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2

一個弗萊斯提爾都沒有。她的女兒結婚了嗎?她用的是父親的姓嗎?最保險的是用名字來搜索。不少阿加塔、阿加莎,但隻有兩個阿加特,一個阿佳特。三份簡曆。

阿加特·托馬森,二十七歲,加拿大人;阿佳特·林德羅,二十三歲,阿根廷人;阿佳特·傑克森,美國人。沒有一個是法國人。

沒有安妮。現在,沒有阿加特。

卡米爾猶豫要不要搜索一下安妮的父親。

“他被選為四十個組織的財務主管。他在同一天裏盜空了四十個賬戶,沒有人再見過他。”

在說這個的時候,安妮笑著,但是是奇怪的笑。隻有這麽少的信息是很難辦的:他是商人,賣什麽?住哪裏?這些事情發生在什麽年代?有太多未知的東西了。

剩下的隻有納唐,她的弟弟。

對於一個研究員來說(但在什麽方麵呢?也許是天體物理這一類的),從對這個頭銜本身定義上來看,也就是他出版研究著作,這是不可能在網上找不到的。卡米爾開始呼吸困難。搜索花了一點時間。

沒有一個研究員是叫這個的,哪裏都沒有。最接近的是一個叫納唐·弗雷斯特的,新西蘭人,七十三歲。

卡米爾換了好幾次思路,他嚐試搜索裏昂、巴黎,所有的旅行社……當他發起對安妮電話號碼的最後一次搜索時,他脊椎的刺癢消失了。他已經知道了,這是在確認。

這個號碼設置了隱私保護,要繞開它會有點煩瑣,但一點也不複雜。

客戶姓名:馬裏斯·羅曼。地址:楓丹歐華路26號。很明顯,安妮住著的公寓套房是屬於她鄰居的,而且一切都在他的名下,因為一切都屬於他,包括電話、家具,甚至那個放著亂七八糟的、摞得毫無秩序的書的書架。

安妮租下了整個帶家具的套房。

卡米爾可以采取手段,派人去查證,但沒有什麽必要了。沒有什麽是屬於這個叫安妮·弗萊斯提爾的幽靈。從各個方麵翻來覆去地想這個問題也是白費力氣,他總是得到相同的結論。

實際上,安妮·弗萊斯提爾並不存在。

那阿福奈爾追殺的是誰?

安妮把電話放在地上。必須匍匐移動,她靠手肘慢慢這樣做,如果她能溶解在地磚裏就好了……她繞了客廳一大圈。找到了卡米爾留在小餐桌上的密碼。警報器就處在正門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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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報器一開始鳴響,安妮就捂住了耳朵並且本能地跪倒,好像警報聲隻是連續子彈射擊的另一種形式,它猛烈地鑽進人的腦袋。

他在哪兒?盡管全身都在抗拒,她還是慢慢起身,並試探性地看了一眼。沒有人。她緩緩地移開手,但警報聲太響了,讓她不能集中精神,不能思考。手掌蓋住耳朵,她一路走到大玻璃窗前。

他走了?安妮的喉嚨無法放鬆。這樣就太輕鬆了。他不會就這樣逃跑的。這麽快。

卡米爾幾乎聽不見路易說的話,路易剛探了個頭到辦公室裏,他敲過門但沒有得到回應。

“佩萊拉法官要見你……”

卡米爾還沒有從遲滯中走出來。需要時間,需要機智、嚴謹、理性和超然來理解,來吸取有益的教訓,總之,需要一堆他所不具備的品質。

“什麽?”他問道。

路易重複了一遍。好,卡米爾嘟囔著站起來。他拿起外套。

“還好嗎?”路易問。

卡米爾沒有在聽。他剛剛看了看手機,一條信息出現了。安妮打來過!他焦急地按著,呼叫語音信箱。“卡米爾,他來了!回答我,求求你……”第一個字響起時,他已經到了門口,撞開了路易,到了走廊,風一樣穿過樓梯,直到下麵一層,他差點撞到一位女士,那是副局長米夏爾,身邊是佩萊拉法官,他們正準備上樓見他,和他談談,法官張嘴了,卡米爾甚至沒有千分之一秒的停留,一路衝下樓梯並丟下一句:“晚點我會向你們解釋!”

“範霍文!”副局長米夏爾大叫。

但他已經到了下麵,鑽進車裏了。車門砰地關上,準備開出倒車第一步的那一瞬間,他左臂透過放下的車窗把旋閃燈放在了車頂。現在已經是燈亮笛鳴,他風一般把車開了出去,一個交警吹哨叫停車流,讓他通過。

卡米爾開上公交車道,出租車車道,他重播了安妮的電話。打開揚聲器。

接啊,安妮!

接啊!

安妮起來了。她等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消失沒辦法解釋,這可能是一個詭計。但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卻什麽也沒發生。警報聲剛剛停下,留下的是充滿震顫的沉寂。

安妮一直走到大玻璃窗,斜著身子,半掩護著,隨時準備後退。他不會就這樣逃了,這麽快,這麽突然。

恰恰就在這一刻,他突然出現在她麵前。

安妮退後一步,嚇壞了。

他們互相離大玻璃窗都至少有兩米,分處兩端。

他沒拿武器,看著她的眼睛,前進了一步。如果他伸出手,就能觸到玻璃了。他笑了,點點頭。安妮盯著他的眼睛,後退了一步。他展示了空空如也的兩隻手,就像卡米爾給她看的一幅畫裏的耶穌。他們四目交接,他兩手大大地攤開。他把手舉到空中並緩慢地轉了個身,好像她拿槍對著他一樣。

看,我沒帶武器。

轉了一整圈後他再次麵對她,他笑了,笑得更開,雙手一直張開,做出擔保。

安妮一動不動。就像人們說的兔子那樣,當它們被車頭燈的燈光吸引,就會這樣待著,強製性**,等待死亡。

盯著她的眼睛,他走了一步,兩步,緩慢地前進,直到來到大玻璃窗的把手處,他將手放在上麵,非常輕柔,讓人感覺他不想嚇到她。安妮還是一動也沒有動,她看著他,呼吸加速,心跳再次變得沉重又痛苦。他不動了,甚至笑容也凝固了,他在等。

該了結了,安妮對自己說,已經走到盡頭了。

她把目光轉向外麵平台的地板,她沒看見他之前把皮夾克放在了地上,可以從中看見手槍的槍托,很醒目,另一個口袋裏露出來的是刀子的柄,像是羅馬士兵的戰利品。他把手放進褲兜,並把裏襯慢慢拉出來,看,手上沒東西,兜裏也沒東西。

需要走兩步。她已經這樣做了,他則紋絲不動。

她終於下定決心,一下子,就像是要投身火海。她一步上前,戴著夾板轉動門閂很困難,更別說她現在一點腕力也沒有。

門閂打開後,門可以自由打開了,他隻須走一步就可以進到房子裏來,她迅速地後退,把手放在嘴唇上,好像她剛剛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

安妮把手放在身體兩側。他進來了,她失控地大喊:“渾蛋!(她叫起來)渾蛋,渾蛋,渾蛋……”

她邊走邊退,放聲大喊,她罵著罵著,淚水遠遠地從胸腔湧了上來,渾蛋,渾蛋。

“哎喲喂……”

顯然,他覺得這很煩人。他走了三步,帶著好奇又熱情的訪客的神情,又像房產經紀人的神情,半閣樓不錯,光線不錯……安妮氣喘籲籲,躲在通往上層的樓梯旁。

“好點了嗎?”他轉向她問道,“冷靜下來了?”

“為什麽要殺我?”安妮叫起來。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想法?”

安妮很狂躁,所有的恐懼、憤怒都發泄了出來,聲音變得很尖銳。她不再把手背掩在嘴上,不再保留,隻有恨,但同時她怕他,怕他再打她,她後退了……

“你想殺我!”

他喘氣,已經很疲憊……太費勁了。安妮繼續說:“事情不該是這樣發展的!”

這一次他搖了搖頭,在這樣一種天真麵前感到絕望。

“可當然是這樣!”

他確實得全盤解釋一遍了。但安妮還沒說完。

“不對!你本來該隻是撞翻我!這就是你們說的,‘我們會撞你一下’!”

“但……(想到要解釋這麽基本的事情,他氣都接不上來)但要看著可信!你懂不懂?可——信!”

“你們到處追我!”

“是,但注意,這是有原因的……”

他在開玩笑。安娜的怒火擴大了十倍。

“說好的可不是這樣,渾蛋!”

“嗯,我確實沒有告訴你所有的細節……但別把我當渾蛋,否則我就真對你幹點渾蛋事了,這不費時間。”

“一開始你們就想殺我!”

這一次他生氣了。

“殺你?我的小寶貝,還真不是!如果我真的想殺你,我保證以我有過的機會,你已經不能在這兒說出這句話了。(他把食指指向空中,用於強調。)對於你,我的行動是很不一樣的!相信我,這比想象的要難許多。我告訴你,光是在醫院,為了嚇唬你的小警察又不驚動警衛隊就要幹不少活兒,這是要有本事的!”

理由說完了。她氣得不能自已。

“你們把我毀容了!你們把我的牙打斷了!你們……”

他做了個同情的鬼臉。

“這個,我得說,你現在看起來確實不好看。(他很難控製住不笑)但都會好的,現在這類東西都很發達了。至於牙齒嘛,如果我發了財,我給你兩顆金牙,或者銀的,隨你選。如果你想找個男人的話,就臉麵來看,我建議金牙好些,比較雅致……”

安妮癱倒了,跪著,縮成一團。沒有眼淚湧上來,隻有恨。

“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他笑了。

“真記仇……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在生氣。(他在客廳裏走著,好像在自己家一樣。)不,不,”他以一種更嚴肅的音調說著,“相信我,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會取出縫線、裝上塑料的牙齒,然後乖乖回家。”

他停下來看,在他的上麵是半閣樓和樓梯。

“這裏不錯。收拾得挺好的,是不是?(他看表)好吧,不好意思……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他往前走。她馬上貼在了牆上。

“我又不會碰你!”

她叫道:“滾!”

他表示同意,但他被另一件事吸引,他在樓梯的下方,看著第一級階梯,又回到子彈穿過玻璃窗的洞。

“我很厲害吧?(他轉向安妮,心滿意足,他想說服她。)我告訴你,很難辦到,你都想象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的靈巧沒有受到尊重是很受傷的。

“把門閂上!”

“嗯,你說得對。(環視一周,滿意。)我覺得該做的都做了。我們是個不錯的團隊,不是嗎?現在(他指著房間裏基本上到處都是的破壞痕跡),應該能把人騙倒,不然我也搞不懂了。”

幾個果斷的大步,他已經在平台的門檻上了。

“你瞧瞧,你的鄰居們不夠勇敢啊!警報響個一天,也不會有一隻老鼠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我的想法是,不難預見,到處都一樣……”

他走到外麵平台上,取回夾克,把手伸進裏麵又拿出來了。

“這個,”他說著往安妮的方向扔了一個信封,“你隻有在一切按計劃進行的時候才能用。而你對按計劃進行的事情非常好奇。無論如何,沒有我的準許你不能走,明白了嗎?否則,到現在所經曆的一切,你可以把它們隻是當作熱身。”

他沒有等她回應就走了。

幾米外,安妮的手機在地磚上響振著。在警報聲後,這個鈴聲顯得很輕細,像是兒童電話的聲音。

是卡米爾。接吧。

“你就像我說的那樣做,然後一切都會好的。”

她按下接聽按鈕,甚至沒有裝作筋疲力盡的樣子。

“他走了……”她說。

“安妮?”卡米爾叫道,“你說什麽?安妮?”

卡米爾嚇壞了,他的聲音沒有呼吸。

“他來了,”安妮說,“我發動了警報,他怕了,又走了……”

卡米爾聽不清楚。他把旋閃燈的警笛關掉了。

“你還好嗎?我在路上了,告訴我你沒事!”

“還好,卡米爾。(她提高了音量。)現在沒事了。”

卡米爾減速了,他在喘氣。焦慮之後是狂熱。他希望自己現在已經到那兒了。

“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

安妮,抱著膝蓋,哭了。

她想去死。

10:30

卡米爾平靜了一些,他把旋閃燈關掉放了回去。還有很多待總結的元素,但他仍被各種情緒轟炸著,無法做到井然有序……

兩天以來,他在一塊不穩的平板上走著,兩邊都是深淵。安妮剛剛又挖掘了另一個深淵,就在他的腳下。

他在賭上自己的整個職業生涯。他生命中的女人在兩天內被死亡威脅了三次,而他剛剛發現她以一個假名生活在他身邊,他已經不知道她在這段故事中到底占據著什麽位置,他應該問自己關於策略的問題,理性思考,但他的精神被一個決定著其他所有問題重要性的難題獨占著:在他的生命中,安妮做了什麽?

不,不隻是一個難題,還有另一個:如果她不是安妮,會有什麽不同?

他回溯兩個人的經曆,那些互相摸索、幾乎沒有互相觸碰就倒在**的夜晚……八月的時候,她想離開他,一小時之後,他發現她在樓梯上,這僅僅是她的一個手段?一種技巧?那些話語,那些愛撫,那些擁吻,分分秒秒,隻是簡單純粹的操縱?

不一會兒,他就會與這個叫安妮·弗萊斯提爾的人麵對麵,這個與他睡了好幾個月卻從第一天就開始撒謊的人。他不知道該怎麽想,他被掏空了,仿佛才從一個甩幹機裏出來似的。安妮的假身份和莫尼爾長廊這檔子事有什麽關係?

關鍵是在這段故事裏,他是什麽角色?

最重要的是,有人試圖殺死這個女人。

他不再想知道她是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由他來保護她。

當他進入房子的時候,安妮還一直坐在地上,背靠著洗碗池下麵的櫃門,雙臂抱著膝蓋。

慌亂中,卡米爾忘記了她所變成的那個女人。整條路上一直是另一個安妮,就是開始的那一個,那個在他的腦海裏出現、漂亮愛笑、有著綠眼睛和酒窩的安妮。而這些縫線、這發黃的皮膚、這些繃帶、這些髒兮兮的夾板,卡米爾被這麵目全非的安妮嚇了一跳。這一衝擊基本上與他兩天前在急診病房裏看見她時所感受到的一樣。

與此同時,他開始不知所措起來,同情占據了他。安妮沒有動,沒有看他,眼睛盯著一個陰暗的地方,像是被催眠了一樣。

“寶貝,你還好嗎?”卡米爾邊靠近邊問。

你會覺得他在馴服一隻動物。他在她旁邊跪下,盡量地把她抱住,因為他的身材,這必定會不太容易。他把手放在她的下巴那兒,迫使她抬起頭看著他並對她笑。

她看著他,如同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

“噢,卡米爾……”

她把頭伸過去,靠在了卡米爾的肩膀上。

末日可能要來了。

但現在還不是末日。

“告訴我……”

安妮左看看右看看,難以知道她是感動還是別的什麽。

“他一個人?還是他們好幾個?”

“不,隻有一個……”

她的聲音很沉,顫抖著。

“就是你從照片中認出來的那一個嗎?阿福奈爾,是不是他?”

是。安妮滿足於用一個頭部的動作來表達。是,是他。

“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安妮講述的時候(隻是一些斷斷續續的詞,從來沒有真正的句子),卡米爾在重組場景。第一槍。他轉過頭看著在矮桌子位置覆蓋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仿佛被風撕裂的櫻桃木碎片。一邊聽著,一邊起身,一直走到大玻璃窗,子彈留下的彈孔高得難以夠著,他想象子彈飛行的線路。

“繼續……”他說。

他現在在牆邊,接著回到爐子旁,把食指放在子彈的衝擊處,再次尋找,看看遠處牆上的大孔,接著走向樓梯。他在那兒駐足了很久,手放在第一級台階的殘存物上,他看著樓梯的上麵,思考著,在房間另一邊射擊的地點,然後他踏上了第二級台階。

“然後呢?”他下來時問道。

他走出房間,進入浴室。安妮的聲音顯得遙遠了,幾乎聽不見。卡米爾照常在複現場景,他在自己的家裏,這涉及一場犯罪的場景。所以:假設、觀察和結論。

半開的窗戶。安妮來到房間裏,阿福奈爾在另一邊等著她,整個手臂從玻璃窗那邊伸過來,他向著安妮的方向端著一把帶消音器的武器。在他的上方,卡米爾發現了在壁爐框裏的子彈,他回到客廳。

安妮默不作聲。

他要找到一把掃帚好趕緊清掃掉靠牆矮桌的玻璃碴兒和木屑。他猛力地拍掉長沙發上的灰塵,接著去煮水。

“過來……”他終於開口,“一切都結束了……”

他們坐著,安妮縮在他懷裏,他們小口地喝著卡米爾叫作茶的東西,確實很難喝,安妮不會在意的。

“我會把你帶到別的地方。”

安妮搖頭表示拒絕。

“為什麽?”

無所謂了,對她來說,不行。可是子彈在玻璃、門和樓梯台階上留下的衝擊痕跡,在客廳炸開的矮桌子,一切都表達著這個決定的不謹慎。

“我以為……”

“不。”安妮打斷他。

問題解決了。卡米爾心想阿福奈爾沒有成功進入房間,不太可能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冒險一次。明天再考慮考慮。三天已經像過了許多年。你想想,明天……

這也讓卡米爾終於開始采取下一步行動。

他需要時間——對於所有拳擊手再站起來所必需的時間——來回到比賽。

現在,他已經離這一刻不太遠了。

他隻需要一到兩個小時,不需要多太多。其間,他重新將房子封閉起來,再次確認各種出口,讓安妮待在這裏。

他們沒有交談。隻有卡米爾手機的振動打斷他的思緒。電話不停打進來,不需要看,他也知道是為什麽打來的。

懷裏摟著一個熟悉的陌生女人是很奇怪的感覺。他必須問她一些問題,但晚點再說吧,先搞清楚錯綜複雜的情況。

疲憊攻陷了卡米爾。伴著低矮的天空、前方的森林、沉重得已變成碉堡的房子和靠著自己的謎一般的軀體,按他的心意,他會睡上一整天。但他聽的是安妮的心意,她的呼吸,她喝茶時嘴發出的響聲,她的沉默,和處在他們之間的無聲的重心。

“你會找到他嗎?”安妮終於低聲問道。

“噢,會的。”

回答來得不費力氣,表達出的信念是如此親密、如此強烈,給安妮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馬上就會告訴我的,是嗎?”

對卡米爾來說,每一個問題的隱含內容,對他自己而言,都是一部小說的容量。他皺起了眉頭:“為什麽?”

“我想感到安心,你能理解嗎?”

安妮提高了音量,而這次,沒有手掩著她的嘴巴了,牙床和斷齒露出來,像一記耳光。

“當然……”

差一點,他就道歉了。

終於是一致的沉默。安妮差不多睡著了。卡米爾沒話想說,他需要一支鉛筆,他要畫畫,畫幾筆,畫出他們共同的孤獨,他們每個人都在各自經曆的一端,他們在一起但卻分開了。無法解釋的是,他從來沒有感到離她這麽近過,一種模糊的一致性將他和這個女人聯結在了一起。他輕輕地繞開,小心地把安妮的頭放在長沙發上,然後起身。

走吧,是時候去尋找最後的真相了。

他慢慢爬上了樓梯,慢得像個印度僧侶,他認得每一級台階,每一聲嘎吱作響,沒有發出任何噪聲,再說他也不重。

在上麵,房間的屋頂是複折的,頂上以一種讓人奇怪的方式構成斜坡,房間的頂端隻有幾十厘米。卡米爾平躺在地上,匍匐到床緣,爬到一個能翻轉的木板那兒,這木板通往兩層之間小梁,是一個活動門板。裏麵很黑,布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把手伸進去就是一次冒險。卡米爾把手臂伸進去,摸索著,碰到了塑料袋,抓住它,把它拉出來。一個灰色的垃圾袋裝著一個厚厚的被橡皮筋捆住的檔案夾。他上一次打開它還是……

他將來會明白,這段經曆不斷地把他推到他所害怕的東西麵前。

他在周圍找著,把枕頭套子抽出來,把塑料袋塞進去,袋子髒得不怎麽動就會掀起一陣雲霧,像是灰燼。他再次起身,帶上一切,帶著萬分的小心下了樓。

幾分鍾後,他給安妮留了句話:好好休息,你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很快就回來。我會把你藏好的,不行,這句他不敢寫。寫完之後他繞著房子轉了一圈,測試了所有的把手,確認所有的地方都關嚴實了。

出門前,他遠遠看著安妮的身體平躺在長沙發上。把她留在這裏讓他很受折磨。對他來說,離開是很難,但留下是不可能的。

走吧。卡米爾用手臂夾著包裹在條紋圖案枕套裏的龐大檔案夾,終於穿過院子,向森林前進,他把車停在了那邊。

然後他又轉身了。房子像是靜靜地被放在平台上,在森林的中央,就像是十七世紀表現“虛空”時常常展現的景象,一個小匣子。他想著睡著的安妮。

但實際上,當他的車子緩緩駛入森林時,安妮正躺在長沙發上,眼睛大大地睜著。

11:30

隨著巴黎越來越近,卡米爾的內心圖景也逐漸簡化。它沒有變得更清晰,但至少他現在知道要在哪些地方畫上問號了。

當務之急是提出正確的問題。

持械搶劫期間,一個凶手抓住了這個讓別人叫她安妮·弗萊斯提爾的女人。他追蹤她,想殺掉她,並一路追到了這裏。

安妮的隱藏身份和這次搶劫的關係是什麽?

一切都發生得好像她隻是碰巧在那裏,她隻是去取一個訂好的給卡米爾的手表而已,但兩件事情,表麵上看上去相隔很遠,卻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有哪兩件事不是互相聯係著的嗎?

通過安妮,卡米爾沒找到真相,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他要從別的地方著手。從線的另一端。

他的手機裏有路易打來的三通電話,沒有留言,這是路易的風格。隻有一條短信:“要幫忙嗎?”終有一天,當他把這一切都了結的時候,卡米爾會向路易提出要收養他的。

還有三條來自勒岡的語音留言,講的都是一件事,但語調有變化。他的聲音一條留言一條留言地衰弱了下去,留言也越來越短,越來越慎重。“你一定要打回……”卡米爾切到下一條。“好吧,你怎麽不……”切到下一條。在最後一條裏,勒岡很嚴肅。事實上,他很絕望:“如果你不幫我的話,我也幫不了你了。”卡米爾切掉了。

他的腦子清空了所有讓他不快的東西,繼續讓他的思路專注在最本質的事情上。

一切都過分複雜化了。

思路剛剛發生了突然的變化,因為房子裏遭受了令人驚訝的破壞。

壯觀是很壯觀,但就算不是彈道學家,也肯定會對此有很多疑問。

安妮一個人杵在二十米寬的大玻璃窗後麵,另一邊是一個動機明確的、機敏的、完美武裝的男人。他沒能讓安妮吃到苦頭,確實太不走運了。但緊接著,開著的窗戶,伸出的手臂,六米之外,他沒能在她腦門裏打進一顆子彈,這一次就令人懷疑了。甚至可以說從莫尼爾長廊以來,這已經成了詛咒了。他從一開始就這樣不走運嗎?這種程度的倒黴,已經不太讓人相信了……

甚至有理由相信,在這麽絕妙的機會裏不殺死安妮,對方必須是個出色的殺手。在卡米爾的身邊,這樣的人不算多。

而當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其他的問題也必然隨之浮現。

昨天晚上卡米爾也走的一樣的路,相反的方向,從巴黎出發。安妮則筋疲力盡,從旅途的一開始就睡著了,在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才醒的。

在晚上,環城大道、高速公路和國道上也還有很多車。但卡米爾停了兩次,等了幾分鍾,觀察車流然後繞路走,三次開上了省道,在那條路上別的車的車頭燈遠遠地就能看見。

這裏麵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重複:他在對塞爾維亞人大搜查的時候把殺手一路帶到了哈維克那裏,然後他又把他們帶到蒙福爾引向安妮。

這是最說得過去的假設。至少,這是別人想讓他相信的。因為現在他知道了安妮不是安妮,知道了這件麻煩事完全不是之前所想的那樣,最牢固的假設變成了最不可信的。

卡米爾很肯定,他當時沒有被跟蹤,也就是說,那人來蒙福爾找安妮是因為他知道她到了那裏。

那就需要另外一種解題思路了。而這次,一隻手就能數出來有幾種可能。

每一個思路都是一個名字,一個親近的人:和卡米爾親近得足以知道蒙福爾這個地方;足以知道他是這個在莫尼爾長廊被毆打的女人的密友,等等。

足以知道他會將她帶到這裏藏起來。

卡米爾想著,研究著,但一次次都是白費力氣,這些名字並沒有二十個那麽多。如果不算上阿爾芒——畢竟四十八小時前,他就不再存在了——那名單會更短。

而文森特·阿福奈爾,他從沒見過,不計入內。

這個結論對卡米爾來說深不可測。

他已經肯定安妮不是安妮,現在他也肯定阿福奈爾不是阿福奈爾。

就像是整個調查重啟了。

回到起點。

而對卡米爾來說,在經過他所做的一切之後,這幾乎等於得到了一張通往監獄的門票。

那小警察又再次上路了,在巴黎和他的鄉間小屋之間來來回回,像鬆鼠關在它的轉輪裏,或者像一隻倉鼠。他有點焦躁。我希望最後能有點實質性成果,不是對他的成果,顯而易見,我甚至覺得他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他身處牢籠之中,而且很快就會確認自己的處境了。盡管他不高,但也會高高地摔下來。不,我是在希望這對我帶來點實質性的成果。

現在我不會再失手了。

那女的做了她該做的,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她親手做了的一樣,沒什麽好說的。到時會十分驚險刺激,但就現在來說,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由我來結束。和哈維克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做了充分的熱身。如果他還在這個世界上,他可以為此做證,盡管考慮到他最後剩下的手指數量,他可能無法在聖經上起誓了。

回想這件事,在他身旁時我算體貼了,甚至表現出了同情。一槍打進他的頭,這可以說是慈善了。很明顯,塞爾維亞人就像那些土耳其人一樣,他們不會說謝謝。這是他們的文化注定的。他們就是這樣子。他們討厭麻煩。

回到嚴肅的事情上來。無論在哪裏(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個天堂是為塞爾維亞搶劫犯準備的,但確定的是,有這麽一個是給恐怖分子的),哈維克總會滿意的。他可能會在死後對我進行報複,因為我想將他活體解剖。我得靠點運氣,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需要運氣,但我得在上帝那邊有點信譽才行。

而如果範霍文幹好他的活兒,這不會太久了。

當下來說,我要去到我的避風港裏恢複一下精力,因為之後得快速行動。

我的思維有點鈍化了,但我的動力依然保持不變,這才是最主要的。

12:00

在浴室裏,安妮又去看她的牙床,那上麵有個洞,簡直不堪入目。她以一個假名進了醫院,所以無法取回她的理療檔案、X光片、分析和診斷,一切都要重新開始。一切歸零,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這樣。

他聲稱不想殺她是因為需要她。他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她一個字也不會信的。安妮就算是死了,也能把事情辦了。他那麽凶狠地打她,帶著那種亢奮……他當然可以說為了表現給旁人看,那是必要的,她不懷疑;然而這樣打她也讓他獲得了極大的樂趣,如果他還能把她毀得更徹底些,他也會下手的。

在醫藥櫃裏,她找到一些尖頭的小剪刀和一個脫毛鉗。那個年輕的印度醫生之前向她保證說這是一道不太深的傷口,十來天後就可以拆線了,但她現在就想把它拆掉。她還在卡米爾的書桌抽屜裏發現了一個放大鏡,但在一個不亮的房間裏靠著兩個臨時的工具做這種拆線的操作,還是不太理想的。除非她真不想等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單純執著於清理,而是因為當她和卡米爾在一起的時候,她說她想清理。與之後卡米爾在一切結束時以為的相反,哪怕是最輕微的程度,她也很少對他撒謊。因為那是卡米爾,她很難對他撒謊,或者說,要騙他太過簡單,兩者都是一回事。

安妮用袖口擦了擦眼睛,獨自取出線口已經不容易,何況,有十一個線口在那兒,她眼睛還是模糊的。她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剪刀。從近處看,這些黑色的細線像是昆蟲。她把尖頭滑到第一個結的下麵,疼痛旋即而來,尖銳得就像剪刀。正常情況下,這樣做不會痛,隻是她的傷口還沒有愈合,或者是感染了。要把剪刀頭移得足夠遠才能剪斷連著的線,安妮臉皺了起來,剪刀快速合上了一下,第一隻昆蟲應聲死去,剩下要做的就是把它拉出來了。她的手在抖。線在抗拒,仍粘在皮下,用脫毛鉗的話,就算手抖也可以把它抽出來吧。那隻昆蟲放棄抵抗了,它在皮下的滑動激起一種糟糕的感覺,安妮連忙仔細查看起來,但什麽都還沒有看見,她開始弄第二根線,但全身過於繃緊,她必須先坐下緩口氣……

回到鏡子麵前,她揉著傷口,臉也跟著皺起來。這是第二根線,然後是第三根。由於過早把它們取出,通過放大鏡能看到傷口還是紅的,尚未愈合。第四根線很頑強,比起前麵的來說,縫得與肉更貼合。但安妮的意誌毫不動搖,她用剪刀的刀頭蹭著,緊咬牙關,終於溜到了線下麵,鉗住它,沒能剪斷。傷口開始流血,重新開裂,而那根線終於妥協了。她把它從上麵拉出來,現在傷口開始滲血了,上麵是粉色的,下麵還是紅色的,碩大的血滴流下,如同淚珠。剩下的線一個個地繳槍死去,並從皮下拉出。她把這些昆蟲屍體扔進洗手池,而最後幾個安妮剪得過早了,因為她擦拭後血還是馬上湧上皮膚表麵。她等到所有線都取出來後才停下。血在流著,流著。安妮沒多想什麽,徑直從小櫃子裏拿出裝了九十度酒精的塑料小瓶子,沒有用醫用紗布,就用手捧著,盛著酒精然後就這樣直接敷了上去。

隨之而來的疼痛……安妮大叫起來,用拳頭敲著洗手池,她的手指失去了脫開的夾板的保護,讓她再一次大叫。但今天這叫喊是屬於她的了,她擁有它們,沒有人能來把它們奪走了。

第二次,還是用手將手掌裏的酒精直接塗到臉上。安妮兩手撐在洗手台邊上,幾乎要痛得昏過去,但她堅持住了。

然後,當疼痛減緩後,她用一張浸染酒精的醫用紗布緊緊地貼在了臉上。當她把它取下來的時候,露出一道浮腫而醜陋的傷口,還在流著血。

會有一道疤留下的,它就直直地烙在側臉上。如果是個男人,會被人猜測那是刀疤。很難知道留下來的會是怎麽樣的,但不難明白的是它再也不會離開了。

這是一定的。

如果必須用刀來把傷口加深,她會這樣做的。

因為她想記得這一切。永遠。

12:30

急救室的停車場總是滿的。這一次,為了能夠停進去,卡米爾不得不出示他的證件。接線員笑得像朵花,一朵差不多快凋零的花,但也多少能激起好感。

“怎麽樣,她得救了?”

就像是知道這對範霍文警官來說很重要,她皺起了憂鬱的眉頭:發生了什麽事,這肯定給了您一次打擊,對警察來說是一次失敗,不是嗎?卡米爾想擺脫她,但沒有想的這麽容易。

“那她的社保呢?”

卡米爾又走了回來。

“這不關我的事,但您知道,當一個病人溜走了而人們還完全不知道她的社保號碼,以至於收不到她的住院費時,我可以這麽對您說,上麵是不高興的。那些領導突擊檢查,有責任的或者沒有責任的,一視同仁,我也不好過……就是為了這個我才問的。”

卡米爾點點頭,我理解,一臉同情。這時接線員又接起了電話。顯然用一個假名住進這裏,安妮是不太能夠提供出一張社保卡或保險卡的。這就是為什麽他在她家也沒有發現任何在其名下的文件。她一張也沒有,至少在這個借用的名下是沒有的。

而他意識到她可能不叫安妮。在他的意識中,所有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東西都可以扔掉了,卡米爾不知所措,他連她的名字也失去了。

“您沒事吧?”接線員問。

嗯,沒事,卡米爾做出憂慮的神情,當想改變話題時,這樣做是最有效的。

“她的檔案,”他問,“她的醫療檔案在哪兒?”

安妮是前一天晚上逃跑的,所有的東西都還留在樓上。

卡米爾表達了謝意。到了樓上,他仍舊不知道該怎麽辦好這件事,一點主意都沒有。於是他踱了幾步來整理思緒。在走廊的盡頭,離那個原先的小候診廳、而現在不知道被改造成什麽大廳的地方還有幾米,當時就是在那裏麵,他和路易當場想出了案情的第一要點。

他看著門把手慢慢壓下,門扭扭捏捏地打開,像是一個孩子要出來了,既害羞又害怕。

這個所謂的小孩,比起和幼兒園來說,其實離退休更接近:出現的是於貝爾·丹維爾,大老板,部門主管本人,雪白的頭發翹在頭上,好像剛剛把卷發夾子取下來一樣。他見到卡米爾的時候臉紅得像朵牡丹。照常來說這裏是不會有人的,這個廳不通向任何地方,不做任何用途,沒有人會來。

“您在那兒幹嗎呢?”他問道,又生氣又蠻橫,隨時準備咬人的樣子。

您呢?這是他最想問的問題,但這不是一個好回答,他便裝出迷路的樣子。

“我迷路了……(更聽天由命一點)我在走廊裏走反了方向。”

手術師的臉由紅轉粉,沒那麽尷尬了,表情也恢複了正經的模樣。他清了清嗓,然後以堅定的步子走進走廊。他走得很快,就好像急診室剛剛召喚他了一樣。

“您現在跟這裏沒關係了,警官。”

卡米爾小跑跟上,他處境不妙,鑒於他隻能在情況允許的條件下盡量快地思考對策。

“您的證人昨晚離開醫院了!”丹維爾醫生繼續說著,語氣仿佛是針對他個人的指責。

“我也了解到了,是的。”

卡米爾想不到別的出路,他把手伸進口袋裏,拿出手機並鬆開手,它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就像一聲家庭變故的警報。

“媽的!”

丹維爾醫生已經在電梯旁了,他轉過身來,看見警官背對著他跪著,正在撿起手機的零件。真是個蠢貨。電梯門開了,他走了進去。

卡米爾撿起他完好無損的手機,一邊裝作在胡亂拚裝零件,一邊原路返回,走向小廳。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一分鍾了。他猶豫要不要進去,有什麽東西在製止他。又過了幾秒。他肯定是搞錯了。他等著,什麽也沒發生。算了,他準備往回走,但並不是什麽也沒發生。

從裏麵出來的女人顯示出一副很忙的樣子,是佛羅倫絲,那個護士。輪到她臉紅了,看見卡米爾的那一刻,她的厚嘴唇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形,一秒鍾的遲疑後一切都太晚了,她已經沒有任何機會分散別人的關注。動作體現了她的尷尬,她把一縷頭發挽到耳朵後麵,邊看著卡米爾邊把門重新關上,所帶的平靜是故作的、刻意的,就像在說——我是一個在工作中的女人,忙碌而又專注於我的工作,我沒什麽好自責的。沒有人會相信的,就算她自己也不信。卡米爾本來絕對不需要占這種便宜,他從不這樣行事……他非常痛恨這樣,但他必須這樣做。他直勾勾地盯著她,歪著頭,給她施壓,我不想在你們幹你們的小事情的時候打攪你們,我很懂分寸,明白嗎?他看起來好像就在等護士和丹維爾醫生完成他們的小事情時,在走廊上成功地完成了手機遊戲的闖關任務。

“我需要弗萊斯提爾女士的檔案。”他說。

佛羅倫絲走入走廊,但沒有加快步伐,不像丹維爾醫生不由自主就加快了。她沒有多少抵抗,也沒帶一點惡意。

“我不知道……”她開口說道。

卡米爾閉上眼睛,他無聲地請求對方不要逼他說出這樣的話:我要去找丹維爾醫生談談這件事,我覺得……

他們已經到了辦公室。

“我不知道……那檔案是不是還在那裏。”

她一次都沒有轉向過他,她打開了掛檔案的大抽屜,然後毫不猶豫地抽出弗萊斯提爾的檔案,一個大大的文件夾裝著掃描件、X光片和診斷報告,把這些給第一個這樣要求的人,就算是一個警察,對一個護士來說也是很嚴重的事情……

“我會在下午結束的時候讓你接受法官的問詢,”卡米爾說,“這期間,我可以給你簽一個收據。”

“不,”她趕緊說道,“我想說的是,如果法官……”

卡米爾拿了檔案,謝謝。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對他來說痛苦的,不安到極點的,不僅僅是因為用卑鄙的手段從一個人身上榨取信息,他沒有任何權利這樣做;還因為他理解了她。

理解了,這厚厚的嘴唇,展現的不是保持青春的欲望,而是無可辯駁的對感情的需要。

13:00

穿過柵欄,走上林蔭道,在麵前出現的是一棟粉色的建築,頭頂上是高大的樹木,讓人可能會覺得自己到了一座名流宅邸,卻很難想象在這些窗子後麵,屍體被排列成行後被切割。這裏,人們給心髒和肝髒稱重,鋸開頭骨。卡米爾把每個地方熟記於心,他討厭它們。這是一些卡米爾喜歡的人,雇員們、工程師們、醫生們,尤其是尼古揚。他們之間有不少共同回憶,壞的、可怕的回憶,這建立起了他們的聯係。

尼古揚永遠都是老樣子,謎一樣的人,無法了解。他比卡米爾稍高一些,體形一樣瘦。上一次他微笑時,是1984年了。他握了握卡米爾的手,聽著,慎重地看著給他的檔案。

“就一眼,沒事的時候看看。”

“就一眼”,意思是:我需要你的意見,我有疑慮,你來說,我什麽也不說,我不會影響你,而且如果你能快點……

“沒事的時候看看”,意思是:這不是官方文件,所以這是私人的——這確認了傳聞裏說的範霍文處在暴風中心的位置。於是尼古揚說可以。對卡米爾的要求,他從來不拒絕,因為通常並不用冒什麽風險,而且他也喜歡神秘,發現弱點,著手研究細節。他是個法醫,他很喜歡這些。

“大概下午五點的時候你打給我?”

說著,他把檔案關進了抽屜裏。這是私事。

13:30

現在是時候回到辦公室了。他知道有什麽在等著他,所以一點也不想回去,但他必須回去。

在走廊裏,卡米爾對同事們打招呼,其中的不自在感,哪怕一個沒研究過心理學的人也能充分感受到。在法醫那兒是沉悶的,而在這裏,是煩擾。就像所有辦公室的情況一樣,三天的時間足夠讓流言傳播了。它越模糊,就越誇張,這是它的力學機製。經典機製。於是,有些同事表達同情的動作已經有了悼念的色彩。

就算被問到,卡米爾也完全不想對任何人交談或解釋,何況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從何說起。幸虧,在他的團隊裏,幾乎所有人都在忙。在這裏的不過兩個人,卡米爾用手打了個招呼,一個同事在打電話,他抬起手臂,警官早,另一個剛有時間轉過來,卡米爾已經走過去了。

路易隨後就趕到了。他一言不發地走進警官的辦公室,兩個人互相看著。

“到處都在找您……”

卡米爾身子傾向辦公桌,上麵有一個來自副局長米夏爾的召集通知。

“我知道這個……”

晚上七點半,在晚班的會議室裏。一個不帶任何偏袒的地方。通知沒有說明有誰會在。這個程序不合常規。當一個警察被緊緊盯住的時候,是不會被傳喚來要求做解釋的。所以,可能也就是通知他,將開啟一個針對他的調查。也就是說,通知或者不通知,沒什麽區別;也就是說,米夏爾手上掌握了實實在在的材料,卡米爾已經沒有時間消除影響了。

他不想試著去理解這一決定,這不是燃眉之急,晚上七點半,差不多就等於一千年以後。

把外套掛上,他把手伸進口袋裏,取出了一個塑料袋,為了不讓手指接觸到它的內部,他兩手擺弄它好像擺弄著一捆炸藥一樣。他把馬克杯放到辦公桌上。路易湊近了,好奇地俯下身,低聲讀道:我的伯父真麻煩……

終於有一次卡米爾能回答了。是的。馬克杯屬於伊琳娜,這一點他沒有告訴路易。

“我要你派人分析那些指紋。要快。”

路易點頭表示接受,重新合上了塑料袋。

“我把清單……歸在佩爾戈蘭的案子上?”

克勞德·佩爾戈蘭,那個在自己家被勒死的變性人。

“或者之類的……”卡米爾表示同意。

以這種什麽也不告訴路易的方式行動越來越難了。卡米爾難以決定是不是要透露些什麽,首先是因為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但也因為,如果路易一無所知的話,他就不會遭來責問。

“好了,如果想馬上結果的話,”路易說,“我得趁蘭波爾女士還在的時候過去。”

蘭波爾女士很喜歡路易。她也同範霍文警官一樣,想收養路易。她是一個頑強的工會成員,她的鬥爭目標,是推遲六十歲的退休年齡線。她已經六十八歲了,每一年她都能找到新的借口繼續工作。盡管她已經門庭冷落,她也還有至少三十年的戰鬥精神沒有耗竭。盡管時間緊迫,路易也一動不動。他手裏拿著塑料袋子,陷入了激烈的思考,於是他就站在辦公室的門檻上,以一個年輕男子正準備求婚的那種方式站著。

“我覺得我錯過了不少情節……”

“別擔心,我也是。”卡米爾笑著回答。

“您喜歡把我放在一邊……(話音剛落,路易舉起了手)這不是在怪您!”

“這就是在怪我,路易。你有理由這樣做,隻是現在……”

“太晚了?”

“正是。”

“太晚要求解釋還是太晚怪您了?”

“比這更複雜,路易。一切都太晚了。理解,應對,跟你解釋,都太晚了……可能對我體麵地解決這件事來說也太晚了。現在的狀況並不太理想,你也看見了。”

路易含混地指著天花板,肯定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有耐心。”

“你會有獨家新聞的,”卡米爾回答,“我保證。我欠你很多。如果一切如我所料,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在警察局能夢想到的最大的成功:為長官們所矚目。”

“成功,是……”

“沒錯,說吧,路易!快引用語錄!”

路易笑了。

“等會兒,”卡米爾繼續說,“讓我來猜一猜:聖-瓊·佩斯!不對,還有更好的:諾姆·喬姆斯基!”

路易離開了辦公室。

“啊,對……”他把頭伸回來,“在您的備忘板上……我想是有一個給您的什麽東西,我不確定……”

沒錯。

一個便利貼。上麵寫著勒岡的帶棱角的字跡:“巴士底站,羅切特出口,下午三點”,這已遠不僅僅是一次會麵了。

總督比起打他的電話,更傾向於留一個無名的字條在他的備忘板上,這是一個很不好的信號。讓·勒岡表達得很清楚:我會很小心。他還表達了:我跟你夠朋友,足夠讓我為你擔風險,但跟你公然碰頭可能會加速終結我的職業生涯,那我們就小心行事。

14:00

費爾南是個正派人,是個傻帽,但不是令人不舒服的那種。餐館打烊了,但他又恢複營業,因為我餓了。他給我做了個牛肝菌煎蛋。他是個好廚子,他也本該一直做這個。但事情總是這樣,打工的隻夢想著當老板。他全身背滿了債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得到當“老板”的快樂,多蠢啊。不過對我來說,這很好,傻帽對我們有用。鑒於我向他收的利息之高,他欠我的錢是永遠也還不上了。一年半以來,我差不多每個月一次接濟他的生意。我不知道費爾南有沒有意識到他的餐廳是屬於我的,畢竟彈指的工夫,這個自認老板的人就要去吃救濟糧了。但我不必向他提起這事,畢竟他也給了我不少幫助:他為我做不在場證明,充當我的信箱、辦公桌、證人、擔保人和提款機,我把他的地窖都掏空了,他還在我需要的時候招待我。去年春天,安排這女人與卡米爾·範霍文的邂逅的事他做得很完美,所有人都做得很完美。打鬥進展得很好。在對的時間,我最愛的警官終於起身做了他該做的事情。我唯一的擔心就是會有別人先站起來介入,因為這個女人實在是太惹人愛了。當然,現在不是了。今天,帶著她的傷疤、她的斷牙和像燈罩一樣的頭,她也可以在餐廳裏激起點爭端,但不會有太多男士急著去幫她了,而之前她確實讓人很願意去和我們的好費爾南打一架。漂亮,還機敏,她知道怎麽使眼色,也知道對著誰使。不論有意無意,範霍文最終還是上鉤了……

我把這些事重新想了一遍,是因為我還有些時間,也因為這個地方適合。

我把手機放在桌子上,情不自禁地一直盯著它。考慮到可能的結局,我對取得的部分成果已經滿意了。我希望這會是一檔子大買賣,否則我還是會生氣的,還會有把任何人挫骨揚灰的衝動。

在這期間,我品味著這三天多來僅有的放鬆,而隻有上帝才知道我是不是失業了。

實際上,對人的操縱和搶劫有很多共同點,都需要很長時間的準備和一個完美的執行人員。我不知道她是怎麽讓範霍文帶她離開醫院並帶到鄉間的家裏去的,但顯然這一切天衣無縫。

可能是靠歇斯底裏的發作。對敏感的男人來說,這是最奏效的。

讓我看看手機。

當它響起的時候,我就有我要的答案了。

要麽我就是白忙一場。之後也沒什麽好說的,各回各家。

要麽我就會搞成一單很有油水的大買賣。如果是這種情況,我不知道我會有多少時間。肯定不多,動作要快。

安妮在藥箱裏找到了繃帶,她需要緊連著貼兩條來遮住疤痕。下麵的傷口一直火辣辣地疼,但她沒有後悔。

之後她俯身去把他留下的信封撿起來,他當時扔給她的時候像是給馬戲團的動物投食一般。信封像個燙手山芋。她打開來。

裏麵有一遝錢,兩百歐元。

一份電話號碼清單,顯示附近的出租車公司的聯係方式。

一份地形圖,一份航拍圖,可以看見卡米爾的房子、小徑、村莊的邊緣和蒙福爾。

這一切就是結算的工錢。

她把手提電話放在身旁,長沙發上。

等待。

15:00

卡米爾之前料想將要見到的是一個暴怒的勒岡,卻發覺他已是不堪重負了。他坐在地鐵站的一張長椅上,看著自己的腳,一副醒悟了的樣子,一句指責也沒有。或者說有,但也比較像抱怨。

“你之前可以找我幫忙的……”

卡米爾注意到對方用的是過去時。對於勒岡來說,案子的一部分已經結束了。

“一個你這個級別的人……”他說,“說真的,你總是這樣……”

還有,卡米爾心想,勒岡並不知道一切。

“你主動要了這個案子,這一點已經很可疑了。因為這段關於線人的故事,你得承認……”

還是沒什麽大不了的。勒岡很快就會了解到卡米爾親身援助案件的關鍵證人離開醫院,並因此繞開了司法機關。

另外,卡米爾甚至並不知道這名證人到底是誰,但如果他發現她對一些嚴重的罪行有責任的話,看看吧,他也會遭到同謀的罪名控告……從那之後,一切隻能靠想象了:協同殺人、協同搶劫、協同刺殺、協同綁架、協同持械搶劫……而他會很難讓人相信自己是無辜的。

他沒有回答讓,隻是咽了咽口水。

“關於和法官的關係,”勒岡說,“你真是太蠢了。你繞開他擅自行動,你跟我說了這件事的話,事情被擺平了就沒有人再提它,因為佩萊拉是一個可以和他講道理的家夥。”

勒岡很快就會知道,那個時候,卡米爾做得還要過火:他把這個證人的醫療檔案換掉了,而這個證人被他安置在自己的家裏。

“你昨天的大搜捕可是激起了不少波瀾啊!這是可以預見到的,你知道你幹了什麽嗎?我覺得你好像對此沒有意識!”

總督也根本想象不到範霍文的名字會出現在珠寶店的一頁訂購文件上。他把這頁文件偷偷拿走,並給了警察局一個假的身份。而現在已經太遲了。

“在副局長米夏爾眼裏,”勒岡重新開口說道,“耍手段來得到這個案子,就是想掩蓋這個案子。”

“真是蠢蛋!”卡米爾脫口而出。

“不可避免。”卡米爾承認。

他們麵前的列車一輛接著一輛過去。勒岡看著所有走過的女人,所有的,不是因為好色,而是欣賞,對所有的女人的欣賞。他這樣看她們是因為他多次的婚姻,而每一次婚禮卡米爾都是見證人。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麽你要把偵訊變成一件私事!”

“我覺得正相反,讓。這是把一件私事變成了一項偵訊。”

說這句話的時候,卡米爾明白他說到點子上了。他很興奮,他之前需要一點時間來做結論。他甚至極力把這句話刻在他的腦海裏:這是把一件私事變成了一項偵訊。

這個信息使勒岡有點茫然。

“一件私事……在這件事裏麵你認識哪個?”

好問題。幾個小時前,卡米爾本會回答安妮·弗萊斯提爾,但現在一切都變了。

“搶劫犯。”卡米爾邊機械地說著邊在對話邊緣繼續他的思考。

勒岡從不確定變成了不放心。

“你跟一個搶劫犯有關係?一個共謀殺人的搶劫犯,是我理解的這樣嗎?(他神情很不安,實際上他完全被嚇到了。)你私底下認識阿福奈爾?”

卡米爾搖搖頭。不,解釋起來太長了。

“我不確定,”卡米爾支吾地說,“我現在還不能跟你說……”

勒岡兩根食指對在一起放在了嘴唇上,意味著他在就一些棘手的問題進行激烈的思考。

“你似乎不知道我為什麽來。”

“我知道,讓,我完全明白。”

“米夏爾肯定想上報檢察院。她有權這麽做,她需要保護自己,不能對你的行徑視而不見,而我也不知道怎麽阻止她。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對你說起這件事,我自己也是有過錯的。喏,現在我就犯錯了。”

“我知道,讓,謝謝你……”

“我不是為了這個跟你說的,卡米爾!我不在乎你的謝謝!如果還沒有監察機構盯著你,那也很快了。你的電話將會是或者已經是被監聽的,你將會被或者已經被跟蹤,你的行動會被監視,你的行為會被分析……而根據你讓我知道的信息,你不隻是冒著丟掉工作的風險,你可能會坐牢的,卡米爾!”

勒岡看著一輛加設列車飛馳而過,留下幾秒鍾他急需的安靜,他希望卡米爾控製住局麵,或者說明理由。而要迫使他這樣做,勒岡手上所剩的牌已經不多了。

“聽著,”他重新開口,“我不認為米夏爾會在不通知我的情況下上報檢察院。她會來,她需要我的支持,在我身邊,你的故事將會給她意想不到的可信感……就是為了這個我要搶先一步。我得利用這次機會,你懂嗎?你收到的晚上七點半到場的傳喚,那是我組織的。”

“這是你最後的一次機會,卡米爾。到時會是一個小範圍聚會。你向我們講述你的經過,然後我們再看看怎麽把破壞限製到最小。我不能向你保證一切在那裏搞定,一切都取決於你將對我們說什麽。你要怎麽說,卡米爾?”

“我還不知道,讓。”

他有自己的想法,但怎麽解釋呢?首先他自己要清楚情況。勒岡很惱火。另外,他對卡米爾說:“你傷害我了,卡米爾。我的友情對你來說什麽也不是。”

卡米爾把手放在他朋友碩大的膝蓋上,用指尖輕輕敲著,就好像要安慰他,要向他保證他們的友情一樣。

整個世界都顛倒了。

17:15

“你想我怎麽跟你說呢……一次常規的毆打。”

電話裏,尼古揚的鼻音很重。他得在一個空曠的大廳裏接電話,天花板很高,他的聲音有回音,像是個神諭。其實對卡米爾來說這就是個神諭。於是他問出他的問題:“有要殺人的意圖嗎?”

“不……沒有,我覺得沒有。有傷害、懲罰、留下印記的意圖,隨你怎麽說,但殺人……”

“你確定嗎?”

“你見過對一件事物表示確定的醫生嗎?我的意見是除非被禁止了,否則對那個家夥來說,隻要用盡全力的話,這個女人的腦袋會像瓜一樣爆掉。”

卡米爾想,為了不讓這種事情發生,他要控製自己。他想象那人抬高他的槍,瞄準臉頰和下巴而不是頭骨砸下槍托,並在最後千分之一秒停下了擊打。這是個非常沉著的男人。

“腳踢也是一樣。”法醫繼續說道,“醫院報告說有八下,我數出來是九下,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踢的方式。他想打斷肋骨,把它搞裂,弄疼。是的,為了造成損傷,這很正常,但參考施行的部位和他們穿的鞋子的類型,如果他真的想殺掉這個女人,那就太簡單不過了。他可以踢爆她的脾髒,直直的三下,就能造成內部大出血。這個女的可能會突然死亡,不過是因為意外,而讓她活著,才是出於自由意誌的。”

尼古揚把這一段毆打事故描述得像是一則通知。那種端莊的措辭宣告著一切都原本有可能糟糕許多,雖然不足以讓未來蒙上危險,但聽上去也非常暴力了。

如果行凶者(已經不關阿福奈爾的事了,阿福奈爾已經是一段舊事了)沒有意圖殺死安妮(此外也不關安妮的事了),這讓安妮(隨便她叫什麽名字)的同謀的問題浮出水麵,不僅僅是可能,簡直是肯定了。

除非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目標不是安妮,而是卡米爾。

17:45

現在隻剩等待了。卡米爾給布伊鬆的最後通牒時間是晚上八點,但這隻是口頭說的,是虛擬的。布伊鬆已經給出了指令,也打了幾通電話。他動用自己的網絡,收贓人、轉賣商、假證件製造商和曾經與阿福奈爾來往的人,他要用他所有的信譽來獲得自己想要的。他可能兩小時就有結果,也可能要兩天的時間,而卡米爾隻能在所需的時間內等待回音,因為他沒有別的選擇。

卡米爾的生活現在指望於殺死他妻子的凶手的辦事效率了。

安妮坐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沒有開燈,穿過樹林的半明半暗的光漫進了房間。僅有的亮光都是閃爍的:警報器的亮光,手機的亮光,一閃一閃地點著秒數。安妮一動不動,循環地重複著她將要說的話。她感到可能會失去精力,但她必須成功,這是個生死攸關的問題。

如果死是屬於她的,在這一個瞬間,她會退讓。

她不想死,但她能夠接受。

但必須成功,這是最後一級台階了。

費爾南隻要活著就會打牌,這是他的一個癖好。他怕我,就故意輸,覺得這樣能討好我,真傻。他什麽也沒說,但他擔心了。一個小時之內,他就要讓員工回來,要指導晚間營業的準備工作。廚師已經到了,一句“你好老板”,就能讓他充滿驕傲,為了這樣一句話,他把命都賣了,還覺得自己賺了。

而我的思緒在別的地方。

我看著時間流逝,一整天都可能一直這樣,還有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我希望範霍文能展現自己的辦事效率。他的能力屬於那種好壞不定的類型,我把希望寄托在上麵了,讓我失望對他來說沒有好處。

根據我的估算,最後期限是明天正午。

如果我明天正午之前還沒有嚐到勝利果實,我覺得這件事就黃了。

在任何意義上都是這樣。

18:00

杜萊斯緹兒路。威爾蒂格·施文戴爾公司的總部。門廳被分成兩個部分,右邊有通向辦公區域的電梯,左邊是售票中心。在這種老建築裏,這個門廳顯得無比龐大。為了添置用具並使接待處不給人冷漠的感覺,天花板高度被降低,廳裏也到處擺上了綠色植物槽、大扶手椅、陳列架、旅行參考目錄以及矮桌子。

卡米爾停在入口處。他仔細地想象著安妮坐在扶手椅上,看一眼手表,等待著下班的時間。

她出現的時候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永遠比約定的時間稍微晚一點點,帶著一些小的動作,抱歉,我盡我所能了,而嘴邊的微笑給人想這樣說的念頭:沒事,沒關係的。

計劃甚至比想象的還要狡猾。當電梯角突然出現一個急匆匆的快遞員,帽子夾在胳膊下麵時,卡米爾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往前走。另一個出口通向勒薩爾路。沒什麽比這樣更方便的了。如果安妮來遲了,她可以從這裏進入大廈,然後再和他一起走上杜萊斯緹兒路。

那時候在人行道上,卡米爾很開心,所有人都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