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2

很多東西把阿爾芒和卡米爾兩人相連。他們是一同入的職,這種年輕時期的牽連,在兩人的青春都差不多耗盡時,顯得越發可貴。

還有,阿爾芒是個摳門到病態的家夥,這點不可否認。在這方麵,沒有人能想象他能做到什麽程度。他向花錢,甚至更徹底地說,他向錢,發出了誓死的抵抗。卡米爾忍不住要把阿爾芒的死視作資本主義的勝利。倒不是說是這種吝嗇把他們牽連起來,而是他們倆身上都有種極其微妙的東西,似乎有一種義務要和比他們強大的東西對抗。這可以說是一種殘疾人之間的同情感。

他所有的痛苦都證實了,卡米爾是阿爾芒最好的朋友。

自己對於別人來說處於怎樣的位置,這是種極為強烈的聯係。

如今,他以前團隊的四個成員裏,卡米爾是這片墓地中唯一一個活著的,這讓他有種五味雜陳的感覺。

路易·瑪利亞尼,他的助理,還沒有到。不用擔心,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他會準時到的。在他的文化中,錯過一個葬禮,就好像在餐桌上打嗝一樣,不可想象。

阿爾芒,他是因為食管癌而去世的,沒什麽可多說的了。

剩下一個馬勒瓦勒,卡米爾已經多年沒有再見到他。被派來警察局之前,他是一個出色的新兵。路易和他是好兄弟,盡管階層有所不同,但他們差不多同歲,性格互補。追溯到那次劫難:殺死卡米爾妻子伊琳娜的凶手,也是馬勒瓦勒審問的。他倒不是特意想去做,但他還是做了。在當時,卡米爾可能會親手殺死那個凶手,眼看就是一場天大的悲劇。但在伊琳娜死後,卡米爾的勇氣被徹底擊碎了,絕望吞噬了他,再然後,這就毫無意義了。

所有人中,他最思念阿爾芒。和他一起,範霍文警官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了。這次下葬,開啟了這段一度摧毀他生活的故事的第三篇章。沒有比這更脆弱的了。

路易趕到的時候,阿爾芒的家人已經開始進入火葬場。一身珍珠白的雨果博斯禮服,時髦優雅。“你好,路易。”路易沒有回答“您好,老大”,因為卡米爾禁止他這麽叫他,他說他們不是在演電視劇。

卡米爾經常問自己的問題,對他的助手來說更為合適:這家夥為什麽會在警察局幹?他出生在一個比“相當富裕”還富裕一點的家庭,此外,他非常聰明,一路念的都是頂尖的貴族學校。但不知為何,他就這麽進了警察局,拿著和小學教師一樣的微薄收入。說到底,路易還是一個浪漫主義者。

“最近好嗎?”

卡米爾點頭示意——還不錯。但顯然,這並不是真的。他的很大一部分自己還留在醫院的病房裏,陪伴著半麻醉的安妮,等待著各種X光、掃描儀的檢測。

路易看了看他老大,點點頭,發出一聲“嗯”。這是個極其細膩的男人,在他身上,“嗯”相當於他在捋劉海,右手一下,左手一下,對他來說是一種完整的肢體語言。這個“嗯”清楚地表達了:你看起來心不在焉的,一定有別的什麽事。

而且這件事居然比阿爾芒的死還讓他心煩,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們被卷入了一件搶劫案,是今天早上發生的,在八區……”

路易懷疑這是不是剛剛那個問題真正的答案。

“搶劫案?”

卡米爾點頭又搖頭,是的,又不完全是。

“一個女人……”

“死了?”

是,也不是,畢竟安妮還活著。卡米爾看著前方,像是眼前有一層霧氣,眉頭緊鎖。

“沒有……好吧,總之還沒死……”

路易相當驚訝。他的部門一般不負責這類事件的,搶劫案不是範霍文警官的專長。與此同時,路易又像在對自己說,為什麽不呢。他和卡米爾共事很久了,他能感覺出事態不妙。他表達驚訝的方式,是低頭看他的鞋子(擦得發亮的克羅凱特-瓊斯英國老牌手工皮鞋)和一個幾乎不會被發現的微妙的低聲幹咳。這可以說是他能表達的最大情緒了。

卡米爾指指墓地,殯儀館的入口。

“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希望你能調查一下。悄悄地……你知道,現在事情還沒有交給我們……”卡米爾終於把目光轉向他的助手,“我們需要抓緊時間,你懂嗎?”

在人群裏,他的視線搜尋著勒岡,並且毫不費力地找到了他。他不可能會看不見勒岡,他是個彪形大漢。

“好了,我們過去吧。”

以前勒岡做警察局分局長的時候,卡米爾隻要動動小指頭就能得到他想要的,而現在則麻煩多了。

在總檢察官勒岡身邊一搖一晃地走著的是現在的分局長米夏爾女士,讓人不得不說的是,她簡直是隻呆頭鵝。

14:20

小酒館經曆了它存在至今最為重大的時刻之一。這樣的搶劫案,可以說是百年難遇的了,關於這一點,誰都不會有異議,即便什麽過程都沒看到的人也表示讚同。收集證詞正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人們看到一個女孩,也有人說兩個女孩,或者一個女人;有人說帶著武器,有人說沒有,她赤手空拳地在那裏尖叫。這不是珠寶店的女老板嗎?不,是她女兒!啊,是嗎?從沒聽說她有女兒,你確定嗎?一個劫匪留在車裏,什麽型號的車子?答案幾乎涵蓋了所有在法國能買到的外國汽車的品牌。

我默默啜飲著我的咖啡,這是我瘋狂而漫長的一天裏第一次停下來休息一下。

酒館老板,長著一張讓人看了就想揍他的臉,說估計被搶的數額在五百萬歐元左右,不能更少了。不知道他是怎麽估算的這個數字,但他似乎很確定。我真想給他遞上一把上了膛的莫斯伯格槍,然後把他直接扔到街區最大的珠寶店門口,當他用槍指著營業員,然後回到他的小酒館,他可以數數他的收獲,如果他能得到他所以為的三分之一,他就可以退休了。這個蠢貨,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得到更多。

還有他們登上的車!哪輛?那輛!她簡直是攔下了一頭狂奔的水牛!他們是用炮筒襲擊她了還是怎麽樣?大家從車說到武器,什麽口徑的槍都說過了,這讓人不禁想對空放一槍,好讓人們閉嘴。或者直接對著人群來一槍。

老板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果斷地說:

“22號長來複槍。”

他說完便閉上了眼睛,對自己的專業性無比自信。

我想象他像個土耳其人一般被12號口徑獵槍打爆腦袋,讓我精神重新振奮起來。22號長來複槍,或者別的什麽東西,顧客做證,誰都不懂那是什麽。有這樣一些證人,警察們可以好好自娛自樂了。

14:45

“但是……為什麽您要管這個案子?”警察局分局長說著轉過身來。

她好像繞著自己轉了老大一圈:她有一個渾圓碩大的臀部,完全和身體不成比例。分局長米夏爾,四五十歲的樣子,長著一張不可信的臉,一頭黑發,皮膚白皙,兩顆兔子般的大門牙,鼻梁上架著一副三角框眼鏡,表明她是一個位高權重的女人,說話擲地有聲。她看上去有一副好脾氣(事實上,這是個難搞的女人),聰明絕頂(破壞力更是智力的十倍),但最重要的,也是最壯觀的,是她那肥碩渾圓的屁股。那讓人目眩的體積不禁讓人想問她是怎麽承受得了的。有意思的是,米夏爾警官(這個名字讓人輕易就聯想到那些下流卑鄙的玩笑)有一張相當柔和的臉,一反大家對她的了解:她毋庸置疑的能力,極為敏銳的決策力,赫赫的戰功。她是那種比手下員工都要勤奮操勞十倍的長官,並且樂意把自己看成領頭羊。卡米爾去參加她的就職儀式時,他就清醒地意識到,除了家裏的討厭鬼嘟嘟濕(這是他養的一隻小母貓,性情有點歇斯底裏,他很寵溺它),如今又在辦公室多了一個討人厭的女人。

所以她問:“為什麽您要管這個案子?”

在有些女人麵前,人們很難保持冷靜。警官米夏爾靠近卡米爾,非常近。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她皮質扶手椅般的龐大體格和範霍文的短小身材形成鮮明對比,誇張得像在演美式喜劇,但這種荒誕對這個女人並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堵住了通往火葬場的道路。他們是最後入場的。卡米爾這時候正拚命往裏挪動。因為就在他提出他的請求時,總檢察官勒岡就從他們身邊經過,他是卡米爾的密友,前分局長(搶椅子的遊戲,一個升為副局長,另一個變成了分局長)。然而,大家都知道,卡米爾和勒岡比朋友更親密,卡米爾是勒岡所有婚禮的證婚人,這是個相當重要的職責,勒岡剛剛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結了第六次婚。

分局長米夏爾,剛剛被提名,她還需要“謹慎行事”(她喜歡這些陳詞濫調,並且善於稍加創新),她要分析利弊,再開始她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當她上司的朋友對她有所請求,當然,她得想一想。尤其,現在他們是最後入場的了。她必須好好想想這個請求,但眾所周知,米夏爾有著活躍的思維,她總愛炫耀自己可以迅速做出決定。葬禮主持人從他們一進房間就注意到了他們。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他穿著一身十字軍戰服般的製服,一頭金發已經有些褪色,身材看上去像是個足球運動員。入殮師已經不像他們以前的模樣了。

這個問題——為什麽範霍文想處理這個案子?——這是卡米爾唯一花時間準備了的問題,因為事實上這是唯一的問題。

搶劫大約是上午十點開始的,現在還不到下午三點。在莫尼爾長廊的現場,技術人員結束了調查,同事們結束了第一輪的證詞取證,但這個案子還沒有分配下去。

“因為我有個耳目,”卡米爾說,“已經安插好了……”

“您早就聽說了這個案子?”

她誇張地瞪大了眼睛,卡米爾立刻想起那些肖像畫裏怒目圓瞪的日本武士。她想說的是:“您這是說完了沒有呢?”她最喜歡這類表達。

“當然沒有,我之前什麽都不知道!”卡米爾幾乎要叫起來了。(他很有說服力,在這幕小短劇裏,讓人真的會相信他知道自己在講什麽。)“我不知道,”他繼續說道,“但我的線人,我不確定他知不知道……”他有點焦慮不安,可能是因為燃燒的炭火。(範霍文相當確定這個米夏爾喜歡這樣的場麵。)這時候他很配合……如果她不好好利用就太遺憾了。

隻要一個眼神,這場對話就能從技術性變成戰術性。卡米爾看看殯儀館盡頭的總檢察官勒岡,他龐大的身影正巧給這段談話打上了一層陰影。沉默。分局長微笑了一下,表示她明白了:沒有問題。

為了形式,卡米爾加了一句:

“這不僅僅是一場搶劫,還有嚴重的殺人意圖和……”

分局長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看他,然後慢慢地點點頭,好像在這場談話之外,除了勒岡笨重的身影,她還發現了一絲微光,難以名狀,像是她想努力搞明白什麽似的。或者好像她已經搞懂了什麽,或者她快要明白什麽了。卡米爾知道這個女人有多敏感,一有什麽麻煩事,她的“地震檢測儀”就叫個不停。

於是他先發製人,用他最叫人信服的聲音,語速飛快地說:

“我會跟您解釋的。我的人和另一個隊伍裏的人有聯係,這已經是在去年的事情,和這件事本身是沒什麽聯係,但是我們有……”

米夏爾分局長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像是在說,她自己已經有足夠多的問題了;也像是在說,她理解了;或是在說,她還新上任不久,不想牽扯進她的老板和下屬之間。

“好的,警官,我會跟佩萊拉法官說的。”

他沒有表現出來,但這正是他心裏希望的。

要不是她那麽快繳械投降,卡米爾完全不知道如何把這話編下去。

15:15

路易很快就離開了。卡米爾因為職務關係脫不了身,不得不待到最後。儀式很長,非常長,因為要給每個人機會展現他們的演講能力。卡米爾一抓著機會,便悄悄溜走了。

他回到自己車裏的時候,正巧收到一條消息。是路易。他撥了好幾通電話,已經得到了最重要的情報:

“莫斯伯格500,一場搶劫案,我們隻找到一起相關案件。去年一月十七日,情況和今天的案子極為相似,讓人不得不懷疑。那件案子也搞得很大……您要打給我嗎?”

卡米爾撥通了電話。

“一月,”路易解釋說,“那個案子比今天的還嚴重。四倍的損失!一人死亡。作案團夥的老大很有名:文森特·阿福奈爾。從那之後誰都沒有他的消息。現在,他算是隆重登場,重出江湖了。”

15:20

小酒館裏突然一陣**。

談話被一陣警報聲打斷,大家都往露台湧去,望向街上,警車的旋閃燈像是提高了一個聲調。老板非常果斷地說:“這是內政部長。”大家想知道他的名字,無果,這要是一個電視主持人,那就容易多了。評論又紛紛湧起。有人認為這場**是一場死灰複燃,可能是因為有屍體之類的東西被發現了,老板又重新閉上了眼睛,相當滿意。客人們的紛紛議論,是對他博學的致敬。

“內政部長,我告訴你們了。”

他默默地擦了擦眼鏡,臉上掛著微笑,看都不看露台的方向,為了表現他對自己的判斷有多確定。

人們迫切地等待著,凝神屏息,就像在等待環法運動員通過一個站牌一樣。

15:30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上填滿了吸水性棉花,周圍還有一圈粗大的血管,像一條粗壯的手臂,在不斷敲擊著她。

安妮睜開眼睛。房間。醫院。

她試圖挪動自己的雙腿,但她身子僵硬挺直,像個上了年紀的婦人,因為風濕病而行動不便。這實在是太疼了,但當她先抬起一個膝蓋,然後又抬起另一個,屈起的雙腿給了她一瞬間的舒緩。她慢慢移動她的腦袋,試圖重新找到一點知覺。她的腦袋有一噸重,她的手指還裹著繃帶,看上去像螃蟹的鉗子那麽大,那麽髒。圖像有點攪在一塊兒了,商業長廊裏廁所的門,一塊帶血的布,一連幾次的爆炸,救護車的鳴笛聲,讓人眩暈。還有放射科醫生的臉,還有在他身後某處一個女護士的聲音:“他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麽?”情緒一下子占據了她,她忍住眼淚,深呼吸,自我克製,不能在這時候崩潰,不能自暴自棄。

所以她要站起來,她要活下去。

她一把推開床單,先是一條腿落地,然後另一條。一陣眩暈。她在床邊停了一下,保持平衡。然後,她雙腳用力,慢慢起身,不得不重新坐下。她現在真正感受到那種疼痛了,渾身上下,確切來說,背部、肩膀、鎖骨,她像是整個人都被碾碎一般。她努力吸了一口氣,又試圖重新站起來。終於,她雙腳站立在地,雖然也不完全是,因為她必須扶著床頭櫃。

她對麵是衛生間。像攀岩一樣,她一步步扶著東西前行,從床架,到床頭櫃,再到門把手,盥洗盆,現在站在鏡子麵前的,天哪,這是她嗎?

一陣哽咽,這一次,她再也克製不住了。發青的顴骨,滿身淤青,碎裂的牙齒……左臉頰上有一道傷口,是因為左顴骨爆裂,這一大條密密麻麻的針腳……

他們到底對她做了什麽?

安妮扶住盥洗盆,好讓自己不跌倒。

“您在這兒站著做什麽?”

安妮轉過身,一陣眩暈向她襲來。護士伸手抓住她,兩人一起倒地。護士重站起身,默默回頭看向走廊。

“佛羅倫絲,你能來幫我一下嗎?”

15:40

卡米爾焦躁地大步走著,路易在他一側,就跟在他老大身後幾厘米的地方。他和範霍文之間保持的這一點距離,是一種權衡了尊敬與親密之後的結果,也隻有路易能把這種關係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卡米爾再急迫、再焦慮也沒用,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看向弗朗德蘭街兩側的房子。奧斯曼式的建築,因為煙熏有點發黑。這個街區有很多這樣的房子。他的眼睛被半空中成排的陽台所吸引,陽台的外麵是兩根有著男人雕塑的柱子,男人的纏腰布向外隆起好大一塊。男像柱之間排列著女像柱,女人像過度慷慨的胸部直望著天際。正是這些遙望天空的胸脯,這些女像柱,用她們溫柔多情又假正經的眼神目睹著這場浩劫。卡米爾一邊快速走著,一邊歎羨地點著頭。

“勒內·帕朗,我認為。”他說。

兩人都不作聲。卡米爾閉著眼睛等路易反駁。

“更像是夏薩維埃,不是嗎?”

總是這樣。路易比他小二十歲,但卻比他懂得多上兩萬倍。最可惡的是,他從來不會搞錯。好吧,很少搞錯。卡米爾一次次想難倒他,但並沒有什麽用,這家夥就是部百科全書。

“穆艾,”他說。“可能是。”

就快到莫尼爾長廊的時候,卡米爾正巧看到了那輛被12號口徑獵槍打爆的車子,牽引車正在把它拖上托盤。

他早晚會知道,就在這輛車的另一側,安妮被獵槍逮了個正著。

做統帥的總是小個子。我們這個年頭,不管是警署還是政界,頭銜總是和身高成反比。這個警察,每個人都認識他,當然啦,長著這副不足一米五的個子……隻要見過他一次,就再也不會忘記。但至於他的名字,在咖啡館裏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大家隻記得他的名字有點異域風情,但是什麽語呢?德語?丹麥語?還是佛蘭德語?有人說是俄語,另一個說:“是的,範霍文,就是這個名字!”大家哄笑,“這就是我所說的。”有人說對了,心滿意足。

大家看到他出現在過道入口處。他沒有出示他的證件,但一米五以下的人是有豁免權的。在露台的玻璃後麵,大家都不敢呼吸,但一陣**剛過又跟著另一陣,這真是個大日子:一個姑娘剛剛進入酒吧,皮膚黝黑。老板熱情地招呼著她,大家轉過身來。這是隔壁的女理發師。她點了四杯咖啡,理發店咖啡機壞了。

她什麽都知道,她含蓄地微笑著,等待著她的咖啡。大家問她各種問題。她說她趕著要回去,但她臉紅了,這說明了一切。

謎底總會揭開的。

15:50

路易和同事們一一握手。卡米爾想看錄影帶,立刻就要看。路易感到震驚,他知道卡米爾向來不在乎什麽繁文縟節,但這樣一種缺乏方式方法的行為,在卡米爾這樣有層次和經驗的人身上出現,還是不由得讓他感到驚訝。路易用左手攏了攏他的劉海,還是跟著他老大到了作為臨時指揮部的書店後間。卡米爾心不在焉地和書店老板握了握手。她把自己搞得像棵聖誕樹,還抽著一根插進象牙煙嘴的煙——這個世紀以來已經很少會看到這種煙嘴了。卡米爾沒有停下。同事們已經調出了兩台攝像機的所有錄影帶。

他一坐到電腦屏幕前,就轉向他的助手。

“不錯,”他說,“我要好好看一下這些帶子。你可以休息一下。”

他指指旁邊的房間,或者說,他指指門。他坐在電腦屏幕前,看看周圍人,絲毫沒有遲疑。這架勢就像是想一個人獨自待著看一部色情電影。

路易表現得就像是覺得這一切並沒有不合理的地方,一副大內總管的樣子。

“我們走吧,”他一邊說著一邊推搡著大家,“我們還是在那邊坐一會兒吧。”

最吸引卡米爾的那卷錄影帶,是放置在珠寶店上方的那個攝像機拍攝的。

二十分鍾後,當路易對這卷錄影帶進行審核,對照第一輪的證詞,給出初步假設時,卡米爾正站在中央過道上差不多當時開槍的位置。

調查結束了,技術人員也都離開了,玻璃碎片也已經收拾了起來,搶劫發生的區域也被膠帶封鎖了起來。大家等著專家們和保險公司過來,之後,他們就要全部收隊,然後讓那些公司回來。不出兩個月,一切就會重整一新,瘋狂的劫匪又可以重新回來,在長廊開張的時間點讓顧客們乖乖地排好長龍。

這個地方被一名警察守衛著。他又瘦又高,眼神疲憊,下頜突出,眼袋下垂。卡米爾立刻認出了他,他已經無數次在凶案現場遇到過他了,但因為他似乎無足輕重,所以卡米爾從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他們互相做了個手勢,算是打了個招呼。

卡米爾看著破敗的商店,玻璃窗全都碎了。他完全不懂珠寶,但他感覺如果是他要搶劫,他絕對不會選這樣一個地方。但他知道這隻是他的錯覺。比如你看看銀行門店,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如果你把它洗劫一空,你搶來的錢幾乎就能買下這家銀行了。

卡米爾努力想保持平靜,但因為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卷錄像帶,那些影像就像把他吞噬了一般,他插在上衣口袋裏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他拚命晃著腦袋,像是耳朵進水了一般,想甩掉這充斥著他的過多的情緒,保持一點距離:地上,就在那裏,這些血跡是安妮的血,她當時就在這裏,蜷縮在地板上,那家夥應該也在那裏。卡米爾退後幾步,那個大個子警察盯著他看,有點擔心。突然,卡米爾轉過身,他想象自己胯部架著一杆獵槍。大個子警察把手放在對講機上。卡米爾走了三步,他一會兒看看開槍的劫匪當時在的位置,一會兒看看長廊的出口,突然,他毫無預兆地開始奔跑。這一次,毫無疑問,那個警察緊緊抓住他的對講機,但是卡米爾又突然停了下來,警察也不再行動。卡米爾憂心忡忡,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又折了回來,他抬起眼,正好撞上大個子警察的目光,他們互相微笑了一下,還帶著一點惶恐,好像兩個不說同一種語言的人想表現得友好。

到底當時發生了什麽呢?

卡米爾環顧左右,又抬頭看看被獵槍打爆了的拱墩,他往前走,走到長廊的出口,喬治-弗朗德蘭街。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一個信號,一個細節,一個恍然頓悟,他對於地點和人過目不忘的能力,正在重新排列那些模糊的記憶。

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有種走錯路的感覺。這裏並沒有什麽好多看的。

關於這件事,他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調查方式。

於是他又折回去,重新開始問詢調查。

他對第一批搜集證詞的同事說,他想“看清大局”,在他詢問女理發師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書店老板和古董店老板。至於那個珠寶店老板,她已經住院了。至於她的學徒,她在整個搶劫過程中一直保持雙手抱頭臉朝下的姿勢。這姑娘著實讓人有些同情,但又像無足輕重,可以忽略。卡米爾對她說可以回去了,還問她需不需要人陪她回去,她說她朋友在小酒館等她。她指了指馬路對麵的那家小酒吧,陽台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人,所有的麵孔都直勾勾對著他們。卡米爾說:回去吧,趕緊脫身。

他聽了證詞,仔細地看了所有圖像。

這種想殺死安妮的頑強的意願,首先源於空氣中緊張的氣氛,那種彌漫在整場搶劫中的可怕氛圍,還有就是之後一連串的情形。蝴蝶效應。

但畢竟,這種固執,這種瘋狂……

已經通知法官了,他應該隨時會到。在等待期間,卡米爾回顧了一下整個事件。這起搶劫,從各個方麵看來都和去年一月的那一件極為相似。

“你覺得呢?”卡米爾問。

“絕對如此,”路易肯定地回答說,“唯一不同的就是規模。今天是一起搶劫,而去年一月,可以說是四起連環搶劫。六個小時不到,四家珠寶店就被席卷一空……”

卡米爾吹起了一聲讚羨的口哨。

“和今天的手法一樣,是三個男人。第一個讓人打開那些保險箱然後卷走珠寶,第二個用一杆莫斯伯格槍為他做掩護,第三個開車。”

“你說過一月份的時候,死了個人?”

路易查看了一下他的筆記。

“這一天,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十五區的一家珠寶店,準備在早晨開門的時候行動。他們十分鍾內就搞定了這一筆,可以說是當天最幹淨利落的一筆了。然後,當他們十點半左右衝進另一家位於萊納街的珠寶店又離開時,他們留了個活口,一位店員因遲遲不肯打開後備倉的保險櫃,頭部被打成了重傷,躺在地上。四天的昏迷之後,小夥子醒了過來,但還是留下了後遺症。他和政府周旋了很久,拿上了部分殘疾撫恤金。

卡米爾神經緊繃地聽著。這就是安妮奇跡般脫逃了的事情。他心煩意亂,不得不做幾個深呼吸,逼著自己放鬆肌肉,要怎麽弄呢,“胸肌……小腿……”啊,去他媽的。

“下午兩點左右,”路易繼續說,在下午重新開門營業的時候,這夥劫匪闖進了第三家珠寶店——在盧浮宮後麵的“盧浮古董店”。他們是個相當成熟的隊伍,不打劫小店小鋪。十幾分鍾之後,他們離開商店,把一位“手舉得過高了點”的顧客丟在了身後的人行道上……該顧客的情況比上午的那位店員好一些,但還是被診斷為“情況惡劣”。

“這群人簡直是無法無天。”卡米爾順著他說。

“是,也不是,”路易回答,“這些家夥還是很冷靜,他們隻是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真是碩果累累的一天啊……”

“可不是嘛。”

即便是對這樣訓練有素、準備充分又有著雄心壯誌的隊伍來說,六小時內四場搶劫,也是難得的好收成。但沒過多久,可想而知,疲憊就會席卷而來。搶劫這種事,就像滑雪,意外總是在最後發生。帶來最大損失的是最後一案。

“賽弗爾街,”路易又說,“珠寶店店主想抵抗。就在劫匪們要離開的時候,店主以為自己能拖住他們,他抓住那個卷走珠寶的劫匪的袖子,試圖讓他跌倒。當那個掩護的劫匪用莫斯伯格槍指著他的時候,另一個進行了反抗,最後那個店主吃了兩顆九毫米的子彈,正中胸膛。”

沒有人知道那天他們的計劃是真的完成了,還是由於珠寶商的死亡,他們不得不逃逸。

如果不說被劫店鋪的數量,他們的作案方式還是相當成熟的。新晉專業人士,年輕人,叫囂著,做著手勢,對空開槍,跳過櫃台。他們選的武器也像是角色扮演遊戲裏所用的,大得誇張,讓人感覺他們其實怕得要死。這幫劫匪都太果決,太有組織了,而且毫不動搖。要不是對於英雄主義的渴望,他們最多在離開時留下一點附帶性的損失,不至於殺人。

“一月的戰利品呢?”卡米爾問。

“六十八萬歐元。”路易清晰明了地宣布。

卡米爾抬起一條眉毛。倒不是因為他驚訝,珠寶商從來不會悉數全報他們的損失數目,他們總是會瞞下一大筆賬,不,卡米爾要的隻是一個簡簡單單的真相:

“顯然是超過一百萬歐元。轉手倒賣,六十萬。或者六十五萬。收益頗豐。”

“倒賣給誰呢?”

像這樣一筆贓物,價值高昂,貨源分散,轉賣會損失不少,而且在小巴黎地區沒有太有實力的窩藏主。

“我們猜測貨物是從諾伊地區被運走的……但好吧……”

顯然,這是最好的選擇。他竊竊私語說這個窩藏主是個還俗的神甫。卡米爾從來沒有證實過,但他也沒有感到驚訝,這兩種職位看起來也頗為相似。

“你派人去那兒轉轉。”

路易記下這個指令。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由他分配任務。

說著佩萊拉法官就到了。藍眼睛,長鼻子,耳朵像狗。他憂心忡忡,步履匆忙,一邊走一邊抓住卡米爾的手。“您好,警官。”在他身後,他的書記員,一個三十歲的尤物,脖子以下全是胸脯,她的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當當作響,應該有人去告訴她這有點過了。法官也知道她發出的噪聲有點過頭。盡管她跟在他身後三步遠處,但毫不誇張地說,掌握著步伐的依然是她。如果她樂意,她甚至可以一邊悠閑地逛逛長廊,一邊用她的口香糖吹吹泡泡。卡米爾發現洛麗塔到了三十歲,就真的是個惹人厭煩的女人。

大家都聚集了起來,卡米爾、路易,還有隊伍裏另外兩名剛剛趕到現場的同事。會議由路易主持。言簡意賅,條理清晰,消息靈通。(最近他通過了國立行政學院的考試,雖然他更喜歡巴黎政治學院。)法官全神貫注地聽著。“他們說話帶著東部口音。他們讓人想到塞爾維亞人或者波斯尼亞人,那些粗暴的人,他們開槍從來沒有人能躲過。至於老大文森特·阿福奈爾,他的戰績可謂碩果累累。”法官點點頭。“阿福奈爾和波斯尼亞人,可怕的組合,居然沒有更大的損失,簡直令人震驚。這群家夥生來就是壞坯。”法官說道。他說得沒錯。

接下來他關心起目擊者們。通常情況下,珠寶店開門時,主管、實習生和另一名員工一般都會在店裏,但那天早晨她遲到了。她差不多在這場鬥爭結束時才到,隻聽到最後一聲槍聲。隻要有員工奇跡般逃過了發生在他工作店鋪或者銀行的搶劫案,警察們總是第一時間產生懷疑。

“我們已經把她找來了,”一名警察說(他似乎不太有說服力),“我們會繼續盤問她,但她似乎和這事沒什麽關係。”

那位女書記員已經厭倦透了。她轉動著她的高跟鞋,扭來扭去,肆無忌憚地看著出口處。她塗了一層暗紅色的指甲油,胸脯被一件開了最上頭兩顆紐扣的長袖襯衫緊裹著,像是要被撐破了一般,展露出一條深得難以置信的白色溝壑,讓人忍不住緊張地盯著剩下的紐扣看,紐扣周圍的衣料緊繃著,像是露出了猥瑣的笑容。卡米爾看著她,在心裏畫著她的速寫,她的確可以吸引人的眼球,但也隻是總體印象。從細節上來說,又是另一回事:大腳丫子,短鼻梁,五官並不算精致,臀部雖然很有彈性,但位置有點太高——一個登山運動員的屁股。她噴了香水,有點……嗆人。讓人感覺像是站在一堆牡蠣邊聊天。

“很好,”法官說著把卡米爾拉到一邊,“分局長女士跟我說,您有一個線人……”

他說“女士”的時候用了一種強調的語氣,好像他在努力適應這種新稱謂。那個女書記員討厭這種私密談話。她發出一聲不耐煩的長歎。

“是的,”卡米爾肯定道,“我明天會得到更多信息的。”

“那就不要拖拖拉拉的了。”

“應該不會……”

法官很滿意。他不是分局長,但他還是喜歡越多越好的數據。他想走了。他嚴肅地看了一眼女書記:“女士?”

聲音裏透著權威,擲地有聲。

看看洛麗塔的表情,就知道法官一會兒有的好受。

16:00

女理發師的證詞不錯。她不斷重複著她所說的,低垂著眼皮,像是個害羞的新娘。這是所有證詞中最細節的了。甚至有點太過細節了。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我才需要戴個大風帽。鑒於外麵的**,我要盡可能遠離露台,靠近吧台。我點了杯咖啡。

那個女孩沒死,當時邊上停著的一輛車子把她救了起來。她被急救醫療隊帶走了。

在她出院之前,或者在我把她轉移地方之前,她還在醫院的急診室裏躺著。

但首先,上滿膛,莫斯伯格裏裝著七顆子彈。

“焰火”表演就要開始了。

我們外麵再見。

18:00

盡管很緊張,卡米爾控製著自己不用手指敲擊方向盤。在他的車裏,所有的控製儀器都是放低的,沒有別的辦法,誰讓他坐在座位上連腳都踩不著地,手臂也太短呢。在一輛為殘疾人專配的車裏,一切都要小心,也許一個不恰當的手勢,車子就飛出路邊了。尤其是對於卡米爾來說,在他所有的缺陷中,他的雙手尤其不夠靈活,除了畫畫之外可以說他就是個笨手笨腳的家夥。

他停了車,穿過醫院的停車場,一邊重複著要對醫生說的話,那種精心琢磨過的句子,能讓你在十五分鍾內顯得溫和有禮,但也是那種一到現場你就會忘得一幹二淨的句子。這天早上,接待處擠滿了人,他直接上樓進入安妮的病房。這一次,他停了下來,櫃台到他眼睛這麽高(卡米爾估計一米四的樣子,在這件事情上,卡米爾從來不會誤判一兩厘米以上)。他繞了一圈,一臉權威地推開邊上的小門進去了,門上分明貼了“禁止入內”。

“所以呢,”接待員大喊,“您看不懂法語嗎?”

卡米爾出示了一下他的證件。

“是您?”

接待員開始大笑,豎起大拇指點了個讚。

“很好!”

她是真心說好。她瘦瘦黑黑的,目光炯炯有神,胸脯平坦,肩膀瘦得隻剩骨頭,四十歲左右,安的列斯島人,胸牌上寫著“奧菲利亞”。她穿著一件花邊襯衫,醜得讓人驚歎,一副白邊框蝴蝶形眼鏡,好萊塢般的誇張樣式,一身煙草味。她朝著卡米爾張開掌心,讓他等一等,她接了個電話,又草草掛了,然後轉向卡米爾端詳起來。

“您真矮啊!對於一個警察來說,我想說……難道招收警察沒有一個最低身高要求嗎?”

“我有豁免。”卡米爾說。

“啊哈!有關係啊!”

再這麽聊下去,不出五分鍾,這種率真就會發展成放肆。不管是不是警察,她都要來拍你肩膀了。卡米爾打斷對話,要求和安妮·弗萊斯提爾的主治醫生說幾句。

“這個時間點上,他正在巡視病房呢。”

卡米爾做手勢表示他懂了,然後朝電梯走去。又折回來。

“她收到過任何來電嗎?”

“據我所知沒有……”

“確定嗎?”

“您要相信我。尤其是這裏,病人很少有能接電話的。”

卡米爾走了。

“喂喂喂!”

遠遠地,她揮動著一本黃頁,像是發現了比她厲害的人一般。卡米爾又折回去。她用一種**的眼神看著他。

“一張有用的小單子……”她輕聲說。

這是張治療單。卡米爾把單子塞在口袋裏上了樓,詢問了醫生,還是得等著。

急診室外麵,停車場停滿了車。這是個理想的藏身之所,一輛車子停在這裏,隻要不是待在原地太久,沒有人會發現的:隻要保持警惕、低調,保持移動。

還要在前座用報紙掩護,把莫斯伯格裝滿子彈,以防萬一。

現在該好好思考,想想接下來要怎麽做。

第一種選擇是等待那個女人出院。這也可以說是最簡單的了。相反,對著一輛救護車開槍則是完全不符合日內瓦公約的,除非完全忽略它。入口大廳上方安裝的攝像頭什麽用也沒有,它們隻是被裝在那裏唬人的,但隻要用12號口徑槍把它們打爆,就可以開始行動了。道義上,沒什麽不能逾越的。技術上,也沒什麽不可能的。

不,在這個方案裏麵棘手的問題主要在於運輸,要找準出口,而那出口非常狹窄。的確可以殺死門衛來突破防線,日內瓦公約沒有涉及門衛的條例,但這畢竟不是最方便的辦法。

別的解決方案:從防線後方奇襲,車上有個小窗戶可以射擊。因為離開醫院時,救護車必須右轉,然後在四十米開外等到綠燈亮起才能前行。它們到來的時候總是匆匆忙忙,卸下笨重的擔架和病人之後,回去時反倒是輕輕鬆鬆的。一旦救護車在紅綠燈處停下,一名整裝待發的殺手就從後麵悄悄潛入,用一秒鍾的時間打開車後門,一秒鍾調整,再用一秒鍾開槍,如果你考慮到這種情況下醫護人員必然的驚叫和可能的目擊者,這些足以給你足夠的時間上車,並向反方向逃出四十米,接著,一條雙車道的大馬路,一步之外就是外環高架,清靜怡然。一切都搞定了,還有大筆的進賬。

兩種情況下,都需要她出院,回家,或者轉院。

如果這個可以開槍的窗口沒有開,那就有必要再研究一下這個問題了。

事實上,通常不是我們選擇事件,而是事件選擇我們。所以必須精密盤算,未雨綢繆,這就是那群土耳其人所缺乏的。他們有組織,但就未雨綢繆來說,他們簡直一竅不通。當你離開自己的鄉村,來到歐洲最大的首都想幹一票大事,你得事先有所打算!但是他們呢,並沒有,他們就這麽到了巴黎戴高樂機場,皺著他們又黑又粗的眉毛,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和恐怖分子脫不了幹係……你說吧,那對鄉下來的狗娘養的兄弟,他們幹過最大的事就是搶劫一家安卡拉郊區的雜貨店,還有一個克斯金的加油站,就這樣……對於他們在曆史上即將扮演的角色來說,的確不用找什麽太高級的人,但至少不能找這樣的渾蛋吧,即便這是最方便的,卻也是種羞辱。

算了,至少他們在死前見到了巴黎,他們應該謝天謝地了。

耐心總是有回報的。瞧,我們的小警官跨著他熱切的小碎步穿過了停車場,進入急診室。我比他早了三步,我決定保持這樣一種優勢。從這裏,我看到他杵在接待處的櫃台前,櫃台後那姑娘估計隻能看到他的頭頂,就像電影《大白鯊》裏一樣。他跺著腳,這名警官很焦躁,緊接著就轉身離開了。

小而強悍。

沒關係,我會把這個麻煩給他送貨上門的。

我下了車,跟上他。重要的是,迅速把這件事了結。

18:15

安妮睡著了。腦袋周圍的紗布沾上了治燙傷的藥膏,汙黃色,這讓她的臉呈現出一種乳白色。她眼皮閉合著,像是充了氮氣一般浮腫,而她的嘴……它的形狀已經深深烙在卡米爾的記憶深處,他描繪過無數遍的線條,而現在,一切都被破壞了。門打開了,一道目光從門口經過,有人叫他。卡米爾來到走廊上。

實習醫生是個一臉嚴肅的印度人,戴著一副小眼鏡,他的胸牌上寫著他長達六十個字母的姓。卡米爾又一次拿出他的證件,這位年輕醫生研究了好一會兒,可能是在思索應該擺出一種怎樣的態度來麵對這樣的情況。急診室裏警察並不少見,但重案組的警察就不多了。

“我需要知道弗萊斯提爾女士的情況,”卡米爾指著病房門,解釋說,“法官想跟她做筆錄……”

“嗯……那她的狀態……她現在狀態怎麽樣?”

實習醫生手上拿著X射線照片和幾張總結報告,但他其實並不需要,他對資料了如指掌:鼻骨碎裂,一條鎖骨有裂縫,兩側碎裂,兩處輕微挫傷(手腕和左腳),十指斷裂,雙手、手臂、雙腿、肚子上布滿傷口,右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切口,所幸沒有傷到神經,但一定的修複還是需要的,臉上一道長傷口還是很成問題,可能會留下永久疤痕,還沒算上那些淤青。這些照片還隻是初步的。

“這傷勢已經非常嚴重了,但它們並沒有引起神經性的紊亂,不論是精神還是身體。也沒有頭部裂痕,可能牙齒會有一些損傷,還要修補一下……但還不確定,還得掃描分析。一切要等到明天。”

“她會痛嗎?”卡米爾問,“我這麽問你,”他又很快補充道,“是因為法官要和她聊聊,您能理解吧……”

“她會最低限度地受罪。我們在這個領域還是有一點經驗的。”

卡米爾笑了,結結巴巴地道了謝。實習醫生一臉狐疑地盯著他,眼神深邃,他的表情像是在說……好像卡米爾非常不專業,他簡直想再看一下卡米爾的證件。但他想在他的同情心儲備中挖掘一下,因為他加了一句:

“一切恢複正常還需要點時間,血腫會慢慢消退,但還會到處留下些結痂,但……(他在他的本子上搜索著安妮的姓名)弗萊斯提爾女士已經渡過危險期,已經沒有不可逆的病變了。我覺得這位病人最大的問題,已經不是身體,而是精神衝擊了。我們會對她觀察一兩天。接下來……她可能需要一些幫助。”

建築物的右側沒什麽有用的。相反,左側就好得多,有一個緊急出口。我很快發現,這道門幾乎和莫尼爾長廊廁所的門是一模一樣的。這種防火門的內部,中間有一道粗大的橫杆,很容易就能用一片軟金屬片從外部把它撬開,讓人簡直忍不住要問這難道不是工程師設計來方便竊賊的嗎?

我聽著,但是什麽都沒聽到,門太厚了。算了,我環顧了一下左右,把金屬板塞進門鎖裏,轉動,我看到眼前是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是另一條走廊。我堅定地走了幾步,故意鬧出一點聲響,以防萬一遇上什麽人,於是我……來到了大廳深處,就在接待處櫃台後麵。可以看得出來,醫院不是為殺手設計的。

我的右手拿著這一樓層的疏散地圖。這棟樓結構複雜,前後改建、翻修了好多次,安全問題讓人頭痛。尤其是那些貼在牆上的地形圖,從來沒有人去看,如果有一天發生火災,大家一定會後悔的。但當真的有人去看,比如現在這樣,便會感到背脊發涼……尤其是在醫院。我覺得即便大家已經很疲倦,但在麵對一個果決又帶著莫斯伯格獵槍的男人,還是知道一下地形圖比較合適。

我拿出手機,拍了一下地圖的照片。所有的樓層都因為電梯和水管的原因看起來差不多,我們都是它的囚徒。

回到車上,我陷入沉思,沒有估計好風險,這正是可能會讓你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的東西。

18:45

來到安妮的房間裏,卡米爾沒有開燈,他就坐在他的椅子上,坐在昏暗裏(醫院裏的椅子都太高了),試圖回過神來。一切來得太猝不及防了。

安妮發出了鼾聲。她睡覺時總是有輕微的呼嚕聲,這取決於她的睡姿。她知道自己打鼾後,羞得滿臉通紅。今天,她滿臉都是血腫,但平常,她臉紅起來非常迷人。她皮膚白裏透紅,上麵有一些淡淡的小雀斑,隻有在她尷尬時或者別的一些情況下才會顯現出來。

卡米爾經常對她說:

“你不是打呼嚕,你隻是呼吸比較重,和打呼嚕沒關係。”

她微紅著臉胡亂擺弄著頭發,想裝作淡定的樣子。

“等你不再看我缺點都是優點的時候,你就會說真話了。”

她總是這樣,時不時地提一下他們總會分開。她說這話的語氣和她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沒什麽區別,好像他們分不分開也沒什麽太大區別一樣。卡米爾因為她這種方式而感到安心。鰥夫的本能反應,也是抑鬱病人的本能反應。他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抑鬱著,但他依然是鰥夫。自從安妮來了以後,這件事也似乎不那麽清晰,也不那麽正式了。他們一起前行,在一段他們也不知道多久的時間段裏,斷斷續續、不完全確定的時間段裏。

“卡米爾,對不起……”

安妮剛剛重新睜開眼睛。她努力地說出每一個字。盡管她雙唇腫脹,牙齒打戰,但卡米爾把手指放在她唇上,立刻什麽都明白了。

“對不起什麽呢,親愛的?”他問。

她指指她的身體,指指這間病房,還有她環抱著卡米爾的樣子,這間醫院病房,他們的人生,整個世界。

“這一切……”

她目光黯然,讓卡米爾想到電影裏那些恐怖襲擊幸存者的目光。他想握起她的手,結果抓到的都是夾板。“你應該好好休息。不會有事的,我在這裏。”他這麽說著,好像這能改變什麽一樣。盡管他被個人情緒強烈占據著,但他的職業本能也湧了上來。現在困擾著他的問題,就是莫尼爾長廊裏那個殺手想殺死安妮的決心和毅力。那人前後試了四次。當然,歸結於搶劫時的緊張氛圍也好,惡性循環也好,但還是……

“在珠寶店,你看到或者聽到其他什麽嗎?”卡米爾問。

她不確定她理解了他的問題。她說:

“其他……什麽?”

“不,沒什麽。”他想擠出一個微笑,雖然沒什麽說服力。他把手放在她肩上。現在讓她睡吧,但必須盡快讓她跟他說話,必須讓她和盤托出,哪怕是最細節的地方,可能他疏忽了什麽。誰知道呢。

他俯下身子。

“我很抱歉……”

“不要再這麽說了!”他溫柔地說。

在那些繃帶的纏繞下,那些腫脹的肉把整個臉都熏黑了,嘴巴形成一個巨大的黑洞,在她昏暗的房間裏,安妮醜得嚇人。卡米爾看著時間一點一點流逝。那些血腫,還是鼓著,不知不覺從黑色變成了藍色,還有一些深深淺淺的紫色和黃色。他必須走了,不論他是否情願。最讓他痛苦的,是安妮的淚水,它們就像噴泉般汩汩地流個不停,即便是她睡著的時候。

他起身,這次他決定離開。

在這裏,無論如何,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病房門,像是裏麵睡著一個孩子一樣。

18:50

接待處的姑娘總是忙得不可開交。當終於沒有那麽多活兒要幹的時候,她就點上幾支煙。這很正常,在醫院工作的人並不覺得癌症有什麽稀奇。她叉著手臂抽著煙,神情悲傷。

絕佳的機會。沿著大樓溜進去,推開緊急出口,看一眼接待員還沒有回到座位上,她正在外麵的院子裏,可以看見她的背影。

三步,伸出手臂,住院者記錄唾手可得。

這裏,藥物倒是都上了鎖,但病人信息卻近在手邊。如果你是護士,你會以為危險來自疾病和藥物,這沒問題,大家不會想到危險來自一個商業長廊的搶劫犯。

地區:莫尼爾長廊——巴黎第八區

車號:醫療急救車LR-453

抵達時間:10:44

名字:安妮·弗萊斯提爾

房間:224

出生時間:未知

地址:楓丹歐華街26號

轉移:未知

預檢:掃描

治療:等待

手術:Gd-11.5

回到停車場。接待員已經又點上了一支煙,我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把資料整個複印一份。

224號房,二樓。

回到車上,我拿出莫斯伯格,像個鄉巴佬在膝蓋上擦了一下。我想知道她會不會被轉移到特殊病房,還是會一直待在這裏,這關係到我的車費。

如果說涉及到錢,那還真是不少。這種事情就是這樣,要不你就全都吃進,要不你就一無所獲。需要準備的東西太多,我現在不能因為任何疏忽而讓整個行動毀於一旦。

我的電話上,緊急疏散地圖更加確認了沒有人會對這棟房子的結構有任何概念。這是一種星形結構,幾道邊被折疊起來,從一側拿著它,你就會看到一個多邊形,把它轉一下,你會看到一個骷髏,就像孩子們的找狼遊戲裏的圖畫一般。對於一棟作為醫院的建築來說,簡直繁複得誇張。

重點還不在這裏。如果我的推斷正確的話,我可以坐電梯到224房間,等我到了二樓,房間就在十米之內。至於出口,就要選擇一條更加複雜的路徑,搞亂線索,上一層樓,穿過走廊,再上一層樓,在神經外科的房間之後,三扇連續的門,然後坐對麵的電梯到接待處,離緊急出口隻有二十步路的距離,接下來就是繞個大彎,從停車場回到車上。最好早點起來,好在這裏有充分的摸索時間。

我得找電話,然後打到醫院問詢處。

按1,按2,太痛苦了。莫斯伯格相對來說就快得多。

19:30

卡米爾一整天都沒進過辦公室,他在路上打電話給路易,讓他概述今天的案子。目前為止,他們有:一個被勒死的異裝癖,一個可能是自殺的德國遊客,一個騎摩托車的男人被另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人刺死,一個艾滋病病人在一家健身房的地下室放光了自己的血,一個年輕的癮君子在十三區的下水道被人打撈起來,還有一起情殺,犯罪人剛剛來認了罪,他已經七十一歲了。卡米爾聽著,給出指令,批準行動,但他有點心不在焉。路易,他還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著日常事務。

當他終於講述完畢,卡米爾幾乎什麽都沒有記住。

如果要他做一下總結,他一定會說:真是損失慘重啊!

他停了一下,權衡了一下情形。他把自己推進了一個火坑。他已經向分局長女士撒了謊,說自己有個不存在的線人,他還向組織撒謊,給了警察局一個假名字,以便負責一個牽涉他個人的案件……

更糟糕的是,他是主要受害者的情人。

這位主要受害人還是一起嚴重搶劫殺人案的第一目擊證人……

當他想到這一切關聯,一係列的愚蠢決定所帶來的這一係列悲慘境遇,這和他的經驗不完全相符,他自己都感到震驚。他感覺自己成了自己的囚徒。成了自己強烈情緒的囚徒。他整個人就像沒了智商,他感覺自己不再信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尤其是他自己。畢竟,人沒有辦法超越他自己,他已經墮落到隻能對自己聽之任之。本能有時候有它的特殊性,這一次,它變成了一種熱切的渴望,超出了卡米爾本身,蒙蔽了他的理性。

他的態度的愚蠢程度其實已經遠遠超出了事情的複雜程度。這些家夥下車準備搶劫,不巧被安妮趕上了,並且看到了他們的臉。他們揍了她,一路把她拖到珠寶店門口,就是在這裏她滋生了要逃跑的念頭。這也是她到最後都一直試圖做的。那個放風的對著她猝不及防地開了一槍,沒有打中,在他想補一槍的時候,他的同夥攔住了他,該是時候帶著武器離開現場了。在弗朗德林街他有最後一個機會,但他同夥又一次妨礙了他,可以說是真正救了安妮的命。

這家夥的凶殘讓人震驚,但那種凶殘可能是由於緊張的氛圍,他追著安妮跑,因為她就在射擊範圍內。

現在,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

那些劫匪應該已經跑遠了。很難想象他們就窺伺在某個角落。有這樣的武器傍身,他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最多有一些選擇障礙罷了。

所以,卡米爾說想最好的方法就是在事情變得連勒岡都不能控製之前盡快停止這一切。在他手下,還是由他說了算的,沒問題。對他撒點小謊,也沒什麽。但他是總督,如果這個案子脫了他的手,那就什麽都做不了了。如果卡米爾跟他解釋,勒岡會跟分局長米夏爾打聲招呼,她會很樂意討好一下她的領導。她基本上把以後說不定能用上的人情當作一種投資。一定要在佩萊拉法官開始操心之前把一切停下。

卡米爾為這種**、憤怒、盲目而瘋狂辯護,平時沒有人會在他身上看到這些特質。

他為他的決定鬆了一口氣。

停下一切。

讓別人來負責找到那些劫匪,他的同事們都很厲害。他應該花時間陪伴安妮,安撫她,照顧她,這正是她現在最需要的。

何況,他比別人又能好到哪裏去呢?

“讓我們來看看……”

卡米爾走近接待員。

“兩件事,”她說,“治療單您已經揣在口袋裏了。在我看來,您漫不經心,但這裏的管理可精心多了,您知道我的意思吧。”

卡米爾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單子,因為沒有安妮的社保號碼,治療的行政手續沒有完成。接待員指指角落一張汙跡斑斑的海報,用玻璃膠粘在窗戶上,已經撕碎了一半,她背誦著上麵的口號:

“在醫院,檔案鑰匙就是身份。他們甚至還安排我們接受相關培訓,您想想這事兒多重要吧。唯一的缺點就是檔案實在太多了,有上百萬份。”

卡米爾做了個手勢,表示他理解,他必須回到安妮身邊。他點點頭,畢竟這些事情關他什麽事兒呢……

“另外,”接待員又重新說道(她試圖做一個挑釁的表情,那種魅惑的小女人的樣子,完全失敗),“至於那些違警罰單,”她問,“您能管管嗎,還是我要求太多了?”

該死的職業。

卡米爾已經精疲力竭,但他還是伸出了手。宿命啊。女孩說一會兒就好。她打開抽屜,至少四十張違警罰單,她微笑了一下,像是在炫耀什麽戰利品,咧著一口歪歪斜斜的牙齒。

“好吧,”她笑得一臉諂媚,“這會兒我得值夜班了……但也不是每天。”

“知道了。”卡米爾說。

他的口袋已經塞不下那些違警罰單了,他把它們分了分,左邊塞一點,右邊塞一點。每次玻璃門打開時,外麵的空氣就會闖進來抽打卡米爾,但他還是清醒不過來。

卡米爾太累了。

“這兩天沒有預計的轉院記錄在案。”接待員姑娘在電話裏說道。我不可能在停車場等個兩天兩夜。我已經等得夠久了。

差不多晚上八點了。對於警察來說,這個時間出現在醫院有點奇怪。他正準備出門,但他突然陷入了沉思,他看著那些玻璃門,一臉漠然。他隨時都會離開這個地方。

時機到了。

我出發了,我會把車停在另一端,沒有人在那裏站崗,離入口很遠,就靠著圍牆,離緊急出口兩步路的距離。如果運氣好,我可以從這裏逃出來。但我並不指望,因為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很在狀態……

我悄悄從車裏溜出來,重新穿過停車場,靠停著的車輛做掩護,很快到了緊急出口。

就是這條走廊。沒有任何人。

我遠遠地看到一個背影,是那個小警察,他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

他很快就會有別的東西要思考了,我會把他帶去見上帝,不會拖太久的。

19:45

當他推開通往停車場的玻璃門時,卡米爾又想起警察局給他打的電話,突然意識到他們已經知道他是安妮最親近的人。很顯然,這不是真的,但無論如何,他們通知的是他,由他來通知其他人。

“什麽其他人?”他問自己。他再琢磨也沒用,他不認識安妮生命中的“其他人”。他遇到過她的幾個同事,他想起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頭發掉了不少,兩隻疲憊的大眼睛,總是邁著不大不小的步子,看上去瑟瑟發抖。“一位同事……”安妮說。卡米爾思索著她的名字。莎拉,莎紅……莎華,他想起來了。他們當時走在街上,她穿著一件藍色大衣。她們互相默契地使了個眼色,微笑了一下。卡米爾覺得她很迷人。安妮轉過頭:“一個難纏的女人……”她笑著輕聲說道。

他總是打安妮的手機。離開醫院之前,他找著安妮的工作電話。已經晚上八點了,但還是要試試。一個女人的聲音:

“威爾蒂格·施文戴爾,您好。我們的辦公室……”

卡米爾感到一陣腎上腺素湧出。一瞬間,他相信這是安妮的聲音。他崩潰了,因為這樣的情況在他和伊琳娜身上也發生過。她去世後一個月,他不小心打了他們家的電話,一下聽到伊琳娜的聲音:“您好,您正在撥打的是卡米爾和伊琳娜·範霍文家的電話。我們現在不在家,因為……”晴天霹靂,他開始啜泣。

留個言吧。他結結巴巴:我打電話給您是為了安妮·弗萊斯提爾的事,她住院了,她不能……(什麽?)繼續工作……不能那麽快恢複工作。是一起意外……不是很嚴重。總之,如果(怎麽辦?),她會很快再打給你們的……如果她有力氣的話。一個笨拙、冗長的報告。他掛了電話。

他轉身,接待員看著他,像是在笑他。

20:00

終於到了二樓。

樓梯就在右邊。所有人都喜歡坐電梯,從來沒有人走樓梯。尤其是在醫院,大家都想省點力氣。

莫斯伯格配了四十五厘米的槍管,上麵覆蓋著一層細密的灰塵。手槍式的槍柄,讓它可以輕輕鬆鬆藏進雨披內側的大口袋裏。這讓人走路姿勢有點僵硬,像個機器人,看上去有點緊張。因為必須把槍緊緊貼住自己的大腿,沒有別的辦法,必須隨時做好開槍或者逃跑的準備,或者開完槍,就逃跑。不管怎麽做,關鍵是要快準狠,而且目標明確。

小警察下了樓,她一個人在房間裏。如果他還沒走遠,那麽在樓下,他就會聽到上麵的喧嘩,他必須掙紮著回到樓上,不然就是嚴重失職。我對他的職業前景並不看好。

到了一樓。從走廊穿過大樓,到打對麵的樓梯,上到二樓。

公共服務的優勢在於,他們有太多的工作,沒有人會注意你。在走廊裏,那些悲慟的親屬,焦躁的朋友,都在踮著腳進出房間,像在教堂一樣。醫院給人一種威懾力,大家在走廊上遇到值班護士,也不敢上前搭話。

走廊空****的,像一條林蔭大道。

224房間在另一端,理想的位置,可以最大限度地休息。說到休息,我要去好好地幫她一把。

離房間隻有幾步之遙了。

必須小心翼翼地開門。一杆短柄獵槍突然對著醫院走廊的地麵來一槍,會立馬就引起**,大家會瞬間愣住。門把手帶著一種柔和的弧度,右腳進門,莫斯伯格從一隻手到另一隻,雨衣完全敞開。她躺在**,我站在門口看到她的雙腳,像是死人的腳,一動不動,像是被遺棄了一般。我輕輕往裏湊近一些,看到了她整個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