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暈船有那麽好笑嗎?那些長著鐵胃的傻瓜總是會嘲笑——我打賭他們看到老奶奶摔斷了雙腿也會笑。

我暈船了,在火箭停止噴射進入失重狀態後就開始了。不過,我很快就沒什麽好吐的,因為我的胃幾乎是空的——早飯後我就沒吃過東西——然後苦苦掙紮在這個可怕的、望不到頭的行程之中。我們花了一小時四十三分鍾抵達了會合點,對於我這個地麵動物來說,這短短的一個多小時相當於在地獄中的永恒。

不過,我還是得替達克說句公道話:他沒有笑我。他是個專家,以一種職業的、飛船護士式的態度對待著我的正常反應——跟月球穿梭機乘客名單上那種腦袋空空、說話大聲的討厭鬼不一樣。如果我能做決定,我會把那些自大狂扔在軌道上,讓他們在真空裏笑著死去。

盡管我腦袋裏像在刮龍卷風,有一千個問題要問,但是在我們跟停泊在地球軌道上的一艘噴射飛船會合之前,我沒有問問題的興趣。我甚至懷疑,即便有人跟一個暈船者說他馬上就要被處決了,他的回答也會是:“是嗎?你能幫我把那個嘔吐袋拿過來嗎,可以嗎?”

終於,我感覺好些了,從十分想死挨到了有那麽點想活下去。達克一直都在船上的通信機旁忙碌著,顯然在用一個方向十分狹窄的通道聯絡,因為他的手一直在方向旋鈕上微調,就像槍手在別扭的地方調整著握槍姿勢。我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也無法讀取他的嘴唇,因為他的整張臉都埋在了隆隆作響的機器裏。我猜他在跟我們要與之會合的遠程飛船通話。

當他把通信機推到一邊,點上一根煙之後,我忍住了僅僅因為看到了香煙而引發的幹嘔,還是決定開口問問:“達克,現在你可以跟我說一下整個故事了吧。”

“在去火星的路上,我們有的是時間。”

“啊?你別太自說自話了,”我無力地抗議道,“我不想去火星。要是我知道你這份鬼工作是在火星上,我肯定不會答應你的。”

“隨便,你不一定要去。”

“啊?”

“氣閘就在你身後。出去就是了,記得關門。”

我沒有理睬他這個荒唐的建議。他繼續說著:“如果你無法在太空中呼吸,那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去火星——我保證你會回來。‘實現號’——就是這艘船——馬上要跟‘拚搏號’會合了,那是艘高加速度的噴射飛船。再過十七秒,我們就要像蚊子一樣叮上它,然後我們就馬上飛往火星——我們必須在周三之前趕到。”

我用病人式的焦躁與頑固抵抗著:“我不想去火星。我就待在這艘船上。總得有人把它開回去吧。你騙不了我。”

“沒錯,”布洛德本特同意道,“但是船上沒有你的位置。有三個家夥會上船——根據傑弗遜空天站的記錄——他們現在都在‘拚搏號’上。這是艘三人船,你應該注意到了。是否要給你騰出個位置?在這個問題上,恐怕你會發現他們不怎麽好商量。還有,你回去後怎麽過邊檢呢?”

“我不管!隻要能回到地麵就行。”

“回到監獄裏還差不多,麵臨各種罪名,非法入境,擅闖太空,等等。至少他們會認為你涉嫌走私,他們會把你帶到一個安靜的小房間,把針插入你的眼球,找出你的目的。他們知道該問什麽樣的問題,而你卻無法避而不答。不過,你賴不到我頭上,因為老好人達克·布洛德本特已經很長時間沒來地球了,還有可靠的證人願意為他作證。”

我強忍著因恐懼和暈船而引起的惡心聽他說完了。“你打算向警察告密嗎?你這個肮髒的、卑鄙的——”我因為詞窮而不得不停住了嘴。

“哦,不會!聽著,夥計,你可能覺得我會揪住你的胳膊大叫警察——但我決不會這麽做。但是,靈靈格瑞瑞爾的結對兄弟靈靈格拉斯肯定知道老‘瑞瑞爾’進了那扇門卻沒再出來。他會放出風來。結對兄弟是一種我們永遠都無法理解的親密關係,因為我們不通過裂變來繁殖。”

我不關心火星人是像兔子一樣繁殖,還是裝在黑袋子裏由鸛叼來的[1]。我跟他說,他這番話說得好像我再也回不去地球了。他搖了搖頭:“不會。交給我吧,我們會把你偷偷塞回去,就像把你偷偷帶出來一樣。最終,你會出現在來的那個空天站或其他空天站的外場,掛著身份牌,說你是個機械師,剛處理完某個突發事件——你身上還會穿著油乎乎的工裝,拎著個工具箱,以增添故事的可信度。你是個好演員,肯定能演上幾分鍾的機械師吧。”

“嗯?那還用問,當然!但是——”

“那不就結了!你隻要跟緊老達克就行了,他會照顧好你的。這次,我們總共動用了八個公會的兄弟讓我潛入地球,再把我倆偷運出來。我們還能再來一次。不過沒有船員幫忙,你不可能辦得到。”他笑了笑,“每個船員的內心深處都是個自由貿易者,走私的奇妙之處在於我們每個人隨時都準備互相幫忙,去善意地欺騙空天站的警衛。不過,公會外的人可得不到這種協作。”

我竭力壓製住了胃裏泛起的惡心,好好思索了一下他的這番話:“達克,難道這次也是走私嗎?因為——”

“哦,不是!我們走私的不是貨物,而是你。”

“我想說的是,我並不認為走私是種犯罪。”

“沒人會這麽認為,除了那些通過限製貿易獲利的人。不過,這真的是個角色扮演任務,洛倫佐,你是合適的人選。我並不是跟你在酒吧偶遇的,你已被跟蹤了兩天。我一降落就直接去找你了。”他皺著眉頭,“真希望能確定我的對手們跟蹤的是我,而不是你。”

“為什麽?”

“如果他們跟蹤的是我,那他們隻是想搞清楚我要幹什麽——這無所謂,因為事態已經很明朗了,我知道誰是敵人。但是,如果他們跟蹤的是你,那意味著他們已知道了我的計劃——找個能扮演這個角色的演員。”

“他們怎麽會知道呢?除非你跟他們說了。”

“洛倫佐,這是件大事,比你想象中的要大很多。我自己也沒能掌握全局——至於你,隻有在必要的時候才對你透露最小限度的信息,是為你好。現在,我能跟你說的是:我們往海牙人口普查局的大型計算機裏輸入了一整套個人特征數據,計算機據此比對了每一個活著的男性演員。我們做到了盡量隱秘,但有人可能猜到了——說了些什麽。比對的目的是尋找能完全匹配事主的演員,因為這份工作要求做到完美。”

“哦,計算機跟你說了我就是那個演員?”

“是的。你——還有另外一個人。”

要是我知趣的話,這種時候我該閉上嘴巴不再追問。但是,在此性命攸關的時刻——我真這麽覺得——我必須問個清楚。我必須知道另外一個能在演藝上匹敵我天賦的人是誰:“還有一個人?誰啊?”

達克打量了我一番。我能看出他的遲疑:“呃……一個叫奧森·特洛布裏奇的家夥。聽說過他嗎?”

“那個蠢蛋!”我氣得都忘了暈船了。

“是嗎?我怎麽聽說他是個很棒的演員?”

真讓人氣憤,竟然還有人考慮讓奧森·特洛布裏奇出演我被選中的角色。“那個隻會揮手、話都說不清楚的家夥!”我沒再往下說,因為我覺得選擇忽視這位同行顯得更為高雅——如果他稱得上是同行的話。那個花花公子是個自戀狂——如果角色要求他去親吻女士的手背,他會以暗中親吻自己的大拇指來替代。裝腔作勢,假到家了——這種人怎麽能演好角色呢?

然而,命運就是如此不公,他的忸怩作態給他帶來了巨大的財富,而真正的藝術家卻在挨餓。

“達克,我不明白你怎麽會考慮他?”

“我們不想要他,他被某個長期合同絆住了,一旦他消失了,會引發懷疑和不便。幸運的是,你——呃,‘剛好有空’。在你同意接下工作後,我已經讓喬克通知別的小組停止與特洛布裏奇接觸。”

“正確的決定!”

“但是——你知道嗎,洛倫佐,我得跟你說白了,你在這兒猶豫不決的時候,我已經讓他們重新開始接觸特洛布裏奇。”

“什麽?”

“你自找的,水手。你得明白,在我這個行業裏,一旦有人簽了合同要往木衛三送貨,那他必須開著船送達,除非他死在了半道上。他不能在裝貨的時候打退堂鼓。你跟我說你接下了這個工作——沒有‘如果’和‘但是’之類的——你就是接下了。幾分鍾之後出現了流血事件,你膽怯了。接著你又打算在空天站把我甩了。就在十分鍾之前,你還咆哮著讓我把你送回地麵。你的演技或許比特洛布裏奇更高明,我無從判斷,但是,我們需要一個在關鍵時刻不會掉鏈子的人。我清楚特洛布裏奇是個可靠的男人,所以如果我們能簽下他,我們會用他來替代你。我們會付你錢,不再跟你說什麽,直接把你送回去。明白了?”

我太明白了。達克沒有使用那個詞——我不確定他是否知道有這種說法——不過,顯然他覺得我不是一個“老戲骨”。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他的說法竟然有些道理。我無權憤怒,隻能蒙受羞辱。在沒有了解背景之時就接下了合同,我是個傻瓜——但是,我已經同意了接下這個角色,沒有附加任何前提條件或是退出條款。現在,我卻打算退出,就像是個怯場的業餘演員。

“演出必須繼續”是演藝行業最古老的信條。或許它沒有哲學上的意義,但是人類的信條通常都無法用邏輯來證明。我的父親遵守了這個信條——他曾經在闌尾炎發作時堅持完成了兩場戲,最後他在鞠躬下台時被直接送進了醫院。我能看到他的臉,用老戲骨式的鄙夷看著一個所謂的演員,這位演員讓他的觀眾失望了。

“達克,”我真誠地說道,“非常對不起,我錯了。”

他嚴厲地注視著我:“你會做好這份工作?”

“是的。”我是認真的。接著,我突然想到了什麽,讓我覺得演好這個角色就如同讓我演七個小矮人中的白雪公主一樣行不通。“我是說——怎麽說呢,我想做好,但是——”

“但是什麽?”他輕蔑地說道,“又改主意了?”

“沒有,沒有!不過你說了我們要去火星。達克,我在扮演角色時,身邊都圍著火星人嗎?”

“啊?當然。火星上還能有什麽?”

“呃……達克,我受不了火星人!他們讓我覺得不舒服。醜話說在前頭——我並不想這麽做——我可能會一下子就出戲了。”

“哦。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沒事。”

“啊?我就是有事啊,我忍不住。我——”

“我說了,‘沒事’。夥計,我們知道,在這種事情上你是個土包子——我們對你很了解。洛倫佐,你對火星人的恐懼非常孩子氣、非常荒謬,就如同恐懼蜘蛛或蛇一樣。好在我們預料到了這一點,並做好了準備。所以,沒事。”

“好吧——沒事。”我並沒有完全信服,但是他說中了我的弱點。“土包子”——為什麽這麽說我?“土包子”是你才對!我住嘴了。

達克把通信機拉到了他身邊,並沒有用保密盒來打亂他的信息:“蒲公英呼叫風滾草——墨跡計劃取消。我們繼續執行狂歡節計劃。”

“達克?”他結束之後我問道。

“稍等,”他回應道,“馬上要入軌了。對接可能會有點猛,為了節省時間,卡盤孔受得了這種衝擊。所以坐好了,抓牢。”

確實有點猛。直到進了噴射飛船後,我才發現,比起衝擊帶來的惡心感,失重狀態其實還是挺舒服的。然而,我們在失重下總共待了沒超過五分鍾。就在我和達克飄入船艙內時,三個要搭乘“實現號”的男人已經擠在了轉乘平台上。接下來的幾分鍾非常混亂。我猜本質上我就是個地麵人,因為一旦分不清哪是地板、哪是天花板之後,我很快就暈頭轉向了。有人在喊:“他在哪兒?”達克回答說:“在這裏。”同一個聲音接茬道:“他嗎?”仿佛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是的!”達克回答道,“他化妝了。別擔心,沒事。快幫我把他塞進榨汁機裏去。”

有隻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拽著我經過一條狹窄的通道進入了某個艙室裏。頂著一麵艙壁平放著兩個鋪位,也叫作“榨汁機”,形狀類似浴缸,由液壓驅動,能分攤壓力,常用於高加速度的噴射飛船。我從沒見過這東西,但是我們在那出“地球侵略者”的戲中用到過非常逼真的道具。

鋪位後方的艙壁上貼著提示語:“警告!!!未穿著抗荷服時最大加速度不得超過三個標準重力。本規定由——”在看完之前,我慢慢地飄到了看不見提示的角度。隨後,有人把我丟進了榨汁機裏。就在達克和另一個人忙著給我係上安全帶時,近處有個喇叭響起了可怕的嘟嘟聲。聲音持續了幾秒,隨後出現了人聲:“紅色警報!兩個重力加速度!三分鍾!紅色警報!兩個重力加速度!三分鍾!”然後嘟嘟聲又出現了。

一片忙亂之中,我聽到達克焦急地問道:“投影設置好了嗎?磁帶呢?”

“當然,當然!”

“帶藥水了?”達克扭頭問了一句,接著又跟我說道,“是這樣,水手,我們要給你注射藥水。沒事。部分的成分是抗荷藥,剩下的是興奮劑,因為你得保持精神背好台詞。剛開始你的眼珠可能會覺得有點熱,身上也可能會癢,但它是無害的。”

“等等,達克,我——”

“沒時間了!我得去點火了!”在我能抗議之前,他轉身離開了艙室。剩下的那個人擼起了我的左袖子,拿著注射槍抵住了我的皮膚,在我能做出反應之前就完成了注射。他也離開了。嘟嘟聲又變成了“紅色警報!兩個重力加速度!兩分鍾!”。

我想辨別一下四周,但藥物讓我的感覺更加混亂了。我覺得眼球確實在發熱,牙齒也是,沿著脊柱傳來了難以忍受的刺癢。在安全帶的束縛之下,我無法撓癢——同時也能防止在加速時扭斷我的胳膊。嘟嘟聲又停止了,這回傳來的是達克那自信的男中音:“最後一次紅色警報!兩個重力加速度!一分鍾!停止活動,躺平——我們要點火了!”緊跟著出現的不再是嘟嘟聲,而是埃克茲恩的《飛向星空》, C大調的第61交響曲,是頗具爭議的倫敦交響樂團演奏的版本——定音鼓不斷敲出震耳欲聾的循環。疲憊、困惑,加上被下了藥,我對鼓點毫無感覺——雪上已無法加霜。

一條美人魚遊進來了。當然,沒長著嚇人的魚尾,不過她看上去就是條美人魚。我的眼睛重新聚焦之後,看到了一個穿著背心和短褲的年輕豐滿的女人,頭朝前遊著,動作表明了她已習慣於失重。她瞥了我一眼,沒有笑,躺進了另一個榨汁機裏,並抓住了握把——她並沒有費事去係上安全帶。音樂已到了**,我感覺身體變沉了。

當你躺在一張水**時,兩個重力加速度還能忍受。榨汁機的表層皮膚將我緊緊裹住,為我提供了全方位的支撐。我隻是覺得變沉了,呼吸有些困難。你應該聽過那些駕駛員以十個重力加速度飛行、把自己毀了的故事,我毫不懷疑它們的真實性——不過,兩個重力加速度,外加躺在榨汁機裏,隻是讓你覺得有些疲倦、動作不便而已。

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天花板上的喇叭在對我說話:“洛倫佐!你感覺怎麽樣,水手?”

“挺好,”開口說話讓我有些氣喘,“我們得在這裏躺多久?”

“兩天左右。”

我肯定是發出了哀號,因為達克嘲笑了我:“別叫了,娘娘腔!我第一次去火星花了三十七個星期,在整個橢圓軌道的航行期間每秒鍾都處於失重狀態。你走的是豪華線路,兩個重力加速度下的兩天而已——在掉頭時是一個重力加速度,忘了說了。我們應該問你收費才對。”

我想跟他說,我覺得他的幽默跟屎一樣臭,卻想起了艙室內還有一位女士。我的父親跟我說過,一個女人可以原諒任何行為,甚至包括暴力,但很容易被髒話所侮辱。我們這個種族最可愛的那一半習慣從表象下診斷——很奇怪,考慮到她們其實是非常實際的。不管怎麽說,自從我最後一次挨了父親的耳光之後,我決不會讓某個禁忌詞匯溜出我的嘴唇,因為它可能冒犯到女士的耳朵……父親可能給了巴甫洛夫教授發現條件反射的靈感。

達克又開口了:“佩妮!你準備好了嗎,小辣椒?”

“是的,船長。”我身邊的女人回答道。

“好的,給他布置作業吧。我這邊忙完之後就下來。”

“沒問題,船長。”她扭頭看著我,用溫柔沙啞的女低音說道,“卡佩克醫生想讓你放鬆,先看上幾個小時的電影。要是有問題,你可以問我。”

我歎了口氣:“老天,總算有人來回答問題了!”

她沒有睬我,而是費力地舉起了一條胳膊,撥動了一個開關。艙室內的燈光熄滅了,聲音響了起來,我眼前出現了立體的影像。我認出了其中的中心人物——整個帝國中的好幾十億公民都應該能認出他來——我終於意識到達克·布洛德本特徹底地、無情地把我玩弄了。

那個人是邦夫特。

大名鼎鼎的邦夫特——尊敬的約翰·約瑟夫·邦夫特閣下,前首相,反對黨黨魁,開拓主義聯盟的首領——整個太陽係中最受愛戴(同時也是最受憎恨)的人。

我那受了極度刺激的大腦突然開竅了,得出了一個似乎符合邏輯的推測。邦夫特至少躲過了三次暗殺——新聞是這麽說的。其中的兩次看上去像是出現了奇跡。假如它們不是奇跡呢?假如它們都成功了,不過親愛的邦夫特大叔當時並不在現場呢?

這種方式能消耗大量的演員。

[1] 在西方傳說中,新生兒是由送子鸛運送至父母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