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有人穿得像個鄉巴佬似的走進來,卻表現得像是這地方的主人,那他肯定是個太空人。

這是邏輯上的必然。職業讓他錯以為自己是萬物之主,每次降落到地麵,他都會覺得自己屈居於一群農民之中。至於他俗氣的穿著,對於一個九成時間都穿著製服,並且習慣於深邃的太空遠甚於城市的人來說,你很難期望他能穿著得體。那些所謂的裁縫在每個空天站附近開滿了鋪頭,而他則是他們向之兜售“地麵服飾”的冤大頭。

我看到這個大骨架的家夥仿佛是製帳工奧瑪打扮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過於寬大的墊肩,然後是過短的褲腿,在他坐下時露出了多毛的大腿。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套在奶牛身上沒準還順眼得多。

但我把想法都悶在了心裏,並用我僅剩的半塊錢給他買了杯酒,權且將其視作某種投資。太空人一般都挺有錢的。“點火!”碰杯時我喊了一聲。他旋即瞥了我一眼。

這是我與達克·布洛德本特交往中所犯的第一個錯誤。他並沒有回之以我期待中的“允許起飛!”或是“安全著陸!”,而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隨後輕聲說了句:“學得不錯,但對象錯了。我從沒上去過。”

還有一個理由足以令我不再堅持。太空人不怎麽來明日之家酒吧,這裏不是他們喜歡的類型,而且離空天站有好幾英裏遠。當他們中的某位穿著地麵服飾,躲避在酒吧中陰暗的一角並拒絕承認自己是個太空人時,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就拿我自己來說吧,我選擇了這個角落,可以讓我看到周圍,別人卻無法注意我——那時我在各處都欠了點錢,不是什麽大數目,但足以讓我覺得尷尬。我應該想到他也有其理由,需要尊重他的決定。

但是,我的聲帶有它自己的主意,完全不受本人的控製。“別扯了,水手,”我回答道,“如果你是隻地麵上的土撥鼠,那我就是第穀[1]的市長。我打賭你在火星上喝酒的次數更多,”在注意到他舉起酒杯那謹慎的樣子,暴露了在低重力環境下養成的習慣後,我接著說道,“遠超過你在地球上的次數。”

“小聲點!”他不動聲色地打斷了我,“你怎麽能斷定我是個遊客?你又不認識我。”

“對不起,”我說道,“你想當什麽人是你的事,但我有眼睛,你走進來的那一刹那就已經暴露了。”

他壓著嗓子問道:“怎麽暴露的?”

“別擔心,我覺得其他人應該都沒注意到,隻不過我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我遞給了他一張名片,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世上隻有一個洛倫佐·斯麥思,獨此一家,別無分號。是的,我是“偉大的洛倫佐”——一個古典話劇演員,無論是現場表演,還是錄影,均能出彩——“非凡的模仿藝術家”。

他看了眼我的名片,隨手把它塞進了袖子上的口袋中——我覺得被冒犯了;這些名片花了我不少錢——上麵的字體真的像手工雕刻上去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小聲說道,“但是,我的動作到底有什麽不對勁?”

“我來演給你看吧,”我說道,“我會用地麵人的姿勢走到門口,然後再用你的姿勢走回來。看好了。”我走了一遍,回來的時候稍微誇張了一下他剛才的姿勢,以便讓他那對未受過訓練的眼睛也能看出來。我在地板上滑著前進,仿佛腳踩在了甲板上,重心前傾,屁股撅著保持著平衡,手朝前伸著,隨時準備抓牢。

還有十幾處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細節。關鍵是模仿時,你得成為一個太空人,保持身體的警惕,並下意識地維持平衡——你必須讓這種感覺融入你的生命。一個城裏人一輩子都行走在平整的地麵上——在地球標準重力之下堅實的地麵——一張煙紙都能把他絆倒。太空人可不會。

“明白我說的了?”我滑入了椅子之後問道。

“應該吧,”他不情願地承認道,“我真的是那樣子走路的嗎?”

“是的。”

“呃……或許我該跟你學幾課。”

“是個好主意。”我得意道。

他坐著仔細打量了我一番,打算開口接茬聊,卻又改變了主意,朝著招待揮了揮手指,示意再倒滿。酒添完後,他動作連貫地付了錢,喝幹了他的那杯,起身離開了座位。“等著我。”他小聲說道。

眼前就放著那杯他請的酒,所以我無法拒絕。我也不想拒絕;他讓我好奇。我喜歡他,盡管隻認識了他十分鍾。他是那種身材健碩、長相卻有幾分天真的人,女人喜歡這種人,男人願意服從這種人的命令。

他優雅地穿過了房間,繞過了門口的桌子,那張桌子旁坐著四個火星人。我不喜歡火星人。我不認為戴著頭盔的那一截子樹幹稱得上是個人。我不喜歡他們胳膊的生長方式,它們讓我聯想起蛇從洞裏爬出的樣子。我也不喜歡他們不用扭頭就能看到所有方向的事實——如果他們稱得上有頭的話。他們當然沒有頭,而且,我受不了他們的味道!

沒人能指責我是個種族主義者。我不在乎一個人的膚色、種族,或是他的宗教。但是,人就是人,而火星人是另外一種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甚至稱不上是動物。我情願一整天待在一隻疣豬的身邊。允許他們進入人類的飯店和酒吧實在是太過分了。但是,條約已經簽了,我還能抱怨什麽呢?

在我進來時,這四個火星人還沒到,否則我能聞到他們。同理,剛才在我走到門口並走回來時,也沒他們。此刻,他們就在那裏,圍著桌子站在了他們的下肢上,假裝自己是人類。我甚至都還沒聽到空調開大的聲音。

眼前免費的酒已經失去了吸引力,我隻希望請客的那個人能趕緊回來,我可以客氣地跟他告別。突然,我回想起他在匆匆離去之前朝那個方向瞥了一眼,我不禁懷疑火星人是否跟他有關。我朝他們看去,想確定他們是否在關注著我們這張桌子,但是你又怎麽能確定一個火星人在看什麽或是想什麽呢?這也是我不喜歡他們的原因之一。

我又坐了幾分鍾,小口品著酒,心裏想著我的太空人朋友不會碰到什麽事了吧。我本希望他的好客能延續到晚餐,而且如果我們之間談得來,甚至能延續至一小筆臨時貸款。我的其他希望——我承認!——十分渺茫。我給經紀人打的最後兩次電話,他的自動秘書隻是記錄下了信息。而且,除非我往門裏塞入硬幣,否則今晚我的房間將拒絕開門……你可以判斷我的財富縮水到了什麽地步:淪落到要睡投幣隔間。

正當我沉浸於自怨自艾時,一位招待碰了碰我的胳膊:“有你的電話,先生。”

“嗯?好的,朋友,你能把電話拿過來嗎?”

“不好意思,先生,我沒法拿過來。大堂裏的第12號亭子。”

“哦,謝謝。”我回答道,表現得盡可能友好,因為我無法給他小費。我走出去時,遠遠地避開了那幾個火星人。

我很快明白了為什麽那個電話不能拿到桌子旁:12號是個最高安全等級的亭子,聲音和圖像都對外加密了。亭子門在我身後關上時,機子上仍然沒有顯現圖像。直到我坐下並把臉放入接聽區時,屏幕上的迷霧才消散了,隨後那位太空人朋友出現在了我眼前。

“非常抱歉,我先走了一步,”他急促地說道,“但我這邊有急事。我要你馬上到艾森豪威爾的2106房間。”

他沒有解釋為什麽。艾森豪威爾和明日之家一樣,都不是太空人的選擇。我感覺遇到了麻煩。你不會隨便在酒吧挑個陌生人,然後要求他去賓館的房間——好吧,至少不是同一性別的陌生人。

“為什麽?”我問道。

太空人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顯然他習慣於無條件地服從。我帶著專業興趣研究著他的神情——它和憤怒不同,更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烏雲。然而,他控製住了自己,平靜地回答道:“洛倫佐,沒時間解釋了。你想接活兒嗎?”

“你指的是專業工作嗎?”我緩慢地反問道。有那麽可怕的一瞬間,我懷疑他想要的是……好吧,你懂的——“那種活兒”。迄今為止,我依然保持著我的職業尊嚴,盡管唾手可得的金錢時不時地**著我。

“哦,專業的,當然!”他迅速回答道,“這份工作需要最好的演員。”

我暗自鬆了口氣,沒有在臉上顯露出來。這是真的,我隨時都準備好了接下任何的專業工作——讓我演羅密歐與朱麗葉的陽台我也願意——但麵上你還得端著點。“能說得具體點嗎?”我問道,“我的日程排得很滿。”

他沒有正麵回答:“我沒法在電話上解釋。你大概不知道,但是任何保密線路都能被破解——隻要有合適的設備。趕緊過來就是了!”

他很著急,因此我可以不著急。“還是先說清楚吧,”我抗議道,“你以為我是什麽人?行李員嗎?或者是急於表現的雛兒嗎?我可是洛倫佐!”我高抬著頭,顯出被冒犯了的樣子。“到底是什麽工作?”

“呃……媽的,我沒法在電話上談。你能掙多少錢?”

“嗯?你是問我的工資嗎?”

“是的,是的!”

“是一次性的演出,還是一個星期的?或是不定期的?”

“不用操心。你一天能掙多少錢?”

“我一個晚上的最低收費是一百塊。”這是真的。哦,有時我會被迫支付些見不得光的回扣,但麵上的數字從來沒低於過這個數。一個人必須有原則。我情願挨餓。

“很好,”他迅即回答道,“隻要你出現在這裏,你兜裏就會有一百塊,但是得快!”

“嗯?”我突然間懊悔地意識到,即使我開價兩百、甚至是兩百五,也能輕易地被滿足。“但是,我還沒答應接下你的工作。”

“沒關係!你到了之後我們再談。即使你回絕了我,這一百塊仍然是你的。如果你接受了——好吧,把它當成你工資之外的獎金吧。現在,你同意過來了嗎?”

我鞠了個躬:“當然,先生,耐心點。”

幸運的是艾森豪威爾離明日之家不遠,因為我連最小票麵的地鐵票都買不起了。盡管當今世界已不流行步行了,我還是挺喜歡的——它能讓我思考。我不是個傻子,我知道,當另一個人搶著給你塞錢時,你該好好看看手裏的牌了,因為這幾乎能肯定意味著非法,或是危險,或兩者皆是。我並不過分在意什麽非法或是合法;我同意莎士比亞的說法,法律時常是荒謬的。不過,我還是喜歡走在道路正確的那一邊。

此時此刻,我掌握的事實還不夠多,因此不再去想了。我把鬥篷搭在了右肩上,大步走著,享受著秋日溫柔的天氣,以及城市裏豐富多變的氣味。在抵達時,我決定不從大門進去,而是從地下室坐了部電梯直接到了二十一樓。隱約之中,我總感覺這不是一個適合大眾認出我的地方。我的遊客朋友把我讓進了房間。“你花的時間也太長了。”他怒道。

“是嗎?”我沒有追究他的態度,而是四處打量了一番。如同我猜想的,這是個昂貴的套間,但是房間裏很亂,散落著至少有十幾隻用過的玻璃杯和咖啡杯。不用說,我隻是眾多訪客中的一位而已。還有一個人癱坐在沙發上,惡狠狠地盯著我。我也暫時將他歸類為太空人。我詢問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沒有做自我介紹。

“好吧,至少你還是來了。我們直接談正事吧。”

“沒問題。這倒提醒我了,”我加了句,“我們說到過獎金,或是某種聘用費。”

“哦,是的。”他轉身看著沙發上的人,“喬克,付他錢。”

“為什麽?”

“付他錢!”

我現在知道了誰是老板——之後我才逐漸學到,隻要達克·布洛德本特在場,那裏就不會有質疑。另外一個家夥立刻站了起來,眼神仍然是惡狠狠的,數給了我一張五十的和五張十塊的。我沒有數,隨意地把票子收了起來,說道:“我洗耳恭聽,先生們。”

大個子咬了咬下嘴唇:“首先,我要你起誓,哪怕你在說夢話,也不能談起這個工作。”

“我答應你就是了,用得著起誓嗎?”我看了眼又坐回到沙發裏的小個子,“我們還沒見過吧。我叫洛倫佐。”

他看了我一眼,把目光挪開了。我在酒吧認識的朋友急切地說道:“名字不重要。”

“不重要?在我尊敬的父親死去之前,他讓我向他保證了三件事:第一,永遠不要往威士忌裏摻除了水之外的任何東西;第二,永遠不要去理睬匿名信;第三,永遠不要跟一個拒絕透露名字的陌生人說話。再見了,先生們。”我轉身走向門口,他們給的一百塊暖洋洋地躺在我的錢包裏。

“停下!”我停下了,他接著說道,“你說得很有道理。我叫——”

“船長!”

“住嘴,喬克。我叫達克·布洛德本特,盯著我們看的那位叫喬克·迪布瓦。我們兩個都是宇航員——首席駕駛員,全級別,涵蓋所有加速度。”

我鞠了個躬。“洛倫佐·斯麥思,”我謙遜地說道,“江湖藝人和藝術家——羊羔俱樂部的駐場演員。”我再次提醒了自己要記得去還賬。

“好的。喬克,試著笑兩下。洛倫佐,你同意就我們的談話保密?”

“沒問題。這是紳士之間的談話。”

“無論你是否接受了這份工作?”

“無論我們之間是否達成了協議。但我是個人,隻要不對我施加非法的問訊手段,你的秘密在我這裏很安全。”

“我十分清楚新型的激素能對人類的前腦做什麽,洛倫佐。我們很現實。”

“達克,”迪布瓦急切地說道,“這是個錯誤。我們至少應該——”

“閉嘴,喬克。這件事上我不希望催眠師參與。洛倫佐,我們要求你假扮一個人。你必須做到完美,沒人——我的意思是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你能勝任這種工作嗎?”

我皺起了眉頭:“問題不是‘我能嗎?’而是‘我願意嗎?’,有背景資料嗎?”

“呃,細節過會兒再談吧。簡單來說,這跟去假扮一位知名公眾人物差不多,區別在於你得表現得非常完美,能在近距離騙到他的熟人。它不像是在看台上檢閱遊行隊伍,或是往女童子軍胸前別獎章那麽簡單。”他挑逗地看了我一眼,“它需要一位真正的藝術家。”

“不做。”我馬上回道。

“嗯?你還不了解這份工作。如果你覺得良心過意不去,我跟你保證,你不會損害你所假扮的那個人的利益,也不會損害任何人的合法權益。這是份必須完成的工作。”

“不做。”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麽?你甚至都不知道我們會付多少錢。”

“錢不是問題,”我堅定地說道,“我是個演員,不是個替身。”

“我搞不懂你。很多演員都會在公共場合假扮成名人,賺點外快。”

“我把他們看成是妓女,而不是同行。我再說明白點吧。一個作家會尊敬捉刀人嗎?如果一個畫家為了錢而在畫作上簽別人的名字,你還會尊敬他嗎?可能你不懂藝術家的靈魂,先生,或許我該用你自己的職業來舉個例子。你會僅僅為了錢而滿足於駕駛飛船,卻讓一個技術拙劣的家夥穿著製服享受所有的榮譽,公然宣稱自己是首席駕駛員?你會嗎?”

迪布瓦哼了一聲:“多少錢?”

布洛德本特朝他皺了下眉。“我懂你為什麽反對。”

“對於藝術家來說,先生,榮譽永遠是第一位的。錢隻不過是支持他創作的俗物而已。”

“嗯……好吧,你不會僅僅為了錢而出賣藝術。那別的理由呢?假設這麽做是必須的,而你是那個唯一勝任的人?”

“我承認存在這種可能性,但我無法想象背景情況。”

“你不用想象,我們會跟你解釋的。”

迪布瓦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等一下,達克,你不能——”

“住嘴,喬克!他必須得知道。”

“他不必現在就知道——在這個地方。你無權這麽做,告訴了他之後會損害大家的利益。你對他一無所知。”

“值得冒這個險。”布洛德本特轉身對著我。

迪布瓦抓住了他的胳膊,又把他扭了過去:“值得個鬼!達克,我過去一直支持你,但是,這一次我必須跟你撕破臉皮,你要再堅持,我們之中隻有一個人能站著說話了。”

布洛德本特吃了一驚,隨後冷冷地盯住了迪布瓦:“你是在逼我嗎,喬克小子?”

迪布瓦也在盯著他,並沒有畏縮。布洛德本特比他高一個頭,體重也重上二十公斤。我開始有點喜歡迪布瓦了;小貓的勇敢、矮腳公雞的雄心,或是小兵寧願死於衝鋒而不是屈膝投降,總會讓我感動……盡管我並不認為布洛德本特會殺了他,但我真的覺得迪布瓦馬上就要像塊破布似的倒在地上了。

我不想插手。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其倒下的時間和方式。

我感覺到空氣越來越緊張了。隨後,布洛德本特突然笑著拍了拍迪布瓦的肩膀。“好樣的,喬克!”他又轉身看著我小聲說道:“介意我們單獨聊會兒嗎?我和我朋友之間有些問題需要解決。”

套房內配備了一個保密角,裏麵有可視電話。布洛德本特拽著迪布瓦的胳膊去了那兒,他們站著激烈地討論著。

有時,公共場所的類似裝置並不能完全發揮效用,聲波並不能被完全消除。但是,艾森豪威爾是個豪華酒店,至少該裝置發揮了應有的作用,我能看到他們的嘴唇在動,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然而,我能看清楚他們的嘴唇。布洛德本特的臉衝著我這個方向,從牆上的一麵鏡子裏我能看到迪布瓦。在我表演那出著名的心靈感應戲時,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麽父親要狠狠地揍我,一直揍到我掌握了唇語——在那出戲裏我總是站在異常明亮的舞台上,使用著絕技——不多解釋了,總之我會讀唇語。

迪布瓦在說:“達克,你這個該死的、愚蠢的、低俗的、目無法紀的、異想天開的下流胚,你想讓我們兩個都淪落到在泰坦上數石頭的下場?這個自大的小醜肯定會把事情搞砸的。”

我差點沒看清布洛德本特的回答。自大我認!但除了欣賞自己的藝術天分,其他方麵我自認是個謙虛的人。

布洛德本特:“……就別管這張牌是不是偷奸耍滑了,這是目前我們手裏唯一一張牌。喬克,我們沒有其他選擇了。”

迪布瓦:“好吧,那就把卡佩克醫生叫來,催眠他,給他喂快樂水。先不要跟他說細節——等他被處理過了,等到我們離開地麵之後再說。”

布洛德本特:“呃,卡佩克跟我說了,我們不能依靠催眠和藥水,否則他無法完成我們需要的表演。我們需要他的配合,他理智上的配合。”

迪布瓦哼了一聲:“什麽理智?看看他。你見過公雞挺著胸脯走過穀倉嗎?沒錯,他的體形和身材都合適,而且他的腦袋看上去跟頭兒的也挺像——但是他腦袋裏是空的。他會嚇破膽,暴露身份,把整個計劃都泄露了。他無法承擔這個角色——他隻是個蹩腳的演員!”

即使不朽的卡魯索[2]被指責唱走音了,他也不會比我覺得更受到侮辱。我一直確信自己具備繼承伯比奇[3]和布斯[4]衣缽的能力。不過,我隻是繼續打磨著自己的指甲,沒有去在意——隻是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讓我的朋友迪布瓦在二十秒內又哭又笑。我又等了一小會兒,隨後起身走向保密角。他們看到我打算進入時,都住嘴了。我平靜地說道:“別再說了,先生們,我改主意了。”

迪布瓦鬆了口氣:“你不想接下這份工作。”

“我的意思是我接下這個角色了。你們不用跟我解釋。我的朋友布洛德本特已經跟我保證了它不會讓我良心不安——我相信他。他明確了他需要一位演員,至於製片人要幹些什麽,我不關心。我接受。”

迪布瓦顯得很氣憤,但他沒再開口。我本以為布洛德本特會高興,但他卻神色凝重。“好吧,”他同意道,“就這麽定了。洛倫佐,我不知道我們需要你多長時間,相信要不了幾天——而且在此期間你隻需露麵一兩次,每次不超過一個小時。”

“隻要給我時間研究角色就行——我要扮演的那個人。你大概需要我多少天呢?我得通知我的經紀人。”

“不行!別通知。”

“好吧——多長時間?最多一個星期?”

“比這要短——否則我們就完了。”

“啊?”

“沒什麽。每天一百塊,可以嗎?”

我遲疑著,想起了他隻是為了見我就輕易滿足了我的最低要求——於是決定現在可以表現得大方點。我擺了幾下手:“先不談了,相信你肯定會支付與我表演相稱的報酬。”

“好吧,好吧。”布洛德本特不耐煩地轉了個身,“喬克,通知空天站。然後給蘭斯頓打電話,告訴他狂歡節計劃啟動了,讓他跟上節奏。洛倫佐……”他示意我跟他去了洗手間。他打開了一個小箱子,問道:“你會用這堆垃圾嗎?”

所謂的“垃圾”——某種定價過高的業餘化妝套件,專門出售給年輕的戲劇愛好者。我帶著些許厭惡看著它:“先生,你是希望我現在就開始扮演嗎?沒有時間來研究?”

“嗯?不,不是!我想讓你換一張臉——以免在我們離開時有人把你認出來。這是有可能的,不是嗎?”

我冷冷地回答,在公眾場合被認出來是每個名人必須承擔的代價。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偉大的洛倫佐肯定會在任何場合被無數的人認出來。

“好吧。那就換一張不是你的臉。”他立馬離開了。

我歎了口氣,看著他給我的那個兒童玩具,他肯定覺得它就是我這行人用的工具了——適合小醜用的油性顏料,氣味惡心的速幹膠,像是從瑪吉阿姨家客廳地毯上薅下的假發套。沒有一點矽膠皮膚,沒有電動刷子,沒有任何的現代裝置。然而,一個真正的藝術家能用燒過的火柴,或是任何能在廚房找到的邊角料,再加上他本人的天賦,創造奇跡。我調整了光線,進入了創作的冥想。

有幾種方法能防止一張知名的臉被認出來。最簡單的就是誤導。讓一個人穿上製服,那他的臉就有可能被忽視——你還能記得你上次碰到的那個警察的臉嗎?下次他穿著便服時你還能認出他嗎?同理,加裝一個吸引眼球的特征也能起作用。在一個人臉上裝個大鼻子,再配一個糟糕的酒糟鼻頭;粗魯的人會死死地盯著鼻子,講禮貌的人會把頭扭開——但他們都不會注意到臉。

我決定放棄這種原始的做法,因為覺得我的雇主希望我能完全避免人們的注意,而不是因為某種特征,盡管沒被認出但卻被記住了。這要困難得多。誰都能做到吸引眾人的目光,但要做到不被注意就需要技巧了。我需要一張大眾臉,就像不朽的亞曆克·吉尼斯[5]那張永遠無法被記住的臉一樣。不幸的是,我帶有貴族氣質的英俊實在是難以掩藏——對於演技派來說是個缺憾。我的父親常說:“拉裏,你長得太他媽的帥了!如果你不勤奮練習,十五年後你仍然隻是個小白臉,錯誤地以為自己是個演員——最後隻能在大堂裏賣糖果。‘愚蠢’和‘漂亮’是演藝行業中兩個最糟糕的條件——你兩者都有。”

然後他就會脫下皮帶來刺激我的大腦。父親是個行為心理學家,他相信隻要讓臀大肌在皮帶下變得滾燙,就能抽離大腦裏過多的血液。該理論聽起來可能不太靠譜,但卓有成效。十五歲時,我已經能在鋼絲上倒立,還能整頁整頁地背誦莎士比亞——或是點上根煙就能搶了別人的戲。

在我沉浸於創作之中時,布洛德本特的臉伸了進來。“天哪!”他喊了一聲,“你怎麽還沒開始?”

我冷冷地盯著他:“我認為你需要我最佳的作品,所以不能著急。難道你能指望一位大廚在飛奔的烈馬上調製出上等的醬料嗎?”

“說什麽馬不馬的!”他瞥了一眼手表的指針,“你還有六分鍾。如果六分鍾內你做不到,那我們隻好賭一賭了。”

好吧!我當然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好在我曾經替父親出演過變臉戲,《暗殺休伊·朗》[6],七分鍾內換了十五個角色——有一次甚至比他的最好用時還快了九秒鍾。“站著別動!”我衝著他喊了回去,“我馬上就好。”隨後我化上了“本尼·格雷”的扮相,一個毫無特色的勤雜工,《沒有門的房子》裏的殺人犯——先在臉上從鼻子到嘴角畫兩道,打掉我臉上的神采,再在眼睛下畫出眼袋,然後用五號顏料把整張臉塗成蠟黃色,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二十秒——即便睡著了我也能完成,在他們錄製之前,這部戲已經現場演出了九十二回了。

然後,我轉向布洛德本特,他倒吸了一口氣:“老天爺!是真的嗎?”

我待在了本尼·格雷的角色裏,沒對他微笑示意。布洛德本特意識不到油彩實際上不是必需的。當然,它能讓過程變得簡單,但我用它的主要目的是因為他覺得要用。對鄉巴佬來說,化妝就是顏料和粉末。

他依舊在盯著我。“我說,”他壓低聲音說道,“你能給我也來幾下嗎?但是要快?”

我剛想拒絕,但馬上意識到這是一項對我專業技能有趣的挑戰。我本想諷刺他,要是我父親在他五歲時開始培養他,那他現在肯定在店裏賣棉花糖,不過我決定放過他。“你隻是想讓自己不被人認出來嗎?”我問道。

“是的,是的!你能給我塗點顏料,或是裝個假鼻子之類的嗎?”

我搖了搖頭:“不管我怎麽給你化妝,你都會像一個在萬聖節討糖的孩子。你不會表演,而且在你這個年紀也學不會了。我不會動你的臉。”

“嗯?但要是裝上個假鼻子——”

“聽好了。無論我在你的大鼻子上玩什麽花樣,你隻會更加引起別人的注意,相信我。你看搞成這樣行不行?無論哪個熟人看見你都會說:‘嘿,那個大個子讓我想起了達克·布洛德本特。當然,他不是達克,但有點像他。’怎麽樣?”

“嗯?可以吧。隻要他確信不是我本人就行。我應該在……怎麽說呢,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出現在地球上。”

“他肯定會百分百相信那不是你,因為我要改變你走路的姿勢。這是你本人最顯著的特征。如果姿勢不對,那肯定不是你——隻能是其他人,也長著大骨架和寬肩膀,看上去有點像你。”

“好的,教我怎麽走吧。”

“不行,你學不會的。我會強迫你按照我的要求來走路。”

“怎麽弄?”

“我會在你鞋子深處放幾顆小石子之類的東西,迫使你用腳跟走路,讓你站直。你無法再用太空人似的貓步了。唔……我再往你的肩膀上粘些膠帶,提醒你要時刻挺胸。這就夠了。”

“你真以為隻要我改變步態,他們就認不出我了?”

“當然。你的熟人不會去深究自己怎麽就那麽確信那個人不是你。確信是某種潛意識層麵的東西,不會被加以分析,更不會引發懷疑。哦,我會在你的臉上做個小花樣,隻是讓你覺得放鬆——實際上並不需要。”

我們回到了套房的起居室。當然,我仍然是“本尼·格雷”,一旦進入角色,我必須在主觀上做出努力才能變回我自己。迪布瓦在忙著講電話。他掛上電話後看到了我,嘴巴都張大了。他急忙從保密角出來並問道:“他是誰?那個演員在哪兒?”他看了我一眼之後就挪開了目光,再也沒看過我——“本尼·格雷”是個無聊的小人物,沒必要注視他。

“哪個演員?”我用本尼那單調乏味的語調回應道。話音讓迪布瓦的眼睛又回到了我身上。他看了我一眼,又挪開了目光,隨後又一下子看了回來,看著我的衣服。布洛德本特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還說他不會演戲!”他又嚴肅地追問了一句,“你都聯係上他們了,喬克?”

“是的。”迪布瓦疑惑地看了看我,然後又看著別處。

“好的。我們要在四分鍾之內離開這裏。讓我們來看看你多快能搞定我,洛倫佐。”

達克脫掉了一隻靴子,並脫掉了外套,拉起了襯衫,好讓我粘膠帶。就在這時,門口的燈亮了,門鈴也響了起來。他停止了動作:“喬克,我們在等什麽人嗎?”

“可能是蘭斯頓。他說過會盡量在我們離開之前與我們會合。”迪布瓦前去開門。

“可能不是他。有可能是——”我還沒聽見布洛德本特說出他覺得會是誰,迪布瓦已經拉開了門。站在走廊裏的是個火星人,如同噩夢裏的毒蘑菇。

在最初厭惡的那一秒內,我隻看到了火星人,沒顧得上看其他的。我沒看到他身後站著一個人,也沒看到火星人胳膊上吊著的法杖。

緊接著,火星人滑了進來,和他一起的人也跟著走了進來。門已經敞開。火星人尖聲說道:“下午好,先生們。要走了嗎?”

我呆住了,頭發暈,強烈的憎惡和恐懼控製了我。達克則被卷起的襯衣絆住了手。但是,小喬克·迪布瓦表現得非常勇敢,所以盡管他死了,我一直當他是我的好兄弟……他飛身朝法杖撲去。對得準準的——他沒想避開。

他還沒倒地就應該已經死了,肚子上燒穿了一個洞,足以塞入一個拳頭。但是,他仍然掛在了胳膊上,搞得那根胳膊如同彈簧一樣彎曲了——隨後折斷了,從離這魔鬼脖子幾英寸的地方斷開,而可憐的喬克仍然死死地抱住了那根法杖。

跟著那臭東西進屋的人不得不繞過他才能開槍——然後犯了個錯誤。他應該先朝達克開槍,然後再解決我。然而,他的第一槍浪費在了喬克身上,因此沒機會開第二槍了,達克準確地擊中了他的臉。我甚至不知道達克帶著武器。

失去了武器之後,這位火星人並不打算逃走。達克站了起來,滑到了他跟前,說道:“啊,靈靈格瑞瑞爾,再見了。”

“再見了,達克·布洛德本特船長,”火星人尖聲道,隨後又加了一句,“你會通知我的巢穴嗎?”

“我會通知你的巢穴,靈靈格瑞瑞爾。”

“謝謝,達克·布洛德本特船長。”

達克伸出了一根長長的手指,插入了離他最近的那隻眼睛,一直往裏插,直到他的指節捅入了腦腔。隨後他抽出了手指,那上麵沾滿了綠色的黏液。出於神經反射,那生物的胳膊縮回了軀幹,但這家夥仍然站得穩穩的,盡管已經死了。達克匆忙去了洗手間,我聽到他在洗手。我待在原地沒有動,渾身僵硬,如同死去的靈靈格瑞瑞爾一樣。

達克出來了,在襯衣上擦著手,說道:“我們必須清理這個地方,沒時間了。”他的樣子仿佛在說一杯打翻的酒。

我用了一句混亂的長句來表明自己不想攪和進去,我們應該通知警察,在警察來之前我想離開這地方,還有去他的瘋狂的角色扮演,我隻想長出翅膀從這裏飛出去。達克沒理睬我。“別慌,洛倫佐。我們已經超時了。幫我把屍體抬到洗手間去。”

“啊?上帝!趕緊關上門溜吧。他們應該猜不到是我們。”

“也許吧,”他同意道,“因為我們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但是,他們能看出靈靈格瑞瑞爾殺了喬克——我們不能讓這發生。現在不能。”

“嗯?”

“我們不能讓新聞裏出現火星人殺了地球人。所以,閉上你的嘴來幫我。”

我閉上了嘴並幫了他。我想起了本尼·格雷是個糟糕的虐待狂,喜歡肢解他的受害者,這讓我平靜了下來。我任由“本尼·格雷”拖著那兩具人類屍體進了洗手間,達克則用法杖將靈靈格瑞瑞爾切成了易處理的小碎塊。他在切第一下時謹慎地避開了腦腔,因此現場還不至於太亂,不過我還是無法幫他——對我而言,死了的火星人比活著時更臭。

人類體內的血量真是驚人。整個過程之中,我們都開著水龍頭,但情景依舊嚇人。當達克得去處理可憐的小喬克的屍體時,他也受不了了。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遮擋了視線,因此我在他切掉自己的手指之前將他推到了一邊,讓“本尼·格雷”接手了。

我結束之後,已經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套間內曾經存在過另兩個人和一個魔鬼。最後,我仔細衝洗了浴缸,並站起了身。達克站在起居室裏,已如同平時那般平靜。“我已經清理了地板,”他告訴我,“我猜一個犯罪學家帶著合適的工具應該能重建現場——不過應該沒人會起疑。我們走吧。我們得追回差不多十二分鍾的時間。快!”

我已經顧不上問去哪兒或是為什麽了。“好的。先來搞定你的靴子。”

他搖了搖頭:“我會走不快的。現在速度是關鍵,比能不能認出我更重要。”

“聽你的。”我跟著他去了門口。他停了下來,說道:“可能還有其他人。一旦碰到他們,先開槍——你沒有其他選擇。”他手裏拿著法杖,用鬥篷遮蓋著。

“火星人?”

“或是人。也可能兩者都有。”

“達克?靈靈格瑞瑞爾是在明日之家那四個火星人中的一個?”

“顯然是。你明白了為什麽我要去那裏把你引到這兒來了吧。他們要麽是像我們那樣跟上了你,要麽是跟上了我。你沒認出他來嗎?”

“老天,沒有!這些鬼東西看上去都一個樣。”

“他們也說我們看上去都一個樣。那四個是靈靈格瑞瑞爾,他的結對兄弟靈靈格拉斯,加上他巢穴裏別的家族的兩個。別再聊了。如果你看到火星人,開槍。你有槍嗎?”

“呃,是的。聽著,達克,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隻要那些魔鬼是衝著你來的,我會幫你。我討厭火星人。”

他看上去吃了一驚:“你別胡說了。我們並不是在跟火星人對戰,那四個是叛徒。”

“啊?”

“也有很多好的火星人——幾乎所有的都是。唉,從很多方麵來說,甚至連靈靈格瑞瑞爾也不算是壞人——我跟他下過很多盤精彩的棋局。”

“什麽?這麽說來,我——”

“別說了。你陷得太深了,已經沒有退路。現在走快點,直接去電梯,我負責斷後。”

我閉嘴了。我陷得太深了——沒啥好說的。

我們到了地下一層,隨後直接去了地鐵。一節雙人膠囊正好空了。達克一下子把我推了進去,速度快到我都沒能看清他操作控製台。然而,當我胸腔驟然抽緊,看到“傑弗遜空天站——全體下車”的標誌閃動時,卻沒感到意外。

那天早上,原本這個計劃執行起來很困難。在我們的文化裏,沒錢的男人就是個無助的嬰兒。但現在我口袋裏揣著一百塊,我能消失得又快又遠。我不欠達克·布洛德本特什麽。因為他的緣故——不是因為我!——我差點被幹掉了,然後他又強迫我清理了犯罪現場,讓我成了一個逃犯。好在我們逃過了警察,至少目前看起來是,隻要我能擺脫布洛德本特,我就能把這一切都忘了,把它當成是一場噩夢。即便事後警察發現了什麽,也很難聯係到我頭上——幸運的是,作為一個紳士,我總是戴著手套,隻是在化妝和衝洗浴缸時才脫掉了一會兒。

除了在達克·布洛德本特與火星人槍戰時感受到了年輕熱血,我對他的計劃根本沒興趣——甚至連熱血都涼了,因為我發現總體上他挺喜歡火星人的。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會去碰他的角色扮演。見鬼去吧,布洛德本特!我的生活隻需要足夠的錢讓我能活下去,讓我能表演我的藝術。警匪遊戲不適合我,我在戲院裏待著就行了。

傑弗遜空天站似乎是為了執行我的計劃而定製的。擁擠的人群,複雜的地形,地鐵如蜘蛛網般在地底延展。隻要達克稍不注意,我已經在去奧馬哈的半道上了。我會低調幾個星期,然後再聯係我的經紀人,看看是否有人問起過我。

達克刻意地讓我們兩個同時爬出了膠囊,否則我會一下子關門,馬上消失。我假裝沒有在意,緊緊跟著他,如同一條跟在主人身邊的小狗,一起走上了通往大廳的傳送帶。大廳位於地下一層,傳送帶的盡頭位於泛美和美國天際線的櫃台之間。達克徑直穿過大廳,走向黛安娜公司的櫃台,我猜他可能想買月球穿梭航線的機票——我沒帶護照和接種證明,他怎麽能帶我登機呢,我猜不到,不過我知道他挺有手段。我決定在他掏出錢包時就隱入周邊,當一個人開始數錢時,他的注意力總有幾秒鍾會全部放在錢上。

但是,我們直接穿過了黛安娜的櫃台,走進了一條標記著“私人泊位”的通道。裏麵沒什麽人,牆壁上也光溜溜的,我沮喪地意識到我已錯過了最好的機會——也就是在那個繁忙的大廳裏。我放慢了腳步。“達克,我們要飛嗎?”

“當然。”

“達克,你瘋了嗎?我沒帶身份文件,我甚至連月球遊客卡都沒有。”

“你不需要它們。”

“啊?他們會在‘邊境檢查站’攔住我的,接著就該來個大塊頭警察問各種問題了。”

我的肌肉還算發達,個子也不小,但我感覺就像被機器人交通警拽著離開危險區域一樣。我看到了一個標記寫著“男”,用盡力氣想掙脫他:“達克,隻要半分鍾,我得去放水。”

他對著我笑了:“哦,是嗎?在我們離開賓館之前你剛放過。”他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鬆開我。

“我腎虧——”

“洛倫佐小子,我怎麽覺得你想溜呢。告訴你我打算怎麽做吧。看到前麵那個警察了?”通道盡頭處的私人泊位區,一個人民衛士正把腳蹺在櫃台上休息。“我突然良心發現了,我要去自首——告訴他你殺了一個火星訪客和兩個本地公民——還有你拿著槍脅迫我幫你處理了屍體——還有——”

“你瘋了!”

“痛苦和悔恨快把我逼瘋了,水手。”

“但是——你沒有證據。”

“是嗎?我覺得我的故事比你的有信服力多了。我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你不了解。我了解你的一切,你一點都不了解我。比如說……”他提及了我過去做過的一兩件事,我自己都忘了曾做過。好吧,我是演過一些少兒不宜的角色——我總得吃飯啊。但是,那件關於蓓蓓的事,太不公平了,我真的不知道她還沒有成年。至於那個酒店賬單,我不知道在邁阿密欺騙酒店經理相當於在其他地方犯了武裝搶劫罪,這是他們當地的土法律——而且如果有錢的話,我也會付了那張賬單。還有在西雅圖的那次不幸事件——好吧,我想說的是達克的確了解我太多的背景,盡管他在每個故事中都扭曲了些事實。不管怎麽說……

“那好,”他繼續說著,“我們走到那位警官跟前,跟他全說了吧。我可以跟你打賭,看誰能先得到保釋。”

因此,我們向警察走去,並經過了他。他正跟欄杆後一個女職員說話,他們兩個都沒抬頭看。達克拿出了兩張票,上麵寫著“門禁卡——維護許可證——K-127泊位”,並把它們塞進了檢測儀。機器掃描之後,一張幻燈片指引我們需登上一輛上行車,編碼是K127。門開了讓我們通過,隨後在我們身後又關上了,一個錄音提醒道:“請注意腳下,並留意輻射警告。空天站對此門外的任何意外不負責任。”

達克在車上敲下了完全不同的編碼,它掉了個頭,選擇了一條車道,帶著我們在場地上行駛起來。我沒關心它要去往哪兒,我已經放棄了。

我們從車上下來之後,它又回去了剛才來的地方。在我前麵有一架梯子,它的一頭消失在了頂上的不鏽鋼天花板裏。達克推了我一下。“上去。”上麵有一扇天窗,旁邊有個標誌寫著“輻射區——最多停留13秒”。數字是用粉筆寫上去的。我停了下來。我對是否有後代倒不是特別在意,但我不是個傻瓜。達克笑了笑說道:“穿上鉛褲衩了嗎?開窗,馬上鑽出去,沿著梯子進到飛船裏。如果你不停下來撓癢癢,至少還能富餘三秒鍾。”

飛船顯然很小,至少控製室相當狹小。我從沒機會看到過它的外觀。之前,我隻乘坐過月球穿梭機伊文傑琳和她的姐妹船加百列,那次我魯莽地接下了在月球上的任務,和其他人搭幫一起演出——我們的經理認為雜耍、走鋼絲和其他雜技也能在月球的六分之一個重力加速度下同樣出彩,要說道理也沒錯,但他沒有給我們排練的時間來適應低重力。我不得不利用了“受困旅行者法案”才得以回來,並且失去了我的行頭。

控製室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躺在三張抗荷椅中的一張上,忙著操作儀表,另一個人在別扭的姿勢下擰著一把螺絲刀。躺在椅子上的人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另一個人回過頭,看著有些擔憂。他對著我身後說道:“喬克怎麽了?”

達克的半個身子還在艙門外頭。“沒時間了!”他急促道,“你配平失去他的重量了嗎?”

“萊德,可以起飛嗎,塔台怎麽說?”

抗荷椅上的人懶洋洋地說道:“我每兩分鍾就計算一次。已拿到塔台的許可,再過四十——呃——七秒。”

“從椅子上起來!動作快點!時間不等人!”

萊德懶洋洋地從椅子上爬了起來,達克馬上坐了上去。另外一個人把我推進了副駕駛的椅子上,並在我胸前係上了安全帶。隨後,他轉身滑下了逃生管道,萊德跟在了他身後,卻又停了下來,抻著脖子調皮地說道:“請出示車票!”

“哦,媽的!”達克解開了安全帶,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兩張我們用來偷渡上船的證件,遞給了他。

“謝謝,”萊德回應道,“再見,一路平安,不多說了。”他輕快地消失了。我聽到空氣閘門被關上了,耳膜因此而鼓了一下。達克沒有回應他的告別,他的眼睛忙於注視各種計算機的按鍵,並做出了些調整。

“還有二十一秒,”他跟我說,“不會有倒數。確保你的胳膊保持在椅子內,全身放鬆。我們要去蜜月旅行了。”

我照他的要求做了。仿佛等了好幾個小時,才感受到了突然向上的加速度。最後我說道:“達克?”

“閉嘴!”

“隻有一個問題:我們去哪兒?”

“火星。”我看到他的大拇指按下了一個紅色的按鈕,緊接著就暈了過去。

[1] 第穀:此地名取自“第穀環形山”,月球正麵南半部一座醒目的大撞擊坑。——編者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編者注。)

[2] 恩裏科·卡魯索(Errico Caruso, 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書中人名如無標注,多為虛構。

[3] 理查德·伯比奇(Richard Burbage, 1567—1619),英國演員,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頂尖的莎翁劇演員之一。

[5] 亞力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 de Cuffe, 1914—2000),美國演員,有“影壇千麵人”之稱,曾在電影《仁心與冠冕》中一人分飾八角。

[6] 休伊·皮爾斯·朗(Huey Pierce Long Jr., 1893—1935),美國民主黨籍政治家,於1935年被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