,他收起聽診器,若有所思地坐在那裏,兩腿微微張開,兩手抱在胸前,一副謹慎卻又思緒萬千的樣子。

迪爾拉夫瓦醫生約摸五十出頭,他的父親是個布列塔尼水手,一輩子隨船去了不少地方,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隻不過關於他母親的身世,卻眾說紛紜:有人說她是個越南保姆,有人說她是個中國婦女,或許是個泰國女子……由此看來,這些流言蜚語並沒有透露出關於這個女人的太多信息,也就是說,至今人們對她一無所知。

迪爾拉夫瓦醫生紮根在這裏已經快二十五個年頭了,可是幾乎沒有人看到他笑過,沒有人有這個榮幸。他成天穿梭在鄉鎮的條條大路上,沒日沒夜地接待病人。所有人都認識他,所有人都曾求助於他,也繼續求助於他。他曾參加過幾十個婚禮、教堂聚會或是洗禮,他出席過葬禮的老人,用一拖車都拖不完。然而人們對他本人一無所知,隻知道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雜貨店老板娘的女兒負責打掃他的公寓,他自己則承擔了診所的衛生。每逢禮拜天,無論刮風下雨,人們總能看到他的診所大門敞開,迪爾拉夫瓦醫生穿著年代久遠的大褂,正在用吸塵器除塵,細心地打磨,擦拭。如若有病人趁機來問診,他便把門打開,把病人請進來,打地板蠟的壓縮罐和抹布隨手擱在辦公桌一角,把手洗淨之後,就立即開始看診。

安托萬靠著枕頭坐了起來,他的胃已經曆過千回百轉,讓他疼痛難忍,嘴裏還有一股嘔吐物的味道,十分惡心。

迪爾拉夫瓦醫生一動不動,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那寬大的混血兒的臉龐看不出任何表情,還有那靜止不動的樣子,這一切讓安托萬感到十分不自在。但是慢慢地,安托萬又開始感覺,他好像不在這個空間裏了,就好像他隻是房間裏的一處家具,於是安托萬也任憑自己沉浸在翻飛的思緒中。所以說,他沒有成功。本來想就這麽一了百了,可是最終他還是活了下來。現在他可要想想該怎麽解釋這一切了。突然他想起了那次搜救,人們成群結隊往聖猶士坦樹林出發的場景還曆曆在目……看來,他已經沒有什麽要解釋的了,隻需要承認現在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想到他即將麵對的一切,壓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以至於他又閉上了雙眼,陷入枕頭裏。

“你願意跟我說說嗎,安托萬?”

醫生的嗓音十分溫和,依然沒有移動一分一毫。

安托萬沒有力氣回答這個問題。雷米的死對他來說是一件既迫近又遙遠的事情,太多雜亂的事情充斥在他的腦海裏。他們把雷米的屍體放到哪裏了呢?他想象著貝爾納代特坐在雷米的屍體邊,嚐試著用自己的手把他的小手搓熱……

他們是在等迪爾拉夫瓦醫生通報犯人已經無恙了,再來逮捕他嗎?警察們是不是已經在樓下控製了他的母親?也許因為他是未成年人,所以要派醫生來記錄招供吧……他已經不知道自己該回答哪個問題了。

半明半暗的房間讓他不停地想起雷米。他應該也是被人們從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拉出來的。

安托萬想象著那時的場景,一群男人圍作一圈,俯身看向那棵大櫸樹。德梅特先生顯然沒有把這個機會讓給任何人,自己下去找他的兒子了。就連消防員也恭敬地站在遠遠的地方,隻是把擔架和毯子抬到了一邊,一會兒好遮蓋屍體。德梅特先生把孩子往自己身邊拉的那一刻,場景令人十分心酸。他抓住了雷米的一隻手臂往上拉,人們先是看到了雷米的頭,馬上就有人辨認出他栗色的頭發,然後是他的肩膀。他的身體變得如此支離破碎,身體部位錯錯落落地從底下浮現出來……

安托萬淚如雨下。

他甚至意外地感到鬆了一口氣。此時的淚水已經不似從前,當他還是自由身的時候,那是焦慮的哭,而此刻,哭卻是因為感到了一種內心深處的寧靜,是焦慮殆盡,找回平靜之後的淚水。

迪爾拉夫瓦醫生微微地點了點頭,仿佛是在對一些安托萬沒有說出來的話表示讚同,就好像他分明聽到了這些話。

安托萬的淚水就像斷了線的珠子,源源不斷地往下落。說不清楚為什麽,這一刻他竟感到了一絲幸福。他原本已經不再期盼了,現如今他感到了如釋重負。這一切都結束了,而這些淚水是屬於他童年的淚水,一種充滿著保護力的淚水,讓他感到心安。從此以後,不管人們會把他帶到哪裏去,他的內心都將保持著這份安寧。

就這樣,醫生靜靜地聽著安托萬哭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才站起身來,合上提包,又拿上了大衣,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隨後,他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安托萬慢慢平靜下來,擦了擦鼻涕,又靠著枕頭重新坐起來。也許他應該穿戴整齊,好迎接來逮捕他的人們……他有些手足無措,畢竟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事。

先響起來的,是母親上樓的腳步聲。看來他們派了母親來幫他穿衣服,然後再把他帶下去。真希望他們派來的是別人,而不是母親,她肯定會在警察拉走安托萬的時候,整個人撲倒在他身上。

庫爾坦夫人走進來的時候皺起了鼻頭,房間裏這股嘔吐物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

她撿起床腳下的盆子,端到門外的走廊裏,然後又走進來。盡管外麵刮著大風,她還是打開了一扇窗門來透氣,寒冷的空氣一股腦地灌進了房間。安托萬看到母親的額頭上皺起一道道橫杠,心裏明白,她正在為什麽事而煩憂。

這時她才轉身看向兒子,說道:

“現在看起來好多了,不是嗎?”

還沒等安托萬回答,她又拿起床頭櫃上的藥瓶,倒出一咖啡勺的藥。

“那隻肉雞,真是絕了……我全都扔掉了。誰都想不到,竟然會有人賣這樣的肉!”

安托萬沒有任何反應。

“好了,快喝吧!這是治食物中毒,消化不良的。喝了它你會好起來的。”

母親的話裏隻是簡單地提到了一次意外中毒,這讓安托萬又困惑又焦慮,他滿心擔憂地吞下了藥水,完全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庫爾坦夫人重新蓋上藥瓶,又說道:

“我煲了湯,給你端一碗上來。”

安托萬回想起來,母親剛剛提到的肉雞,他幾乎碰都沒碰。而且,如果他是因為吃了肉雞而食物中毒的,那他的母親也吃了啊,為什麽她就沒事呢?

他試著回想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可是記憶模糊不清,如同一團亂麻。顯然,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又是夢境。他想站起來,可是兩條腿虛弱無力,馬上就失去了平衡,隻能趕緊扶住床沿。他又想到了瓦朗提娜,她來到房間的事,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呢?眼前又浮現出瓦朗提娜站在他麵前,而他在假裝係鞋帶的情景,當時他也是著急地想起身,卻不得不摔在了**,就像現在這樣……

接著就是聖誕前夜的晚餐,還有之前,德梅特先生從腰間把他抱在懷裏,最後就是人們出發去林場和聖猶士坦樹林搜救的事……

他閉上眼睛,等著身體上的不適漸漸消失,然後又試著站起來。這一次他扶著牆邊,扶著家具,慢慢一直走到走廊上,推開浴室的門,靠在洗手池邊,打開藥櫃。

空空如也。

他十分清晰地記得,自己睡過去的時候,藥片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床頭櫃上,有一些甚至掉落在地……那些藥片都到哪裏去了呢?

他又艱難地回到了房間。

重新躺回**,感到如釋重負。

“來吧……”

庫爾坦夫人給他用托盤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上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把托盤放在**。

“我不是很想吃。”安托萬虛弱地說。

“說的也是啊,消化不良就是這樣,一整個禮拜都會變得病懨懨的,什麽都不想吃。”

樓下電視的聲音,也讓安托萬覺得十分蹊蹺。他的母親從來不會在大白天把電視打開,甚至可以說,這與她的價值觀相悖。照她的說法,電視會讓人變得愚蠢。

“迪爾拉夫瓦醫生說他晚上會再過來一趟,來看看是否一切都好。我都跟他說沒這個必要了,你看起來已經好多了,總不至於因為一次簡單的消化不良就攪得天翻地覆吧!不過你也知道醫生這個人,太有責任心了……看來,他肯定會再來一趟的……”

庫爾坦夫人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一會兒從書桌走到窗邊,一會兒把已經關好的門重新關上,毫無用處地忙亂著,試圖找到一種自然的舉止,卻又透露出一種尷尬,與她說話時堅定又穩重的嗓音形成鮮明對比:

“真是隻變質的肉雞啊,你能想象嗎?啊,我再也不會上這個當了!”

安托萬看出來她一直在避免說起科瓦爾斯基的名字。這就是她的處事方式,隻要不談論某件事,這件事就不存在。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次消化不良,又不是什麽國家大事。我就是這麽跟醫生說的,他之前還說要住院,說了一大堆話,結果呢,最後就開了個催吐藥,就沒了。”

她這麽說著的時候,好像是要讓安托萬為這件事做證一樣。

“我更願意把這玩意兒稱作嘔吐藥……好了,你真的不喝我的湯嗎?”

在這麽一長串的解釋後,安托萬依然一頭霧水,不知道她想說什麽,庫爾坦夫人突然一臉急切地起身離開。

“要我把燈關掉嗎?你最好再睡一睡……沒錯,最好的藥,就是睡眠……是休息!”

說罷,她自作主張地關掉了燈,又帶上了門。

房間又沉沒在一片半明半暗中,隻聽到越來越大的風聲,也許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安托萬嚐試著把他聽到的以及明白過來的那些碎片重新拚湊起來,那些從床頭櫃上消失的藥片,醫生的來訪,還有他母親說的話……所有這一切都指向哪裏呢?

想著想著,他又睡了過去。

門鈴重新響起,他被驚醒了。

他說不清楚,自己隻是稍微打了個盹,還是睡了很長時間。掀開被窩,他湊近半敞著的門,辨認出醫生的聲音。

庫爾坦夫人輕聲說道:

“是不是最好讓他再多睡一會兒?”

可是樓梯上還是響起了腳步聲。

安托萬趕緊重新躺下,縮到床的另一頭,閉上了眼睛。

醫生走了進來,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安托萬全身緊繃,努力地控製著自己的呼吸。人們睡著的時候是怎麽呼吸的呢?他盡量讓呼吸節奏變得又慢又長,因為對他來說,這比較像睡著的狀態。

醫生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又在床邊坐下,上次來訪時他也坐在同一個地方。

安托萬隻聽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外麵的風聲。

“安托萬,如果你有什麽煩惱的事……”

醫生說話的聲音十分輕,像是在克製著什麽,不想張揚什麽。安托萬不得不豎起耳朵才能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不管什麽時候,你都可以向我求助,白天晚上都可以。你可以直接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怎樣都行……接下來的一兩天你應該會覺得很虛弱,但過了這幾天一切應該就會恢複正常的,也許到那時,你會想跟誰聊一聊……當然,你不是一定要這麽做,隻是說……”

醫生一字一句慢慢說著,卻沒有把話說完,最後那幾個字就像是輕飄飄的水汽,蒸發到了空氣裏……

“要是我把你帶到醫院去住了院……事情可能就會是另一番模樣了,你明白嗎……現在,我們處在了這樣一個情況中,我不知道怎麽說……我今晚之所以來,是想告訴你,不管發生什麽事,我的意思是,萬一有什麽事發生的話,你都可以讓我幫忙,可以向我求助……不管是什麽時候。沒錯,不管是什麽時候……”

安托萬從來沒有聽迪爾拉夫瓦醫生說過這麽長的一段話,包括這個城鎮裏的任何一個人,誰都沒聽過。

醫生又這樣靜靜地待了好長時間,把時間留給安托萬,想弄明白他是否在聽著,是不是把這些話都聽明白了。隨後,他起身離去,跟來的時候一樣,如同一個幽靈。

安托萬完全無法意識到這一切。迪爾拉夫瓦醫生並不是在單純地跟他說話,而是給他輕輕地唱了首搖籃曲。

他沒有改變睡姿,睡意很快就襲來,朦朧中聽到風的咆哮聲不斷傳到房間裏,就像那個與之鬥爭了無數次的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安托萬!

他再次醒了過來,不知道為什麽,這一次他很確信,時間已經很晚了。然而,樓下的電視依然打開著。

前一天發生的事情突然在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人們出發去搜救,那些藥片,還有醫生的來訪……

他本來是想逃走的。

這個也想起來了,他本來是想逃走的。

他從**爬起來,感到全身無力,但還能站穩。然後他又迅速地跪下來,在床底下翻找著。什麽都沒有。

可是,他確定,也完完全全確信,曾經把裝滿衣物的背包扔在了床底下。還有他卷成一團的襯衫。

他又重新站起來,走過去把矮櫃的抽屜打開:所有東西都歸置到了原處。他的蜘蛛俠人偶又放回了地球儀旁邊。他又打開書桌的抽屜,本來放在這裏的證件也都不見了。

必須得弄明白才行。

他把房間的門悄悄打開一個縫,靜靜地走下樓梯,聽到一樓的電視還在發出悄聲細語的聲音。他走近門口的矮櫃,整個臉皺作一團,輕輕拉開第一個抽屜。他的護照、出境許可證都在,正麵朝上,整齊地擺放在原處……

此時,他確信了,一定是他的母親把床頭櫃上的藥片處理了,把原本要用來出逃的背包收了起來,又把他的護照和存折放回了原處……

當她知道安托萬想逃走的時候,心裏是怎麽想的呢?實際上,她知道了些什麽呢?也許什麽都不知道吧。可與此同時,她恐怕也知道了最重要的事。自己的兒子與雷米的失蹤是如何聯係在一起的呢?她會怎麽猜測呢?

他關上抽屜,一步一步走回去,然後看到他的母親坐在離電視機屏幕很近的地方,像個盲人一樣看著電視。電視上正在播地方電視台的午夜新聞,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關於周五下午失蹤的兒童。很遺憾,昨天組織的公有林場搜救行動,並未取得任何成果。此次搜救範圍並未完全覆蓋該名兒童可能去過的所有區域,尤其是聖猶士坦樹林還未搜尋。警察決定明天上午進行第二次搜救行動。”

報道畫麵中出現了肩並肩站成一排的男人們,在慢慢向前行進著……

“民事安全局的潛水員們首先搜索了博瓦爾的池塘,明天上午他們將繼續去其他區域搜索。”

看到母親傾身看著電視屏幕,一臉焦急的樣子,安托萬感到一陣心酸,尋死的想法又一次在腦海中冒了出來。

“有線索的居民,請撥打屏幕下方的免費熱線電話。請注意,小雷米·德梅特失蹤當天,身穿……”

安托萬又上樓回到房間裏。

原來人們沒能在一天內搜完整片樹林,還要進行第二次搜救,時間就在第二天上午。

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位置。

安托萬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

他再次熱切地盼望,這場威脅了他兩天的暴風雨快點降臨。

外麵的風,越刮越猛了,刮得百葉窗撞在鉸鏈上,發出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