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

7:15

卡米爾差不多兩天沒睡。他雙手捂著咖啡杯,透過工作室的玻璃窗看向外麵的森林。就是在這裏,在蒙福爾,他的畫家母親度過了長年畫畫的歲月,幾乎到她生命的終結。之後這個地方就被廢棄了,被人私自闖入後破壞了。卡米爾沒時間打理它,但他始終沒有把它賣掉,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然後有一天,在伊琳娜死後,他選擇拍賣掉他母親所有的畫作,一件不留,算是算清一筆舊賬——因為她抽煙無度,導致他才長到一米四五。

有些畫作在國外的博物館裏。他也發誓說要把這些拍賣得來的錢捐掉,看起來他應該沒有花這筆錢。但是也有可能花了。他在伊琳娜死後重新開始社交活動的時候,重新翻修整治了這個坐落在克拉瑪爾森林邊的工作室。以前它是一棟房子的看門人住的,現在這棟房子已經不見了。曾經,這個地方比現在還要遠離人煙,當時最早建的第一排房子是在三百米開外的茂密森林裏。路沒有延伸到更遠的地方,在那裏就結束了。

卡米爾把一切都翻新了,換掉那每走一步都晃悠的地板,鋪上紅色蜂窩狀地磚,改造出一間真正的浴室,隔出一間他可以睡在上麵的閣樓,樓下是一整個客廳,一個開放式的廚房,一大扇朝向森林的玻璃窗,製造出開闊的感覺。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會來這裏用一整個下午看他母親工作。這片森林一直讓他害怕,今天雖然他已經是個成人,卻還是有所忌憚,像是一種記憶的追溯,甜美又讓他痛苦。他唯一允許自己的一點點懷舊之情都聚集在這口巨大的柴爐裏了,鋥亮的,生鐵製成,放在屋子的最中間,取代了他母親以前安裝的爐子。那口爐子被那些闖入的人偷走了。

如果沒有用好,熱氣就會一股腦兒往上躥,房間上部就會像蒸籠一般,而房間下方就會冷得人雙腳發冷,但這種鄉村氣息的暖氣係統很讓卡米爾喜歡,因為這需要技術,需要經驗和足夠的細心。卡米爾知道如何控製,讓它能夠燃燒整晚。在最冷的冬天的早晨,空氣冰涼,他給爐子裏添上木柴,重新讓它燃燒起來。這就像一個小小的儀式。

他還給屋頂裝上了一大片玻璃,這樣,隻要抬起頭就能看到天空,看到雲,雨落下來的時候就像落到身上一樣。除了下雪的時候有點令人擔心。這樣的構造沒有什麽用,它能給房子帶來陽光,但說到底,這房子本來也不缺陽光。當勒岡來到這房子的時候,作為一個實用主義的人,他就不明白為什麽要弄這樣一個天窗。卡米爾說:“你想怎麽樣?我的身材雖然矮小,但我的誌向是遠大的。”

他一有時間就會過來這裏,比如放假的時候,周末的時候,但很少會請人來。當然,在他生命裏本來也沒有多少人。路易和勒岡來過,阿爾芒也是,他並不是刻意為之,但這個地方一直保持著它的神秘性。他在這裏畫回憶裏的那些人物的素描。在那一堆一堆的速寫紙中,在那些堆在大客廳的速寫本中,都可以找到那些他的回憶:他目睹的那些死亡、那些他調查過的案子、那些他合作過的法官、他遇到過的同事、那些他審訊過的證人、那些來來往往的身影、那些受傷而麻木的路人、那些果斷堅定的目擊者、那些受驚嚇的女人、那些情緒失控的年輕女孩、那些和死神擦肩而過的驚魂未定的男人,他們幾乎都在那兩千多張速寫裏,可能有三千張。這是一份獨一無二的海量肖像畫展覽,一位稱不上藝術家的藝術家——一位重案組警官——眼中的日常所見。卡米爾擅長速寫,很少有人像他一樣能夠迅速又到位地捕捉重點。他總說他的畫比他自己聰明,他說得沒錯,因為他的畫甚至比照片還忠誠、傳神。以前他去安妮家的時候,如果那天他覺得安妮很美,他會說:“別動。”他拿出手機,給她照了一張相,為了當作她的來電頭像。但最終,他不得不拍一張他畫的速寫,速寫畫像似乎更準確,更真實,更具喚醒力。

九月,天還不算冷,卡米爾心滿意足,在深夜來到這裏,點起柴爐,他給它取名叫“愜意的火苗”。

他應該把他的貓接過來住在這裏。但嘟嘟濕不喜歡鄉村,它隻想待在巴黎,它就是這樣。他畫了好多它的速寫,還有路易、讓,還有以前的馬勒瓦勒。昨夜,就在他睡之前,他翻出那些他畫的阿爾芒的速寫,他甚至還找出了他在阿爾芒去世那天畫的他,阿爾芒直直地躺在**,這個纖長的身子終於平靜了下來,這種平靜讓所有的死者看起來多多少少有些相似。

在房子前麵五十米的地方就是一片森林。濕氣和夜色一同降臨,早晨,他的車子就會被水汽覆蓋。

他經常畫這片森林,他甚至試圖冒險用水彩去畫,但他對色彩並沒有什麽天賦。他擅長的是情感,是運動,是事物的內核,但他不是一個好的色彩畫家。他母親是,他不是。

他的手機在七點一刻振動了。

還沒來得及放下裝著咖啡的馬克杯他就接起電話。路易在電話一通的時候就先說不好意思打擾了他。

“不,”卡米爾說,“沒事,你說……”

“弗萊斯提爾女士離開了醫院。”

短暫的沉默。如果有人要寫卡米爾·範霍文的生平傳記,最大篇幅應該要獻給他的沉默。路易非常了解他,於是他繼續詢問。這個消失的女人,究竟在他生命中占據一個怎樣的位置?她真的是他這些行為的唯一理由嗎?不管怎麽說,他的沉默已經充分說明了他的生命受到了多大的衝擊。

“消失多久了?”他問。

“我們不知道,今晚吧。護士差不多晚上十點去查房時和她說過話,她看上去很平靜,但一小時之後,替班護士發現病房空了。她在衣櫥裏留下了她大部分的衣物,讓人以為她隻是出去了一會兒。所以,她們花了一點時間才確定她是真的消失了。

“那個看守警察呢?”

“他說他有前列腺問題,離崗的時間可能有點久。”

卡米爾喝了一口咖啡。

“你立刻派人去她的住所。”

“我打你電話之前已經派人去了。”路易說,“沒有人看到她。”

卡米爾望著森林的邊緣,像是在等待有人救援。

“您知道她有家人嗎?”路易問道。

卡米爾說不,他不知道。事實上,他知道她有一個女兒在美國。他在想她的名字,是阿加特,但他不準備說。

“如果她去了賓館,”路易說,“我們可能更難找到她,但她也有可能向認識的人求助。我會去她工作的地方看看那邊有沒有消息。”

卡米爾歎氣:“不,算了吧,”他說,“我會去問的。你還是盯住阿福奈爾吧。有什麽消息嗎?”

“暫時沒有,他看起來像是真的消失了。他的住所沒有人,時常出沒的地方也沒有痕跡,認識的人也從年初就沒有見到他了……

“從一月的搶劫案起?”

“差不多,是的。”

“他早就逃之夭夭了……”

“大家都這麽認為。還有人覺得他可能已經死了,但這毫無根據。也有人說他生病了。各種消息眾說紛紜,但就莫尼爾長廊的收獲來看,我覺得他應該還是相當愉悅的。大家還在搜捕,但我不是很相信能找到……”

“哈維克的驗屍報告我們什麽時候能拿到?”

“至少要到明天。”

路易保持著一種微妙的沉默。在他的教養裏,對一些棘手的問題保持這種特殊的沉默,是種尊重。他最終還是說:“至於弗萊斯提爾女士,誰去匯報分局長呢?您還是我?”

“我會去說的。”

回答脫口而出,不假思索。卡米爾把他的咖啡杯放回水槽。路易總是非常敏感,他等著接下來的話,很快,話就來了。

“聽著,路易……我還是想自己去找她。”

路易謹慎地點點頭。

“我覺得我能找到她的……很快。”

“沒問題。”路易說。

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不要告訴米夏爾分局長。

“我來了,路易。很快。不過現在我要見個人,但我馬上就來。”

卡米爾感到背脊上流下一滴冷汗,不是房間溫度的原因。

7:20

他很快穿好了衣服,但他不能就這麽出門,他需要確保一切都是安全的。這種讓人焦灼的感覺一直牽絆著他,似乎一切都要指望著他。

他踮著腳爬上閣樓。

“我不能睡……”

於是他徑直走到床邊,坐在床邊上。

“我打鼾了嗎?”安妮頭也沒有回地問他。

“鼻子折斷了,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突然被她這個睡姿觸動。在醫院裏,安妮就總是把臉側到一邊,朝向窗戶。她不想再見我了,她覺得我不能保護她。

“在這裏你是安全的,你不會有事的。”

安妮隻是搖頭,不知道是說不會有事,還是說不安全。

是不安全。

“他會找到我的。他會來的。”

她轉了個身,看著他。她簡直要把他說服了。

“不可能,安妮。沒有人會知道你在這裏的。”

安妮還是搖頭。卡米爾幾乎沒有任何阻礙就能猜出她的意思:你想怎麽說都行,但是他很快會找到我的,他會來殺了我的。她沉溺在經曆過的事情中,無法自拔。卡米爾握住她的手。

“你經曆了這些,害怕是正常的。但我跟你保證……”

這次,她搖頭是想說:我要怎麽跟你解釋?或者:算了。

“我必須走了。”卡米爾看了看他的手表說,“你需要的樓下都有,我剛剛指給你看過了……”

好的。她做了個手勢。她還是太累了。即便是房間的昏暗也不能掩蓋她臉上的淤青和腫塊。

他已經給她指過房間的布置了,咖啡,浴室,藥物。他不想她出院,在這裏,他該怎麽日夜關照她的病情,怎麽給她拆線呢?但沒辦法,她已經進入狂熱焦躁的狀態,她隻想出院,她威脅說要回自己家。他不能告訴她警察就在那裏等她,這是個陷阱。怎麽辦,他還能做什麽?除了這裏還能把她帶去哪裏,難道帶她去天涯海角嗎?

終於,安妮到了這裏。

從來沒有別的女人來過這裏。卡米爾的頭腦驅逐著這個念頭,因為事實上,就在樓下靠近門邊的地方,伊琳娜被殺害了。四年以來,一切都改變了,他都重修過了,但與此同時,似乎又一切都沒有改變。他也“清洗”過,以他的方式,但似乎沒見什麽成效,生活的碎片依然掛在這裏和那裏,如果他四處看看,就到處都能找到。

“你按我說的做,”他又說,“你閉上……”

安妮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她手上夾著夾板,於是這姿勢一點也不柔美。她想說:你已經都對我說過了,我理解,你去忙吧。

卡米爾起身。他下了閣樓的樓梯,出門,鎖上房門,上了車。

他的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但安妮的情況變得更確定了。他一個人扛下了一切。他應該有一個正常的個子的,這樣他會不會感覺輕鬆一點?

8:00

森林讓我抑鬱,我從來都不喜歡森林。這片森林比別的還糟糕。不論是克拉瑪爾,還是莫東,都比這裏好。這裏無聊得像是天堂的星期天。一塊標誌牌指向一片城鄉結合部,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麽,那些獨棟小樓,那些假裝闊綽的人的房產,既不是城市,也不是鄉村,也不是郊區。這兒可以說是城鄉結合部。但是哪裏的城鄉結合部呢,不得而知。看到他們對自家的花園和露台的精心照顧,讓人不禁懷疑哪個更令人沮喪:是這片土地的荒涼,還是它給居民們帶來的滿足。

穿過這片連排別墅,一眼望去隻有無際的森林。定位係統在莫東步行街下麵畫了兩道來標示它;左邊是死瓶子街——誰想出的這樣的名字?不用說,根本也不可能在這裏悄悄停車,我不得不往上開好多路再繼續步行。

我快爆發了,我沒吃飽,還有點累,我想一次搞定,一勞永逸。我也不喜歡走路,尤其是在森林裏……

她隻需要好好堅持住,那個賤女人,我會好好給她一個解釋的,不會拖太久的。我已經裝備好了,我要清清楚楚給她一個交代。當我結束這一切時,我要去一個禁止有森林的地方,方圓百裏之內一棵樹都不要有。我要一片海灘、雞尾酒、一堆撲克好手好好讓我盡盡興。我老了。這一切結束後,我要趁著還有時間,好好享受人生。為了這個目標,一定要恢複冷靜。在這片該死的森林裏走,還要時刻注意周圍狀況。怎麽會有人住在這麽荒僻的地方?簡直想不通。年輕人、老人、夫婦,居然一大早就出來散步、鍛煉。我甚至還在林子裏看到過馬。

我越是往前走,人煙越是稀少。這棟房子相當靠後,大概三百米外,路也隻到那裏,之後就沒有路了,隻有森林。

帶著一把獵槍來到這種地方,即便帶著槍套,還是感覺跟當地氛圍格格不入。我把它放在一個運動袋裏,但即使這樣,我看起來也真的不太像那種找蘑菇的人。

幾分鍾過去了,我一個人都沒看到,GPS導航係統失靈了,但這裏除了這條路,也沒別的路了。

馬上就清淨了。我要好好幹一場。

8:30

吱吱呀呀的每一扇門,走廊上的每一米路,每一段鐵欄杆後麵刺探一般的眼神,都像一種重壓,壓在他身上。說實話,卡米爾害怕了。長久以來,他都確信有一天一定會來到這裏。每當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就立刻壓下它,但它從未停止**,又冒了出來,像是一條魚缸裏的大魚在他耳邊輕聲提醒著他,這場盛大的會麵總是要來的,隻是缺了一個契機可以毫不羞愧地向這種不可遏製的需求屈服。

中央監獄重重的金屬鐵門開了又合上。

他跳著他小鳥般輕盈的步子前進,卡米爾想嘔吐,他有點頭暈。

護送他的警衛表現得畢恭畢敬,甚至有點謹小慎微,好像他很了解情形,好像他覺得卡米爾有權利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得到額外的尊重。卡米爾到處都看得到那些跡象。

他們經過一間又一間房間,終於到了接待室。門開了,他進入房間,在釘在地上的鐵桌子前坐下,他心跳加速,喉嚨幹澀。他等待著。雙手平放在桌上時,他看到它們在顫抖,他又把手收回了桌子底下。

接著,第二扇門打開了,門在房間的另一端。

他一開始隻看到鞋子,平放在輪椅的金屬邊上,那是一雙黑色皮鞋,鋥光發亮,然後扶手椅滑動了,很慢,慢得讓人不安而懷疑。然後他看到兩條腿,膝蓋圓潤肥厚,輪椅就在那裏停了下來,停在半路,在房間門口,隻看得到他的兩隻手,白白胖胖的,完全看不到經絡,緊緊抓著橡膠輪子。還有一米。終於,他看到了眼前的這個男人。

一瞬間,時間凝滯了。他一進門,眼睛就緊緊地盯住卡米爾,一動不動。護衛來到跟前,把金屬椅子從桌子邊拉開,好讓輪椅過來。卡米爾做了一個手勢,他離開了。

輪椅繼續向前,轉了一圈,輕便得出人意料。

終於,他們麵對麵了。

卡米爾·範霍文,重案組警官,四年來第一次,終於來到了殺害他妻子的凶手麵前。

在卡米爾印象中,他身材魁梧,雖然有點發胖的跡象,但還是相當瘦長,帶著一點過分的優雅和精致,還有一種幾乎令人尷尬的性感,尤其是嘴部。而現在他眼前的這個囚犯,卻肥胖而邋遢。

他的相貌特征和之前完全一樣,但是總體看來比例全變了,隻有他的臉沒有變,像是一張精心畫好貼在發胖的腦袋上的素描。他的頭發太長了,還很油膩。他的眼神也沒有變,依然陰險狡詐。

“這是命中注定的。”布伊鬆說(他的聲音洪亮有力,略微顫抖),“就是現在。”好像會麵剛剛已經結束了一樣。

從他最興盛的日子開始,他總喜歡說這樣的話。事實上,就是這種誇張的言辭,這種放肆的傲慢,讓他犯下了滔天罪行。卡米爾和他幾乎是一相識就互相憎恨。接下來,事實證明,他們的本能早就做出了對的選擇。這不是一個追憶往事的好時候。

“是的,”卡米爾隻是簡單回答,“就是現在。”

他的聲音沒有顫抖。他現在麵對布伊鬆比以前淡定多了。他有過不少麵對麵的經驗,他知道他不會情緒失控。這個他想了那麽久希望他死、希望折磨他、希望他痛苦的男人,已經不再是同一個人了。看到他變成現在這樣,幾年之後,卡米爾想,自己所沉溺的仇恨可能要沉默、結束了,因為沒有什麽緊急的了。那麽多年,他對殺害伊琳娜的凶手傾注了他所有的仇恨、暴力、怨念,但這一切已經過去了。

布伊鬆已經結束了。

卡米爾自己的故事,相反,並沒有結束。

他在伊琳娜死的時候犯的錯誤還會繼續讓他飽受煎熬。這種煎熬永遠不會放過他,現在就是證明,而且隻有這點是肯定的。其餘的,都會隨時間飛逝。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卡米爾抬起頭朝向天花板,眼淚像看不見的伊琳娜在親吻他一樣,湧了上來:她還是那麽美,像是永遠年輕,隻為他存在。他會衰老,而她卻會一直容光煥發。她會永遠保持這樣,布伊鬆對她所做的一切不再是他的精神重壓,所有有關她的一切的畫麵、回憶、感覺,都凝聚了卡米爾對伊琳娜的愛。

生命留下了一道痕跡,就像臉頰上的一條疤,隱隱的不那麽明顯,卻也不可磨滅。

布伊鬆一動不動。從談話一開始,他就害怕了。

卡米爾的情緒就在那麽一瞬間湧了上來,不過他很快就克製了,並沒有造成兩個人之間的尷尬氛圍。在有人說話之前,先要給沉默留個位置。卡米爾哼了一聲,他不想被布伊鬆看出什麽,在這個突如其來的麻煩和他們兩人的靜默中,有某種無聲的交流。他不想和他交流。他擤了擤鼻子,把手帕塞進口袋,雙肘放在桌子上,雙手交叉放在下巴下麵,盯著布伊鬆。

從昨天開始,布伊鬆就害怕此刻的到來。自從他聽說範霍文警官去看了穆祿·法拉烏衣,他就明白馬上要輪到他了。果然這一天很快就到來了。他整宿沒睡,在**翻來覆去,他不願相信就是現在。他的死期就要來了。法拉烏衣的團夥在這個監獄裏到處都是,連個蟑螂都不會有藏身之所。如果卡米爾提供了法拉烏衣所需要的服務——比如,揍他的人的名字——一小時到兩天之內,布伊鬆就會在食堂門口被人一拳揍在喉嚨口,然後被人從後麵用鐵索勒住,同時兩個壯漢會綁住他的手臂;或者他會被人從他的扶手椅上直接推出三樓的欄杆;或者被床墊悶死。一切都取決於他的命令。範霍文甚至可以慢慢折磨他至死,如果他樂意的話。布伊鬆可能會在惡臭的廁所裏被塞上嘴痛苦一整晚,或者被釘在衣櫥裏流幹最後一滴血……

布伊鬆很怕死。

他以前不信卡米爾會報複。這種恐懼已經離他很遠了,然而此刻,它又回來了,如此強烈,如此駭人,他甚至都覺得自己有些無辜。這些年的監獄生活裏,經曆了這裏的一切後,他在這裏建立了自己的地位,樹立了自己的威信,但他莫名的優越感幾小時之內就被範霍文摧毀了。他去看了一下法拉烏衣,大家就知道審判隻是表麵的,而布伊鬆緩刑的時間就要結束了。大家都在走廊上討論著這件事,法拉烏衣四處散布了這個消息,當然也可能是範霍文和他之間的交易,隻為了嚇唬布伊鬆。有些看守知道這事,大家看布伊鬆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為什麽是現在,這是唯一的問題。

“看起來你已經當上老大了……”

布伊鬆問自己,莫非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然而並不是,卡米爾隻是說出了一個判斷。布伊鬆極其聰明。在他逃跑的時候,路易給了他後背一槍,讓他坐上了輪椅,但在這之前,他可給了警察不少苦頭吃。他入獄之前就名聲在外,他甚至因為吊足刑事科警察的胃口而成了風雲人物。本著一點同理心和他與生俱來的天賦,他成功地爬到各個幫派戰爭的調停人的位置。在這種地方,一個消息靈通的聰明人是很稀罕的。這些年來,他在這裏織下了密集的關係網,甚至在外麵也是,主要是倚靠那些被釋放的犯人,他依然會給他們服務,幫他們引見,為他們安排約見,還會主持會麵。去年,他甚至還插手了西郊兩個幫派的內訌,為了平息事件,他提出條約,參與談判,儼然是個中間商。他從不參與任何幫派的非法交易,但他對一切了如指掌。對於監獄外的事情來說,隻要是有犯罪,隻要是這個犯罪有相當的級別,布伊鬆都會知曉。他就是這樣消息靈通,所以他很強大。

然而,卡米爾現在決定,明天,或者一小時內,有一個人得死去。

“你看上去有點焦慮……”卡米爾說。

“我隻是在等著。”

布伊鬆立刻就後悔了,因為這句話聽上去更像是挑釁。卡米爾舉起手,沒問題,他懂。

“您會給我解釋……”

“不,”卡米爾說,“我沒什麽可解釋的。我隻是會告訴你事情會怎麽發展,沒別的。”

布伊鬆臉色慘白。範霍文語氣中的淡漠對他來說就好似更多了一重威脅。

“我有權得到解釋!”布伊鬆大叫起來。

如今他的肉體已經變了模樣,但他的內在一點都沒變,還是一樣無度的自我。卡米爾在口袋裏一通**,把一張照片放在了桌子上。

“文森特·阿福奈爾。這是……”

“我知道這是誰……”

這是他的本能反應,他感覺自己像是被羞辱了一般;但這也是他鬆了一口氣之後的反應。頃刻之間,布伊鬆就明白自己的命運全都掌控在卡米爾手中。

卡米爾被自己說話的語氣中不自覺流露的愉悅給嚇到了。一切都是可以預見的。布伊鬆立刻試圖建起一道防火牆,想避開這個話題。

“我私下不認識他……他雖然不算什麽傳奇,但也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的名聲可以說相當……狂野。粗暴的野蠻人。”

應該給他的大腦插上電極,看看他的神經連接是以怎樣驚人的速度運行的。

“他在去年一月消失了,”卡米爾繼續說,“好一陣子都找不到人,即便是那些親近的人,他的同夥們,也都不知道他的行蹤。他什麽消息都沒有放出來。然後他就這樣突然又出現了,換湯不換藥的作案手法。他又活蹦亂跳地重回沙場。”

“所以在您看來很奇怪。”

“我有點不能把他的突然消失和……這大張旗鼓的回歸銜接起來。對於一個已經金盆洗手的人來說,這有點令人驚訝。”

“所以一定是有什麽情況。”

卡米爾神情焦慮,像是對自己很不滿意,甚至有點生氣了。

“應該這麽說:有什麽情況不對勁,而我不理解。”

在布伊鬆極其微妙的笑容裏,卡米爾很高興自己相信了他的自負。是因為他的自負,他才成了前科累累的殺人犯,也是他的自負把他引入了監獄,他可能有一天也會因為自負而死在牢裏。而他總是不吸取教訓,他的自戀,一如從前,像個無底的深淵,隨時都會讓他摔得粉身碎骨。“而我不理解”,這才是關鍵句,也在給布伊鬆關鍵詞,因為他理解,而且他是個藏不住的人。

“他可能有點緊急情況……”

一定要說到底。卡米爾沒有表露他的煎熬,為了套他的話隻能如此自降身份。他是來調查的,隻要能達到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合理的。於是他抬起眼看向布伊鬆,假裝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聽說阿福奈爾得了重病……”布伊鬆一字一頓地說著。

當你選擇了一種策略,除非有證據顯示它不奏效,不然你最好堅持下去。

“所以他不顧一切了。”卡米爾回答。

答案立刻就出來了。

“完全正確,應該就是這病讓他受了刺激,立刻就不對了!他和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姑娘在一起……一個最低級的妓女,才十九歲,和她上過床的人已經相當於一個小城鎮的人口數量了。她應該是喜歡這一行的,不然絕對是做不到如此兢兢業業的……”

卡米爾懷疑布伊鬆會不會有膽子,或者說不自覺,一口氣全說了。他果然有。

“盡管她這個樣子,但是看起來好像阿福奈爾很迷戀這個姑娘。愛情,警官,你說是不是很偉大?關於這個,您應該是知道一些的……”

卡米爾克製得很好,但他幾乎就在爆發邊緣。他的內心已經崩潰了。他剛剛準許了布伊鬆拿他的事情開玩笑。“愛情,警官……”

布伊鬆應該是感覺到了,談話的氛圍已經從相對的愉悅變成了一種竭盡全力但也快要耗竭的克製。

“如果他病得太厲害,”他繼續說,“可能阿福奈爾是想讓他的小女友有個保障。您知道,在那些最邪惡的靈魂裏,往往會閃現出一些最了不起的時刻……”

流言不斷傳播,路易已經告訴過他了。這個確認雖然代價高昂,但也值得這樣的犧牲。

對卡米爾來說,隧道的盡頭,一道光線剛剛出現。布伊鬆也鬆了一口氣。他是個變態,同時,他也冒著生命危險,無法不去揣度範霍文警官的需要,以及他之所以需要屈尊來找自己談話來揣度他對這個調查的重視程度,並揣度他的緊急程度。這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卡米爾沒有給他太多時間。

“我現在就要抓住阿福奈爾,立刻。我給你十二小時。”

“這不可能!”布伊鬆哽咽住了,暴躁起來。

看到卡米爾站起來,他似乎看到他最後一線生機就要消失了。他發瘋似的用他的拳頭擊打著輪椅扶手,卡米爾不為所動。

“十二小時,多一個小時都不行。緊急關頭的工作效率總是最高的。”

他一手推開門。門剛打開,他就轉向布伊鬆:

“就算在這之後,隻要我想,我隨時都可以置你於死地。”

他雖然這樣說,但他們都知道這不完全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麽布伊鬆早就死了。

對於卡米爾·範霍文來說,要求一個殺人犯給他辦事,和他的身份並不相符。

現在他知道自己已經十拿九穩,事實上,他本來或許也沒有冒什麽險,布伊鬆早已決定要找出範霍文想要的。

卡米爾走出監獄,感到放鬆和疲憊同時到來,像是一場海難的最後一位生還者。

9:00

涼意和疲憊一樣,使我難受。這種涼意一開始感覺不到,但如果不活動活動,很快就會凍入骨髓。要想精準地射擊可真是不容易了!

但至少這個角落很安靜。房子的占地很大,雖然屋頂很高,但沒有分層。前方的空地完全沒有遮擋。我隱匿在庭院盡頭的一間小棚裏,一個兔棚之類的地方。

我把狙擊槍放在這裏,隻把華瑟槍和獵刀留在身上,然後走過大片空地去偵察。

了解地形是極其重要的。在該搞破壞的地方就要搞點破壞,要細心、精確。怎麽說來著?對,“像手術刀一樣”。在這裏用莫斯伯格霰彈槍,就像是用滾筒來畫細密畫。像手術刀一樣,就是說把孔打精準了,不偏不倚正中目標。鑒於那大玻璃窗看上去能夠經受不小的考驗,我慶幸我選擇了帶瞄準鏡的M40A3狙擊槍,這個武器很精確,很有穿透力。

在房子的右邊一點有一個小丘,在它下麵,泥土被雨水衝成溪流。這是一個建築材料構成的小坡,有石膏,有水泥塊,可能人們曾想過將它們撤走,但最終還是留在了原地。這不是一個理想的位置,但我能利用的也隻有這麽多了。從那裏,我看見了主臥室的一大部分區域,不過是斜著看的。如果要射擊,我得在最後一刻站起來。

我已經看見她走過了一兩次,但實在是太快了。別懊惱,本來是該迅速解決的,但是也要把事情做得漂亮。

安妮一從**起來,就走到門前檢查卡米爾是否把門鎖好了。以前這裏曾被入室盜竊過好幾次,處在這樣一個偏僻的角落,這並不稀奇。此後這裏就戒備了起來。大玻璃窗是雙層強化玻璃構成的,大錘砸下去也不會顫抖分毫。

“這是報警器的密碼,”之前卡米爾拿著一張從本子上撕下來的一頁紙對她說,“你按#號,再按數字,然後再按#號,警報就會響起來。雖然它跟警察局沒有連通,而且隻響一分鍾,但我保證,它會很有威懾力。”

號碼是這樣的:29091571。她沒想問它們對應著什麽東西。

“這是卡拉瓦喬[1]的生日……(他好像在道歉)這對密碼來說不是個壞主意,沒有什麽人知道它。不過我再次向你保證,你是用不上它的。”

她也去了房子的後部,那裏是洗衣房和浴室,唯一通向外麵的門也同樣隱蔽,而且插上了插銷。

之後安妮洗了澡,盡她所能地完完整整洗了一遍。由於不能方便地洗頭發,她猶豫著要不要把手指上的夾板取下來。她沒有這樣做是因為實在太痛了,當她觸碰到指尖的時候她差點沒叫出來。要習慣這樣。就好像她有了熊的手掌,抓取細小的事物變成了一種值得紀念的行為。她用右手大拇指做主要的事情,左手那隻則仍有挫傷。

淋浴對她很有益,不然整個晚上她都覺得自己髒兮兮的,總感覺自己帶著醫院的氣味。

先是滾燙的水溫柔地將她完全浸透,然後她打開窗戶,涼爽宜人的空氣讓她精神振作起來。

隻是她的臉似乎沒有變。鏡子裏,是昨夜見到的同一張臉,但更醜、更腫,這一塊更青,那一塊更黃,還有那些斷掉的牙齒……

卡米爾小心地開著車。太過小心,慢得有點兒過分,尤其是在不算很長的高速公路上,別的司機都似乎忘了限速這回事。卡米爾的心思不在這裏,他太憂慮了,自動駕駛的能力也隨之降到最低:六十公裏每小時,接著是五十,隨之而來的是慣常的後果:一陣喇叭轟鳴、過路司機的咒罵以及車頭燈的催喚,他的車就這樣拖拖拉拉地開到了環城大道。一切思緒都從這個問題開始:他睡著了,同這個女人一起,睡在他生命中最秘密的地方,但他實際上對她知道什麽呢?安妮和他之間互相了解些什麽?

他迅速清算了一下安妮所知道的關於他的事情。他向她講過最主要的部分,伊琳娜、他的母親、他的父親。他的生活實際上不過就是這樣了,也沒有那麽多可說的。加上伊琳娜的死,也隻是比大多數人多經曆一場悲劇罷了。

而他所知道的關於安妮的事情,也不比這些要多:一份工作,一次婚姻,一個弟弟,一次離婚,一個孩子。

看清這一點後,卡米爾把車開上中間車道,拿出手機放在點煙器上,聯網,打開瀏覽器。屏幕實在太小了,他戴上了眼鏡,而手機從手裏滑了出去,他不得不俯身在副駕駛的座位底下摸索,當一個人隻有一米四五的話,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於是車子開上了最右車道,在這兒可以慢行,邊上就是緊急停車線,車子在線上擺動了好長一段時間,這是卡米爾用來取回手機的時間,而在這段時間內,他的思緒繼續向前行。

他在思考他所知道的安妮的事。

她的女兒,她的弟弟,她在旅行社的工作。

還有什麽?

他感到背脊一陣刺癢,像是靈光一現。

他感到突然分泌的唾液。

剛把手機拿出來,卡米爾就開始鍵入“威爾蒂格·施文戴爾”。不太容易輸入,這個名字裏包含太多討厭的字符,但他總算還是輸入完畢了。

在等待歡迎頁出現的時候,他緊張地輕拍方向盤。終於出來了,伴著棕櫚樹和美好沙灘的圖片——至少對那些把沙灘當作夢想的人來說——這時一輛半掛車憤憤地超過了他,車上的司機大罵著讓他去死。卡米爾把車往旁邊開了一點,但仍舊俯身專注在他的手機的小屏幕上:機構,董事長致辭,要這些有屁用,好了,終於出現了公司的組織結構圖。卡米爾的車正行駛在緊急停車道的標線上,他突然直起身,一輛車從左邊擦過,又是一頓叫罵,仿佛能聽見激動的司機的各種侮辱。管理與審計部門的負責人是讓米歇爾·法耶。他一隻眼睛看手機屏幕,另一隻盯著路況,已經到巴黎了,卡米爾把臉湊近屏幕,有他的照片,讓-米歇爾·法耶的,三十歲,微胖,頭發稀疏但看上去自我感覺良好,一看就是個經理。

當他開上環城大道時,卡米爾正在滑動無止境的聯係方式頁麵,這個頁麵包含了公司裏所有算得上號的人員。他在合夥人名單裏尋找安妮的照片,照片一張接著一張地過去,拇指一直按在向下箭頭上,他錯過了字母F,他往回翻的時候背後響起了警笛聲,他抬眼看了看後視鏡,把車貼向最右車道的右端,但沒有用,騎警超過了他,示意他駛出環城路,卡米爾放下了他的手機。媽的。

他停下車。警察,真是令人討厭。

這裏完全沒有女性用品。沒有電吹風,沒有鏡子,完全是一個男人的地方。還沒有茶。安妮找到了馬克杯,她選了上麵寫著西裏爾字母的那一個:

我的伯父真麻煩

奄奄一息規矩多

她找到了湯,但放太久了,一點味道都沒有。

她突然意識到在這個房子裏她的動作都十分別扭,做每件事都需要多一點努力。因為這是一座身高一米四五的男人的房子,所有的東西都比別的地方矮一點——門把手、抽屜、用品、開關……環視一周,就會發現到處都有那些用於攀登的東西,梯凳、梯子、擱腳凳……因為奇怪的是,事實上也沒有東西是符合卡米爾的身材的。他並沒有完全排除將這一空間與別人分享的可能,所有的東西都處在一個讓他舒適又讓別人能夠接受的高度。

恢複鎮定以後,她以一個決然的動作把湯倒進洗碗槽裏,一個對自己發怒的動作。

她穿著那條紫紅色厚運動褲,上身是圓領的羊毛套衫,在這裏沒有別的屬於她的東西了。她進醫院時穿的衣服沾滿了血,工作人員把它們都扔了,而那些卡米爾從她家帶去醫院的衣服,她決定把大部分留在衣櫥裏,好讓人相信——如果有人在她離開之後進來的話——她隻是離開了房間而已。他當時把車停在緊急出口的旁邊,安妮從電話台後麵溜出來,她上了車然後就在後座睡著了。

他答應她今晚會帶回來一些衣服。但今晚已經算是另一天了。

打仗的時候,人們每天都問自己:我會在今天死掉嗎?

因為就算卡米爾做出了美好的承諾,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唯一的問題隻是什麽時候來?她現在呆立在大玻璃窗前。從她在房間裏轉悠的時候起,從卡米爾離開的時候起,她就被眼前這片森林所吸引。

在晨光中,它光怪陸離。她轉身往浴室去,但又看見了森林。一些很蠢的想法劃過她的腦海:在《韃靼荒漠》裏,那個前哨站麵對著荒漠,頑強的敵人通常就是從那邊過來的。

怎麽活著離開呢?

這些警察真不賴。

他一下車(為了出來,他必須把腿奮力往前抬並且從座椅上彈起來,像一個小男孩一樣),騎著摩托的同事就認出了範霍文警官。他在二人小組裏執勤並且有一定的任務區域,不能離開太遠,但他還是向警官提議可以為他開路,就到聖克盧門吧。不過在這之前他還是提了一句,警官,駕駛時使用手機,就算有原因,也很不謹慎,就算是很忙碌的狀態下,司法警察也並非就有權成為公共危害的。卡米爾節約了寶貴的半小時,他繼續偷偷地在手機鍵盤上敲敲打打。當那個同事向他揮手作別時他已到了河邊,卡米爾再度架上眼鏡,花了十幾分鍾確認安妮的名字沒有出現在威爾蒂格·施文戴爾的合夥人名單中。但是,檢查過後,他發現這個頁麵從2005年12月開始就沒有再更新過了……安妮那個時候應該還在裏昂呢。

他把車停在停車場,下了車,當手機響起的時候他已經登上通往他辦公室的台階了。

是蓋蘭。卡米爾轉了個身,按下接聽又快速下樓到了庭院裏,沒有必要讓別人聽到他問了蓋蘭什麽。

“你能打回給我真是太好了。”他用一種高興的語氣說道。

“我四天前就休假了,我老了……我是從西西裏給你打的電話。”

媽的。卡米爾給了自己幾巴掌。他說了謝謝,不,沒什麽嚴重的,別擔心,嗯,你也是,他掛了電話。他精神已經不在這兒了,因為同事的電話沒有中斷脊椎的刺癢,也沒有中斷唾液的湧出,令人不適,這些在他身上是職業性興奮的清晰信號。

“您好,警官!”法官說道。

卡米爾又回到了現實。兩天以來,他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瘋狂加速的陀螺裏,這個早晨更是毫無邏輯,陀螺就像一個自由電子一樣行動。

“法官先生……”

卡米爾竭盡全力地笑起來。如果你是佩萊拉法官,你一定會知道卡米爾是有多麽迫不及待地等著你。不僅如此,他還會迎著你,而你的出現給他帶來了莫大的寬慰,他伸出張得大大的手,以驚訝的表情擺著頭,兩位大智者終於相遇了。

司法方麵的智者似乎並沒有卡米爾那般的熱情。他冷冰冰地握了握他的手。卡米爾學他的樣,想去找穿高跟鞋的書記員握手,但是沒有時間了,法官已經從他身邊過去了。法官走得直挺挺又急匆匆的,登上樓梯,他所有的態度都在表明他拒絕討論。

“法官先生?”

佩萊拉轉過身,停下了,一副驚訝的神情。

“我能借用您片刻嗎?”卡米爾問道,“是關於莫尼爾長廊的事情……”

浴室那怡人的熱度讓人忘了發生的一切,所以重新來到客廳裏而感受到的涼爽,就意味著回到了沉重的現實。卡米爾給了她不少關於爐子的使用說明,但顯然她很快就忘記了。借助撥火棍,她把鑄鐵平板打開,然後往碩大的洞裏塞了一根木材,不太能進得去,她使勁往裏塞,木材終於進去了。關上鑄鐵平板的時候,房間裏已經飄著一股火燒木材的嗆人氣味了。她決定泡一杯速溶咖啡。

燒火爐也沒能讓她暖和起來,她身體內部還是冷冷的。煮水的時候,她再次把目光投向森林……

然後,她坐在長沙發上,翻閱卡米爾的畫作。她左右為難,是因為不知道選哪幅,這些畫到處都是。有臉龐特寫、身形素描,還有穿製服的人的模樣,她驚訝地找到了那個帶著傻氣和泛黃眼圈的身材高大的警察的畫像,就是那個在她病房門前站崗的人,他在她溜走的時候打著深沉的呼嚕。在畫中他在某處站崗,卡米爾的寥寥數筆就已經勾勒出一張驚人的現實主義作品了。

突然(她沒有料到)在一本放在矮玻璃桌上的筆記本裏,她看到了自己的畫像,是她,安妮,有好幾頁,沒有日期。她的眼淚隨之湧上眼眶。首先是因為卡米爾,想象他孤單地在這裏花上多少個整天的時間,畫著腦海中浮現的他們共同經曆的時刻。然後也是因為她自己。這些畫和她今天的樣子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這些速寫的創作要追溯到她還很漂亮的那段時間,那時她有完整的牙齒,沒有血腫、臉上和嘴邊的疤,也沒有迷茫的眼神。卡米爾隻是用幾下鉛筆著手畫了背景的些許元素,但安妮幾乎每一次都能認出給他靈感的環境。安妮不禁大笑起來,這張是在費爾南餐廳的場景,是他們相遇的那一天。安妮站在卡米爾書房的門口,隻要順著本子一頁頁地往下翻,就可以回溯他們的過往。這張是安妮在凡爾登的時候,那家他們討論過問題的咖啡店,那是相遇第二天晚上。她戴著無簷帽,笑著,看上去充滿自信,而且鑒於卡米爾重現這一刻的方式來看,她當時確實非常有理由那樣。

安妮吸了吸氣,找了張紙巾。這是她走在路上的身影,在歌劇院旁,她來與他會合,他訂了《蝴蝶夫人》的座,於是,就在後麵一張,是安妮在出租車裏模仿蝴蝶夫人的樣子。每一頁都講述了他們一起的故事,一天接著一天,一個月接著一個月,從最初的時候開始。幾頁間,安妮時而在這兒,時而在那兒,在洗澡,然後是在**。她哭了,她感覺自己不夠好看,但卡米爾卻總是深情地凝望她。她把手伸向紙巾盒,要站起來才能夠得到。

就是她拿到紙巾的這一刻,子彈穿過了大玻璃窗,擊碎了矮桌子。

從她醒來之後安妮就一直害怕這一刻,但她還是吃了一驚。這不是慣常的槍械射擊帶來的爆裂聲,但子彈的衝擊讓她感覺整個房子的牆麵都要倒塌了。而那張桌子,一瞬間在她手底下爆裂,把她嚇呆了。她發出一聲尖叫。在條件反射允許的最快時間內,她身子像一隻刺蝟一樣蜷了起來。她向外瞟一眼,發現大玻璃窗並沒有碎。在子彈打穿的地方,有一個帶虹彩的大孔向四周延伸著巨大的裂痕……她還能活多久?

安妮馬上明白她現在是一個完美的靶子。然而,她不知道怎麽突然有這一股勁,她一扭腰,翻過了長沙發的靠背。

她一個翻轉,壓到了之前斷掉的肋骨,疼痛一瞬間讓她無法呼吸。她重重地跌落,喊叫著,但自衛的本能更占上風,盡管很疼,她還是快速靠著沙發背坐了起來,自猜想子彈是否能穿過沙發擊中她。她的心跳得快要裂開了。身體又開始從頭到腳一陣一陣地顫抖,好像在發冷。

她被毒打的那一天,在莫尼爾長廊的廁所裏,幾乎也是一樣的姿勢。

她需要一部電話打給卡米爾,馬上。或者打給警察。有人來嗎?快來救我!

安妮知道形勢很嚴峻:她的手機在上麵,在床邊上,而到半閣樓需要完全暴露地經過整個房間。

當第三顆子彈打進爐子裏時,激起一陣像鑼鼓一樣的嘈雜聲,帶著可怕的強度,安妮幾乎要被震暈過去,她用雙手捂住耳朵。子彈反彈的結果是,在那邊牆上的畫框炸開了。她害怕得不能夠使思緒集中到一件事情上來,而是在一種驚愕中回想各種畫麵,莫尼爾長廊的,還有醫院的,此外,總是有卡米爾的臉,嚴肅的、斥責的臉,就像處於追溯過往的狀態,那種人就要死的時候會有的念頭。

這就是正在發生的事情。他不會總是錯失機會的,而這一次,她完全隻有一個人,沒有看見任何人前來救援的希望。

安妮咽了咽口水。她不能待在這裏,他總會進到房子裏來的,她還不知道他具體會怎麽做,但他肯定能做到。她必須聯係上卡米爾。他告訴過她要發動報警器,但那張寫著密碼的紙放在了操作台的旁邊,在客廳的另一邊。而手機,正是在上麵。

她必須上樓。

她抬起頭,看了看周圍,看看地板、地毯和石膏碎片,但這些都幫不了她,能幫她的隻有她自己。她做出決定了。她滾到地上,想用兩隻手一下把羊毛衫脫下來,夾板纏進了網眼裏,她拉著,將它扯出來,數了三下並在第三下時坐起來,背部貼在長沙發的椅背上,把羊毛衫卷成一團放在肚子前。如果他射中椅背,她就死了。

別拖拉了。

瞟一眼右邊,樓梯離她有十幾米遠;瞟一眼左邊,主要看向高處:從她所處的位置,透過屋頂的大玻璃窗,她看見了樹木的枝幹。他會爬到那上麵,然後從那兒進來嗎?當務之急是打電話求救,打給卡米爾或者警察,無論是誰。

她不會再有別的機會了。她把腿收攏到身下,然後將她的羊毛衫從左邊遠遠地投出去,沒有過分用力,她想讓它在空中飛得久一點,高一點。不出所料,她聽到緊隨其後的子彈就在她身後爆響……

很久以前,我就學過這個:交錯射擊。放一個靶子在左邊,另一個在右邊,要相繼擊中它們,越快越好。

我架起槍,在瞄準鏡裏監視房間。當羊毛衫從一邊飛出來的時候,我已經準備好了,我開了槍,如果她以後還想再穿它的話,得好好補補,因為我正中靶心。

馬上掉轉槍頭,我看見她奔向樓梯,我瞄準,當我擊中第一級台階時她已經登上了第二級,我眼看著她消失在半閣樓裏。

她現在在樓上了。把她引向那裏並不太難,我本料想會碰上無數的麻煩,但事實上,隻不過是一件好好引導她的差事。現在隻需要繞一圈,還需要小跑一段。沒有什麽是白送的,她最終會明白這一點。

如果一切如預料般進行,我會來到她的麵前。

第一級樓梯在她的腳下炸開了。

安妮感覺到樓梯在她身下震顫,她衝得太快了,在路上絆了一跤,摔在了半閣樓的樓梯平台上,頭撞在了衣櫥上。這裏很狹窄。

她已經站了起來,掃了一眼下方,她確認自己不會被看見或擊中後,決定留在這裏。首先,打電話給卡米爾,要讓他馬上來這裏,來幫她。她瘋狂地翻找著衣櫥,不,不在這裏,床頭櫃那裏也依然沒找到。這見鬼的手機到底在哪兒?想起來了,她睡覺時把它放在了床的另一邊,讓它接在電源上充電。她在衣服下麵翻找,終於找到了。啟動屏幕。她氣喘籲籲,心髒在胸腔猛跳得使她感到惡心,她用拳頭敲擊膝蓋,這手機運行得太慢了。卡米爾……終於,她撥通了他的電話。

卡米爾,接吧,快。我求求你……

鈴聲響了一下,兩下……

卡米爾,求你了,告訴我我該怎麽做……

安妮的手在電話上顫抖。

“您好,您現在聽到的是卡米爾·範霍文的語音……”

她掛斷了,重播一遍號碼但再次來到了語音信箱。這一次,她留了訊息:“卡米爾,他來了!回答我,求求你……”

佩萊拉看了看表。要借用法官的一點時間看起來並不容易,他太忙了。對範霍文來說,法官給的信息很明確——這個案子已經不屬於他了。法官搖搖頭,他有點不快,這些日程真是令人受不了。卡米爾補充道:這其中有太多不合規矩的東西、太多模糊的地方、太多疑點,甚至案子會被移交到別的部門去。因此,作為應對和自保的方式,副局長米夏爾將通知檢察院,而後紀檢部門會對範霍文警官的行動做出調查——這種威脅正以一種清晰得令人害怕的場景浮現出來。

佩萊拉法官希望能空出時間來,他猶豫著做了個小小的動作:他看了看表,有點漫不經心。真是討人厭,能怎麽辦呢,他站在比卡米爾高兩級的地方,看著卡米爾,他確實猶豫了,以這種方式逃避並不是他的風格。他不是對範霍文警官讓步,而是對職業的審慎。

“我過會兒叫您,警官。早上的時候……”

卡米爾合起了手,謝謝。佩萊拉法官點點頭,沒問題。

卡米爾知道,這次會麵是最後一線生機。在勒岡的友誼及支持和法官的足夠歡迎的態度之間,他還有點希望逃過大難。他緊緊抓住這個機會,法官能清楚地從他的臉上看出來,同時還有好奇心。這不必隱瞞。這兩天,從別人口中說出的發生在範霍文身上的事情,好像已經奇怪到使人想極力湊近觀察一番,好有一點頭緒。

這個詞說出來,像承認,也像請求。佩萊拉向他致意,然後又顯得為難,便轉過身離開了。

她猛然抬起頭。他不再開槍了,他在哪兒?

房子的後部,下麵浴室的窗子還開著。可能對一整個身體來說這扇窗太小了,鑽不進來,但這畢竟是個開口,而有了這開口,誰也不知道他能辦到什麽。

沒有考慮所冒的風險,安妮不假思索地衝向可能有埋伏的大玻璃窗。她下了樓梯,跳下最後一級,左轉,沒有摔倒。

當她來到洗衣房的時候,他就在她的麵前,在窗子的另一邊。

他的笑容被窗戶框著,像是一幅風俗畫。他把手伸過窗子的開口。手臂盡頭持著一把指向她的方向的手槍,帶著消音器。槍口長得可怕。

他一看見她,就開槍了。

法官一離開,卡米爾就下了樓梯。在露台,路易出現了,英俊得像個明星,外套是克裏斯汀·拉克魯瓦的,帶著精致條紋的襯衫是薩維爾豪斯的,鞋子來自弗茲爾利。

“我等會兒再找你,路易,不好意思……”

一個小手勢,我等著您,慢慢來。他讓了讓路,他會再回來。這個家夥是低調的化身。

卡米爾進到他的辦公室裏,把外套丟在椅子上,一邊查找並撥通威爾蒂格·施文戴爾總部的電話,一邊看著表,九點一刻。有人接聽了。

“請找安妮·弗萊斯提爾。”

“請稍等,”接線員說道,“我查查看。”

呼吸。手掌放鬆了些,他簡直要鬆一口氣。

“不好意思……您要找哪位?”年輕的女士問道,“我很抱歉(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像是在希望對方能理解),我是臨時代班的……”

卡米爾吞了口口水。虎口重新像擰緊的螺絲一般握住,而痛苦則漫向了全身,焦慮快速湧上來……

“安妮·弗萊斯提爾。”卡米爾說。

“她在哪個部門工作呢?”

“呃……管控部門,或者差不多這類的。”

“對不起,我沒有在名錄上找到她……請先別掛斷,我將您轉接給別人……”

卡米爾感到肩膀沉下來了。一個女人接聽了,可能就是那個安妮提過的“難纏的女人”。不,不是她,因為她說她不知道安妮·弗萊斯提爾是誰,誰也不知道這是誰,得再找找。“您確定是這個名字嗎?我可以將您再轉接給別人,您是為了什麽打來的呢?”

卡米爾掛斷了。

他喉嚨很幹,需要喝杯水,快沒時間了。他的雙手在抖。

他的密碼。

靈機一動,他轉向他的職業的搜索網絡:“安妮·弗萊斯提爾”。數不勝數的結果。精確點:“安妮·弗萊斯提爾,出生於……”

他能回憶起來她的出生年月。他們在三月初相遇,而三周後,當他得知那天是她的生日時,他請她到內奈斯餐廳去。他沒時間買禮物,隻是發出了邀請。安妮笑著說,對生日來說,一頓飯就很不錯。她喜歡餐後甜點。他在餐巾上給她畫了肖像並送給了她。他沒有對這幅畫特別做出評論,但他對這幅肖像很滿意,覺得它很有創意,同時又很準確。他們的確有過一段這樣的日子。

安妮四十二歲,1965年生。在裏昂出生?不確定。他在關於那天晚上的記憶裏搜尋,她說過她的出生地嗎?他刪掉“裏昂”,按下確定搜索,結果顯示出兩位安妮·弗萊斯提爾,這很常見,輸入你的生日,如果你的名字很普通,那麽到處都是你的雙胞胎。

第一個安妮不是他的那個,這個安妮在1973年2月14日就死了,隻有八歲。

第二個也不是,在2005年10月16日就去世了,是兩年前的事了。

卡米爾反複用手指摩擦手掌。他感到一種亢奮,他很熟悉這種亢奮,他整個職業生涯的核心就是這種亢奮,但這不僅僅是一種職業性的亢奮,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異常狀態。就“異常”這方麵來說,他是無可置疑的冠軍,所有人在見他第一眼時就會看出來。隻不過這一次,這種異常回應著另一種,也就是他那無人理解的行為異常。

對此,他自己也變得不理解起來。

他為什麽要戰鬥?

要去對抗誰?

有些女人會在年齡上說謊。這不是安妮的作風,但誰知道呢。

卡米爾起身打開檔案櫃,沒有人整理過裏麵,他以自己的身高作為從來不打理它的借口。當然,就算身高適合……他也需要幾分鍾來找到他想要的操作說明。在這件事上誰也幫不了忙。

“離婚後花時間最多的,就是清理房間。”安妮說過。

卡米爾攤平手掌以集中精力。不,辦不到,他需要一支鉛筆,一張紙。他要畫速寫。他在尋找。他們在她的家。她坐在沙發**,他剛剛說這房間很……怎麽說呢?實際上,它有點不堪。他尋找一個不傷人的詞,但無論怎麽做,一句話這樣開始,再加上一段長而尷尬的沉默,就直接向著糟糕的方向去了,唯一的問題隻是什麽時候說出來罷了。

“我完全不在乎,”安妮幹巴巴地說,“我想清除一切。”

回憶湧上心頭。他要回到離婚的那個節點,他們從沒有真正談過這件事,卡米爾沒有問過這類問題。

“兩年了。”安妮終於開口。

卡米爾馬上放下了鉛筆。一隻食指對著介紹操作程式的那幾行,另一隻敲著鍵盤,他設定搜索條件,查找一個在2005年結婚和(或)離婚的叫安妮·弗萊斯提爾的人。他挑出搜索結果,再篩選,去除所有在搜索範圍外的內容,隻剩下一個安妮·弗萊斯提爾:出生於1970年7月20日,三十七歲……卡米爾看見:“1998年4月27日被判詐騙罪。”

她被記錄在案了。

這個信息讓人困惑,他甚至沒有馬上讀完全部內容。他鬆開鉛筆。安妮,被記錄在案。最新的宣判是偽造支票、假冒和偽造。他被打擊得花了好幾秒才意識到:這個安妮·弗萊斯提爾被監禁在雷恩監獄和康複中心。

盡管……這一個被放出來了。什麽時候?檔案是最新的嗎?他需要換一個操作說明來了解怎樣轉到這個被拘押人的備案照片。我緊張了,很緊張。他對自己說。他讀到了:“按下F4,確定。”出現的女人的正麵和側麵都表示這是一個肥胖的女性,而且,顯而易見,是亞洲人。

出生地:峴港市。

回到主屏幕,他鬆了口氣。他的那個安妮不是警察部門所認識的那一個,但她確實非常難找。

卡米爾本該喘息一會兒,但他做不到,他的胸腔悶著,這間房間缺少空氣,他已經這樣說過無數次了。

一看到他出現在麵前,安妮就墜倒在地,子彈擊中了火爐框,就打在她頭上幾厘米。子彈在一陣呼嘯聲中從爐子彈回來以後,爆炸聲減弱了不少,但對木材的衝擊激起了可怕的回聲。

安妮,四肢著地,為了離開房間,她驚慌失措地瘋狂爬著。簡直瘋了,和兩天前在莫尼爾長廊完全是一樣的場景。她再次在地上滑動,在他射中她背部之前……

她身子翻滾著,夾板滑到了打蠟的地磚上。疼痛已經不算什麽了,不再有疼痛,隻有本能。

另一發子彈擦過她的右肩釘在了門上。安妮像隻小狗一般跑著,為了通過門檻而再次翻滾。她現在奇跡般處於掩護之下了,背靠著牆壁。他能進來嗎?怎麽進?

奇怪的是,她沒有鬆開她的手機。下樓梯、衝刺,她一路跑到這裏都沒有把它鬆開,就像那些在槍林彈雨之下,仍緊緊抓著他的毛絨玩具的小孩子。

他在幹什麽?她想看看。但如果他埋伏在那兒的話,她頭上就會被第三顆子彈擊中。

思考,要快。她的手指已經重新試過了卡米爾的號碼。她掛斷了,她要孤軍作戰。

打給警察?這荒郊野嶺的,警察會在哪兒呢?光向他們解釋要花上一段莫名其妙的時間,而就算他們過來,又要花上多少時間才能趕到?

就算快上十多倍,安妮也已經死了。因為他就在這裏,非常近,在牆體的另一邊。

當下的出路,是卡拉瓦喬。

記憶是奇怪的工具,感官都變得銳利如刀,一切都回想起來了。安妮的女兒阿加特是學管理學的,她在波士頓。卡米爾對此很肯定,安妮曾說她到那裏去了(她從蒙特利爾去的,就是在那兒,她看到了一幅莫德·範霍文的畫作),她還說那個城市很漂亮,很歐洲化,“舊派風格”,她補充道,隻是卡米爾沒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是什麽意思。這讓他模糊地想到了路易斯安那。卡米爾不喜歡旅行。

他需要求助於另一份文件,也就意味著另一份操作說明。他回到文件櫃,然後找到快捷鍵列表,原則上來說還不需要比他所處職位更高的授權。這個搜查網絡運行得很快:波士頓大學有四千名教授,三萬個學生,但這結果沒什麽用。卡米爾瀏覽了一遍學生組織,複製所有的清單,放在了一個文件裏,他往這文件裏添加了一個搜索名字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