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陛下的仆人
你可以用分數或簡單的比例法算個清楚,
但嘀嘟當和嘀嘟嘀用的是不同的法子。
你可以搓,可以翻,也可以編,直到罷手,
但波爾溫和溫爾波走的是不同的路子![45]
大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個月,雨中的兵營裏有三萬士兵,幾千頭駱駝、大象、馬匹、閹牛和騾子。他們全都集中在一個名叫拉瓦爾品第[46]的地方,等待印度總督的檢閱。他要接待阿富汗埃米爾[47]的來訪——接待一個野蠻國家的野蠻君王。這位埃米爾隨身帶了一支八百人馬的衛隊,那些來自中亞背後某個地方的野蠻人和野蠻馬,此生從來不曾見過兵營和火車頭。每天夜間,那八百匹馬中,必定有一小群掙脫拴後蹄的繩子,在黑暗中踩著泥漿,在營地裏來回亂躥。要不就是有駱駝掙斷韁繩,到處亂跑,絆倒在支帳篷的繩索上。你可以想象,對於想睡上一覺的人來說,這種事情令人愉快到了何等的程度。我支帳篷的地方離駱駝營地很遠,原以為會太平無事,不料一天夜裏,一個士兵冷不防地把腦袋伸進來,大聲喊叫:“出來,快!他們來了!我的帳篷已經完啦!”
我知道“他們”是誰,所以立馬穿上靴子和雨衣,躥到外麵的爛泥裏。我的小獵狐犬維克森,從帳篷另一頭躥了出去。隻聽得一陣稀裏嘩啦、呼嚕嚕、咕嘟嘟的聲音,便看見支帳篷的杆子折了,帳篷癟進去,像個發瘋的幽靈似的跳起舞來。一匹駱駝一頭撞進了我的帳篷裏。我渾身濕漉漉的,很生氣,可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完了我就往前跑,因為我不知道還有多少駱駝掙脫了繩子。我蹚著泥濘,沒多久,就跑出了營地的視野。
最後我絆倒在一門炮的尾端,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炮兵兵營附近,這兒是夜間堆放加農炮的地方。我不想淋著毛毛雨在黑暗中蹚著水亂跑,就把雨衣擱在一門炮的炮口上,找了兩三根炮管通條,支成一個簡易小棚子,靠著另外一門炮的尾部躺了下來,也不知道維克森去哪兒了,我自己又身在何處。
我正準備入睡,卻聽見叮叮當當一陣挽具的響聲和一聲咕嚕,一頭騾子抖動著濕耳朵從我旁邊跑了過去。他隸屬於一個螺式炮炮兵連,因為我聽見他的鞍墊上鐵皮條、鐵環、鐵鏈等什物丁零哐啷地在響。螺式炮是一種微型炮,分成兩大件,使用的時候螺合在一起。這種炮可以運到大山裏去,隻要是騾子能找到路的地方都可以去,所以,在多山的國家作戰時非常有用。
騾子後麵跟著一頭駱駝,他大而柔軟的腳在泥濘中吱吱地打滑,他的脖子一前一後地晃悠著,就像一隻離群的母雞。幸好我從本地人那兒學到了足夠多的獸語——當然,不是野獸的語言,而是兵營牲口的語言——所以聽得懂他在說什麽。
他一定就是撲進我帳篷的那頭駱駝,因為他對騾子喊道:“我該怎麽辦哪?我該去哪兒呢?我跟一個飄舞的白色東西幹了一仗,它拿起一根棍子,打在了我的脖子上(那是我折斷的帳篷杆子,聽說這麽回事我很高興)。我們該繼續往前跑嗎?”
“哦,原來是你啊。”騾子說,“大鬧營地的,是你和你的朋友們吧?好得很。明天早晨,你們會為此挨一頓揍的。不過,現在我就可以先賒給你幾下子。”
我聽見挽具叮叮當當一陣響,騾子後退幾步,對著駱駝的肋骨咚咚就是兩腳,聲音像打鼓。“下回你就會變聰明些了,”他說,“不會大晚上闖進騾子的炮兵連,亂叫‘遭賊啦!失火啦!’,你給我坐下,別晃悠你那愚蠢的脖子。”
駱駝按照駱駝的方式,像一根兩腳尺子[48]一樣彎起身子,坐在地上嗚咽起來。黑暗中響起有規律的蹄子踢踏聲,一匹高大的軍馬慢跑著過來了,步子平穩得好像在接受檢閱似的。他跳過一門炮的尾部,在騾子近前落了地。
“真丟人現眼。”他噴著鼻息,說道,“那些駱駝又一次鬧哄哄地穿過我們的營地,已經是這個禮拜的第三次了。晚上不讓一匹馬睡覺,白天他怎麽有精神呢?誰在這兒?”
“我是第一螺式炮炮兵連二號炮的炮後膛騾子,”騾子說,“另一位是你的一個朋友。我也是被他吵醒的。你是誰?”
“槍騎兵團九營E連十五排迪克·坎利夫的坐騎。站過去點兒。”
“哦,請原諒。”騾子說,“天太黑,看不清楚。這些駱駝不是太讓人討厭了嗎?我從營地裏走出來,是想在這兒清靜一會兒。”
“我的老爺們,”駱駝謙卑地說,“晚上我們做了噩夢,我們害怕得很。我隻不過是第三十九本地步兵團的一匹輜重駱駝,我沒有你們那麽勇敢,我的老爺們。”
“那你幹嗎不好好地待著,給三十九本地步兵團運送輜重物品,卻要在兵營裏亂跑?”騾子說。
“那些夢太可怕了,”駱駝說,“對不起。你們聽!那是什麽聲音?我們要不要再奔跑?”
“坐下,”騾子說,“否則,你那幾條細棍子一樣的長腿會在炮中間卡斷的。”他豎起一隻耳朵,聽了聽。“是閹牛!”他說,“拉炮的閹牛。要我說,你和你的朋友們已經把整個兵營都吵醒了。能把拉炮的閹牛也驚動起來,動靜可真不小呢。”
我聽見鐵鏈子在地上拖的聲音,一對同軛的大塊頭閹牛,繃著臉,並肩走了過來。在大象不肯再靠近火線的時候,人們就讓這種閹牛拉著沉重的攻城炮上去。接著又來了一頭炮兵連的騾子,他著急得要命地喊叫著“比利”,差一點踩到鐵鏈子上。
“這一位是我們新招募來的,”老騾子對軍馬說,“他在找我。這兒哪,小夥子,別再尖叫了。還沒有誰被黑夜弄傷過呢。”
那一對拉炮的閹牛一起躺下,開始咀嚼反芻的食物;年輕騾子則向比利依偎過來。
“有東西!”他說,“好可怕好恐怖哦,比利!我們睡著的時候,它們闖進營地裏來了。你覺得他們會殺死我們嗎?”
“我有一個超棒的念頭,就是想漂漂亮亮地踹你一腳,”比利說,“想想看,一頭身高十四手寬[49]的騾子,受過訓練,居然在這位紳士麵前,丟炮兵連的臉!”
“跟他好好說,好好說。”軍馬說道,“別忘了,開頭的時候都是這樣的。我第一次見到人時掉頭就跑(那是在澳洲,我三歲),跑了半天沒停步。要是我看見的是一頭駱駝,說不定直到現在還沒停下來呢。”
派到印度來的英國騎兵**的戰馬,幾乎都來自澳洲,並且由騎兵自己馴養和訓練。
“這話倒不假,”比利說,“別再發抖了,小夥子。他們頭一回把帶鏈子的全套挽具放到我背上的時候,我用前腿站著,揚起後腿,把它們全蹬掉了。當時我並不懂得真正的踢腿學問,可炮兵連的人說,他們還從來不曾見過我這樣的呢。”
“可那並不是挽具,也不是什麽叮當響的物件,”年輕騾子說,“你知道我如今已不在乎那些了,比利。是樹一樣的東西,它們在營地裏一上一下地撲騰,還噗噗地響。我腦袋上的繩子[50]斷了,找不到我的馭手,也找不到你,比利。所以,我就和——和這兩位紳士一起跑出來了。”
“哼!”比利說,“我一聽說駱駝鬆開了,就自顧自跑了出來。一個炮兵連——嗯,一頭馱螺式炮的騾子,居然把拉炮的閹牛稱作紳士,肯定是嚇得不輕,腦子出問題了。那邊地上坐著的兩位老弟,你們究竟是誰?”
兩頭拉炮的閹牛卷動舌頭嚼著反芻的食物,齊聲答道:“大炮連一號大炮第七軛公牛。駱駝來的時候我們正熟睡著,被他踩了以後我們就起身走開了。安安靜靜地躺在爛泥裏,也比待在墊草上被打擾的好。並沒什麽可怕的事,這話我們對你的這一位朋友說過;但他知道得太多,有另外的想法。哇!”
他們繼續咀嚼。
“那是出於恐懼,”比利說,“拉炮的閹牛在笑你呢。希望你喜歡,小青年。”
年輕騾子的牙齒喀嘣喀嘣響,我聽到他好像在說不怕天底下任何一頭強壯的老閹牛什麽的。但那一對閹牛隻是哢嗒一聲,互相碰了一下牛角,然後隻管繼續咀嚼。
“別剛害怕過現在又生氣,這是最最懦夫的表現,”軍馬說,“我想,無論是誰,因為在夜裏看到自己不了解的東西,受了驚嚇,都是可以諒解的。我們四百五十匹軍馬,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弄斷拴馬樁。沒別的,就因為一匹新招募來的軍馬,老給我們講澳洲家鄉鞭蛇的故事。最後弄得我們見到腦袋上的繩子沒係住的那一頭,也會害怕得要死。”
“在營地的時候樣樣都好,”比利說,“逢到有一兩天沒出去溜達的時候,我自己也並非不屑於亂躥一下,權當尋個樂子。對了,你當差的時候做些什麽呢?”
“哦,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軍馬說,“我當差時,迪克·坎利夫在我背上,膝頭夾緊我。我隻須留神看好腳落下去的地方,後腿始終穩穩地支著身子,靈敏地跟著韁繩動。”
“什麽是靈敏地跟著韁繩動?”年輕騾子問。
“以澳洲人煙稀少的腹地的藍桉[51]的名義,我問你,”軍馬噴了個響鼻,“你的意思是說,他們沒教過你當差的時候靈敏地跟著韁繩動?脖子上韁繩一緊,你得馬上就能原地轉身,否則要你來幹嗎?對於你身上的人,這意味著生與死,當然對於你自己也意味著生與死。感覺到脖子上韁繩一動,就要立刻用後腿支著身體轉身。如果沒有回轉的空間,那就身體稍稍往後仰一仰,靠後腿站著繞過來。這就是靈敏地跟著韁繩動。”
“沒教過我們這一招,”騾子比利生硬地說,“隻教過我們服從前頭的人:他叫齊步走就齊步走,他叫插進隊伍就插進隊伍。依我看,結果都一樣。當個差,何必搞這一套花式,還要後腿站立,肯定對你的跗關節很不好,你幹的是什麽活兒呢?”
“這要看情況了,”軍馬說,“一般說來,我得跑到一大堆多毛的、拿著刀大喊大叫的人中間去。他們的刀很長很亮,比隨軍獸醫的刀還要凶。我得留神讓迪克的靴子剛好碰到旁邊人的靴子,又不把它擠壞了。我的右眼能夠看到迪克的長矛在右邊時,我就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迪克和我很忙時,我們對麵的人或馬就……我可不願意像他們一樣。”
“刀子不傷人嗎?”年輕騾子說。
“嗯,有一回我的胸部挨了一刀,但那不是迪克的錯……”
“要是我受了傷,我會很在意是誰的錯!”年輕騾子說。
“那是必須的,”軍馬說,“如果你不信任你背上的人,你也可以立刻跑開啊。我們有些馬就是這樣做的,我並不責怪他們。剛才我說過,那不是迪克的錯。當時那人躺在地上,我拉長身子想跨過去不踩到他,他卻向上一挺刀,砍我。下一回,我要是不得不從一個躺著的人身上過去,我會踩他,狠狠地踩。”
“哼!”比利說,“這些事聽上去很蠢。刀子在任何時候都是惡劣的東西。該幹的正經事情,是馱著一副兩邊平衡的鞍子去爬山,靠四條腿和兩隻耳朵,一路向上攀,向上爬,扭動身體蜿蜒前進,最後來到眾人上方幾百英尺高的岩架上,那種地方隻容得下你的蹄子。然後就一動不動地站著,保持安靜——決不要叫人牽住你的頭,小青年——在組裝一門炮的時候,保持安靜。然後看著那些小罌粟殼子掉到下麵很遠的樹冠中間去。”
“你絆倒過嗎?”軍馬問。
“俗話說,如果騾子也絆倒,你就能撕裂母雞的耳朵了,”比利說,“有時候,如果鞍子上的東西沒放好,一頭騾子也許會向一側翻倒,但這種事兒很少見。真希望能讓你看一看我們是怎麽當差的。很漂亮的活兒喲。呃,我花了三年時間才弄明白人類的意思。這件事裏麵的學問就是,決不要把自己的身形露出到空中輪廓線上方,因為,你露出來了,就有可能挨槍子兒。記住這一點,小青年。永遠盡量隱蔽自己,哪怕為此要偏離路線一英裏。碰到要這樣爬山的時候,在炮兵連我領頭。”
“還沒機會跑進開火的人中間,就挨了槍子兒!”軍馬說,苦苦地思索著,“我受不了這個。我要衝鋒——和迪克一起。”
“哦,不,用不著你幹的。你知道,大炮一到位,他們就把裝填的活兒全幹了[52]。那是有學問的,而且幹得幹淨利落。至於說刀——呸!”
輜重駱駝已經來來回回晃悠腦袋好半天了,他急著要從旁插一句話。這會兒我聽到他開口了,他清了清嗓子,緊張地說:
“我……我……我打過仗的,但不是用那種爬山的方式或那種奔跑的方式。”
“沒錯。既然你提起這話兒,”比利說,“我看你還真不像天生就是爬山或者奔跑的材料——不太像。嗯,你是什麽方式呢,老草包?”
“恰當的方式,”駱駝說,“我們全都坐下……”
“哦,我的護臀甲和護胸鏡喲!”軍馬壓低嗓門說道,“坐下!”
“我們坐下——總共有一百頭呢,”駱駝繼續往下說,“圍成一個大正方形。人類把我們的鞍具和馱子堆放在正方形外麵,隔著我們的背向外麵開火;人類就這樣幹,從正方形的每一邊向外開火。”
“什麽樣的人?走過來的隨便哪一個人嗎?”軍馬說,“在騎術學校,他們教我們躺下,讓我們的主人隔著我們開火,但這樣做我信得過的人隻有迪克·坎利夫一個。這樣做會蹭到我的肚帶,弄得我很癢;而且腦袋垂到地上我就看不見了。”
“隔著你開火的是什麽人又有什麽關係呢?”駱駝說,“旁邊有許多的人,許多別的駱駝,還有許多煙霧。那種時候我不害怕。我安靜地站在那兒等著。”
“可是你卻晚上做噩夢,”比利說,“攪得營地裏雞犬不寧。得啦,得啦!在我躺倒之前,別說什麽坐下來讓人隔著我開火之類的屁話。我的腳後跟有話兒,先得跟那人的腦袋說說呢。你們大家聽說過坐著挨打這麽可怕的事情嗎?”
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一頭拉炮的閹牛抬起他的大腦袋,說道:“這其實是很愚蠢的。隻有一種打仗的方式。”
“哦,請繼續,”比利說,“別在意我。我估摸著,你們這些家夥是用尾巴站著打仗的吧?”
“隻有一種方式,”兩頭閹牛齊聲說道(他們一定是雙胞胎),“這方法就是,雙尾巴吹喇叭後,把我們全體二十軛的閹牛全套在那尊大炮上。”[53]
“雙尾巴為什麽吹喇叭呢?”年輕騾子問。
“表示他不會再靠近另一方的煙霧半步。雙尾巴是個大懦夫。然後,我們就一起使勁兒拉那尊大炮——嘿呀——呼啦!嘿呀!呼啦!我們不像貓那樣爬,也不像小牛一樣奔跑。我們穿過平坦的平原,二十軛的閹牛一起拉,直到從軛上卸下來。我們去吃草,那些大炮就隔著平原,對一個圍著泥土城牆的城鎮說話,城牆就坍下去幾塊,塵霧騰起來,仿佛許多牛在奔回家一樣。”
“哦!你們選那種時候吃草?”年輕騾子問。
“那種時候或者另外隨便什麽時候。吃東西總是好事。我們一直吃到又被套上軛為止,再把大炮拉回到雙尾巴等著的地方。有時候,城裏麵也有大炮說話回敬我們,我們有些牛被殺死了,那樣一來,活下來的就有格外多的草可以吃。這是命。但再怎麽說,雙尾巴是個大懦夫。這就是合適的打仗方式。我們兄弟倆是從哈布爾[54]來的。我們的父親是一頭獻給濕婆神的公牛。我們說過的。”
“嗯,今晚我肯定學到了些東西,”軍馬說,“二位螺式炮炮兵連的紳士,如果大炮在轟你們,雙尾巴在你們後方,你們還有心情吃東西嗎?”
“那就等於是說,我們有心情坐下來,讓人類伸開手腳趴在我們大家身上;或者等於是說,我們很想跑到拿著刀子的人群中間去。我從來沒聽到過這種屁話。給我一座大山的岩架、一馱兩邊平衡的物品、一個可以信任的馭手,再讓我自個兒挑選路線,我就是你的騾子。別的事情——免談!”比利說,跺了一下腳。
“當然,”軍馬說,“每一種動物生來都是不一樣的。我十分清楚,你們家族,就你的父係方麵來說,對於許多許多事情是不能理解的。”
“別惦記著我們家族的父係,”比利生氣地說,因為每一頭騾子都討厭別人提醒自己父親是驢子,“我父親是一位南方的紳士,他能把他碰到的每一匹馬推倒,用牙齒和蹄子把他們撕成碎片。記住這一點,你這匹大個子棕色澳洲野馬!”
說人家是澳洲野馬,就等於說他是沒有任何教養、野性未馴的馬。想象一下,如果一匹拉車的馬稱呼蘇諾爾[55]“老廢物”,她會是什麽感覺,你就能想象出那匹澳洲馬當時的感受。我看得見他的眼白在黑暗中閃著光。
“聽著,你這頭進口的馬拉加[56]公驢的兒子,”他咬牙切齒地說,“我要讓你知道,在母係方麵,我和墨爾本杯獎獲得者卡爾賓有親戚關係。在我們家鄉,我們可不習慣讓那些鸚鵡嘴巴豬腦袋的騾子糟踐,管他什麽裝備著玩具氣槍玩具射豆槍的炮兵連。你準備好了嗎?”
“你就抬起前蹄子來吧!”比利尖叫著說。他們倆麵對著麵,都用後腿直立起來。我正等著看一場激戰,卻聽見黑暗中一個咕咕嚕嚕的聲音從左邊傳來,喊道:“孩子們,你們在那邊打什麽架呀?安靜些。”
兩頭畜生憎惡地噴了個響鼻,前腿落了地;因為無論是馬還是騾子,聽到大象的聲音都受不了。
“是雙尾巴!”軍馬說,“我吃不消他。兩頭各有一條尾巴,這不公平!”
“你說出了我的感覺,”比利說,湊到軍馬跟前,合成了一夥兒,“在某些方麵,我們很相像哦。”
“我估摸著,這些地方是從我們的母係方麵遺傳來的,”軍馬說,“為那點雞毛蒜皮爭吵真不值。嗨!雙尾巴,你被拴著嗎?”
“是啊,”雙尾巴說,從他的長鼻子裏發出一陣笑聲,“我被拴在樁子上過夜。剛才你們兩個家夥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不過,你們不用害怕。我不會過去。”
駱駝和兩頭閹牛聲音不怎麽響地說道:“害怕雙尾巴——簡直是屁話!”兩頭閹牛又接著說道,“真不好意思這樣說你,但這是實話。雙尾巴,大炮開火的時候,你幹嗎要害怕?”
“嗯,”雙尾巴一邊說,一邊用一條後腿蹭了蹭另一條後腿,那模樣恰如一個小男孩在朗誦一首詩,“我不十分清楚你們是否會理解。”
“我們不理解,但是我們得拉那些炮。”兩頭閹牛說。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十分勇敢,比你們自己想象的還要勇敢得多。但我就不一樣了。幾天前,我們炮兵連的上尉說我是個跟不上時代的厚皮動物。”
“我猜,那也是一種打仗方式?”正在重新振作精神的比利說道。
“當然,你們不明白那個稱呼的意思,我卻明白。那意思就是說我非驢非馬、不好不壞,我的情形正是如此。在我的腦海裏,我能看見炮彈爆炸時會發生的事,你們閹牛不能。”
“我能,”軍馬說,“至少能看到一點兒。我不讓自己想它。”
“我能看到的比你多,而且我思考。我知道,我得好好照顧自己;我知道,如果我病倒了,沒有人知道怎樣治好我的病。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是停發我的馭手的薪水,直到我病好為止,而我是不能信賴我的馭手的。”
“啊!”軍馬說,“這麽一解釋就明白了。我是可以信賴迪克的。”
“就算你把一個團的迪克放到我背上,也不能讓我感覺好些。不舒服的滋味我已經嚐夠了,但還不夠讓我不管不顧地生活下去。”
“我們聽不明白。”兩頭閹牛說。
“我知道你們聽不明白。剛才的話不是說給你們聽的。你們不知道血是什麽。”
“我們知道,”兩頭閹牛說,“是紅色的東西,會滲進地麵,還有腥味兒。”
軍馬踢了一踢,躍了一躍,噴了個響鼻。
“別說出來,”他說,“我已經聞到那味兒了,放在心裏想就行啦。我聞到那味兒就想奔跑——當迪克在我背上的時候。”
“但是這兒並沒有血,”駱駝和兩頭閹牛說,“你幹嗎犯傻?”
“血是髒東西,”比利說,“我不想奔跑,也不想聊它。”
“你們瞧,我說對了吧!”雙尾巴說,搖搖尾巴算是解釋。
“沒錯。是啊,今夜我們一直在這兒呀。”兩頭閹牛說[57]。
雙尾巴一個勁兒地跺腳,直跺得腳上的鈴鐺叮叮當當響起來:“啊,這話我不是說給你們聽的。你們不能在腦海裏看見東西。”
“是的。我們用四隻眼睛看東西,”兩頭閹牛說,“我們直視前方。”
“我要是能直視前方,其餘什麽也看不到,就根本用不著你們去拉大炮了。要是我像我們上尉那樣——開火之前他能在腦海裏看見東西,渾身直打哆嗦,但他知道得太多,沒法逃跑——要是我像他那樣,拉大炮的活兒我就能照幹不誤了。但我要是有那麽聰明,就決不會到這地方來。我會像從前那樣,在森林裏稱王,大白天一半時間睡覺,高興了就去洗個澡。我已經有一個月沒好好洗一回澡啦。”
“這一切聽起來很美,”比利說,“但是說上一長串好聽的,並不能讓事情好起來。”
“噓!”軍馬說,“我想,我弄明白雙尾巴的意思了。”
“一分鍾後你會更明白的,”雙尾巴生氣地說,“現在你們給我說說,你們幹嗎不喜歡這個!”
他拔直嗓門,像喇叭似的狂吼起來。
“別叫了!”比利和軍馬齊聲說。我聽得出他們在頓足、發抖。大象的吼叫聲總是很難聽的,尤其在漆黑的夜裏。
“我不會停的,”雙尾巴說,“請你們解釋一下,行不行?呃啊!嗚!呃啊!嗚啊!”可是接著他突然停止了吼叫,我聽見黑暗中有一種輕輕的嗚咽聲,知道維克森終於找到了我。她和我一樣,知道天底下如果有一樣東西大象比別的動物更害怕,那就是一隻吠叫的小狗。所以她停止嗚咽,去欺侮拴在樁子上的雙尾巴,繞著他的腳狂吠。雙尾巴把腳移來移去,吱吱地尖叫著。“走開,小狗!”他說,“別嗅我的腳踝,再嗅我踢你啦。好小狗,友好的小狗狗……不聽是不是!回家去,你這隻吵死人的小畜生!哦,怎麽沒有誰把她弄走?過一分鍾她就要咬我了。”
“我看哪,”比利對軍馬說,“我們的朋友雙尾巴好像什麽都害怕。噯,要是我在閱兵場上每踢一條狗就能飽飽地吃一頓,我該差不多像雙尾巴一樣胖了。”
我呼哨一聲,維克森立刻跑到了我跟前。她渾身汙泥,舔著我的鼻子,跟我講了半天她怎樣在營地裏到處找我。我從來不讓她知道我懂獸語,否則的話,什麽放肆的事情她都幹得出來。我索性把她藏在胸前,扣上了大衣扣子。雙尾巴把腳移來移去,跺著地,低低地咆哮著自言自語。
“怪事!真是怪事!”他說,“我們家族總是遇到怪事。噯,那隻肮髒的小畜生去哪兒啦?”
我聽見他用長鼻子探來探去。
“好像我們各自都會在不同的方麵受到襲擾,”他接著說道,從長鼻子裏噴著氣,“唷,剛才我大吼大叫,讓各位先生受驚了。”
“確切地說,不是受驚,”軍馬說,“隻是讓我覺得,本該放馬鞍子的地方好像叮滿了大黃蜂。別再那樣叫了。”
“我會受一隻小狗的驚嚇,這隻駱駝呢,總是夜裏做噩夢,嚇得不輕。”
“很幸運,我們不必全都用同樣的方式打仗。”軍馬說。
“我想知道的是,”年輕騾子開言道,他已經沉默好長時間了,“我想知道的是,我們究竟為什麽必須打仗。”
“因為他們吩咐我們去打仗。”軍馬說,很不屑地噴了個響鼻。
“是命令。”騾子比利說,他的牙齒嘎嘣響了一下。
“呼啃嗨!”(這是命令!)駱駝說,喉嚨裏咯地一響。雙尾巴和兩頭閹牛重複道:“呼啃嗨!”
“沒錯,但命令是誰發出來的呢?”新招募的騾子問道。
“走在你前頭的人。”“坐在你背上的人。”“牽韁繩的人。”“揪你尾巴的人。”比利、軍馬、駱駝、兩頭閹牛一個接一個地答道。
“但是,誰給那些人下命令呢?”
“你問得太多了,小青年,”比利說,“這是找踢的一個方式。你隻要服從前頭的那個人就行了,什麽也不要問。”
“他說得很對,”雙尾巴說,“我不能時時事事都服從,因為我非驢非馬,不好不壞。但比利說得對。服從身旁下命令的人,否則你就會使整個炮兵連停下來,還要挨一頓暴揍。”
兩頭拉炮的閹牛起身要走了。“快天亮了,”他們說,“我們要回營地去啦。沒錯,我們隻能用眼睛看東西,而且不是很聰明。不過,今夜沒有害怕過的動物隻有我們倆。晚安,你們這些勇敢的動物。”
沒有誰答腔。為了轉移話題,軍馬說道:“那隻小狗去哪兒了?有狗在,就意味著附近有人。”
“我在這兒,”維克森吠道,“和一個人一起,在大炮的尾部下麵。你這個莽撞的大獸、死笨的駱駝,你掀翻了我們的帳篷。我的主人可是很生氣喲。”
“唷!”兩頭閹牛說,“他一定是個白人!”
“當然囉,”維克森說,“難不成你以為,照料我的是一個黑人閹牛馭手?”
“呼哇!嗚哇!哇!”兩頭閹牛說,“我們趕快走。”
他們在泥濘裏使勁兒往前衝,使勁兒折騰著想把他們的牛軛抽出來,它卡在一輛彈藥車的車轅上了。
“得啦,你們已經盡了力,”比利安安靜靜地說,“別再拚命啦。天亮之前你們掛在那兒動不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兩頭閹牛一下子噝噝地噴起鼻息來,噴了好長時間,隻有印度牛才這樣噴。他們惡狠狠地咕嚕著,推呀,擠呀,向旁邊拽呀,跺腳,打滑,差一點摔倒在泥濘裏。
“再過一分鍾你們就會把脖子擰斷,”軍馬說,“白人又怎麽啦,幹嗎這麽怕他們?我就跟他們住在一起。”
“他們……吃……我們!拉呀!”靠這一邊的閹牛說。牛軛嘣的一聲折斷了,他們倆笨笨地一同脫了身。
以前我一直弄不明白,印度牛那麽怕英國人,究竟是什麽緣故,原來是因為我們吃牛的肉。牛肉這東西,牛的馭手是碰也不碰的——吃牛肉這件事,牛當然不喜歡。
“願我腳上的鏈子抽到我自己!有誰想得到,那樣兩個大塊頭,居然有可能會掉腦袋?”比利說。
“沒關係的啦。我要去看看那個人。我知道,大多數白人的口袋裏是有東西的。”軍馬說。
“那我要先走一步了。我自個兒說不上怎麽喜歡他們。另外,沒地方睡覺的白人多半是竊賊,我背上有許多政府的財物呢。來吧,小青年,我們回自己的營地去。晚安,澳洲佬!明天閱兵場上見,會見到的。晚安,老草包!想辦法控製住自己的情感,好不好?晚安,雙尾巴!明天閱兵場上,你如果從我們身邊經過,請不要喇叭似的叫。那會破壞我們的隊形。”
騾子比利大搖大擺,擺出一副老兵的派頭,一瘸一拐,踩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這時軍馬把腦袋拱到了我胸前。我給了他幾塊餅幹,而維克森是一隻最愛逞能的小狗,她對他撒了些無關緊要的謊,胡吹什麽她和我養了好幾十匹馬。
“明天我要乘著狗車去閱兵場,”她說,“你會在什麽位置?”
“在第二騎兵中隊的左手。我們整個馬隊的行進速度會由我來控製,小太太,”他彬彬有禮地說,“現在我得回到迪克身邊去了。我的尾巴上全是泥,他得辛辛苦苦幹兩個小時,把我打扮好,準備接受檢閱。”
全體三萬人參加的大閱兵在那天下午舉行。維克森和我有一個不錯的位置,離總督和阿富汗的埃米爾很近。埃米爾戴著一頂高高的、俄國阿斯特拉罕黑色卷毛羔羊毛的帽子,它的中央嵌著一顆很大的鑽石之星。檢閱的第一部分在大太陽底下進行,步兵團走過去,士兵們的腿一浪挨著一浪,整齊劃一,手中的槍支排成一條線,看得我們眼花繚亂。然後騎兵過來了,他們以漂亮的騎兵慢步跑動作,踏著“邦尼·鄧迪”的節奏[58]。維克森坐在她的狗車裏,豎起了耳朵。第二槍騎兵中隊快速通過,昨夜那匹軍馬就在其中。他的尾巴像絹絲紡綢,腦袋彎下去貼著胸,一隻耳朵朝前,一隻耳朵朝後;他的腿像流暢的華爾茲音樂一樣邁動著,控製著整個騎兵中隊的行進速度。接著過來的是一門門大炮,我看見雙尾巴和另外兩頭大象齊頭並進,並排套在一門發射四十磅重的炮彈的攻城炮上。他們後麵跟著二十對同軛閹牛,其中第七對閹牛的牛軛是新的,那兩個家夥的動作顯得有些僵硬和疲憊。最後過來的是螺式炮,瞧騾子比利那副派頭,仿佛是他在指揮整支軍隊似的;他的挽具上了油,擦得亮光閃閃。我在眾人之中特立獨行,為騾子比利喝了一聲彩;但他目視前方,絲毫也沒有左顧右盼。
又開始下起雨來。有一會兒,水汽蒙蒙,看不清軍隊在做什麽。他們已經在平原上圍成一個巨大的半圓,正在鋪展開來,排成一條直線。直線越來越長,最後,從左翼到右翼,足有四分之三英裏,形成了一道厚厚的由人、馬和大炮構成的牆。隨後,這道牆向著總督和埃米爾徑直移動過來。隨著它越來越近,大地開始顫抖,就像蒸汽發動機迅速運轉時輪船的甲板會顫動一樣。
除非你親臨現場,你絕對無法想象,這支軍隊穩如泰山一般壓過來時,觀眾們感受到了一種多麽震魂攝魄的氣勢——即使他們知道這是在閱兵。我向埃米爾望過去。在這之前,他一直不動聲色,沒有流露出驚訝之類的神情。但是現在,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他從馬脖子上拿起韁繩,看了看身後。有一分鍾,他仿佛要拔出劍來,從後麵一輛輛四輪馬車裏坐著的英國男女中間殺出一條血路,落荒而逃。這時,軍隊突然停止前進,大地寂然不動了。整個隊列舉手敬禮,三十支樂隊同時開始演奏。閱兵結束了,各團在雨中散去,回歸自己的營地。一支步兵樂隊奏起了這樣一首曲子:
動物們進去了,一對接一對,
好哇!
動物們進去了,一對接一對,
大象和炮兵連的騾子
全部躲進方舟裏,
為的是避雨!
這時,我聽見一位年老的、蓄著長長的花白頭發的中亞酋長,在向本地的一位軍官提問題。這酋長是陪同埃米爾過來閱兵的。
“那麽,”他問道,“這件奇妙的事情是用什麽方法來完成的呢?”
軍官答道:“發一道命令,他們就遵照命令去做。”
“但是,那些牲口也和人一樣聰明嗎?”
“他們像人一樣服從命令。騾子、馬、大象和閹牛,全都服從他們的馭手,馭手服從軍士,軍士服從中尉,中尉服從上尉,上尉服從少校,少校服從上校,上校服從指揮三個團的準將,準將服從將軍,將軍服從總督,總督是女王的仆人。這樣就解決了。”
“要是在阿富汗也這樣就好了!”酋長說,“在我們那兒,各人隻服從自己的意願。”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本地軍官一邊撚著胡子,一邊說道,“你們所不服從的埃米爾才隻好來這兒,接受我們總督的命令。”
軍營動物受檢閱之歌
炮隊的大象
我們借給亞曆山大海格立斯的力量[59],
我們前額的智慧,和膝彎的靈巧;
我們俯首服役,脖子再也放鬆不了。
讓路——給十隻腳的輜重隊讓個路,
它運的是發射四十磅重炮彈的大炮!
拉炮的閹牛
那些套著挽具的英雄避開了一發炮彈,
他們了解炸藥,一個個全都心神不安;
我們來接班,拽起了大炮不辭辛勞。
我們拉著發射四十磅重炮彈的大炮!
騎兵的軍馬
憑我肩上的烙印起誓,最美的曲調,
演奏者是槍騎兵、輕騎兵和龍騎兵;
對於我,它比馬廄和水更加甜蜜——
騎兵慢跑進行曲“邦尼·鄧迪”!
喂我們馴服我們,刷我們駕馭我們,
給我們好騎手和廣闊的馳騁天地,
把我們投入騎兵中隊的行列,看一看,
戰馬的腳步怎樣跟著“邦尼·鄧迪”!
運螺式炮的騾子
我和同伴們正在上山的小徑上登攀,
滾石湮沒了道路,我們仍奮力向前;
小子們,我們能攀爬和蜿蜒而行,無處翻不上去,
啊,我們的樂趣,是登上勉強能挪足的高山之巔!
祝每一位軍士好運,請讓我們自行擇路上山;
願所有不能馱一物的馭手噩運連連:
小子們,我們能攀爬和蜿蜒而行,無處翻不上去,
啊,我們的樂趣,是登上勉強能挪足的高山之巔!
軍需處的駱駝
我們自己並沒有一首駱駝之歌,
一路上給我們這些懶貨打氣,
但一個脖子就是一支毛茸茸的長號。
(嘀嗒嗒嗒!一支毛茸茸的長號!)
我們的進行曲如此這般:
不能!不要!不該!不願!
把這調調挨個兒往下傳!
有個夥計背上的包滑下來了,
真希望是我,那多開心!
有個夥計的馱子顛落在路上——
停下來鬧哄哄真是來勁!
嗚嚕嚕!呀嚕嚕!咯嚕嚕!啊嚕嚕!
有個夥計正在挨訓!
所有牲口的齊聲合唱
我們是兵營的孩子,
各守本分為軍隊效力;
我們屬於車軛和鞭子,
貨包和挽具,鞍墊和馱子。
看,我們的隊伍在平原上穿行,
像一根腳索,曲曲彎彎,
伸展著,蠕動著,滾滾向前,
席卷而去,奔向遠方的火線!
行走在我們旁邊的人
一言不發,眼皮沉重,滿身灰土,
說不清我們和他們,為什麽
日複一日行軍和受苦。
我們是兵營的孩子,
各守本分為軍隊效力;
我們屬於車軛和鞭子,
貨包和挽具,鞍墊和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