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6:00

卡米爾一夜沒睡。嘟嘟濕總對他的情緒有著敏銳的嗅覺。

昨晚,卡米爾不得不去辦公室做完他白天沒時間做的事情,回家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盡,衣服都沒換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嘟嘟濕來到他身邊倚著他睡,一晚上都沒動。他都忘了給它喂食,它也不抱怨,它知道他太累了。它隻是打著呼。卡米爾熟悉它呼嚕聲裏最輕微的差別。

不久前,也是這樣的夜,他徹夜未眠,緊張焦慮,充滿了悲傷,是為了伊琳娜。也是和嘟嘟濕一起。他又回想起他們曾經一同度過的日子,那些錐心的畫麵。那時候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比伊琳娜的死更令他痛苦的了。什麽都沒有。

卡米爾問自己,今天最令他痛苦的是什麽?是他對安妮的擔心、安妮的臉、她的痛苦?或者隻是他對她這一連串的思念?這幾個星期以來,一天一天,這種情感在悄無聲息地堆砌著。這樣從一個女人想到另一個女人似乎總帶著一點俗氣,他感覺自己俗不可耐。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他的人生重新來過,但他的人生似乎正在不由分說地重演著,幾乎由不得他控製。然而,重要的,或者說起著決定性作用的,是伊琳娜的臉。這令人心碎。它不受任何東西的侵擾,不論是時間,還是際遇。畢竟……說到際遇,因為他也沒有什麽別的際遇。

安妮,他接受她是因為她說她不過是一個過客而已。她也有自己的往事,她不想要一個長遠的計劃。隻不過,即便沒有長遠的計劃,她如今也已經盤踞在他的生命中了。隻是在愛與被愛的兩端之間,卡米爾不確定自己在安妮心裏所占的位置。

他們是在春天相遇的。三月初,在伊琳娜離開他四年之後,他走出抑鬱的第二個年頭,沒有完全恢複,但好歹開始正常生活起來。他過起一種平淡無奇的生活,也沒有那種獨居男人的欲望。一個他這樣身高的男人並不是那麽容易找到女人的,無所謂,他也不需要。

相遇,總是要帶著幾分天意的。

安妮天生沒什麽脾氣,這輩子隻有那一次在一家餐廳跟人吵架(她一臉溫柔地把手放在胸口發誓)。就是那一晚,在費爾南餐廳,卡米爾也在隔了安妮兩桌的餐桌吃完晚飯,吵架就升級成了打架。

他們撕扯著、辱罵著,碗碟碎了一地,菜都打翻了,一摞摞擺好的餐具都摔到了地上。客人們站了起來,要回自己的大衣。已經有人打電話叫了警察。老板費爾南大吼著在清點他天價的餐具損失費。安妮,她突然停止了叫喊。看著一地狼藉,她開始瘋狂地大笑起來。

她和卡米爾目光交會。

卡米爾一瞬間閉上眼睛,深呼吸,跳起身來,遞上了自己的名片。

他做起自我介紹:範霍文警官,刑事重案組。

他像是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安妮停止大笑,有點焦慮地看著他。

“啊,您來得正巧!”老板大叫著。

然後他就開始懷疑了。

“呃……重案組?”

卡米爾點點頭,他太累了。他抓住老板的胳膊,帶著他走了幾步。

兩分鍾後,他離開了餐廳,安妮在他身邊。她已經不知道此刻該是怎樣的心情,應該大笑,該覺得鬆口氣,該感謝他,還是應該有點擔心。她現在自由了,但是和大多數人一樣,她不知道用這自由來做什麽。卡米爾理解,在這種時候,和所有女人一樣,她應該關心她剛剛所簽的欠單還有她的償還方式。

“您對他說了什麽?”她終於問出了口。

“我說您已經被捕了。”

他撒了個謊。事實上,他威脅老板說他每個星期都會派警察來突擊檢查,直到客人厭煩走人他們倒閉關門。典型的濫用職權,他覺得羞愧,但那個老板隻要嚇唬嚇唬就行了。

而安妮——她已經發現了他的謊話,但她覺得他很可愛。

在街角,他們遇上了警車,正駛向費爾南餐廳。她露出了她最迷人的微笑,那個滑頭也笑了,兩頰帶著酒窩,綠色的眼眸下嵌著細紋……所以在卡米爾的腦袋裏,欠債的問題便開始變得嚴肅起來。他們到了地鐵站,他幹脆利落地問:

“您坐地鐵嗎?”

安妮想了想。

“我還是坐出租車吧。”

卡米爾覺得這很完美。不論安妮選地鐵還是出租車,他都會選擇另一種。一個小小的手勢,再見,他就很滿足了。他看上去慢慢悠悠地下了樓梯,事實上,他已經盡力快走了。然後他隱沒在人群中。

第二天,他們就睡在一起了。

傍晚的時候,卡米爾離開警察局,安妮就在樓下的人行道上。他假裝沒看到她,走路到地鐵,他一轉身,安妮還是安安靜靜地待在原地。他這一舉動把她逗樂了,就像隻老鼠被逮個正著。

他們去吃了飯。正如所有故事開始的夜晚。要不是他們之間那層因為還債問題而鋪下的曖昧的底色,為整個故事營造了一種刺激又悲涼的氣氛,那麽這一晚還真有點讓人失望。至於別的,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和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相遇,還有什麽呢,他們隻是試圖弱化他們的失敗,但也不要粉飾過多;聊起他們的傷痛,但又不要暴露過多,盡可能少說。卡米爾講了重點,言簡意賅,關於莫德,他的母親……

“我好像……”安妮說。

在卡米爾帶著詢問的目光下:

“……見過她的一些畫作。(她猶豫了一下。)蒙特利爾?”

卡米爾很驚訝她居然知道他母親的畫作。

安妮說了一些她在裏昂的日子,她破碎的婚姻,說她拋棄了一切,隻要看看她就知道這還遠遠沒有結束。卡米爾還想知道更多。什麽男人?什麽丈夫?怎樣的故事?男人對於女人的隱私總是有著永不幹涸的好奇心。

卡米爾問她是不是想抽老板一個耳光,還是他可以直接去結賬。安妮帶著女性特有的柔美的笑,的確可以顛覆一切。

卡米爾,他已經幾百年沒有碰過女人了,有點不知所措。安妮坐到他身上,後麵一切都是順其自然,沒有一句話,悲傷中透著一絲歡愉。是愛情吧,誰知道呢。

他們沒有再見。但還是會偶爾碰到,有點藕斷絲連的感覺。安妮是管理監控員,她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拜訪旅行社,查賬,確保他們合法運營,總之是卡米爾不懂的事情。她每星期在巴黎不超過兩天。這些離開、缺席和複歸讓他們的見麵有了一種隨性的魅力,不可預見,總得碰運氣。這時候,他們已經不知道他們的關係究竟算什麽了,他們順其自然地約會,共進晚餐,同枕共眠,一切都進展順利。

卡米爾試圖回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意識到這段關係在他生命中的位置的。沒有答案。

正是安妮的出現讓伊琳娜的死顯得遙遠,那慘白的一頁。他問自己,是不是重新學會了過沒有伊琳娜的生活。遺忘是終將會來臨的。但是遺忘,不代表痊愈。

今天,發生在安妮身上的事情對他來說就像晴天霹靂。他不是覺得自己需要對這件事負責,他什麽都不能阻止,但這件事的了結卻取決於他,取決於他的意誌、他的決心、他的能力,這讓人覺得肩上擔子分外沉重。

嘟嘟濕完全睡熟了過去,不再發出咕嚕聲。卡米爾起身,貓咪滑到一邊,發出一聲不滿的歎息聲。他走到寫字台邊,桌上躺著一本“伊琳娜手冊”。之前有好多本這樣的小冊子,現在隻剩下這一本了,最後一本,其他的冊子在一個憤怒絕望的夜晚被他全扔了。小冊子裏貼滿了她的照片,伊琳娜坐在桌子邊,微笑著舉起酒杯;伊琳娜睡著了;伊琳娜在沉思;伊琳娜在這裏,伊琳娜在那裏。他把它放回原處。沒有她的四年,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四年,最痛苦的四年,然而他也忍不住地把這四年看作最重要的四年,最動**的四年。他並沒有遠離他的過去,而是這個過去使得自己變得(他試圖尋找一個合適的詞)細微了?變得平常了?變得不那麽強烈了?至少他不想再不斷強化這過去了。安妮和伊琳娜完全不同,就像兩個不同的星係,隔著幾光年之遠,但匯向了同一個點。區分她們的,是安妮在這裏,而伊琳娜已經離開。

卡米爾記得安妮也差點要離開,但她還是回來了。那是在八月,已經很晚了,她站在窗前,**身子,陷入沉思,交叉著雙臂,她說:“結束了,卡米爾。”頭也不回。然後她默默地穿衣服。在小說裏,這隻要一分鍾。但現實中,一個**的女人要穿好衣服,需要的時間長得讓人難以想象。卡米爾坐著,一動不動,像是一個被暴風雨突襲的人,隻能逆來順受。

然後她離開了。

卡米爾無動於衷。他理解。她的離開沒有讓他崩潰,但他內心深處有一種疲憊,和一種深邃的痛楚。

他因為她的離開覺得遺憾,可是他能理解,因為覺得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他的身高,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別人。他就這麽一直坐在那裏。最後他累了,他躺倒在沙發上,可能已經是午夜了。

他永遠不知道那一刻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麽。

安妮已經離開一個多小時了,突然他站起來,走到門口,不知為何毫不猶豫地推開了門。安妮就坐在樓梯的第一個台階上,背對著他,雙臂環抱著膝蓋。

幾秒之後,她站了起來,繞過他,進了房間,和衣躺在**,緊靠著牆。

她在哭泣,卡米爾想起伊琳娜曾經也會這樣。

6:45

這棟房子從外邊看不出什麽破敗,但進入內部就知道為什麽它被棄用了。那排鋁質信箱看起來就要抵不過破敗而廢棄了。最後一個信箱上貼著標簽,寫著:安妮·弗萊斯提爾,六樓,字跡是安妮手寫的,龍飛鳳舞,在標簽的尾部,字母e和r為了不超出空間而擠在一起,已經難以辨認。

卡米爾走出小型電梯。

還不到七點。他有禮貌地敲了三下對麵的門。

鄰居立馬就開了門,像是早就知道他要來訪一樣,她一手握著門把。羅曼女士是這間屋子的房東,她一下就認出了卡米爾。這是他身高的優勢,沒有人會忘記他。他說了早就準備好的謊話。

“安妮有急事要離開……(他擠出一絲友好的微笑,像是安妮理智又耐心的男友正在尋求一種理解。)太緊急了,所以就忘了好些東西。”

他說“所以”的時候非常有男人味,以至於那位鄰居對他增添了不少好感。羅曼女士獨居,她快退休了,有一張圓臉,看上去像是一個早衰的孩子。她偶爾喝點酒,胯部有點小毛病。就卡米爾所看到的一點來說,她是個極其有條理的人,她的房間裏每一處細節都井然有序。

她刻意地眨眨眼,轉過身去,把鑰匙給卡米爾:“至少,沒什麽要緊的事吧?”“沒有,沒有,沒有……(他笑得露出兩排牙)沒什麽大事。(他指指鑰匙)我保管它直到她回來……”

聽不出這是一個信息,一個問題,還是一個要求,她鄰居猶豫了一下,卡米爾利用這時間對她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感謝。

進入房間,廚房幹淨得令人震驚。在小房間裏也沒什麽東西。“姑娘們大多都有潔癖。”卡米爾自言自語。這個房間一室兩用,其中的一半用來作為臥房。沙發床展開變成了雙人床,中間有個大窟窿,凹下去一大塊,他們整晚都在上麵滾來滾去,然後一個疊著一個睡著。沒有什麽不便的。書架上放著幾本口袋書,完全不知道是講什麽的。還一些小擺件,卡米爾一開始並不喜歡。這一切,瞬間被鍍上了一絲悲傷。

“我太窮了。我沒什麽可抱怨的。”安妮這樣回答他,一臉不高興。

卡米爾想說些安慰的話,卻被她搶在前麵說道:

“這是離婚的代價。”

當她說這些嚴肅的事情時,安妮總是直直地看著對方,幾乎有點挑釁,像是準備好接受任何挑戰。

“我離開裏昂的時候,什麽都沒拿,我都是在這裏買的,家具,所有東西,都是二手的。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想要,現在也什麽都不想要。以後,或許會改變吧,但現在我接受不了。”

這個地方也隻是暫時的,安妮這麽說。這個公寓,是暫時的,他們的關係,也是暫時的。或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得以好好在一起。她也說:

“離婚後花最多時間的,就是清理房間。”

永遠和整潔二字有關。

急診室的藍色衣服看上去像女士內衣,卡米爾決定給她帶幾件衣服過去。他覺得這對她的氣色應該會有好處。他甚至想象,如果一切順利,她還能在走廊裏散散步,甚至下到一樓的報刊亭看看。

他在心裏列了一個清單,而現在,他就在房間裏,卻什麽都記不起來了。啊,不,那件紫羅蘭色的厚運動衫。終於,相關的東西開始在他腦海中鋪展開來。運動鞋,她跑步穿的那雙應該是這雙吧?都快磨壞了,鞋底還有沙子。接下來有點困難,還要拿什麽?

卡米爾打開小壁櫥,對於一個女人來說,裏麵也沒有太多東西。“得拿一條牛仔褲,”他告訴自己,“哪條呢?”他隨手抓了一條。T恤衫、羊毛套衫……一切都變得複雜。他放棄了,他把他找到的東西都塞進一個運動包,還有一些內衣,他沒怎麽篩選。

還有一些證件。

卡米爾走到五鬥櫥邊。一麵鏡子掛在牆壁上,上麵有大片的汙漬,應該是房子興建時就有了。安妮在鏡子的角上貼了一張照片,是納唐,她弟弟。他看上去隻是一個二十五歲、身材普通的小夥子,靦腆地微笑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卡米爾知道他一些事情,在這張照片上,他覺得他的臉有點飄忽,像是滿腦子想著別的事情。他是個科學家。看上去他自理能力不強,甚至還舉債度日,安妮時不時會接濟他一些。可以說安妮就像他媽媽一樣。“我完全就是他媽媽。”她說。她從來沒有停止過給他錢,她笑著說,像是在談論一個趣聞一般,但還是感覺得出來她的憂心。住所、上學、娛樂,可以說都是安妮給的資金,沒有人知道安妮到底是以此為榮還是因此為難。照片上,納唐站在一個廣場上,可能是在意大利,那裏陽光很好,人們穿著襯衫。

卡米爾打開五鬥櫥。右邊的抽屜是空的,左邊的抽屜裏有幾個被打開的信封,一兩張買衣服、餐廳用餐的發票,更多的是些廣告單,蓋著她旅行社的郵戳,但沒有他要找的東西,沒有醫保卡,也沒有互助保險卡。這些應該在她手提包裏。櫥櫃底下,放的是她的運動用品。他往回翻看,想從付賬單、銀行流水、水電費、電話費上看出些蛛絲馬跡。然而什麽都沒有。他轉過身,目光落在一個小雕塑上,一個遊泳小人兒,是一塊暗色木頭雕刻成的年輕女子,肚子朝下,頭發盤成一個三角發髻,屁股挺翹,是卡米爾在盧浮宮買了送給她的。安妮和他去看了所有達·芬奇的作品,卡米爾給她一一解釋。關於繪畫,他的知識儲備永遠不會枯竭,簡直是這方麵的百科全書。在紀念品小商店裏,他們遇到了這個年輕女子的複製品小雕塑,原雕塑是從十八世紀的埃及完好出土的,小人兒臀部帶著一個迷人的弧線。

“我跟你保證,安妮,你的和她的一模一樣。”

她笑了,像在說“信你才有鬼!但我還是很開心你這麽說”。她不確定他是不是真的這麽認為,但卡米爾,他很確定自己說的是事實。他向她靠過去,堅持說千真萬確。

“我跟你發誓。”

在她有任何反應之前,卡米爾已經買下了這個小人。晚上,他進行了詳細對比,像個收藏家似的,安妮一開始笑得很開心,接著她開始呻吟,然後,可想而知。然後,她哭了。她常常會在歡愉之後陷入哭泣。卡米爾想,這可能是為了自我潔淨。

現在,這個小人貼著牆,像是受了罰一樣,它和安妮擺放在書架上的DVD隔了一段距離。卡米爾的目光畫了一個大大的弧度。他是個卓越不凡的素描畫家,這也多虧了他的觀察力,而且他善於當機立斷。

房子都看過一遍了。

回到右邊的抽屜,它已經完全被翻倒一空。卡米爾走近入口處的門,靠在門鎖上。什麽都沒有。所以一定是他們,他們一定是在安妮的手提包裏找到了她的地址和她寓所的鑰匙,劫匪在離開莫尼爾長廊時就把它們統統擄走了。

是去醫院的那個男人嗎?還是他們有幾個人分配任務?

這場狩獵的分配可以說是荒謬的。安妮身陷的絕境似乎遠遠超過了當時的狀況。“有什麽東西逃過了我們的眼睛,”卡米爾重複說著,“有什麽東西我們沒有看到,沒有理解。”

有了他們所找到的個人信息,他們或許知道了她的一切。去哪兒找她,她的幾個停車處,裏昂、巴黎,她工作的辦公室,她從哪裏來,她可以去哪裏避難,他們什麽都知道。

跟蹤她,找到她,變成了一個躲貓貓的遊戲。

殺了她也是易如反掌。

安妮隻要出門一步,她就死定了。

他不能跟分局長女士談及這次拜訪,除非他承認他和安妮的親密關係,並且承認他從最開始就在撒謊。昨天隻不過是有些疑問,今天,也隻是有些懷疑。在組織麵前,這是站不住腳的。他們可以把科學實驗室的技術員叫來,但那些家夥就算來了,他們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無論如何,卡米爾進房間時沒有逮捕令,沒有搜查令,什麽都沒有,除了得到鑰匙的方法:因為她讓他去找社保證件,她的鄰居可以做證他常來,而且很久了……

他撒的謊越來越多,就越來越危險。但這還不是最讓卡米爾擔心的。

最讓他擔心的是安妮是否安全,而他覺得有點力不從心。

7:20

“我從來不會被打擾。”

如果你的同事這麽在清晨七點的電話裏回答你,毫無疑問,這是個公共危險人物。尤其,當這個人是警察局分局長。

卡米爾開始敘述。

“您的報告呢?”分局長女士打斷他。

“正在說。”

“所以……”

卡米爾又從頭開始說起。他搜尋著合適的詞,努力想顯得專業。證人住了院,有非常明顯的跡象看起來劫匪也去過醫院,他去了她的病房,試圖殺人滅口。

“等等,警官,我不是很明白。(她誇大了每個字的發音,好像她的智商撞上了一堵不可逾越的牆。)這位證人,弗萊斯提女士,她……”

“弗萊斯提爾。”

“隨您高興。她說她沒有看見任何人進入她的房間,是嗎?(她沒有給他時間回答,這其實不是疑問句。)女護士聲稱她看到了什麽人,但事實上她也不確定,是這樣嗎?首先,這個‘什麽人’是誰?即便是劫匪,說到底,他到底有沒有來?”

沒什麽好抱怨的。勒岡如果還在這個位子上,他也會有同樣的反應。自從卡米爾自告奮勇接手了這個案子,一切都像是在往相反的方向發展。

“我,”卡米爾確認,“我告訴您他來過了!護士發現了一杆獵槍。”

“噢,”分局長女士發出了一聲讚歎聲,“太厲害了!她‘發現’了……所以你告訴我,醫院提出控告了嗎?”

卡米爾從這次談話的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會如何發展。他還是想努力一下,但他不想和他的上司發生太大的衝突。她不是平白無故就升職的。至於他和勒岡的友誼,如果說最初是靠著這份友誼而幾乎是強製性插了一腳得到了這個案子,這一次,也幫不了他太多了,甚至反而會對他更不利。

卡米爾感到有點惱火,太陽穴漲痛。

“不,沒有控告。(不要暴躁,要表現得耐心、沉穩,解釋清楚,有說服力。)但我告訴您,我確定,這家夥來過了。護士說有武器,看起來可能像是搶劫時用的滑膛槍,並且……”

“‘看起來可能’……”

“為什麽您就是不願相信我?”

“因為沒有控訴,沒有可靠證據,沒有目擊證人,沒有有力證明,我就不能想象普普通通一個劫匪就這麽跑來醫院想殺死一名證人,這就是為什麽!”

“普普通通一個劫匪?”卡米爾快要說不出話來了。

“是的,我知道,他看起來相當凶殘,但是……”

“‘相當’凶殘?”

“好吧,警官,您不用每次都重複我的話,並且加上一個問號!您跟我申請警方保護,像是在申請保護一個就要麵對上庭指控的同謀犯一樣!”

卡米爾想說些什麽,但太晚了。

“我給您派個小警員吧。給您兩天。”

這個回答卑劣到令人發指。如果不派警員,萬一有什麽意外,那將是她的責任。而派一個小警員試圖來阻止一次武裝謀殺,這就像試圖用雨衣抵擋一場海嘯一樣。不過卡米爾覺得分局長還是很有道理的。

“弗萊斯提爾女士對這些男人來說能造成什麽威脅呢?範霍文警官?就我所知,她隻是碰巧遇上了一場搶劫,又不是恐怖襲擊!他們應該知道,他們隻是傷了她,但沒有殺死她,在我看來,他們應該慶幸才對。”

這從一開始就很明確。

有什麽問題呢?

“說到底,您的線人呢,他說了什麽?”

這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我們到底該如何做決定?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意識到我們已經決定了的事?一些無意識的東西潛入了卡米爾的答案中,看似不可能的回答就這樣脫口而出。

“穆祿·法拉烏衣。”

他自己都驚呆了。

像是在坐旋轉木馬一樣,他生理上感覺到眩暈,當他說出剛才的名字時,他的身體就像是一道弧線一般,嗖的一下撞上了牆。

“他現在行動自由嗎?”還不等卡米爾回答,“另外,他在裏麵是做什麽的?”

好問題。強盜們都是要有自己的職責的。強盜、毒販、小偷、偽造者、騙子、敲詐勒索者,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領域裏。穆祿·法拉烏衣,他的專長是拉皮條,看他的名字出現在搶劫案裏,也有點讓人覺得奇怪。

這是卡米爾打過照麵的一個人,對於做線人這個角色可能有點太大材小用了。他們時不時會遇到。這家夥有著常人罕見的殘暴,通過恐嚇獲得了自己的地盤,還殺了不少人。他極其精明、歹毒,沒有人能抓到他。至少在他被人陷害之前沒有人能抓得到他:三十公斤的迷幻藥在他車裏被發現,還帶有他的指紋。這種肮髒的把戲簡直無可原諒。他再怎麽懇求說他隻是用這個袋子去健身房也是徒勞,結果他被送入了牢房,氣得想把地球毀了。

“什麽?”卡米爾問。

“法拉烏衣!他跟你這事兒有什麽牽扯?而且首先,這是你堂哥吧?我不知道……”

“不,這怎麽會是我堂哥……事情比這複雜多了,這關係到三方麵,您清楚嗎?”

“不,我就是不太清楚。”

“我會負責這件事兒的,我再跟您匯報。”

“您……您為這事兒‘負責’?”

“好吧,您不會要重複我說的每個字再加上一個問號吧?”

“您簡直氣死我了!”

米夏爾對著電話大吼,然後她很快把手放在聽筒上,卡米爾聽到她說“抱歉,親愛的”,有點結結巴巴,聲音很低。這一下就把卡米爾拉入了旋渦。這個女人也有孩子?幾歲呢?女孩嗎?聽她的這個聲音,她難道不是在和一個小女孩說話嗎?分局長女士又重新回到談話中,聲音比之前沉悶,但還是可以感覺出她的焦躁不安。從電話那頭的喘息聲,卡米爾聽出來她在換房間。到目前為止,她一直忍著卡米爾,而現在,有些壓抑了太久的東西正沸騰著往外冒,在她聲音中炸開,但環境不允許她大吼大叫:

“您到底在搞什麽玩意兒,警官先生?”

“首先,這不是‘我’搞的玩意兒。對我來說現在也是早晨七點。所以我也想把這件事給您解釋清楚,但您得給我時間……”

“警官先生……(靜默)我不知道您在做什麽,我也不理解您所做的。(聲音中不再有焦躁,分局長女士像是突然轉變了話題似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我今晚就要您的報告,我說清楚了嗎?”

“沒問題。”

天氣很涼爽,然而卡米爾渾身卻被汗水浸透了。非常特殊的汗,熱汗冷汗交雜在一起,流過卡米爾的後背,這種感覺隻有在他拚命找著伊琳娜,而她還是死於非命的那天才有過。那天,他頭暈眼花,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比任何人都好了……不,他甚至都沒有工夫去想。他的所作所為就像他是唯一一個能拯救伊琳娜的人,而他卻錯了:當他找到她的時候,伊琳娜已經死了。

今天輪到安妮了?

有人說,對於同一個男人,離開他的女人們總會以同一種方式離開。這正是他所害怕的。

8:00

那些土耳其人並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沉甸甸的兩大袋子珠寶。即便收贓人能帶上道,它們還是可以再輕些,但是無所謂了。一切進展順利,如果我運氣好一點,我還希望再多搞一袋。

如果還有的話。

如果沒有的話,那就要流點血了。

為了找到答案,為了一切水落石出,一定要掌握方法,還需要耐心。

在等待時……燈亮了起來:該讀報了。

《巴黎人報》第三頁。

“聖-歐文:火災……”

完美!街對麵。巴勒托咖啡館。一杯咖啡,特濃醇黑。香煙。咖啡,香煙,這就是真正的生活。這家咖啡館檔次太低,坐在裏麵讓人感覺自己像待在一個火車站裏,但在早上八點,我也沒有什麽太高的期望。

打開報紙。鼓聲雷動。

聖-歐文地區

神秘火災,火勢浩大:兩人死亡。

昨日正午時分,沙特爾地區,繼一次嚴重爆炸之後,接到一起嚴重火災的報告。聖-歐文地區警力隨即趕到現場,火勢摧毀了多家工廠和汽車修理廠。這片區域作為未來開發區,如今已被整體改建,也因為這個原因,如此大規模的火災實屬罕見。

在被大火燒毀的廠房廢墟中,調查人員發現了一輛保時捷卡宴的殘骸和兩具大麵積燒焦的屍體。爆炸正是在此地發生:警方發現了重磅塞姆汀炸藥留下的痕跡。從現場搜集的電子碎片來看,專家認為爆炸是通過一部手機遠程操控的。

從爆炸的規模來看,兩名受害人的身份確認將會十分困難。多項跡象表明,此次爆炸幕後有一名準備相當充分的凶手,想盡一切辦法阻止死者身份的確認。調查人員試圖判斷受害人在爆炸之前是否已經死亡……

事情搞定。

“調查人員尤欲試圖判斷……”笑死我了!我趕回巴黎了。如果警察們再在暗中調查那對本來就沒有任何身份登記的土耳其兄弟,我就讓警察局家屬裏再多幾個孤兒。

時間快到了,外環線,馬越門出口,平行側道,上塞納省塞納河畔訥伊。

那些資本家的宅邸真是漂亮啊。他們應該不那麽蠢,這簡直讓人有衝動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把車停在一所中學門口,那些十三歲的小女孩身上穿著法國最低工資十三倍價錢的衣服。時不時,我會遺憾莫斯伯格不被人視作社會平等的調節器。

我穿過中學,右轉。這房子比隔壁的小得多,停車場也樸素得多,但是在這些地方的房東手裏每年都有搶來和偷來的贓物過手,加起來的價值差不多可以在拉德芳斯建一座摩天大樓。這是個多疑、油滑的家夥,總是不停變換花招。他要從北站行李寄存處的一個中間人手上拿過這兩包珠寶。

一個地方拿貨,一個地方估貨,第三個地方談判。

看來,他為了交易的安全沒少付錢啊。

9:30

卡米爾急火攻心,迫不及待要詢問她到底在莫尼爾長廊看到了什麽。但是在她麵前展現出他真正的焦慮程度,這就等於在告訴她她仍處於危險之中,是在恐嚇她,給她本已痛苦的身心再加一層折磨。

但是,他還是得回到那個地方。

“什麽?”安妮大吼,“看到什麽?什麽?”

安妮一直休息得不太好,夜晚對她來說毫無用處,她一覺醒來比入睡之前更疲憊。她太緊張了,總是處於淚水決堤的邊緣,聽得出來,她聲音還是顫抖的,但她發音已經比前夜清楚一點點了,音節比之前清晰。

“我不知道,”卡米爾說,“可能是任何事物。”

“什麽事物?”

卡米爾攤開雙手。

“隻是以防萬一,你明白嗎?”

不,安妮完全不懂。但她決定搜索一下,她斜著腦袋想從另一個角度看卡米爾。卡米爾讓她閉上眼睛:“冷靜一點,我需要你幫我。”

“你沒有聽到他們說話?”

安妮沒有動彈,他不確定她有沒有聽懂他的問題。然後她做了一個逃避的姿勢,很難形容,卡米爾湊近她。

“塞爾維亞語,我感覺是……”

卡米爾跳了起來。

“為什麽會是塞爾維亞語?你還會說塞爾維亞語?”

他真的是很多疑。他越來越頻繁地遇到那些斯洛文尼亞人、塞爾維亞人、波斯尼亞人、克羅地亞人、科索沃人,他們坐小船偷渡到巴黎,但自從他遇到這些人以來,他從來沒在意過區分他們的語言。

“不,我不確定……”

她放棄了,又倒回她的枕頭上。

“等等,等等,”卡米爾很堅持,“這很重要……”

安妮又睜開眼,痛苦地一字一字發著音:

“克拉傑……好像是。”

卡米爾沒明白,這感覺就像他突然發現佩萊拉法官的女書記員說了一口流利的日語一樣。

“克拉傑?這是塞爾維亞語?”

安妮說是的,但她對自己似乎又不太確定。

“這是說,‘停下’。”

“但是……安妮,你怎麽知道的?”

安妮閉上眼睛,看上去在說“你真是煩人”,總是要不斷對他重複。

“我去過東邊國家三年……”

簡直不可原諒。她對他說過無數次十五年的環遊世界經曆。在做監控工作之前,她負責幾乎世界上所有國家的居留工作。尤其是所有東方國家,除了俄羅斯。從波蘭到阿爾巴尼亞。

“他們都說塞爾維亞語嗎?”

安妮隻想說不是,但她必須解釋。對於卡米爾,總是什麽都要解釋。

“我隻聽到一個聲音……在廁所。另一個,我不知道……(她發音還是不清楚,但卡米爾可以聽懂。)卡米爾,我不確定……”

但對他來說,她的口型確認了她的話:那個叫喊的人、擄走珠寶的人、掩護同夥的人,是塞爾維亞人。還有那個負責監察地形的人:文森特·阿福奈爾。

毆打安妮的就是他,也是他打電話給醫院的,他上樓到了安妮的房間,或許也是他,到過安妮公寓。而他,沒有口音。

電話接線員也很確定。

文森特·阿福奈爾。

去做掃描檢查的時候,安妮要求使用拐杖。旁人要明白她要什麽已經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卡米爾還在翻譯。她決定走著去那裏。護士抬起眼看向天花板,準備立刻把她抬走,她大喊著擺脫了護士的束縛,坐在床邊,雙手交叉在胸前。這是在說,不。

這一次,毫無疑問,大家都懂了。樓層的值班護士佛羅倫絲,頂著她的兩瓣兒大魚唇,非常自信地過來了:“這毫無理由,弗萊斯提爾女士,我們要把您送去掃描,就在樓下,要不了多久的。”不等她回答,她就離開了,這一切都想展現出她很忙,滿腦子工作,誰都別用無理取鬧來惹她生氣……剛走到房門前,她聽到安妮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清晰,每個音節不再是以前那樣含含糊糊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用說了,我自己走過去,要麽我就不去。”

女護士回過頭來。卡米爾試圖為安妮辯護,護士瞪了他一眼。這家夥是誰?他往後退了一步,靠在牆上,在他看來,她剛剛浪費了她最後一個簡單擺平問題的機會,“那咱們走著瞧。”

整層樓開始**,一個個腦袋從病房裏探出來。護士試圖維持秩序:“回你們的房間去,沒什麽好看的。”不可避免地,實習醫生來了,那個名字有六十個字母長的印度人一整夜都在那裏。他的服務時間應該和他的姓氏一樣長,但是拿的報酬和保潔女工一樣。很正常,誰讓他是印度人。他靠近安妮,仔細地聽著她的話語,當他把腦袋湊向安妮,他發現了一些瘀斑。這位病人現在的狀況相當不堪入目,但比起幾天後所等待她的狀況,這已經不算什麽了。接下來的幾天,照這樣子看來,這血腫的演變狀況可能會相當可怕。他試圖用一種柔和的聲音勸慰她。首先,他給她測了心跳。沒有人理解他在做什麽,掃描不會等人的,過期不候。而他,相反地……

卡米爾看著安妮的側影,她支在兩根拐杖上,兩肩各由一個男護士扶著。

她走得很慢,但她一直在前行,用自己的雙腳前行。

10:00

“這裏不是附屬警局,這裏……”

這是個亂得沒法形容的辦公室,在這裏待著的是個外科醫生,但願他腦子裏比辦公室裏有條理。

於貝爾·丹維爾,創傷科主任。他們前夜在安全通道處遇到,當時卡米爾正在追他幻想中的神秘男子。在那天粗略的一瞥之下看不出他的年紀,今天看來,不難猜他有五十歲了。他有一頭自然卷的白發,看上去他很以此為榮,這是曆經歲月不可抗的標誌,這已經不再是一個發型,而是一種世界觀。雙手的指甲修剪得相當整潔。是那種穿著白色襯衫,並把一個錢包放在西裝口袋裏的男人。像個講究的老紳士。他應該很想趕走手下至少一半的人馬,而他的成功,也不過是數據上表現的那樣而已。他的藍色工作衫總是熨燙得無懈可擊。平時,他完全不像那天在樓梯口那樣顯得有點呆板,相反,他總是帶著一種權威感。另外,他邊做別的事邊和卡米爾說話,好像事情已經解決了一樣,不用再浪費時間了。

“我也不。”卡米爾說。

“什麽?”

丹維爾醫生抬起頭,皺著眉。不能理解卡米爾在說什麽,這讓他不悅。他總是習慣了什麽都懂。他停止了在紙上亂塗亂畫。

“我說我也不,我也沒有時間浪費。”卡米爾又說,“我看您很忙,我也有不少工作。您有責任,我也有。”

丹維爾撇了撇嘴。他並沒有被卡米爾說服,又重新開始他的行政工作。那個小警察就在門邊,他看起來還沒理解訪問已經結束了。

“這位病人需要休息,”他最終還是說了,“她經曆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創傷。(他停了停,看向卡米爾)她的情況已經是個奇跡了,她本來可能處於昏迷狀態的,甚至可能已經沒命了。”

“她本也可以在她自己家裏。或者在她辦公室裏。不是嗎,她本應至少可以買完她的東西。問題就在於,她半路撞上了一個恰巧也沒時間浪費的家夥。他和您一樣都很忙,都覺得自己的理由比別人的重要。”

丹維爾突然抬起眼看著範霍文。對於丹維爾這樣的人,你總可以很快刺激到他,他就像一隻公雞一樣豎起了他花白的雞冠。他很不悅,按捺不住的好鬥心升騰起來。他打量著卡米爾。

“我很清楚,警察要對她進行全方位的評估,但警官先生,我們的病房不是問詢室。這裏是醫院,不是練兵場。我看您在走廊上飛來跑去的,嚇壞了工作人員和休息的病人……”

丹維爾不理會他。

“如果這位病人處在某種危險中,那麽對她也好,對醫院也好,您可以把她轉移到另一個更為安全的地方。但如果不是,請您讓我們清淨清淨,也讓我們能好好工作。”

“你們的停屍房有多少位子?”

丹維爾震驚了,腦袋本能地顫抖了一下,更像後院雞棚裏的公雞了。

“我這麽問你,”卡米爾繼續說,“是因為隻要我們不能審問這個女人,法官就不能下令批準任何轉院行為。你們沒有把握就不會動刀,我們也一樣。我們的問題和你們的很像。我們越晚介入,損失就越慘重。”

“我不明白您的暗喻,警官先生。”

“我說更明白點,很有可能有殺手正在追殺這位女病人。如果您阻止我的工作,他很有可能在您醫院進行一場大屠殺,您會有更多的問題,而停屍房可能沒有足夠的位子。鑒於您的病人現在可以回答我們的問題,您的阻止會被控告為妨礙警方公務罪。”

丹維爾對這個感到很好奇,他擺弄著電鍵,看電流是過還是不過。什麽都沒有。啊,突然之間,有電流通過。他看看卡米爾,覺得好笑,一個真誠的笑容掛在臉上,牙齒整齊潔白,一看就是質量上乘的烤瓷牙。丹維爾醫生喜歡抵抗,粗枝大葉、高傲自大、粗暴無禮,但他喜歡複雜的問題。他野心勃勃、生性好鬥,但內心深處,他樂於接受別人對他的征服。卡米爾已經遇到過無數這樣的人了,他們打壓你,但你真的倒在地上時,他們又來治愈你。

這是一種女人的天性,可能也是因為這樣,他才做了醫生。

他們麵麵相覷。丹維爾是個聰明人,他有敏銳的洞察力。

“好了,”卡米爾淡定地說,“確切來說,我們可以怎麽做?”

10:45

“你們不要動我。”她喊道。

卡米爾需要一點時間整合信息。他想休息一下,但他還是選擇小心謹慎。

“好吧……”他用一種鼓勵的口吻說。

那些X射線、掃描儀,證實了年輕實習生前夜所說的話。牙齒手術會另外做,其他手術也會一起進行。嘴唇上還剩一點結痂,但左臉上,該怎麽說呢,有一點兒?有幾條?清晰可見的痂?安妮在鏡子裏看了半天,她的嘴唇都爆裂開了,很難知道哪些會留下痕跡,哪些會隨時間褪去。至於臉頰上的結痂,因為被針跡覆蓋著,現在沒有辦法預測。

“隻是時間問題。”實習醫生說。

安妮的臉清楚地說著,這不是真的。可就算是時間,卡米爾也沒有太多。

現在他們單獨在房間裏。他是來傳達一個重要信息的。

他等了幾秒,然後說:

“我希望你能認出他們……”

“那個從上麵向你開槍的人,你跟我說他很高大……他是怎麽樣的?”

現在試圖讓她說話簡直可笑。

法醫鑒定要重新開始,這樣要求她講話可能會適得其反。然而:

“很誘人。”安妮說。

安妮努力地說清楚每個音節。卡米爾急了:

“什麽……什麽叫‘很誘人’?”

安妮環顧四周。卡米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剛剛露出了一絲微笑。為了簡單起見,就把這叫作微笑吧,因為她的嘴唇隻是單純卷到了三顆碎裂的牙齒上方:

“很誘人……像你……”

在為阿爾芒追悼期間,卡米爾已經幾次有過這樣的感覺:至少,他已經下定決心變得越來越樂觀了。安妮開了個拙劣的玩笑,想讓卡米爾受不了她然後奪門而出。希望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東西。

他也想用同樣的口吻做出回應,但他有點猝不及防。他嘟嘟噥噥的,安妮已經又閉上了眼睛。他至少確定了,她是清醒的,她聽得懂他的話。他猶豫著,但突然,安妮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卡米爾把手機給她。是納唐。

“不要擔心,”安妮閉著眼睛,上來就說。

她一下展露出一種長姐的耐心,對於她來說甚至有點過了。卡米爾聽到了她弟弟的聲音,堅決的,狂熱的。

“我在消息裏把事情都告訴你了……”

安妮此刻說話時比和卡米爾說話花了更多力氣,試圖把每個音都發清楚。她想把自己表達清楚,但更多的是為了安撫她的弟弟,讓他放心。

“沒什麽更多的可知道的了,”她加了一句,口氣還有點開心,“有人陪我,你不用擔心了。”

她抬眼看向卡米爾的方向,說:“納唐好像很擔心。”

“不!聽著,我要去做射線檢查了,我再打給你。是的,我也是……”

她關機了,歎了口氣把手機遞給卡米爾。

他得利用這機會,因為他們兩人獨處時間不會太長。重要信息是:

“安妮……我不該負責你這個案件,你明白嗎?”

她明白。她回答:“嗯……”她晃動著腦袋,表示她明白。

“你真的明白嗎?”

“嗯……嗯……”卡米爾歎了口氣,像是如釋重負,為他自己,為安妮,為他們倆。

“我有點操之過急,你明白。然後……”

他拉過她的手,用指尖撫慰著。他的手很小,但很有男子氣,血脈明顯,卡米爾的雙手總是很熱。為了不嚇到她,他必須想清楚什麽是他該說的。

他不能說:“這個在煙草店遇到你的搶劫犯叫文森特·阿福奈爾,他是個暴徒,他決心要殺你,我很肯定他會重新行動的。”

他應該說:“我在這裏,你是安全的。”

要避免說:“我們組織不相信我說的,但我說的是真的,他是個瘋子,他無所畏懼。”

別說:“我們會給你安排一個小警員在白天值班,但這完全沒有任何用處,因為我跟你保證,隻要這家夥還逍遙法外,你就不可能安全。沒有什麽能阻止他。”

不要去提:“這些家夥去過你的公寓,偷走了你的證件,他們做了那麽多事,就是為了找到你。”也不要涉及卡米爾能想到的辦法。從大局看來,這不是他的錯。

他最後說:“一切都會過去的,不要擔心。”

“我知道……”

“你會幫我的,對嗎,安妮?你會幫我的吧?”

安妮點點頭。

“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認識,知道嗎?”

安妮說知道。然而在她目光中,還是流露出一絲謹慎,一種不安的神情像浮雲一樣掠過。

“外麵那個警員,他在那裏幹嗎?”

卡米爾進屋的時候,她看到他在走廊上。卡米爾揚起眉毛。通常情況下,他要麽撒起謊來眼睛都不眨,要麽笨拙得像個八歲的孩子。完全是瞬間就能從最好的狀態變成最差的狀態,中間連個過渡都沒有。

“這是……”

一個音節足夠了。對於安妮那樣的人來說,甚至這一個音節都不需要。從卡米爾的眼睛裏,千分之一秒的猶豫中,她都能了解。

“你認為他會回來?”

卡米爾沒有時間反應。

“你是不是瞞了我什麽事情?”

卡米爾猶豫了一秒鍾,正當他想回答“不”的時候,安妮已經知道了答案:“是的。”她盯著他的眼睛。他感覺到自己的無能,在這樣一個本該互相依賴的時刻隻感覺到他們彼此的孤獨。安妮晃動著腦袋,像是在問自己:我會變成什麽樣子……

“他來過了……”終於,她說。

“說實話,我什麽都不知道。”

一個說實話什麽都不知道的男人是不會以這種方式回答的。立刻,安妮開始顫抖。先是肩膀,然後是雙臂,她的臉色慘白。她看著門和房間的裝飾,好像有人剛剛告訴她,這將是她最後的地方。想象一下有人指給你看你的靈床。卡米爾從沒有那麽笨拙過,他又加了一句:“你是安全的。”

這簡直是對她智商的羞辱。

她轉過頭去對著窗子,開始哭泣。

現在最重要的是她能休息,能盡快重新恢複體力。卡米爾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這一個目標。如果在照片上,安妮一個人都指認不出來,那麽整個調查就沒有辦法繼續了。而隻要她給出一絲線索,隻要起個頭,卡米爾相信自己一定能順藤摸瓜把他們全都查出來。

把它了結了。快。

他感到一陣陣眩暈,像是喝了酒,他的表皮開始爆裂,真皮像是層層剝落後飄浮起來,環繞著他。

這一切要如何收場?

12:00

身份鑒定科的技術人員有個波蘭名字,有些人叫他克裏斯特科維亞克,另一些叫他克裏斯托尼亞克,隻有卡米爾發音準確:科裏茨托菲雅克……他兩鬢留著胡須,一副懷舊搖滾樂手的模樣。他把他的器具放在一個小行李箱裏,箱子的四個角是鋁製的。

丹維爾醫生給了他們一小時,因為他覺得他們一定會拖到兩小時。卡米爾知道,他們要四小時。而技術員本人經驗老到,他知道,這一切可能需要六小時,甚至兩天。

他的卡片箱裏擁有幾百張的底片,他需要好好挑選一下。目標是不要展示太多,因為過不了多久,所有的臉看起來都會差不多,調查就會變得毫無用處。他挑出文森特·阿福奈爾和另外三個他同夥的照片,放在一堆照片中,還有這遝照片裏所有和塞爾維亞人相關的照片。

他湊近安妮:

“您好,女士……”

聲音很好聽,非常溫柔。動作溫和、精準,很能給人安全感。安妮僵直地躺在自己的**,整張臉從上到下都是腫的,腰兩側放了幾個枕頭,她睡了一個小時。為了證明她非常努力,她擠出一絲微笑,沒有咧開嘴唇,因為她不想露出破碎的牙齒。他打開行李箱想安裝器械,技術員說了些套話。到現在為止,一切都是精心打磨過的。

“有時候測試很快就能結束,相信我們會很順利的!”

他露出了大大的笑臉,想給安妮鼓勵。他總是嚐試著讓氣氛緩和一點,因為一旦他拿出照片,安妮要麽能夠指出凶手,要麽她就會突然陷入一種暴力的場景,要麽她會覺得自己被侵犯,或者有人就在她眼前被殺害。這類的事都會浮現在她麵前,所以氛圍很難會是輕鬆的。

“但是又有些時候,”他神情嚴肅冷靜地說,“需要多一點時間。所以,當您覺得有點累的時候,您告訴我,好嗎?我們不著急……”

安妮點點頭。她看看卡米爾,她理解。她說好。

看到她點頭,技術員說:“好的,我來跟您解釋我們將如何操作。”

12:15

當下,雖然沒什麽心情,卡米爾還是想著分局長米夏爾女士開的玩笑,或者說是挑釁。但不,沒有什麽比這更嚴肅的了。他們派給他的穿製服的警員正是前夜他在莫尼爾長廊遇見的小警察,那個家夥精瘦,兩眼下方還掛著深深的黑眼圈,像是剛剛從墳墓裏爬出來一樣。如果卡米爾稍微迷信一點,一定就從他身上看到噩兆什麽的了。然而,卡米爾就是很迷信。他是那種會沉迷於咒語的人,他害怕任何不好的先兆,而看到一個像僵屍一樣的警員守在安妮病房門口,讓他沒法冷靜。

小警察迅速把食指舉到太陽穴,對卡米爾致敬,卡米爾半路就製止了他。

“警官……”小警察一邊回答他,一邊伸出他骷髏般的手,細長,冰冷。

一米八三,卡米爾估計。

他已經把休息室裏最舒適的椅子搬到了走廊上,做事相當有條理。在他身邊,靠牆放著一個海軍藍色的小袋子。他妻子應該給他準備了三明治和保溫杯,但最重要的是,卡米爾嗅到了香煙的味道。可能到晚上八點的時候,而不是正午,他就會靠著門立刻點起第一支煙,埋伏著的殺手就會找到路徑,然後開始精心計劃他的小儀式;等到第二支煙,他就能確認好行動時間;到第三支,他就等小警察離開,一旦警察到了最遠的距離,他就隻需要上樓,進到房間,用霰彈槍對安妮進行掃射。他們給他派來了最高大,但可能也是最愚蠢的警員。不過目前沒什麽要緊的。卡米爾不能想象殺手那麽快就回來,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作案。

往往是夜晚降臨的時候最需要小心提防。我們走著瞧。卡米爾堅信。

“你不能從這裏離開一步,聽清楚了嗎?”

“沒問題,警官!”小警員**昂揚地回答。

這種類型的回答,實在讓人不放心。

12:45

在走廊的另一端是一個小等候室,從來沒有人進來過,它的地理位置太不理想了,忍不住讓人想問它到底在那裏有什麽用。有人曾想把它變成辦公室,但這個提議被壓下了,佛羅倫絲這麽解釋說。這位女護士總是以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擁抱生活。似乎哪裏都有規矩,必須讓事物保持它們原來的樣子,即便是毫無用處的東西。這就是規定。這裏是歐洲。所以,地方實在是不夠用了的話,工作人員就開始往裏堆砌家具。在經過安全部門的時候,我們把貨放在貨車上,從地下走,之後再把它們運上來。安全部門很滿意,他們蓋章批準了。

卡米爾推了兩箱繃帶,拿了兩把椅子。在一個矮桌桌腳邊,他和路易一起做綜述。(路易穿著奇福內利煙灰色高定西裝、斯萬奧斯卡白色襯衫、馬薩羅皮鞋,一切都是量身定做的。路易是重案組裏唯一一個一身行頭抵得上他一年薪水的警員。)路易向範霍文報告調查的進展,德國女遊客真的已經自殺了;用刺殺行凶的摩托車騎手已經確認了身份,他正在逃逸,兩三天內應該可以抓到他;七十一歲的罪犯已經承認了作案動機:嫉妒。卡米爾迅速處理完這些案子,好快點回到安妮的案子。

“如果弗萊斯提爾女士確定了有阿福奈爾……”路易起了個頭。

“即便她沒認出來,”卡米爾打斷他,說,“也不代表就不是他!”

路易輕輕吸了口氣。這種緊張不是他老大的習慣。看得出來,調查不是很順利。這時候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

卡米爾擺擺手,不關他事。

“沒有人知道他們一月之後在哪裏見過麵,我們猜測可能是國外,靠近蔚藍海岸。殺完一個人之後,尤其是在他就想金盆洗手的時候,可以理解他要十分小心謹慎,即便是他的親信看起來似乎也不知道他的情況……”

“‘看起來’……”

“是的,我也覺得奇怪,可能有人已經見到了他們,人總不可能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令人震驚的是他突然又回來了。我們得想想他可能會躲在什麽地方。”

“那群逃逸的家夥被找到了?”

“信息收集完全處於公開狀態。那些洗劫商場的混混已經被發現了,但是那些專業大盜,他們隻會在最確定的情況下行動,也就是說隻有贓物的價值夠得上萬一被抓會判的刑罰時,他們才出手。所以警方最關心的始終是更多的信息來源,遊戲往往從這裏開始。關於莫尼爾長廊的事情,已經確定,那個遲到的女售貨員和事情沒有牽連。”

所以,當然,事情很明顯。

“我們也要問問弗萊斯提爾女士那天在那裏幹什麽吧。”卡米爾說道。

問題隻是走個形式,畢竟說到底,這樣的問題也不指望會有個答案。他問她也隻是出於職責,因為正常情況下他們都得這麽問,就這麽簡單。他從來搞不清楚安妮的日程表,她什麽時候會在巴黎,哪幾天不在,他努力試圖記住她的行程,他們的約會,但最後隻限於記住她今天晚上會不會在,或者明天在不在,再之後就是個謎了。

然而路易·瑪利亞尼是個好警察。有條不紊,智商超群,教育程度遠遠高於他的職位所必需,還直覺靈敏,還有……還有……還有,非常多疑。很好。作為一名警察,這是最基本的素質。

比如,當分局長米夏爾女士不相信阿福奈爾扛著獵槍來過醫院、進過安妮的病房時,她隻是有點將信將疑;但當她問卡米爾在搞什麽,並且強調她和媒體的關係時,她就是非常多疑了。或者,當卡米爾總在心裏偷偷暗想,安妮會不會除了劫匪的臉,還在現場看到了什麽而沒有說時,他也是多疑的。

如果讓路易詢問一個被卷入搶劫案的女人,他會問她為什麽恰巧在那時候出現在事發現場。工作日的一天,她本應該工作。而且是在商場剛剛開門的清晨,這意味著那時候幾乎沒有別的行人,沒有別的客人,隻有她。他本該可以問她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問她的總是他老大,簡直讓人相信其中有某種維護。

卡米爾已經問完了問題。形式走完了,他正準備著手下一件事,卻被路易一個手勢攔了下來。他伸出手臂,在地上一個袋子裏冷靜地摸索了好一會兒。他從裏麵拿出一份文件。一段時間以來,卡米爾總是要戴一副老花鏡來念東西。“通常情況下,”卡米爾自言自語,“不久就會變成老花眼了……但是,我幾歲了呀,路易?”他就像有個兒子一樣,他總是記不住自己的年齡,一年要問他至少三次。

這份文件是德福賽首飾珠寶店的招牌的複印件。卡米爾戴上了他的眼鏡,他讀道:“安妮·弗萊斯提爾。”這是一份奢侈品手表的訂單,八百歐元。

“弗萊斯提爾女士來取她十幾天前訂下的一塊手表。”

珠寶商要求了十幾天的延期交貨,隻為了做這個篆刻。文字在訂單上顯示著清清楚楚的大寫字母,在這樣價格的禮物上,不能有任何差錯,名字如果有一點拚寫錯誤……想象一下客人看到手表時的表情……他們甚至還讓她自己親手書寫,這樣如果有任何問題他們也不會有任何麻煩了。所以文件上清晰顯示了安妮的大寫字母手寫體。

手表背後刻著名字:“卡米爾”。

沉默。

兩個男人摘下眼鏡。他們如此默契的動作反而強調了這種尷尬。卡米爾沒有抬眼,稍稍把訂單往路易那裏推了一下。

“這……是一個女性朋友。”

路易點點頭,一個女性朋友,好吧。

“親近的。”

親近的。好吧。路易理解,他老大一輩子都在遲到。在範霍文的人生中,他總是踩不準節奏。即便是最快的節奏,也是他的短腿的最快節奏。

卡米爾和伊琳娜還在一起,已經是四年前了。路易和伊琳娜也很熟悉,互相也很喜歡對方,伊琳娜叫他“我的小路路”,問起他的**,她總是讓他耳根子發紅。後來,在伊琳娜去世之後,路易總是去他在的小診所看他,直到卡米爾有一天跟他說他還是喜歡一個人待著。後來他們也隻是遠遠地遇到過幾次。幾個月後,分局長勒岡不得不下指令讓卡米爾歸隊,強製性地讓他去負責處理一些燙手山芋,一些謀殺案、綁架案、非法囚禁案、性侵案……他也要求路易重新歸隊。從卡米爾還在診所的那時候,到今天,路易不知道卡米爾都經曆了些什麽。然而,在一個像範霍文這樣有規律的男人的生命裏,一個女人的闖入應該會有不少跡象的顯現,在他行為的細微變化中,在他的時間安排中,所有這些細節路易都很敏感。但他什麽都沒看出來,什麽都沒感覺出來。直到今天,他還是會說,在範霍文的生活中即便有女人出現,那也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如果是一段熱烈的愛情關係,在一個內心深處絕望至極的鰥夫的生命裏,那應該是另一番極致恢宏的模樣。然而,今天,他所展現的這種狂熱和激憤……有一個相反的結論路易實在不能忽略。

“我不希望你插手這件事,路易。我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我不需要有人提醒我違反了規矩,我不在乎,就我一個人。你不應該來分擔這個風險,(他盯著他的助手)我隻要求你給我多一點的時間,路易。(沉默)在米夏爾發現我為了處理一個親近的人的案子對她撒謊了之前,我必須盡快解決這件事。如果我能盡快抓到那些人,這件事就會成為過去。至少我們不用再為此操心了。但相反,如果這件事拖得太久,半路有人來阻攔我,你知道,那她將會經曆一場難以想象的混亂。你沒有理由被我拖下水。”

路易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他一臉沉思地環顧四周,像是在等一個服務員給他下單。最後,他痛苦地笑了一下,指指那張複印件。

“這對我們也沒什麽幫助。”他說(他說話的口氣像一個渴望得到工作卻又深受打擊的人),“您不覺得嗎?卡米爾,這個名字太常見了。甚至我們都不知道它指的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

卡米爾沒有回答,路易繼續說道:“您希望我們拿它怎麽辦?”像是總結發言。

他束了一下他的領結。

用左手攏了一下他的劉海。

他站起來,把文件留在了桌上。卡米爾把它收了起來,卷成一卷放入了他的口袋中。

13:15

身份鑒定科的技術人員剛剛結束了任務準備離開醫院。他說:“非常感謝,我相信我們已經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任務。”

這話他已經說成了習慣,不論結果會是怎樣。

盡管會頭暈,安妮還是站了起來,轉身去了盥洗室。她無法抗拒內心的渴望,她需要看到自己,她需要確定損傷的麵積和嚴重程度。腦袋周圍的繃帶已經拆了下來,隻露出了她髒髒的短發,為了能夠縫針,它們兩側都被剃光了。像是腦袋上的兩個洞。下巴下麵也有針跡。今天,她的臉看起來更加臃腫了。就是這樣,最初的幾天,大家都跟她反複說著相似的話,說她的臉有點腫,是啊,我知道,您已經跟我說過了,但媽的沒有人告訴我它到底有多腫!它腫得像個羊皮袋,整個臉都充著血,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一個女人被打成這樣的臉讓人聯想到衰老,安妮感到一陣強烈的不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