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2

她用指尖摸摸自己的臉頰,這是一種沉悶的、蔓延開來的隱痛,像是永遠不會退去了一般。

她的牙齒,我的老天啊,讓她感到悲從中來。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這就像有人把她的一個**給切除了,她感覺自己是殘破的。她已經不是她自己了,不再完整。他們會給她裝上假牙,她再也不會有相同的知覺。

現在,好了。她剛剛進行完凶手指認工作,翻閱了幾十張照片。她完全遵照他們的要求來做,表現得非常聽話,很守紀律,如果看到她認識的照片,她就伸出食指。

他。

這一切會怎樣收場?

卡米爾一個人沒辦法很好地保護她,但在麵對一個決心要殺她的男人時,她還能指靠誰呢?

或許,隻有想快點結束這件事的人才可以。像她自己一樣。每個人都想結束悲劇,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安妮抹掉眼淚,找著紙巾。擤鼻涕是個大工程,畢竟她的鼻骨碎裂了。

13:20

由於經驗老到,我幾乎總能得到我想要的。目前,我費上了大力氣,因為我很急,也因為這是我的天性。我就是這樣,急迫又有效率。

我需要錢,我可不想損失我好不容易得到的財物。這筆錢對我來說就像退休金,但又比退休金保險多了。

我不會讓任何人毀了我的未來。

所以,我要排除一切隱患。

步行加開車,我對地形進行了二十分鍾的仔細觀察。沒有人。我又花了十幾分鍾時間用望遠鏡觀察周邊情形。我發了一條短信來確認我已經到了,然後加快腳步穿過工廠,靠近卡車,打開車子後門,我上了車,立刻關上門。

車子停在一片廢棄工業區裏,這家夥總能找到這樣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比起搞軍火,他以前更可能是拍電影的。

卡車裏收拾得極有條理,像走進了一個程序員的腦袋,一切都在它該出現的地方。

收贓人給了我一小筆提前付款,這應該是情勢所允許的最大限度了。利率低得想讓人往他兩眼之間打上一槍,但我也沒辦法,我想快點了結:我暫時放棄了莫斯伯格,選擇了一把六發的步槍,一把口徑7.62的M40A3。

這個女人已經見識過我的厲害了。

現在,我們要速戰速決。她需要強烈的感覺。

13:30

就是文森特·阿福奈爾。

“受害人非常確定。(科裏茨托菲雅克,那個身份鑒定科技術員,在小房間裏和卡米爾和路易碰了頭。)她記憶力很好。”他非常滿意地說。

“然而,她也沒有見他們太久……”路易冒險說。

“也可以說是足夠長了,這取決於當時的環境和情形。有些證人可以看著一張照片上的頭像好幾分鍾,卻在一小時後就忘得一幹二淨。而另一些可以隻看見一張頭像一分鍾,卻把他們的麵貌深深烙在腦海裏,沒有人知道為什麽。”

卡米爾沒有反應,他感覺對方說的就是他:他在地鐵上隨意看到一張臉,兩個月後,他可以給你畫出那張臉,細致到最微小的皺紋。

“有時候,”科裏茨托菲雅克繼續說道,“有些人會排斥那些記憶,但一個把你往死裏打的人和一個從車裏對著你連開好幾槍的家夥,你還是會有傾向把他好好記下來的。”

如果他的話裏帶著一絲幽默感的話,沒有人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幽默。

“我們按照年齡、身形等都篩選過了。對她來說毫無疑問,就是阿福奈爾。”

他的屏幕上顯示了一張男人的照片,六十多歲,身材高大,腳上綁著鏈條,應該是被逮捕時拍的。“一米八零。”卡米爾估計他的身高。

“一米八一。”路易看了看寫著體貌特征的資料糾正他。路易太了解他老大了,哪怕是他不說話的時候。

卡米爾想象眼前這個照片裏的男人就是在莫尼爾長廊搶劫的男人,蒙著麵,扛著槍,向安妮射擊,在此之前,他還對安妮進行了暴擊,對準她的腦袋、肚子……他咽了咽口水。

照片上的男人肩膀很寬,臉形瘦削,頭發花白,眉毛細長、發白,這使他的眼神看起來更為老實,像是沒有任何企圖。一個老人,和別人沒什麽不同。一個害羞膽小的人。卡米爾像是被照片催眠了一般,路易看著他老大的手,它們在顫抖。

“其他的呢?”路易問。他總是樂意接受其他可能性的存在。

科裏茨托菲雅克往屏幕上又換上了另一張照片,一張又肥又紅的毛茸茸的臉,眉毛粗厚,眼珠漆黑。

“弗萊斯提爾女士對這張照片稍有遲疑。我們很可以理解,對我們來說,他們看起來都挺相似的,有時候會看花了眼。她看了不少照片,又回到這張;她還想多看幾張,但她總是回到同一張。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高度可能的照片。他叫度桑·哈維克,是個塞爾維亞人。”

卡米爾抬起頭。事情越來越清晰。路易已經開始在他的鍵盤上打下訴狀:

“度桑·哈維克1997年定居法國。(他拚命翻閱著文件)一個經驗老到的家夥,(路易一定是有一目十行的本事,而且他讀完信息還得整合)曾被逮捕兩次,指控不夠有力,又被釋放了。他為阿福奈爾工作不是沒有可能。小流氓總是成群紮堆,而真正的專業高手總是稀少的,圈子其實很小。

“他呢,他在哪裏?”

路易做了個回避的手勢。這……自從一月起,再也沒有任何動向,完全銷聲匿跡了。身上還背著個殺人案和四起入室偷盜案,他倒是很會找時機避風頭。這幫人的再次出現是相當令人驚訝的,尤其還在同一個組織中。他們舊賬還在,居然又卷土重來……簡直不可思議。

回到安妮。

“她的證詞可靠程度是多少?”路易問。

“和通常情況一樣,層層遞減。第一個是最可靠的,第二個比較可靠,還有第三個,估計已經不太靠譜了。”

卡米爾已經完全神遊出去了。路易盡可能地拖延時間,因為他希望他的老大能重新恢複冷靜,但在技術人員離開時,路易知道他的努力都白費了。

“我一定要找到這些家夥。”卡米爾雙手冷靜地放在桌子上,“我必須立刻找到這些家夥。”

專業的姿勢。路易表示同意,心裏思忖著:這股盲目而巨大的能量背後,是什麽動力在支撐著他?

卡米爾看著那兩張肖像。

“這個,”他指著阿福奈爾的肖像說,“我要先找到他。真正的威脅是他。我負責找他。”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中帶著一種堅決,以至於曾經見識過他這種堅決的路易像是預感到了一場悲劇。

“您聽我說……”他開口了。

“你,”卡米爾打斷他,“你負責那些塞爾維亞人。我會去和法官和米夏爾見麵,我會得到他們的允許的。與此同時,你去聯係所有聯係得上的人員。以我的名義打電話給儒爾丹,讓他給我們派人。也見一下阿諾爾,問一下所有人,我很快會需要增派人員。”

在這一連串不明確的決定麵前,路易攏了一下他的劉海,還是用左手。卡米爾看在眼裏。

“照我說的做,”他聲音溫和,“我負責,你不用擔心……”

“我不擔心。隻不過,我不是特別理解。”

“你已經完全理解了,路易。你還要理解什麽?你希望我跟你說些什麽來讓你理解?”

卡米爾嗓音低沉,幾乎要把耳朵湊過去才能聽得清。他把他滾燙的手放在他助手的手上。“我不能有任何閃失……你明白嗎?(他很受觸動,但還是保持著克製)所以,這將是一次大規模追捕行動。”

路易點頭表示明白:“好的,我不確定我都理解了,但我會按照您的要求去做。”

“線人,”卡米爾說,“是那些告密者、妓女,最重要的,我們要從那些非法人群著手。”

那是一些非法移民,警方知道他們的存在,也給他們編了號,但對他們的身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是一個重要的信息來源。信息,或者是回程機票,不論哪個都是相當昂貴的。如果那個塞爾維亞人和他的團夥始終保持聯係(難道會不保持嗎?),那麽盯上他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他二十四小時前剛剛犯了一起入室盜竊罪……如果在犯了四起入室盜竊案和一起謀殺案之後他還沒有離開法國,一定是因為他有絕對的理由需要待在這裏。

路易攏了攏劉海,這次用的是右手。

“你準備好隨時緊急行動,”卡米爾總結說,“一旦我得到他們的許可,我就給你打電話。我半路跟你們會合,但你可以隨時聯係我。”

14:00

卡米爾在屏幕前。

文件:“文森特·阿福奈爾”。

六十歲。因為各項疊加的罪名,他生命中差不多十四年是在監獄裏度過的。年輕時,他就沒少嚐試(入室偷盜、敲詐勒索、拉皮條),但他真正發現自己的“天賦使命”,是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1972年,他在皮托鎮上持槍搶劫了一輛皮卡車。這讓人有點驚訝,警察們咽了咽口水,一人受傷,判了八年監禁。他在裏麵蹲了五年多,然後從經曆中吸取了教訓:這個工作真是合他的心意。他隻是過失犯罪,我們沒有再把他抓回去。事實上也不是,我們還是抓了他幾次,但他隻受到了非常輕的判刑,這裏蹲兩年,那裏蹲三年。總的來說,還算是一個很好的職業生涯。

而且在1985年之後,他再也沒有被逮捕過。在他成熟之後,這個阿福奈爾練就了一身爐火純青的技藝:他被懷疑參與了十一項入室盜竊,但因為缺乏證據,加上他總能搞到確鑿的不在場證明和鐵錚錚的證詞,他從未被真正逮捕,甚至連拘留審訊都沒有。簡直是個藝術家。

阿福奈爾是一個大佬,一個真正的大佬。他總是消息靈通,總是準備精心充分,一旦行動,就激進奮勇。受害者們往往血流成河、嚴重受傷,甚至留下殘疾,但他們不置人於死地。經曆過阿福奈爾的人總是一瘸一拐的,更別提身上臉上的傷痕,沒個好幾年根本別想好。

他的方法很簡單:隻要隨機挑選第一個到場的人,唬住他或者她,其他人緊接著立刻就會明白局勢了。

而昨天,第一個到場的人,是安妮·弗萊斯提爾。

莫尼爾長廊事件,和他脫不了幹係。卡米爾一邊翻閱著之前案件的審訊記錄,一邊在他的速寫本邊緣速寫著阿福奈爾的臉。幾年來,阿福奈爾靠著他培養的十幾個兄弟過活,他有什麽需求,他們總是隨叫隨到。卡米爾飛快地計算了一下,他的行動結束後,總是平均有三個人身陷囹圄,在判決前,或者某種特殊情況下。阿福奈爾卻總是能非常僥幸地不受牽連。但在搶劫團夥中和在所有公司裏也是一樣的,最難找到的是那種穩定又有品質保障的員工。而且在這個領域,就技術而言,廢物甚至更多。幾年裏,阿福奈爾團夥前前後後損失了至少有六個人,兩個因為謀殺罪被判終身監禁,兩個在行動中被當場擊斃了(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倆從生到死都是如影隨形),第五個是因為從摩托車上摔下來,現在還在輪椅上坐著,最後一個在一場科西嘉島上的賽斯納飛機失事中失蹤。對於阿福奈爾來說,這是一係列的慘痛回憶。不管怎麽說,幾個月來他的確沒有犯什麽事兒。大家都同意一個合理的解釋:阿福奈爾應該已經有了足夠的積蓄,終於可以退休了。珠寶店店員和客人們終於可以給他們的主保聖人點點蠟燭了。

因此,去年一月的四起搶劫案可以稱為一個驚喜了。尤其就規模來說,它們在阿福奈爾的職業生涯中是十分罕見的,連環作案在搶劫案中也是少有的。正常人很難想象一起搶劫案中所需要的體力,花費的精力,更別說是以阿福奈爾那種粗暴專橫的方式。而且還需要精心的組織:當你計劃一天之內搶四家店鋪時,你必須保證四家店差不多在同一時間都是開門營業的,距離也是要在可操作範圍內的……總之,需要一係列有利條件的結合。所以它的慘淡收場也在意料之中。

卡米爾讓人不斷播放著受害者照片。

首先是那天的第二起搶劫案目標。萊納街上的珠寶店,一張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店員的臉,在這些專職大盜到來之後,被打得變了形……和他比起來,安妮已經算是好的了。他昏迷了四天。

第三起搶劫案中是一位客人。算是吧。與其說他是盧浮古董店的客人,更不如說他是一個被打破了喉嚨的受害人。文件明確顯示“傷勢非常嚴重”。從他的頭部來看,簡直已經不成人形(他也和安妮一樣,臉部受到多處暴擊)。沒有人會對結論有任何異議:傷勢非常嚴重。

最後一個受害人,是那個在賽弗爾街上,在自己的店鋪中躺在自己血泊裏的珠寶商。更確切地來說,是兩顆子彈正中胸膛。

這一點在阿福奈爾的職業生涯中也是罕有的。直到那天,他的作案行動從來不包括殺人。除了這一次。沒有了老團隊,他不得不從市場上找些人員來湊。他選擇了塞爾維亞人。這不是什麽太好的主意,雖然他們是很有勇氣,但是性情易怒。

卡米爾看著他的簿子。中間是文森特·阿福奈爾的臉,那是他照片的複印件;在它周圍,全是卡米爾的塗鴉——他的受害者們。其中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安妮,那是憑著他第一次進入她病房時的印象而畫的。

卡米爾把這一頁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然後他寫了兩個字,概括了他對形勢的分析:

“緊急。”

阿福奈爾去年一月沒有退休——而且還臨時組了一個隊伍——至今也沒有一個準確的理由。

除了需要錢,看不出還有什麽別的理由。

緊急,也因為阿福奈爾不僅僅是要重出江湖,他還要利益最大化,甘願冒著極大的風險也要作四起連環搶劫案。

緊急,更是因為在一月的重大收獲之後,他突然就有了二三十萬歐元的入賬,而六個月後,他又回來了。阿福奈爾的複興。如果這一次他沒有虜獲他期望中的數目,他還會卷土重來,牽扯到更多無辜。謹慎起見,還是應該把他早點緝拿歸案。

任何人都會察覺到這種威脅。卡米爾不知道它在哪裏,但它就在那裏。什麽東西卡在了那裏。某個地方,某個事件。

卡米爾足夠聰明,他知道,要逮捕像阿福奈爾這樣的人太困難了。所以目前來說,最快的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可能就是找到哈維克,他的同黨。

希望抓到哈維克之後,可以起個頭,順藤摸瓜追捕到阿福奈爾。

為了能讓安妮活下去,必須抓到哈維克。

14:15

“你覺得這……合適嗎?”法官佩萊拉在電話裏說道,聲音充滿了擔憂,“您要搞的簡直是一次大圍捕啊!”

“不,法官先生,不是大圍捕!”

卡米爾有點想笑。但他憋住了,因為法官太敏銳了,他不會掉入他的陷阱的。但他也的確太忙了,所以像卡米爾這樣經驗老到的警察向他提議時他一般會選擇信任。

“相反,”卡米爾懇求說,“法官先生,這會是一場很有針對性的行動。我們知道哈維克的三四個親信,他可能會在一月的謀殺之後找他們尋求幫助,我們隻需要找到他們。”

“米夏爾分局長怎麽說?”法官問。

“她同意了。”

卡米爾又撒了個謊。

他還沒有和她說過這件事,但他確保她會同意。這是所有管理方法中最老的套路:跟一個說另一個同意,反之亦然。就像所有那些老掉牙的技術一樣,它也很有用。好好用的話,可以充分展現什麽叫兵不厭詐。

“那麽好吧。好好幹,警官。”

14:40

大個子警察沉迷於他手機裏那個考驗耐心的遊戲,直到他要看守的人已經完全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才反應過來。他匆忙起身,邊叫喚著邊追上去:“女士!”他忘了她的名字,“女士!”她不轉身,隻是在經過護士辦公室門前時稍稍停留了一下。

“我走了。”

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再見”“明天見”一般。大個子警察加大腳步,提高嗓門。

“女士!”

值班的是那位打著唇環的女護士。就是那個相信自己看到了獵槍的護士,雖然最後她妥協了,說也不確定。她一言不發地追了上去,超過了大個子警察,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學校也教會了她堅定果斷,不管怎麽樣,待在一家醫院裏六個月,你會變得無所不能。

她追上了安妮,抓住她的手臂,手勢輕柔。安妮也早料到了一些困難,停了下來,轉身。對於那個年輕姑娘來說,病人的決心把問題變得棘手,她杵在那兒像是紮了根一樣。對於安妮來說,是女護士的說服力使她的決定變得艱難。她看看姑娘的唇環和她幾乎剃光的腦袋,她的五官裏透著一種和善、脆弱。她長著一張很普通的臉,但眼神裏有種馴養動物般的溫順,是那種能把人融化的柔順,而她也很會利用這一點。

沒有正麵衝突,沒有譴責,沒有道德綁架,直接就從另一個角度開始。

“如果您要離開,我首先得為您把針線拆了。”

安妮摸摸她的臉頰。

“不,”護士說,“不是這些,這些現在還不能拆。不,是這兩個。”

她把手伸向安妮的腦袋,手指非常輕柔地放在一片區域上,很專業地看向安妮,微笑,默認她的提議算是被接受了,於是就扶著安妮往房裏回去了。大個子警察退了幾步,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通知他的上司。他隻是跟在這兩個女人背後走著。

他們半路停了下來,停在護士辦公室對麵,是一間小房間,用來做門診醫療的。

“您請坐……(護士找著器材,又溫柔地說了一遍)請坐……”

警察待在門外,在走廊上,靦腆地不敢往裏看,像是她們倆是在女廁所一樣。

“嘶……”

安妮立刻就跳了起來,然而年輕護士連指尖都還沒碰上她的傷口處。

“我弄疼您了嗎?”護士一臉擔心,“這沒有理由啊,我隻是按了這裏和這裏來拆針線。最好還是等醫生來看看吧,他可能會讓您再做一個射線檢查。您沒有發燒吧?”她摸摸安妮的額頭,“沒有其他不舒服吧?”安妮意識到護士的緩兵之計,她把她帶來這裏,讓她坐下,孤立無援,然後重新送回到她的房間。她又開始反抗。

“不,不要看醫生,不要做檢查,我要離開這裏。”她邊說著邊站了起來。

大個子警察把手放在他的工作手機上,不管怎麽樣,他都要打電話給他上級請求指示。殺手隨時可能會全副武裝地出現在走廊另一頭,他也要做好準備。

“這樣太危險了,”女護士憂心忡忡,“如果有什麽感染的話……”

安妮不明白她應該如何解讀她這句話,是真有這樣的危險,還是僅僅為了把她囚禁起來。

“哦,對了(護士切換了話題),您的治療還沒有完成吧?您要求什麽人給您拿來您的資料信息了嗎?我還是覺得應該讓醫生來給您做個快速的射線檢查,這樣您也可以盡快出院。”

她的語氣非常簡單隨和,這使得她的提議聽起來像是個又好又合理的解決方案。

安妮筋疲力盡,她說“好”,便朝著房間走去。她的腳步沉重,感覺幾乎要昏倒。她體力不支,總是很容易疲勞,但她想著別的事情,剛剛從她的腦子裏冒出來的事,它既不是和射線檢查有關,也不是和治療有關。她停下來,轉過身:“是您看到了持獵槍的男人嗎?”

“我看到一個男人,”那個女孩針鋒相對,“不過沒看到獵槍。”

她早就等著這個問題了,答案隻是一個套路。從談判開始,她就感覺到這個病人的叫喊是發自內心的恐懼。她不是想離開,她是想逃跑。

“如果我看到一杆獵槍,我早就說了。而且可能您也早就不在這裏了。我們可不是什麽鄉村醫院。”

年輕,卻非常專業。安妮一個字都不信。

“不,”她盯著她的眼睛,說,“您隻是不確定罷了,僅此而已。”

她還是回到了房間,感到頭暈目眩。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她已經精疲力竭,需要躺一躺,需要睡眠。

護士關上門,若有所思。是啊,那個訪客,那個東西,雨衣底下藏匿著的,又長又僵直的……到底是什麽呢?

14:45

分局長米夏爾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會議上。卡米爾詢問了她的時間表,約見一個緊接著一個,會議也是接二連三。形勢非常理想。卡米爾不到一小時在她手機上留了七條言。“重要”“緊急”“優先”“迫切”。他在這些消息裏幾乎用完了他所知道的“緊急”的同義詞,把壓力最大化,等待著一個有攻擊性的回複。然而分局長語氣特別耐心,極有分寸。她比卡米爾想象得敏感細膩多了。在電話裏,她輕聲細語,可能剛剛走出會議室,還在走廊上。

“法官同意您武裝登陸了嗎?”

“是的,”卡米爾說,“但也不是什麽‘登陸’,我想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們會……”

“警官,您有多少目標,確切一點來說?”

“三個。但您知道是怎麽回事,總是一環套一環的,一定要趁熱打鐵。”

當卡米爾用上一個諺語,不管是哪個,說明他就是想結束這個話題了。

“啊,這個,‘趁熱打鐵’……”分局長在心裏權衡著利弊。

“我需要一些人手。”

總是回到同樣的問題上——資源。米夏爾長舒了一口氣。但往往是你手頭最緊的時候,別人最急著向你索要。

“不需要很久,”卡米爾懇求,“三四個小時。”

“針對三個目標?”

“不,針對……”

“我知道,趁熱打鐵……但老實說,警官,您就不擔心適得其反嗎?”

米夏爾非常了解這規律。趁熱打鐵往往打草驚蛇,目標人物溜之大吉,你越是追捕,概率越是微渺。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需要人手。”

這樣的對話可以持續幾個小時。事實上,關於範霍文要搞的那一場大圍捕,分局長完全是不當回事的。她所有的舉措都隻有一個目的,就是做出相當的抵抗,以便於到時候能說“我早就和你說了”。

“既然法官同意了……”她終於鬆口,“那就和您的同事商量商量吧,如果您可以辦到的話。”

搶劫的職業看起來和電影演員有點像,你花大量的時間等待,然後隻需幾分鍾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

所以我等著,計算著,預計著,在已有的經驗中搜索著可以借鑒的信息。

如果她的健康允許,警察們應該已經讓她指認了凶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隻是個時間問題。他們會給她看照片,如果她是個好公民,也有著良好的記憶力,他們應該很快會發動搜捕。目前對他們來說最簡單的應該就是追捕哈維克。如果我是他們我就這麽幹,因為這個行動是最安全也最簡單的。我會在走廊上放上捕鼠器,然後在大門口埋伏,準備狠狠一擊。我會製造點**,搞點威脅,這簡直和當警察一樣老掉牙。

最好的瞭望台當數盧卡家了。唐吉爾街,塞爾維亞社區的高層聚集地。他們就像是黑社會的大佬們,花大把的時間在那裏玩牌、飆車、瘋**煙,就像得了蕁麻疹而休養的養蜂人。他們喜歡讓自己消息靈通,一旦有什麽重要事件,就立刻會有電話通知他們。

15:15

範霍文決定行動。所有人都蓄勢待發,人數好像還有點過剩了。

根據分局長的指令,卡米爾擴大了調動範圍,幾乎把所有當下能征集的人員全都征集過來了。他在路易焦慮的眼皮底下打了幾通電話,他向朋友們進行了求助,他們給他派來了人手,這裏一個,那裏一個。一開始隻是小工程,但最後隊伍發展得越來越壯大。沒有人知道卡米爾是以什麽身份在那裏的,但大家也不問。卡米爾用一種權威的口吻給出指令,不得不說的是,這感覺很滑稽。大家把旋閃燈掛上車頂,火速穿過馬路,他們要招搖過市,震撼大街小巷,嚇唬嚇唬那些毒販子、扒手、旅店老板和拉皮條的。媽的,他們之所以做警察,也是因為想圓自己的牛仔夢。卡米爾說,行動最多就幾個小時,整點兒大動靜,然後就回家。

總有些同事持著懷疑態度,卡米爾也很緊張。他給出了千萬個理由,但卻沒有進一步的解釋。他所準備的不完全是大家之前理解的。他們以為隻是同時對三個目標人物下手,沒別的了,沒想到卡米爾組織了這麽大一場追捕行動。他總是要更多的人,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找了多少人。大家都憂心忡忡。

“如果我們找到那些人,”卡米爾解釋說,“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上級也會以我們為榮,我們會把獎牌分發給每個隊伍的頭兒。然後嘛,呃,這也就是幾個小時的事情,如果我們工作得當,在上頭問你們在哪個酒館喝小酒之前,你們已經回到了辦公室。”

不需要再多說什麽,他的同伴們都已經向他屈服,並且給他增派了人手。警察們上了車,卡米爾打頭陣,路易守著電話。

說到小心謹慎,卡米爾不是一個好的典範。而這恰恰就是他的目的。

一小時之後,在巴黎,就連一個出生在薩格勒布和莫斯塔爾之間的小混混都會知道這場瘋狂追捕哈維克的行動。他躲在某個地方。警方已經搜尋了所有走廊、所有隧道,問了所有妓女,總之警方搜尋了所有非法移民喜歡的藏身之所。

這是休克療法。

警笛呼嘯著,旋閃燈的燈光掃過建築物外牆,在兩頭封鎖住了在巴黎十八區的某條街道。三個男人企圖逃跑,又被抓了回來。卡米爾站在一輛車子邊,一邊看著這一幕,一邊和另一個團隊在電話上接洽,他們正在包圍一家二十區的破酒店。

卡米爾要是仔細想想,可能還會感到一絲惆悵。

以前,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稱它為範霍文緝查隊的“大部隊”時代——阿爾芒總是把自己鎖在資料室裏,從相關案件裏找出幾百個名字,把它們一一列在大大的方格紙上,而兩天之後,你會看見隻剩兩個有可能的名字。那段時間,一旦路易轉過身去,馬勒瓦勒就到處插科打諢,挑逗姑娘,但當你正要嗬斥他的時候,他又會展現出他極高的辦事效率,並且給你遞上一份最終證詞,讓你可以少忙活三天。

卡米爾試著不去回想,他要集中精力在當下的任務上。

他在警員們的幫助下手腳並用地在那裏爬著賓館破破爛爛的樓梯。警員們已經從走道進入賓館,攆走那些羞愧難當的有婦之夫,叫起那些躺在下麵的妓女,他們要找度桑·哈維克,他、他的家人,都可以,哪怕是一個表兄弟也都是好的。然而都沒有,他們根本沒有聽過這個名字。警察們在那裏一一問詢著,客人們匆忙間套上自己的褲子,想偷偷摸摸地溜出賓館,生怕自己被牽連進去。那些姑娘**身子,她們的胸脯都很小,簡直像是沒有發育好,髖骨也明顯地凸起。她們完全沒聽過哈維克這個名字。度桑?其中一個姑娘又問了一遍,好像是連這個名字都聽不懂似的。盡管如此,看得出來,她們還是很害怕。卡米爾說:“把她們帶走吧。”他想嚇唬嚇唬她們,不需要太多時間,兩小時,三小時吧,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更遠一點,城北一棟郊區小房子前,四名警察正在電話裏跟路易確認一個地址,接著他們就門也不敲地進去了,手裏拿著武器,不可一世的樣子。他們找到了兩百克大麻。沒有人認識度桑·哈維克。他們把全家人都帶走了,隻留下了幾個老人,盡管如此,帶走的人也算多的了。

警車呼嘯而過,開車的是個好手,一直用著四擋飛馳,卡米爾坐在車裏,一直在和路易保持通話。由於不斷地在給各個分隊下指令和施壓,卡米爾把他的焦躁傳遞給了每個人。

他們把三個科索沃年輕人帶到了十四區的警察局,他們表示不知道度桑·哈維克。那就走著瞧。等待的時候,看來要稍稍動一動他們,直到他們把消息放出去:警察在找哈維克。

卡米爾被通知說兩個從波紮雷瓦茨來的扒手已經被抓進了十五區的警察局。他問路易,路易在查看塞爾維亞的地圖。波紮雷瓦茨是塞爾維亞東北部的一個城市,哈維克來自艾萊米爾,在最北部,但誰也不知道他們之間具體有沒有關係。卡米爾做了個手勢,開始行動。先嚇唬一下他們,震懾住他們。

電話裏,路易回答大家,異常平靜。他的大腦裏呈現出巴黎地圖,區域劃分清晰,可以提供信息的可疑人群也等級分明。

有人問了卡米爾一個問題,提了個大概的想法,他思考了四分之一秒,回答說是的,於是他們又拘留了地鐵上的手風琴手。他們被直接叫上列車,然後又被踢下車。警察們在他們的口袋裏塞了小布袋子,裏麵夾著一點零錢。度桑·哈維克?手風琴手們眼神呆滯。一個小警員隨手抓了一個手風琴手的袖子,那家夥搖搖頭。卡米爾眯著眼睛:“給我把他送回去。”說完,他往地鐵站外走去,因為在下麵手機沒有信號,他想知道進展如何。他神情焦慮地看看手表,什麽都沒說。他在想還有多久分局長米夏爾會找上他來。

警察們毫無預警地到達了盧卡家,已經一小時過去了。他們隻把三個男人中的一個帶上了車,也不知道是按什麽標準來篩選的,可能警察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總之,目的在於製造恐怖。但這隻是個開始。我的計算還算精準,不到一小時,整個塞爾維亞人社區就會像個襪子一樣被翻個底朝天,老鼠們會開始四處亂竄,尋找出路。

我,隻要一隻,度桑·哈維克。

現在行動已經開始,沒時間浪費了。是時候穿過巴黎了,我準備好了。

十三區的一條小路,在查爾匹耶街和費迪南-康賽耶街之間,是一條小巷子。有一棟樓,一樓的窗戶都被封上了,原來是門的部分被燒焦了,看上去已經年代久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被雨水侵蝕的膠合板,沒有鎖,沒有門把手,整日整夜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響,直到有人把它固定住。有人進入時,它又開始沒完沒了地發出聲響。這裏的人絡繹不絕,癮君子,毒販,臨時工,還有一些拖家帶口的無業遊民。我守在這裏,度過一個又一個白天(還有不少夜晚)卻一無所獲,我對這條街已經熟悉得跟自己的口袋一樣。我對它恨之入骨,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它徹頭徹尾地炸了。

就是我把哈維克帶回到這兒的,這個大個子度桑,一月份的一個夜晚,在我準備那場曆史性大搶劫的時候。來到這棟房子麵前時,他對我笑,咧開他那肥厚的紅嘴唇。

“等我有個馬子的時候,我就帶她來這裏。”

馬子……天哪。法國人都不敢這麽說話,他真是個塞爾維亞人。

“一個馬子……”我說,“什麽馬子?”

這麽問著,我掃視了一下這個地方,立刻就想象出他會帶怎樣的姑娘來這種地方,她會從哪裏來,她會在這裏做什麽。應該是和哈維克一模一樣。

“不是‘一個’馬子。”哈維克說。

他看起來很樂意被看成一個花花公子,還對能說出很多細節而自得。所以需要理解的也很簡單:這個來自巴爾幹群島的白癡在這棟廢棄的、被私自占用的樓房裏占了一個窩,就是為了招一些他能負擔得起的廉價妓女來搞。

他的**最近看起來並沒有增長多少,因為哈維克已經很久都沒回過這裏了——我很好地躲了起來暗中觀察——他可能也不想回來。沒有人會為了簡單的肉體享受回到這種地方的,先不說他的馬子什麽的,隻有當他走投無路才會回來。就是因為這樣,如果我有點運氣,如果警察們工作布置得當,他不該有別的出路。

如果他們部署得全麵,哈維克可能會猶豫回不回來,但他很快會意識到,除了這個肮髒的藏身處,他去哪裏都會被人盯上。

我擰開消音器,在隔層裏把我的華瑟槍P99上了膛。現在我可以去喝幾杯咖啡,但半小時內,我就要確保自己進入戰鬥狀態。我必須回到這裏,因為這個哈維克如果來了,我希望我是第一個迎接他的人。

在警察局的一間房間裏坐著一個大塊頭,他的證件顯示他來自布亞諾瓦茨,路易確認了一下,是在塞爾維亞的最南部。度桑·哈維克,是他兄弟,他親戚?我們並不那麽挑。任何可以幫我們找到他的人,我們都歡迎。這個大塊頭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問了他什麽,我們也不介意。一個警察往他嘴裏塞了一塊麵包。度桑·哈維克?這次他明白一點了,他做手勢表示他不認識這個人,於是又被塞了一塊麵包,卡米爾說算了算了,他什麽都不知道。十五分鍾後來了三個人,其中兩個是他的姐妹。這簡直讓人難過:她們都還沒到十七歲,沒有任何證件身份,還在當妓女,如果付雙倍的錢,甚至可以接受不用安全套。她們身材瘦小,皮包骨頭。度桑·哈維克?她們也說不認識。沒關係,卡米爾決定跟她們解釋,他會關押她們法律允許的最長時間。她們抿著嘴唇,知道她們的皮條客會給她們被拘留相應時間的停工,她們不會跟錢過不去,錢是一定要有的。她們開始顫抖。度桑·哈維克?她們依然表示不認識,於是她們跟著警察走到警車前……在她們背後,卡米爾暗暗給他的同事做了個手勢:放了她們。

警察局的走廊裏都是喊叫、抱怨,那些會說一點法語的人威脅說要打電話給領事館,好吧,隨你們說,沒人在意。還可以打電話給教皇呢,如果他是塞爾維亞人的話。

路易一直在打電話,分配命令,通知範霍文,調動隊伍。他調動了一些人去城北和東北部。路易收集著情報,打聽信息,做著調度。卡米爾又回到車裏。目前還沒有哈維克的蹤跡。

那些女孩,她們都那麽瘦嗎?不,不完全是。住在一棟十一區拆除中的建築裏的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就是體形豐碩的。孩子們在哭,總共至少八個;孩子們的父親穿著件汗衫,瘦得跟豆芽一樣,不算高大,但還是足以俯瞰卡米爾。他留著一撮胡子。他們都留著胡子。他去翻五鬥櫥找證件,全家人都來自普羅庫普列。電話裏,路易說這個城市在塞爾維亞中部。度桑·哈維克?男人沒說話,還在繼續找著。不,千真萬確。他們把他塞上了車,孩子們還扒著他的腳後跟。他們的生活就是這麽戲劇化,一小時後,他們就會去到街上,在聖馬丁教堂和布拉維耶爾街之間乞討,舉著一張硬紙板牌子,上麵用氈筆寫著法語,還帶著拚寫錯誤。

那些玩牌的人倒是消息非常靈通。他們的女人們在那裏辛勤勞作,年輕一點的在外麵拉客,還有一些在看孩子,而他們,在那裏打牌聊天。卡米爾和三個警察一起找到他們,他們把牌往桌上一扔,一副懶洋洋的模樣,這已經是一個月裏他們第四次被打擾了。但這一次,有個小矮子,緊緊裹在他的大衣裏,腦袋上戴著一頂大帽子,他一個一個盯著他們的眼睛看過去,像是要鑽透他們的視網膜一般,神情粗野又堅定,看得出來,他是鐵了心地要找到他。“哈維克?是的,我們認識,但也不熟,”他們麵麵相覷,“你呢,你見到過他嗎?”“沒有,”配上遺憾的表情,“我們也想幫忙的。”“是啊。”卡米爾說。他把最年輕的那個拉到一邊,一個大高個,感覺卡米爾選他隻是因為他個子高,的確如此,因為他隻要一伸手就能捏到他的襠部。大個子屈著膝蓋拚命亂叫,卡米爾在邊上四處張望。哈維克?“他要是不說,那就是真的不知道,要麽他的**早就完蛋了。”一個同夥冒險說道。大家哄笑,但卡米爾沒有。他從樓裏走出來,所有人都被警察帶走了。

卡米爾到達前,警察們已經推倒了所有的紙箱,抓來幾個有身份的,在給路易拚他們的姓名。那些年輕的工人貼著牆壁站著,像是馬上就要融進牆壁裏一樣。警察到來的二十分鍾後,地窖裏麵實在是太熱了,他們被趕上樓,現在排成一排在街上,一臉受驚了、任人擺布的模樣。

卡米爾幾分鍾後也趕到了。他是唯一一個不用低頭下樓梯的。老板來自茲雷尼亞寧,離哈維克的城市艾萊米爾不遠。哈維克?“不認識。”他說。“你確定?”卡米爾問。

能感覺到,這讓他很不舒服。

16:15

我沒有離開太久,以免錯過朋友的到來。我也習慣躲起來抽抽煙,或者開窗讓駕駛室透透氣,但如果這個大個子哈維克想躲在這裏,他最好快一點,因為他的老朋友快在這裏累死了。

警察們正在上天入地地找他,應該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了吧。

說曹操曹操就到,看那街角出現的是誰?我的朋友度桑的身影一眼就能從人群中認出來,像煙囪一樣大,連脖子都沒有,雙腳外八字,像個小醜。

我把車停在了離入口三十多米的地方,離他剛剛出來的地方五十多米遠。他走路的時候,我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有點駝背。我不知道他的窩裏有沒有母雞,但這隻公雞,看起來倒是有點憂心忡忡。

毫無英雄凱旋的神情。

從他的衣服(他穿的那件粗呢大衣看起來整整穿了有十年了)和他的破鞋子來看,不用說也知道,他是真的身無分文。

這真不是一個好征兆。

因為正常來說,一月的搶劫之後,他應該有錢去置辦一身新行頭。我完全可以想象他拿著一遝現金,去買下三套鋥亮的成套西裝、夏威夷襯衫,還有蜥蜴皮皮鞋。發現他還穿著流浪漢的衣服,著實讓人擔心。

一起謀殺案、四起搶劫案之後要尋得藏身之所,這裏也是他的一個權宜之計,他的馬子更是其中最明顯的一個權宜之計。要在這種地方避難,那絕對是山窮水盡了。

很明顯,他被人騙了。就跟我一樣。這完全是可以預測的,但也著實讓人沮喪。我隻能將計就計。

也正是因為他的衝動暴躁,我們才會到這個地步。如果他去年一月沒有往那個珠寶商的胸口打上兩顆九毫米的子彈……

我小心翼翼地下了車,在他進門後的幾秒鍾到了入口處。我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在房子右邊的某處響起。天花板上沒有頂燈,關不緊房門的房間裏透出燈光,把走廊照得昏昏沉沉。我跟著他上樓,踮著腳,走過一樓,二樓,三樓。這個地方的陳腐味聞起來真是可怕,尿味,漢堡味,還有糞便的氣味。我聽到有人在敲門,我待在樓下的樓梯轉角。我不敢相信這裏居然還會有其他人。看來這場會麵可能會更加複雜一點。

樓上,一扇門打開,又合上,我上了樓,這扇門上倒是真的裝了一把鎖,但是那種老式鎖,很容易就能撬開。在這之前,我先把耳朵湊了上去。我聽到了哈維克的聲音。因為抽煙,他的聲音非常嘶啞。再一次聽到這個聲音,我感覺很奇妙。要找到他,讓他離開他的窩,可是要花不少功夫的。

哈維克,相反,聽上去很不滿意。在他的房間裏有一些**。終於,出現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很年輕,說話很輕柔,有點抱怨的樣子,但也不是真的抱怨,隻是有點嘟嘟囔囔。

我等在那裏。又是哈維克的聲音。我想確認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於是又在那裏待了幾分鍾。我隻聽到自己的心髒在跳動。當差不多可以肯定裏麵隻有兩個人時,我戴上帽子,理好露在外麵的頭發,戴上一副橡膠手套,拿出華瑟槍武裝起來。我左手拿著槍,右手試圖撬開門鎖,當我聽到插銷那一聲滑動的聲響時,我立馬把槍換到了右手。推開門,看到他們倆是背對著我,靠在一個我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上。當意識到背後有人時,他們立刻跳了起來,轉過身。女孩子大概有二十五歲的樣子,很醜,黑不溜秋的。

而且,死了。因為我立刻就正對著她的腦門開了一槍。她瞪大了眼睛,看上去相當地氣憤,好像有人剛剛向她提出一個很低的價位,或者她剛剛看到聖誕老人穿著**進了門。

這個大個子哈維克慌忙用手在口袋裏摸來摸去。我先向他左腳踝開了一槍,他先是跳了起來,單腳蹦來蹦去好像是站在一塊燒熱的鐵板上,最後他一邊號叫著一邊倒在地上。

現在,既然我們已經慶祝過這場重逢了,就可以來討論一下了。

房子隻有一間臥室,但還是挺大的,角落有一個灶台,一間浴室,但一切都看上去破敗不堪,尤其是,裏麵極度肮髒。

“所以,我的大塊頭,你的馬子不是很愛幹淨嘛。”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桌子,上麵放著注射器、勺子、鋁箔紙……我希望哈維克沒有把錢都用在海洛因上。

哈維克還在那邊號叫。他坐在地上,撅著半邊屁股,同側腿伸直了,伸長了手臂抱著他血肉模糊的腳踝,腳踝還在噴著血,他吼著:“啊,媽的,啊,媽的……”在這裏,沒有人會在意噪聲,家家開著電視,有夫妻吵架,有孩子大叫,甚至還有一些受了生活打擊的年輕人在淩晨三點敲鼓……但這樣還是沒法討論,最好還是讓這個我最喜歡的塞爾維亞人集中一點精力。

為了幫助他集中精力於我們的談話,我拿著華瑟槍柄對著他的嘴巴就是一擊,他終於安靜了一點,閉上了嘴,但他依然抓著自己的腿發出一些呻吟。他在進步。然而我已經不確定是不是可以指靠他和他的屈服了:這不是個天性克製的人,他愛大吼大叫。為了讓他徹底安靜下來,我卷起一件破T恤,往他嘴裏一塞,把他一隻手綁在背上。他的另一隻手總是試圖捏住正在滲血的腳踝,他手臂太短了,隻能把他的腿蜷曲起來。不用多說,他是真的很痛,腳踝本就是很敏感的部位,由很多塊小骨頭組成,而且它們各自方向不一,本身就已經非常脆弱。想象一下,在一個台階上崴了腳就已經夠你受的,要是被一顆九毫米的子彈打穿,它和腿的連接就隻靠著幾根韌帶、一小塊肌肉和一點點碎成泥了的骨頭,這真是太殘暴了。幾乎就是殘疾了。當我對著他這個血肉模糊的腳踝又打了一槍的時候,我看到他痛得直流口水,這不是裝出來的。

“所以,幸好你馬子死得早,不然看到你這個樣子她會心疼的吧。”

但是哈維克,天知道為什麽,他看起來完全置身事外,他似乎一點都不把他馬子放在心上。他隻想著他自己。屋裏的氣氛已經變得讓人呼吸困難,一股血腥味混雜著火藥味。我要去開一點窗。我希望不會惹出麻煩,對麵是一堵牆。

我回來了,俯身看向他,這個塞爾維亞人已經汗流浹背。他當然不能坐以待斃,他拚命亂扭著身子,把手壓在自己的腿上。渾身上下都是血。盡管嘴裏塞著東西,他的嘴角還是流著口水。我抓著他的頭發,隻能這樣來吸引他的注意力。

“聽好了,我的大塊頭,我不會在這裏過夜的。我會給你機會解釋清楚,我建議你現在就配合一點,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我已經兩天沒睡覺了,如果你對我好一點,你應該盡快回答我所有問題,這樣大家都能早點睡覺,你馬子、你、我,所有人,怎麽樣?”

現在,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給他一點時間理理思路,看清一下局勢。然後我解釋說:“在我看來,這隻是個開始,你和阿福奈爾一塊兒來坑我。你也一樣,你可能覺得三個人太多了,最好是兩個人。是的,這樣是能多賺不少,這是肯定的。”

哈維克淚眼蒙矓地看著我,不是因為憂鬱,而是他痛得不行。但我覺得我沒做錯什麽。

“但是你怎麽像個蠢貨一樣……啊,不,度桑!你就是個蠢貨!你以為阿福奈爾他為什麽選你?還不是因為你傻!啊,現在明白啦!”

他表情扭曲,看得出來這個腳踝的問題真的非常困擾他。

“所以,你幫著阿福奈爾坑我……現在輪到你自食其果了。讓我再重複一遍吧:你是個十足的大蠢貨!”

看起來他並沒有太為自己的智商擔憂,哈維克這個時候最擔心的還是他的身體。他檢查著自己的傷口。他這樣做也不是沒有理由,因為說著說著,我感覺自己開始暴躁了。

“我覺得你沒有追蹤阿福奈爾吧。這家夥太危險了,你不是他的對手,你知道的。而且你身上還背著一條人命,你最好還是躲起來為妙。但是我需要阿福奈爾,所以你一定要盡你所能幫我找到他。你們之間有什麽契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怎麽樣?”

我的提議聽上去還挺不錯。我拿走他嘴裏的T恤,但是他火山爆發一般的性格立馬又回來了,他吼了一些什麽我聽不懂。他用他那隻沒被綁起來的手抓住我的衣領,這個蠢貨的拳頭跟拳擊手一樣有力,他太有勁兒了,但我奇跡般地躲過了。這就是默契。

他朝我吐了一口口水。

了解前因後果的人會理解他這種舉動,但這還是不太友好。總之,我想表現得有教養一點,但是這個哈維克太粗魯了,你的禮貌優雅他是不會領情的。他太痛了,也不能真正做出什麽反抗,他意誌太過薄弱,我衝著他腦袋踢了兩腳,他就被放倒在地上了。他試圖用小刀劃開捆綁他的繩子,而我隻是在找我需要的東西。

他馬子躺在上麵。算了,我抓起被子(忍著惡心)狠狠一拉,女孩滾了幾圈停住了,俯身趴在那兒。她的裙子掀起一半,露出她纖細潔白的雙腿。她的膝蓋後麵也有針孔。不管怎麽說,她也是注定活不了多久的。

我衝他膝蓋打了一槍,他整個人就像炸開了一樣,我都不知道怎麽形容。他從地上跳起來,大吼大叫,但在他恢複理智之前,我把他又按倒在地,我用被子把他蓋住,坐在上麵。我調整著姿勢,不希望把他悶壞了,我留著他還有用,但我要他集中精神回答我的問題,還要他別再叫了。

我拉著他的胳膊朝我這兒挪了挪。坐在他身上的感覺很奇怪,晃晃悠悠的,像是在坐遊樂園的海盜船。我抓起小刀,把他的手平放在地板上,他還在掙紮。這頭困獸,我感覺自己像是釣了一條兩百斤的大魚。

我先切下了他的小指。切到第二個關節。本來應該要花一點時間去骨的,但對於哈維克,這些太過精細的活兒還是省了吧。我隻是粗暴地切著,這對於唯美主義者來說是很艱難的。

我敢打賭,不到一刻鍾,我的哈維克就會把什麽都給我招了。我現在拷問他都隻是個形式,因為他根本沒法集中精力,更別說他被我蒙著被子壓著,腳踝膝蓋流著血,還要他用法語說清楚,這實在太難了。

我繼續我的雜活兒,開始切割他的食指。他還在動,這簡直不可思議,我覺得我要去醫院了。

如果我的直覺沒有錯,過不了多久,我的塞爾維亞人就會告訴我糟糕的消息了。

所以,要想處理好,就還是得靠那個姑娘。看起來得硬著頭皮上了。現在情理上來說,她應該會表現得很配合。

但願她能配合。

17:00

“範霍文?”

她甚至連“警官”都沒加,也許是太累贅了。也沒有無用的開場白、禮貌語。分局長米夏爾不知道從哪兒開始,要說的太多了。所以,老花樣:“您應該交報告了……”

體製裏的人總是這樣,想象力匱乏。

“您跟法官說這是一場‘有明確目標的行動’,您告訴我的是‘三個目標’,然後您的行動覆蓋了五個區,您當我是白癡嗎?”

卡米爾剛張開嘴。分局長看到了,立刻打斷了他:“不管怎麽樣,您可以停止您的武裝活動了,警官,這顯然已經沒什麽用處了。”

失敗。卡米爾閉上眼睛。他已經全力衝刺,但就在他離終點幾米之遙的地方,他被人出賣了。

路易在邊上咬著嘴唇四處張望。他也明白了。卡米爾動了下手指,意思是跟他確認,事情已經泡湯了,他又擺了擺手,讓他解散隊伍,路易立刻就拿出手機輸入號碼。範霍文警官的臉色已經足以說明一切。就在他身邊,他的同事們低下頭,假裝非常失望。盡管一會兒就得挨罵,但大家都還有說有笑,有幾個人朝車子那兒走的時候還向卡米爾做了個含義相當複雜的手勢,卡米爾回了一個無奈的手勢。

護士進門的時候,安妮又是站在鏡子前。進來的是更年長的那個護士,佛羅倫絲。好吧,更年長……但也比安妮年輕,不到四十歲,但她更希望自己看起來像是二十多歲。

“一切都還好嗎?”

她們的目光在鏡子裏交會。護士一邊記下時間,一邊朝她微笑。“即便是像她那樣完好的嘴唇,我都不會再有那樣的微笑了。”安妮對自己說。

一切都還好嗎?

什麽破問題!她不想說話,尤其不想和她說話。她也不該向另一個年輕一點的護士讓步。她感覺在這裏不安全,還是得離開。同時她也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她覺得還是離開的好。

然後,還有卡米爾。

一想到他,她就開始顫抖。他隻有一個人,力不從心,是不可能保護得了她的。就算他能破案,那也肯定為時過晚了。

讓比爾路四十五號,分局長說她很快就到。十三區,卡米爾十五分鍾內也會趕到。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圍捕總是會帶來一些結果,雖然不一定是好的。為了重拾往昔的安穩,塞爾維亞人的社區動員了起來,他們需要不惹人關注,以便更好地繁衍壯大,更好地生活,或者更確切來說,隻是為了生存下去。他們聯合起來,隔離了哈維克,像是個小孩子的遊戲。一個匿名電話報告了他的屍體。在讓比爾路。卡米爾以為他能找到活著的哈維克,然而失敗了。

一聽說有警察到來,整棟樓轉眼之間就清空了,連隻貓都沒有,沒有人可以問詢,一個證人都沒有,沒有人來證明看到或者聽到了什麽。完全無法審訊。他們隻留下了孩子們,對他們來說沒什麽可怕的,他們隨便說些什麽都可以。現在穿著製服的警察把他們帶到遠處的一片空地,孩子們在嬉笑吵鬧,對於不用去上學的他們來說,一起關於謀殺案的審問差不多就等於他們的娛樂活動了。

在公寓的門檻上,分局長高高地站在那裏,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像是在做彌撒一樣。她等著身份鑒定科的技術人員趕來現場,其間,她隻讓範霍文進入。沒有平時必要的謹慎,因為也沒有什麽作用:從腳印和不同的毛發看來,至少有五十多人來過這個死去的女孩的屋子,但就這樣吧,出於對於協議的尊重。

卡米爾到來的時候,分局長甚至看都不看他,也不轉身,她隻是在房間裏踱著步,邁著一種有節製的、小心翼翼的步伐,卡米爾也跟著走起來。他們沉默不語,各自做著分析,在心裏列著證據。那姑娘——有毒癮的妓女——是先死的。看著她匍匐在地上,肚子著地,不難猜測那塊蓋在哈維克身上的被單應該是從她身下抽出,隨手一扔的。這具慘白的屍體帶著一種僵硬,被反複查看了千百次也沒什麽特別的,死因總是劑量過多或者被謀殺,屍體的姿勢也差不多,即便有另一具屍體,也是一回事。

脖子上的那顆子彈是致命因素。

“所以呢,所以呢?”分局長問。

幾乎是以一種愉悅的口吻,她像在等著聽好消息。

“在我看來,”卡米爾說,“這些家夥闖進來……”

“警官,別說這些我不想聽的,明眼人都看得出發生了什麽!不,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您在做什麽,您!”

“卡米爾在做什麽?”安妮問自己。

護士走了。她們就講了三句話,安妮很具有攻擊性,另一個護士則裝作好像沒感覺到安妮的強勢。

“您沒什麽需要的嗎?”

不,沒有。她隻是輕輕搖搖頭。安妮心思已經飄走,因為每一次她往鏡子裏看自己,總會讓她心情沮喪,自己也沒有辦法控製。她回到**,睡下,又起身。現在,她已經有了檢查報告、掃描報告,她不用再坐以待斃,這個房間讓她窒息,讓她抑鬱。

逃跑,就這麽決定了。

她重拾了她小女孩般的本能力量,她要逃跑,要躲起來。她為自己變成現在的樣子而羞愧,她剛才在鏡子裏也看到了自己的羞愧。

“卡米爾在做什麽?”她問自己。

分局長米夏爾退後了幾步,想離開這個房間,她又退回到了她先前進門的地方。像是一出安排精妙的芭蕾舞劇,他們剛剛出門,技術人員就趕來了。分局長撅著屁股一路像螃蟹似的大搖大擺地走到了走廊盡頭,終於在樓梯口站定。她轉向卡米爾,抱著手臂在那裏微笑:“說吧。”

“去年一月的四起搶劫案是文森特·阿福奈爾組織的一幫劫匪幹的,哈維克也參與了。”

他用拇指指了指那間房間,房間裏放射出強烈的探照燈光,那是用來鑒定身份的探照燈。分局長點點頭:“這些我們都知道了,請繼續。”

“法官有沒有要求模擬案發現場?”

自從卡米爾到莫尼爾長廊,他沒有跟法官有過任何相關的匯報。他要對他說的可能一次也說不完,但他需要一鼓作氣。

“還沒有,”他以一種堅定的口吻說,“但鑒於形勢的發展,一旦證人可以進行模擬……”

“這裏?你們來這裏是想沒收哈維克的贓物嗎?”

“不管怎麽說,我們是來讓他說話的。贓物,也有可能吧……”

“這個案子還有許多疑點,範霍文警官,但至少,它的疑點沒有您的個人態度來得多。”

卡米爾試圖擠出一絲微笑,他已經竭盡全力。

“我可能有點急……”

“有點急?您不顧一切規矩,聲稱要搞一次小規模行動,而事實上,您沒跟任何人報備,就把十三區、十八區、十九區和半個十五區都掀了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