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永七年(1527) 月二十日 雨

要說長井家兩兄弟那真是相當給力,尤其是弟弟日護,我現在才明白當年算是看走了眼,一直以為這小子盡管有點小壞,但本質上還是個勤奮向上安分守己的好少年,沒想到這廝骨子裏居然是個絕不輸給我的壞胚子。

在得知我把蜂須賀一家給招進門之後沒幾天,日護便跑了過來,連進門的寒暄都沒來得及寒就開門見山地跟我說,我們把長井長弘給弄掉吧。

長井長弘是守護代,也是日護他們一族,如果這人死了,那麽下一任守護極有可能就由日護的哥哥長井利隆擔任,而我,自然好處也少不了。

所以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然後開始做起了準備工作。

很快我就發現事情完全沒那麽簡單,作為美濃一國最具備實力的家臣,長井長弘顯然不可能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肯定得有盟友,有墊背,以至於在出事兒的時候幫自己一把。

換言之,如果我們要鏟除長井長弘,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把他身邊的那些可能對我們造成障礙的家夥清理幹淨。

但很快我又發現自己想得太美好了,因為長井長弘最大的盟友,並非是在他身邊,而是在他的背後,那便是土岐賴藝的哥哥,土岐政賴。

其實稍微用一下腦子就能知道,人都做上守護代了,跟守護大名的關係當然不一般了。

要想繞過土岐政賴把長井長弘幹掉,那是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沒有,所以我跟日護說,要不我們幹脆先把土岐政賴給做掉吧?

這是一個大膽的計劃,以至於日護都有些猶豫,想了半天,問我說,這能行麽?這跟你當初的計劃不同啊。

我卻反問他說,那你又知道我當初的計劃是什麽麽?

他愣了半天,問我,難道不是先清理那些和土岐政賴關係相近的家臣,將其孤立起來,等到周圍的人都倒得差不多了,最後再將這棵大樹連根拔起?

我搖了搖頭,摸了摸他那一抹小光頭,說,首先,人和人之間,關係近卻不代表關係好,就像土岐政賴,他和長井長弘等其他家臣的關係,雖說肯定是非常近的,但卻並不如你想的那麽好,對於長井長弘他們來講,土岐政賴確實是主公,但也可以不是主公,因為土岐賴藝還活著,隻要賴藝取代了他的哥哥,那麽這些人自然就會奉他做主公,別無他法,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在家中的地位當然就會比我們低,我們便能夠相對輕鬆主動地搞定他們,換言之,我們與其走消滅一大群孤立一小個的路線,還不如用消滅一小個,孤立一大群的辦法。

日護聽完,眼神裏閃爍著無限的崇拜,但臉上仍然有一絲困惑。

我說你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自家兄弟,不要客氣。

“師兄,你剛才說了‘首先’,那麽是不是還有其次?”

“其次,說起來我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原定計劃,我的計劃隻有一個:但凡礙事的,就要一律清除。”

就這樣,我們最終決定先對土岐政賴下手。

土岐政賴跟他弟弟基本屬於同一類人,盡管在當初的戰爭裏他是獲勝的一方,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一代明君或是智勇兼備的高手,說穿了純粹就是一個腦殘打贏了另一個比自己更腦殘的腦殘。

總而言之,在我看來,搞掉這個土岐政賴,其實並非是什麽難事兒。

今年過完年不久,我把蜂須賀正利給找了過來。

“你去一趟川手城,在附近的村莊城鎮上散播謠言,就說土岐政賴要對自己的親弟弟土岐賴藝下手。”

三天後,正利非常高效率地回來了,跟我說一切都搞定了,現在整個川手城下不管是酒館還是廁所,隻要人碰上人,嘮嗑的主題無不都是土岐家兩兄弟要自相殘殺。

又過來了大概十來天,土岐賴藝派了人過來找我,說是請去鷺山城一敘。

“不知為何,我兄長說是有要事找我,但我根本就不想見他,所以要不你代替我,去一趟川手城,當一回使者?”他問我道。

我知道,這是謠言起了效果。

土岐政賴生怕自己的弟弟起疑心鬧將起來,所以這才要請他過去好言安撫。

而土岐賴藝整天窩在鷺山城裏畫老鷹,估計也不知道有這麽一檔子事兒,所以這才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想讓我代他走一回。

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經知道了這事,生怕自己去了川手城之後被當場砍殺,這才不敢自己去的。

但無論是哪一種我都無所謂,因為都是計算之內的事情。況且,我也正打算去會一會那位傳說中的土岐政賴大人。

對於我的到來,土岐政賴似乎並不怎麽歡迎。他甚至都沒有讓我進川手城的大殿,而是叫我在殿外的一處白砂地上坐著等待。

所謂白砂地,就是鋪著一層白砂的黃土地,一般讓有罪之人或是待罪之人跪在那潔白的砂子上麵,然後等待官老爺的宣判。

這等於就是說他們把我當成了犯人,想用這種手段來給我一個下馬威。

在跪坐了很久一段時間之後,土岐政賴才在家臣的左擁右護下,緩緩地踏著方步走了出來。

他似乎是抱定了一種要讓我難堪的信念,用極為輕蔑的眼光掃了我一眼之後,開口說道:“讓你在這白砂地上跪候,是不是覺得有什麽不合適?”

我笑著搖了搖頭:“既然這是美濃大人您的安排,在下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哈哈哈。”他擺出了一副自以為相當豪爽的笑容,“像你這樣的油販子,能夠在這川手城的白砂地上跪著,已經算是一種榮幸了。”

“可是…在下並非是油販啊…”我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和語氣看上去聽上去顯得足夠蒼白無力。

“哼哼,莫非你不知道麽,你就是作為一介油販,被我叫道這城裏來的。”似乎是覺得我一副懦弱好欺負的樣子,他愈發得意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啊。”我點了點頭,“那麽,您要多少?”

“什麽要多少?”

“油啊,您找我過來不就是想要油麽?沒事,要多少您盡管開口,我一定如數滿足,而且我家的油質量好,吃多少都不會拉肚子。”

土岐政賴一拍坐墊:“誰要買油了?!”

“您把一個賣油的叫進城來,不為了買油,難不成還是為了買米?”

圍在他身旁的家臣們發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

土岐政賴臉上顯然有些掛不住,可又不知道該怎麽回我。

“西村勘九郎!”突然,一聲怒喝響了起來。我抬眼望去,原來是長井長弘。

我知道,他這是給主子兩肋插刀來了。

“您叫我西村勘九郎?”

“怎麽了?你可不就是叫這個麽?”

“長井大人說得倒是不錯,隻不過您知道麽,當在下叫西村勘九郎的時候,身份便是土岐賴藝大人派過來的使者。”

“那又如何?”

“既然您叫我西村勘九郎,那就說明您把我當成了賴藝大人那邊來的使者,既然您認可了我使者的身份,卻又讓我在這白砂地上像犯人一般苦苦等了半天,那豈不是不把我家主公土岐賴藝大人放在眼裏?看來,這兩天流傳的政賴大人要對自己親弟弟下手的傳聞,還真是確有其事呢。”

土岐政賴一聽這話就急了:“沒有,你這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這不是從哪裏聽來的問題,現在在下遭到的這種待遇,已經足以證明這傳聞的真偽了。”

政賴不由地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誤會,這都是誤會,你叫西村是吧?裏麵請。”

就這樣,我被迎進了殿內。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簡單許多了。

土岐政賴跟我說,他其實是挺喜歡這個弟弟的,從小就喜歡,要不是當年發生了互相奪權這種不愉快的事情,估計現在哥倆應該共處一城過著其樂融融的小日子呢。

我說你們哥倆之間的戰爭早就分出了勝負,這些年來土岐賴藝的日子你也不是沒看到,那麽安安分分的一孩子,整天都在鷺山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蹲家裏看書畫畫,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為什麽突然就又想弄死他了?

此言一出土岐政賴連呼冤枉,說自己真的是根本就沒有任何想弄死自己弟弟的打算,也別說弄死了,事實上壓根就沒打算跟他發生一丁半點的關係,隻要他肯在鷺山城裏過安生日子,那麽這輩子都可以不相見。

於是我連忙強調,說我們家賴藝大人的安分守己的級別已經跟他畫老鷹的水平保持在了同一高度,隻要政賴大人您不去對他做什麽,那麽我可以保證,這輩子他基本上就不會再出鷺山城了。

土岐政賴聽了之後也非常斬釘截鐵地表示稱,隻要自己的弟弟安分守己,那作為守護大名的哥哥,不光能保他一生平安,還能讓他一輩子富貴。

就此,雙方達成了基本協議:一個保證不折騰,一個保證好生伺候著。

會見圓滿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