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0:00

“所謂有決定性的事件,就是徹底把你生活打亂的事件。”這是卡米爾·範霍文幾個月前在一篇名為《曆史的加速度》的文章裏所讀到的。這個決定性事件,驚心動魄,猝不及防,會刺激你整個神經係統,你立馬就能把它和生命中其他小事情區分開來,因為它就像包裹著一大團能量,擁有一種特殊的密度:一旦它出現,你就知道它會給你帶來的重大意義,不可逆轉。

比如,對著你愛的女人利落地放上三槍。

這是即將發生在卡米爾身上的事。

就算你有一天和他一樣,去參加你最好的朋友的葬禮,你覺得這一天已經糟透了,那也無濟於事。盡管如此,命運並不會滿足於這樣平淡無奇,它完全有能力像一個裝配著莫斯伯格500係列12號削短型滑膛式霰彈槍的殺手一般出現在你麵前。

現在,就看你怎麽反應了。這就是問題所在。

因為你的思緒已經驚愕無措,所以通常就隻剩本能反應了。比如在這三槍之前,你愛的女人去了煙草店,然後你清清楚楚地看見殺手敏捷地把槍上了膛,支在肩頭。

或許就是這樣一些時刻,最能凸顯出了不起的人物,那些總能在惡劣的環境下做出正確抉擇的人。

但如果你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你隻能盡你所能自我防衛。通常情況下,麵對這樣的劫難,你注定隻能手足無措或者失誤,甚至索性徹底無力動彈。

當你已經到達一定年紀,或者你已經遭受過這類晴天霹靂的事情,你會以為你已經有了免疫。這就是卡米爾的情況。他的第一個妻子死於非命,那是一場浩劫,他花了好幾年才恢複過來。當你經過了這樣的考驗,你會以為這樣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這是個陷阱。

因為你已經放低了警戒。

對於命運來說,它向來眼光毒辣,這是把你一舉拿下的最好時刻。

並且提醒你所有的偶然性,都有其必然性。

莫尼爾商業長廊開門沒多久,安妮·弗萊斯提爾就走了進去。主通道上幾乎沒有人,空氣裏還飄浮著洗滌劑的味道,讓人有點頭暈。小商鋪陸陸續續開了門,商家們紛紛擺出書攤、珠寶攤和各種展位。

這個商業長廊,建於十九世紀的香榭麗舍大街盡頭,主要賣一些奢侈品、文具、皮革和古董。頂上是玻璃天窗,抬頭望去,細心的遊客就會發現滿目精致的裝飾藝術,彩陶、飛簷和一些小彩繪玻璃。如果安妮心情好的話,她本也可以欣賞它們,可是她放棄了,她不是個習慣早起的人。在這個時間點,這種精美壯觀,這些細節和這天花板,她都毫不在意。

首先,她需要一杯咖啡。特濃咖啡。

因為今天,很不湊巧,卡米爾賴床了。不像安妮,他本該習慣早起。但是今天安妮卻並沒有太多興致。所以,當她輕輕推開卡米爾的挑逗時,他雙手發熱,有時候這著實讓人心癢難耐。她溜進浴室,完全忘記了倒好的咖啡,她邊擦著頭發邊回到廚房,發現一杯已經冷卻了的咖啡,又在離洗臉盆下水口幾毫米處找回一片隱形眼鏡鏡片……

這一切之後,是時候該出發了。安妮還空著肚子。

她到達莫尼爾商業長廊的時候,差不多十點過幾分。她在入口處小酒館的露台上坐下,她是第一位客人。咖啡壺還在加熱,她還要等一會兒才能喝上咖啡,雖然她看了好幾次手表,但那並不是因為她著急,而是因為服務生。她試圖打消他的念頭。他閑著沒事兒,就想湊上來和她聊天。他試圖圍著她擦桌子,一邊透過手臂下的空隙偷瞄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繞著圈接近她。這是個高個子男人,清瘦,愛吹牛,一頭濃密的金發,是那種你可以經常在旅遊景區裏看到的人。他擦完了最後一輪桌子,就站定在她邊上,一手叉著腰,望著窗外,發出一聲稱羨的歎息,又對天氣評論了幾句,平庸得可憐。

這個服務生是個蠢貨,但他還是相當有品位的。因為即便四十歲了,安妮還是相當迷人。細膩的古銅色皮膚,淺綠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這簡直是一個閃著光芒的女人。還有兩個酒窩。她舉止優雅,輕盈,讓人忍不住想觸碰,因為她身上每一處都看起來圓潤而緊實,她的胸部、臀部、小腹、大腿,事實上,她渾身上下都圓潤而緊實,讓人走火入魔。

每次想到這裏,卡米爾就忍不住想她怎麽會和自己有關係。他已經五十歲了,頭發都快掉光了,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隻有一米四五的身高,更清楚地說來,差不多就是一個十三歲男孩的身高。為了避免猜測,不得不盡快說一句:安妮雖然不高,但也比他足足高了二十二厘米,差不多一個頭的樣子。

麵對服務生的勾搭,安妮給了他一個迷人的微笑,表達明晰:一邊兒去吧(服務生做了個手勢表示他懂了,可能是為了不招人煩)。她喝完咖啡,就穿過莫尼爾市場向喬治-弗朗德林大街走去。差不多走到街的另一頭時,她把手伸進手袋,可能是要摸錢包,卻摸到一陣潮濕。她的手指沾滿了墨水,一支鋼筆漏了墨。

對於卡米爾來說,就是因為這支筆,故事才正式開始。也有可能是因為安妮選擇去這個市場而不是另一個,恰恰是這個早上而不是另一個,等等。促成一個災難的一係列必要巧合,總是猝不及防地接踵而來,令人狼狽不堪。但曾經也是在這樣一係列的巧合中,卡米爾遇到了安妮。人總不能成天抱怨。

所以這支平淡無奇的墨水管鋼筆,就這麽漏墨了。深藍色,很小一塊。卡米爾認出了它。安妮是左撇子,她寫字時手的姿勢很特別,旁人根本不懂她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她的字很大,可以說她似乎是狂怒地把一係列的簽名連成一條線,更奇特的是,她總是選擇小號的鋼筆,這就讓整個畫麵更加驚人。

安妮從包裏收回滿是墨水的手,立馬為蒙受的損失憂心忡忡。她正想著辦法,就在右手邊發現了花台。她把包放在花台的木質邊緣上,開始把裏麵的東西一一取出。

她很惱火,但比起損失,更多是害怕。事實上,當我們更了解她一些,我們就知道她沒什麽可害怕的,安妮一無所有。包裏沒什麽東西,生命中也沒什麽。她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任何人都買得起的衣服。她既不買房,也不買車,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會入不敷出,但也絕不虧待自己。她從不存錢,因為她沒有這個概念:她爸爸是個商人。就在他宣布破產之前,他帶著四十多個合夥人攜款潛逃了,而他才被推選為他們的財務主管。大家再也沒見過他。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安妮始終對錢保持一定距離。她在財務上最近一次擔心,還要追溯到她一個人把她的女兒阿加特拉扯長大的時候,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安妮把鋼筆扔進了垃圾桶,把手機塞進夾克衫口袋裏。錢包弄髒了,也要扔掉,但裏麵的紙幣完好無損。至於手袋,襯裏濕了,但墨水沒有滲透出來。安妮思忖著上午就買一個新的。一個商業長廊,這是個理想的場所,但她不知道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讓她無法完成這項計劃。與此同時,不管怎麽樣,她用自己的手帕先把包底墊上了。弄完這一切,她望著十指沾滿墨水的雙手,心煩意亂。

她可以回到那個咖啡館裏去,但一想到要再見到那個服務員,她就打消了念頭。正在這時,她想到了解決辦法。就在她前方,有一塊牌子寫著“公共廁所”,在這種地方,這可並不常見。廁所就在卡爾頓糕點房和德佛賽珠寶店後麵。

就從這一刻開始,一切即將不可避免地發生。

安妮走了三十多米,進入廁所,她推開門,發現麵前站著兩個男人。

他們是從通往達米亞妮大街的緊急出口進來的,朝著長廊裏麵走來。

頃刻之間……是的,就是這麽可笑,但很明顯:如果安妮再晚進來五秒,他們或許就已經套上了他們的風帽,或許一切就不一樣了。

可事實就是這樣:安妮進了門,大家都驚住了,僵立在那裏。

她輪番打量這兩個男人,驚訝於他們的出現,他們的穿著,尤其是,他們一身的黑色。

還有他們的武器——那些獵槍——即便是對武器一無所知的人,也會被震撼到。

其中個子比較矮小的男人嘀咕了一聲,又像是一聲叫喊。安妮看向他,他很驚訝。她立馬把頭扭過去,看向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更高大一些,臉色堅毅,棱角分明。這一幕持續了幾秒,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定定地呆立在那裏,顯然都嚇了一跳。兩個男人匆匆忙忙地重新戴上風帽。那個高個子舉起武器,微微轉身,像是拿著一把斧子準備砍一棵橡樹一樣,他舉起衝鋒槍柄,衝著安妮的臉就砸了過去。

用上了吃奶的力氣。

簡直要敲開了安妮的頭。他甚至還連腰帶胯地往前一頂,就像網球手擊球那樣。

安妮往後退了幾步,想抓住什麽東西,但她什麽都沒抓到。這一擊太過猛烈,又來得那麽猝不及防,安妮感覺自己像是身首異處了。她往後飛出一米多遠,後腦勺撞到了門上,她張開雙臂,趴倒在地上。

木質的槍托幾乎把她的臉敲成了兩半,從下巴到太陽穴,槍托把她左邊的頰骨敲得像個水果一般裂開,一道十幾厘米長的口子,鮮血瞬間就湧了出來。從外部聽起來,就像一個拳擊手套打在沙袋上一樣。對安妮來說,她的身體感覺受到了榔頭的敲擊,而且是一把二十幾厘米長的榔頭,被雙手握著狠狠向她砸去。

另一個男人開始咆哮,像是怒不可遏。安妮聽到他的聲音,但是飄飄忽忽,她的靈魂像是出了竅。

好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高個子男人朝安妮走來,高舉著那把碩大的獵槍,槍托朝向她的腦袋,正準備給安妮致命一擊,他的同伴又一次叫喊了起來。這一次,比上次更加聲嘶力竭。他好像抓住了她的袖子。安妮昏昏沉沉,睜不開眼睛,隻有雙手拚命掙紮,在空洞之中張張合合,完全是一種**性的本能反應。

拿獵槍的男人停下來,轉過身,猶豫。的確,沒有什麽比開槍更容易招來警察了,何況一切行動還沒展開,所有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都會這樣告訴你。他想到法律,糾結了一秒,於是做出了選擇,他轉向安妮,對她連踢了好幾腳,臉上,肚子上。安妮試圖躲避,但是即便她有力氣,她也被門抵住了,動彈不得,沒有出路。一邊,是緊緊貼著她的門;另一邊,男人左腳單腿立著,右腳的鞋尖則狠狠踹在安妮身上。安妮在他一次次落腳之間偷偷喘氣,男人停了一會兒,或許是因為沒有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決定采取一個更加果決的方式:他轉向獵槍,把它高高舉過頭頂,用槍托狠狠向安妮砸去。使出全身力氣,狠狠砸去。

他這架勢就像是要在結冰的地麵上打樁。

安妮蜷曲著身子自我保護,她在自己的血泊中扭動著身子,血已經流了一地,她雙手抱住脖子。第一擊落在枕骨部位。第二擊,更加精準地,砸向了她的手指。

這種方式的改變並沒有得到一致認同,因為另一個更矮小的男人走了過來,吼叫著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他繼續擊打。男人無所謂地放下獵槍,繼續折磨安妮。他又開始踢向安妮,連續不斷地,用他那碩大的皮鞋,那種軍人穿的皮鞋,一腳一腳接二連三地踢向她。他瞄準了頭部。安妮縮成一團兒,繼續用雙臂保護著自己,皮鞋朝著她的腦袋、脖子、手臂、背脊劈裏啪啦地落下,不知道踢了多少下,醫生們會說至少八下,法醫可能說九下,誰知道呢,反正渾身上下到處都是。

就在這個時候,安妮失去了意識。

對於這兩個男人來說,事情像是解決了。但是安妮的身體堵住了通往商場的門。他們沒有商量,非常默契地彎下腰,矮個子抓住安妮一條胳膊拖向自己的方向,這個年輕女人的腦袋就這樣撞上地板,被一路拖曳。門終於打開了,男人鬆開安妮的胳膊,胳膊就這樣沉沉地落到地上,姿勢甚至還有點優雅,有些油畫上,聖母瑪麗亞的手就是這樣被描繪的,在人體的肉感中帶著一絲無力。如果卡米爾當時在場,他應該可以立刻看出安妮手臂的樣子,那種無力的感覺,像極了費爾南·布雷的油畫《受害者》,又名《窒息的女人》中的樣子,他一定會飽受精神摧殘。

所有的故事本可以在這裏結束。這場不合時宜的偶遇。但高個子男人不想這樣。顯然他是裏頭的老大,很快他就對形勢有了估計。

等待這姑娘的會是什麽呢?

她會不會蘇醒過來然後大聲呼喊呢?

或者衝向莫尼爾長廊?

更糟糕的是,她會不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通過緊急出口逃跑出去呼救?

或者躲在廁所的一個小隔間裏打電話呼叫警察?

於是他伸出腳抵住門,不讓門關上,朝安妮俯下身,抓住她的右腳踝,拖著她走了三十多米,出了廁所,就像一個孩子拖著個玩具一樣,輕鬆隨意,對身後發生的一切無動於衷。

安妮的身子撞來撞去,肩膀撞上了廁所的牆角,臀部撞上走廊的牆壁,頭部隨著拖動晃來晃去,一會兒撞上廊柱,一會兒撞上走廊兩邊的植物托盤。安妮現在就像一塊破布,一個布袋子,一個萎靡不振的人偶,毫無生氣,體內的血不斷湧出,使她身後拖曳著一大片紅色,不出幾分鍾就凝結了,血總是幹得很快的。

她就像死了一樣。當男人把她鬆開時,安妮已經像是渾身散架一般,倒在地上,男人看都沒看她一眼,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他動作果決地給獵槍上了膛,躊躇滿誌的樣子。

兩個男人叫喊著闖入德佛賽珠寶店。店鋪才剛開門,如果有客人的話,一定會因他們闖入時的粗暴和店裏人煙的稀少之間的強烈對比而受到驚嚇。兩個男人呼喊著命令衝向工作人員(店裏隻有兩個女人),並立刻對她們拳打腳踢,肚子上,臉上,一切來得猝不及防。一時間,空氣中混雜著玻璃窗碎裂的聲音、哭喊聲、呻吟聲,還有因為害怕發出的喘息聲。

可能是因為她的腦袋在三十幾米的路程中撞擊了地板,一路的顛簸,使安妮突然有了生命跡象……就在此刻,她試圖回歸到現實中來。

她的腦子,像是一個發了瘋的雷達,拚命搜索著信息,想弄清楚剛剛發生了什麽,她一度失去了意識,真真切切是被那一陣擊打給麻痹了,被逮了個措手不及。至於她的身體,痛苦已經使它麻木,肌肉絲毫不能動彈。

安妮的身體被拖過走廊,倒在店鋪門口的血泊中,這樣一個場景可以帶來一個積極的影響:它會大大加速局勢的發展。

店裏隻有兩個人,女老板和一個女學徒。女學徒隻有十六歲,瘦瘦小小,像個紙片人,她紮了一個發髻,想顯得成熟端莊一些。她一見到這兩個男人蒙著麵全副武裝地衝進來,便意識到這是一樁持槍搶劫,她像條魚一樣張開嘴,神誌不清,被動得像是就要被放上祭壇的貢品。她拖著發軟的雙腿,想退回到櫃台後麵。還不等她膝蓋跪地,她的臉已經被一把獵槍槍托抵住了,她慢慢癱軟下去,就像一個融化的奶油冰激淩。接下去的時間裏,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一動不動數著自己的心跳,雙手舉過頭頂,像是在等待一塊即將落下的石頭。

男人拽著安妮一條腿,在地板上拖曳著她僵死的身體。她的裙子已經褪到腰間,身後一大攤血,珠寶店女老板見到這一幕,立刻嚇得說不出話來。她試圖憋出一個字來,卻好像哪裏被堵住了一樣。高個子男人堵在店鋪的入口處,監視著來往的人,矮個子衝向女老板,扛著槍杆,突如其來地對著她的肚子一頂。她立馬感到一陣惡心。男人一言不發,他不需要說話,對方已經完全任其擺布了。女老板笨拙地打開保險鎖,摸索著開櫥窗的鑰匙,但有些不在她身上,她要去裏屋找,就在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尿在了身上。她把那一小串鑰匙顫顫巍巍地交給了男人。她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任何情況說出這樣的話,但此刻,她對男人囁嚅著說:“請不要殺我……”為了多活哪怕二十秒,她可以交出一切。這麽說著,不等男人命令,她已經躺倒在地,雙手背在脖頸後麵,隻聽她著了魔似的小聲念叨著什麽。她在祈禱。

任何見識了這兩個男人的凶殘的人都一定會懷疑這些祈禱,哪怕再虔誠的祈禱,是否會有任何實際作用。無所謂了,就在女人祈禱時,男人一分鍾都沒有遲疑,立馬打開了所有櫥窗,把裏麵的寶貝都擄走,放進他們的大帆布袋裏。

這是一次計劃周密的搶劫,前後不到四分鍾。時間選擇得當,從廁所打入也是個明智的選擇,分工也相當專業:第一個男人洗劫櫥窗裏的珠寶,另一個守在門邊,一動不動直挺挺地杵在那兒,一邊監測著店鋪,一邊監測長廊。

店內的一個攝像頭錄下了第一個男人打開櫥窗和抽屜,擄走所有寶貝的過程。另一個攝像頭對準了珠寶店的入口處和商業長廊的一角。在這個攝像機鏡頭裏,人們可以看到安妮躺在過道上。

正是從這一刻開始,搶劫計劃出現了意外。正在這時,攝像頭裏的安妮動了一下。隻是極小的動彈,像是一個本能反應。卡米爾一開始有些懷疑,覺得可能沒看清,但真真切切,是的,安妮動了……她動了動腦袋,從右向左轉動,極其緩慢。卡米爾了解這個姿勢:一天中有些時候,當她想放鬆一下,她會扭動脖子,按摩脖子上的肌肉,她說這叫“胸鎖乳突肌”,卡米爾甚至不知道有這東西存在。顯然,這一次不是為了放鬆,因為這個動作既不夠舒展又不夠靜謐。安妮側身躺著,右腿蜷曲著,膝蓋碰到胸口,左腿伸展著,上半身歪斜著,像是想翻身。她的裙子褪到腰間,露出她的白色底褲。臉上鮮血橫流。

她蜷曲著,被扔在那兒。

搶劫剛開始的時候,站在安妮邊上的男人飛快地瞥了她幾眼,但是因為她一動不動,男人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監測周遭環境上。他不再管安妮,背對著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一道鮮血已經浸濕了他右腳後跟。

安妮,她剛從一個噩夢中掙脫出來,努力想弄明白周圍這一切是發生了什麽。她抬起腦袋的一刹那,攝像頭捕捉到了她的臉。那張受到重創的臉令人心碎。

當卡米爾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他被完全震懾了,不知所措。他回了回神,停下腳步,後退兩步,他甚至都認不出她。這張臉完全不是安妮,她曾經是如此神采奕奕,眉目含笑,而眼前這張臉浸透了鮮血,浮腫著,眼神空洞,像是大了整整一倍,並且變了形。

卡米爾扶住桌角,立刻就有一種流淚的衝動,因為攝像機正對著安妮,她緩緩轉向他的方向,像是要對他說話,向他求救,這都是他當場本能反應下的想象,而這想象太有害了,這種想象包含著一種態度。想象你的親人,在指望著你的保護,想象他在受罪,快要死了,你好像感覺到他那一身冷汗。再往深了想想,想想當他抑製不住心頭湧起的恐懼時,呼喊著你的名字,你可能就會想立刻死去。卡米爾正處於這樣的狀態,站在這屏幕前,無力動彈,隻有呆呆地看著這一幕幕回放,而事實上這一切早已經結束了。

這讓人無力承受,著實太過沉重。

這些片段會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中回放。

安妮接下來的行為,像是周圍環境都不存在一般。那個搶匪可能會壓到她身上,重新拿著槍杆子對準她的脖子。這幾乎是個劫後餘生的本能反應,盡管從屏幕看起來,這更像一種自殺行為:在這種情況下,離一個帶槍男子不到兩米,幾分鍾前,這個男人還看起來可以隨時不皺一絲眉頭地一槍把安妮擊斃。安妮已經準備好做出超乎所有人預料的事:她要試著起身。安妮是個極有個性的女人,但是極有個性和徒手大戰配槍歹徒,還是有點差別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兩方勢力交戰,必定要決一雌雄,這一切無可避免了。

兩方力量懸殊,優勢顯然在於那把12號口徑的獵槍。這點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安妮當下沒有辦法正確估量彼此的實力,也沒有辦法理智地拿捏勝算,她隻是自顧自地展開行動。她積聚起渾身力氣,當然,從鏡頭裏看起來,也沒多少力氣——她收攏雙腿,靠著胳膊支撐著身子,無比艱難,雙手在自己的血泊中打滑,差點重新摔倒。她又支起身子,動作極其緩慢,這使得畫麵看起來有一種虛幻感。她渾身發沉,發麻,讓人看著仿佛已經聽到她內心的掙紮,忍不住想推她一把,拉她一下,幫她重新站起來。

卡米爾,他更想求她什麽都別做。即便這家夥過個一分鍾才轉身,在這種迷醉癲狂的狀態中,安妮走不了三米劫匪就會把她劈成兩半。但是卡米爾隻是幾小時後在屏幕上目睹了這一切,而他現在所想的,已經無關緊要了。一切都太遲了。

安妮的行為全是出於本能,是完全不假思索的。從錄像帶看來非常明顯:促成她的決心的,完全就是求生欲。她看起來並不像個被獵槍頂著威脅了的女人,倒更像是個醉鬼,在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整理自己的手袋——雖然她從頭到尾都死死拽著她那隻拖在身後浸在血泊裏的包——蹣跚著,尋找回家的路。可以說,她最大的對手已經不是那杆12號口徑的獵槍,而是她逐漸模糊的意識。

決定性的事情轉瞬之間就發生了:安妮想都沒想,她掙紮著爬了起來。她勉強算是找到平衡了,雖然裙子被卡在腰間,露出一條大腿……還不等自己站穩,她撒腿就跑。

從這一刻起,一切都雜亂無章地發生了,支離破碎,全憑偶然,又笨手笨腳。就像是上帝已經控製不了局麵,不知道怎麽調度了,於是演員們隻能臨場發揮,顯然是糟糕透頂。

首先由於安妮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於是自然是找不到出路,她甚至是走了反方向。她張開雙臂,碰到了男人的肩膀,立刻,男人就轉過身來……

她搖晃了半天,像是喝醉了,一片茫然。但她搖搖欲墜的平衡感神奇地支撐著她。她用袖口擦著血淋淋的臉,腦袋歪向一邊,像是在側耳傾聽什麽,她想走一步……突然之間,天知道為什麽,她決定逃跑。在鏡頭上看到這一幕,卡米爾再也克製不住了,他所剩無幾的冷靜頃刻崩潰了。

安妮的意圖是好的。但具體操作起來,她的腳在血泊中打了滑。很顯然,她飛了出去。這要是動畫片,可能會讓人捧腹,但在現實中,這就太悲慘了,因為她又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中。她試圖站起來,努力找尋方向,但也都隻是東倒西歪地搖晃。她看上去就像是慢鏡頭地迎麵走向她所想逃避的東西,著實讓人惶恐。

男人沒有立刻意識到這個情形。安妮離他隻有兩公分的距離,但她的腳突然踩到一片幹的地麵,似乎突然找到了平衡,於是她一下就像彈簧一樣衝了出去。

但是找錯了方向。

她先是走了一個奇怪的路徑,然後自己旋轉著,像是個脫了線的木偶。她轉身九十度,往前走了一步,停住,又轉回來,像個在找路的行人,最後神奇地找到了出口的方向。幾秒之後,劫匪發現自己的獵物想逃跑。他立刻就轉身,向她開了槍。

卡米爾把錄像帶看了一遍又一遍:毫無疑問,開槍的那個劫匪也震驚了。他把槍支在自己的胯部,以這樣的姿勢,理應可以用獵槍擊倒任何四五米內的獵物。或許他還沒什麽把握,又或許恰恰相反,他太自信。但事情經常會這樣,找個內向的大男人,給他一把12號口徑的獵槍,也給他開槍的權利,他立馬就嚇傻了。又或者是因為震驚,或者是什麽都有一點兒。總之他高舉著槍,有點太高了。開槍是個本能反應,卻沒有瞄準。

安妮什麽都沒看見。她蹣跚著,像是在一個黑暗的洞穴裏前行,玻璃碎片像雨點般撒落在她身上,因為子彈擊碎了距離出口幾米遠的一塊半月形玻璃窗戶,發出雷鳴般的巨響。安妮的命運看起來昭然若揭,很殘忍,卻不得不承認:玻璃窗的散落像是一場圍獵。很可笑,莫尼爾長廊和它的半月形玻璃經曆了兩次世界大戰都未被摧毀,而此時僅僅一個笨拙的持槍強盜……有些事情總是讓人難以置信。

一切都在顫抖。玻璃窗、鏡子、地板,都在顫動。在場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本能地自我保護起來。

“我把腦袋縮到了肩膀裏。”古董店老板會這樣跟卡米爾說。

這個男人三十四歲(他堅持是三十四歲,而不是三十五歲)。他戴著個假發,前後都有一點翹起。鼻子很大,右眼像是睜不開,有點像喬托[1]的“偶像崇拜”裏戴著帽子的男人。可想而知,他還是驚魂未定。

“很簡單,我以為是恐怖襲擊(他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立馬又想:不,這裏怎麽可能會成為恐怖襲擊的目標,太荒謬了。”

這類型的證人會用記憶重塑現實。但他不是那種容易喪失理智的人,在去長廊查看究竟發生什麽之前,他掃視了一下自己的店鋪,確保沒有任何損毀。

“不是吧。”他一邊用門牙啃咬著大拇指指甲,一邊驚歎道。

這個拱廊高度大於寬度,十五米左右寬的走廊,兩邊都是商家的玻璃櫥窗。這樣的爆炸對於這樣一個場地來說是非常大的。爆炸之後,衝擊波以光速旋轉著,繼而加速衝破所有阻礙,造成一個層層疊疊延綿不絕的回聲。一聲槍響,加上千萬片玻璃碎片直勾勾地飛濺而來,阻攔了安妮的狂奔。為了自我保護,她雙手抱頭,下巴壓得低到胸口,搖搖晃晃,一下側身跌倒在地。她的身體在碎片上滾動,但她沒有停下。要阻止她這樣的女人可得再來一槍,再炸一塊玻璃才成。都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居然又一次站了起來。

劫匪第一槍已經失手,他吸取教訓,這一次他要從容不迫。在鏡頭裏,我們看到他重新給槍裝上子彈,側著腦袋,如果攝像機足夠精密的話,我們甚至還可以看到他的食指在扳機上**。

突然一隻手出現,戴著黑色手套,就在他要開槍的時候,另一個男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書店玻璃窗碎成了幾片,大大小小,有的跟盤子那麽大,像刀子一樣鋒利,紛紛砸在地上,再次碎裂開來。

“我在後店……”

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從頭到腳都是女商人的模樣,又矮又胖,非常自信,精致的妝容,每周兩次的美容,還有一身的手鐲、項鏈、戒指、胸針、耳環(讓人好奇的是,那些搶匪為什麽不把她也當作戰利品一起擄走)。她嗓音嘶啞,可能是因為香煙和酒精的緣故,卡米爾沒有時間深究。這一切發生還不到幾個小時,他整個人都陷入掙紮,他想一探究竟,急不可待。

“我當時急匆匆地……”她一邊說一邊誇張地指向長廊的方向。

她一時間動作表現得十分誇張。她喜歡顯得自己有價值,但她很克製。在卡米爾這裏,這招並沒什麽用。

“有話快說!”他用嘶啞的聲音催促著。

對於一個警察來說這太不禮貌了,她自言自語,可能是因為個子矮吧,這可能會刺激出相反的欲望,想表現得具有攻擊性。在開槍沒多久之後,她所看到的,就是安妮的身體被扔到貨櫃上,就像一隻大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把,然後又撞上玻璃窗反彈回來,跌倒在地後急速滾動。形象太過強烈,以至於書店女老板已經忘了克製。

“她撞在玻璃窗上,像是整個人都碎裂了一般!但她還不等著地,就又試圖掙紮著站起來了!(她簡直太不可思議了,甚至可以說令人欽佩。)她渾身是血,極度亢奮,雙臂狂舞,到處亂跑,你也看到了……”

在錄像裏,有那麽短暫的一瞬,兩個男人看起來完全呆若木雞了。那個推了一下他同伴導致射擊失誤的男人把袋子都扔到了地上。手臂晃**著,像是準備好了要讓它們脫臼似的。在他的風帽下麵,隻看得到他雙唇緊鎖,好像是強忍著言辭。

開槍的那個放低了獵槍。他的雙手依然緊握住他的武器,顯得有些猶豫,但最終現實占了上風,他放棄了。他隻是恨恨地轉向安妮的方向。可能是看到她站起來,蹣跚著走向莫尼爾長廊的出口,時間倉促,他腦子裏有個警鍾響了起來:這一切似乎拖得太久了。

另一個男人抓起那些袋子,扔了一個給開槍的男人,手勢精準。兩個男人一溜煙地逃跑了,從屏幕上消失了。沒過幾秒,從屏幕右側看到開槍的那個男人又冒了出來:他拾起安妮逃跑時落下的袋子,立馬又跑了。這次,他沒有回來。可以猜想,那兩個男人又折回了廁所,幾秒之後就從達米亞妮街跑了,他們的同夥在車裏等著接應他們。

安妮,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她跌倒,重新爬起來,但她還是堅持了下來。旁人都會覺得驚訝,她居然撐到了長廊的出口,還跑到了街上。

“她渾身沾滿血,但還在前行……簡直就像個僵屍!”

這個女理發師是南美裔,一頭黑發,古銅膚色,二十多歲。她在一家美發廳工作,當時正在街角,想去買咖啡。

“我們的機器壞了,我想去咖啡館為客人買些咖啡。”

女老板解釋說。她叫賈妮娜·格諾,現在淡定地站在範霍文麵前,看上去怎麽都像一個老鴇。她相當有責任心,不管什麽機器故障,什麽買咖啡,她不會允許自己的姑娘們在馬路上不受她監視地隨便和男人搭訕。卡米爾一個手勢就打發了她。好吧,也不完全是。

在安妮闖入的時候,女理發師正托著個圓盤,上麵放著五杯咖啡,她走路很快。好像她的這個街區的顧客們尤其令人討厭,她們都很有錢,很挑剔,對她們來說這就像一種千年不變的習慣。

“不冷不熱的咖啡是會被嫌棄的。”女老板一臉無奈地說。

所以,那個女理發師已經在街上聽到了那兩起爆炸事件。她又驚訝又好奇,走出門來,托著托盤在人行道上走著,立馬就看到一個瘋子一般的女人渾身淌血、跌跌撞撞地從商業長廊裏走出來。她震驚了。兩個女人迎麵撞上,托盤飛了出去,上麵的茶杯、茶托、水瓶全砸了,咖啡倒了女理發師一身,澆濕了她的工作西服。連著的槍擊,灑了的咖啡,浪費的時間,都不重要了,但是這個價位的一套西服,他媽的,這下女理發師尖了嗓門,她想把損失誇大,卡米爾用一個手勢表示:還好,還好。她叫嚷著說這洗衣服錢誰來支付,卡米爾還是說沒事,沒事,法律應該都寫著的。

“她都不知道看看路!”女老板又強調了一遍,說得好像撞她的是摩托車一樣。

她說著這個事情,好像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一樣。她帶著一種權威的口氣說著這些話,畢竟這關係到她的“姑娘”,也因為這些潑了的咖啡灑到了她的製服上,這就像給了她一種權利。至於顧客,總是要散的。卡米爾抓住她的胳膊,她低下眼睛看著他,一臉不解,就像在看馬路牙子上的一個無賴。

“您……”卡米爾壓低了嗓門說,“不要再惹我了。”

女老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從這個小矮子的口裏說出這樣的話,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但是範霍文直勾勾地望向她的眼睛,這還是令人震驚的。在這種不適麵前,女理發師還是竭力想表現自己對工作的堅持。

“她呻吟著……”她又描述了一些細節,想緩和場麵。

卡米爾轉向她,他想知道更多。“怎麽回事?她在呻吟?”“是的,一些哼哼唧唧,就像……唉,很難解釋……我不知道怎麽說。”“試著說說看。”女老板想在警察麵前體現一下自己的價值,暗中用胳膊肘頂那個姑娘,“警察叫你說什麽你就說什麽,你說呻吟,什麽呻吟?”姑娘看著他們,眨巴著眼睛,不是很確定他們問了她什麽,於是她沒有描繪那些呻吟,而是試圖模仿,她開始輕輕發出呻吟,她試圖尋找合適的音調,“咦,咦”,或者還是“嗯,嗯”更像一點。她說:“嗯,還是這樣更像一點,非常緊湊,嗯,嗯。”最後她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音調,於是就提高了聲音,閉上眼睛,又睜開,瞪著雙眼,幾秒之後,“嗯,嗯……”聽上去像是要**了。

他們在街上,聚集了不少行人。(那些辦事人員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拿著水龍頭衝刷著安妮的血漬,血漬沿著馬路一路流到街邊的水溝裏,行人就這樣從還是很明顯的血漬上踏過,卡米爾看在眼裏有說不出的不適……)行人們看著這個一米四五個子的警察,在他對麵,一個褐色皮膚的年輕女理發師一臉怪異地盯著他看,在她女老板老鴇般慫恿的目光下,時不時發出一些類似**般尖銳的叫聲……老天,這裏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情。其他的小商販站在自己店門口,見證著這一切,他們都震驚了。本來,這些槍聲已經有點嚇到客人了,但是現在,簡直是一片狼藉。

安妮從喬治·弗蘭德琳街走出莫尼爾長廊,在34號店鋪的地方,她渾渾噩噩地轉向右邊,朝十字路口的方向走去。幾米遠的地方,她撞上了女理發師,但她沒有停下,一步一步硬撐著繼續走。在停車場,警方發現了她留下的血色掌印,平平整整,印在車頂的小氣窗上。對車外所有人來說,在商業長廊發生這樣的槍擊事件之後,這個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女人出現在這裏,簡直像個幽靈。她飄飄忽忽地走著,跌跌撞撞,但她沒法停下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她在哪裏,她隻是向前走著,發出呻吟聲(嗯,嗯),像是喝醉了,但她一直走著。沿路的行人看到她走來都散開去,也有人鼓起勇氣用詢問的口氣對她說:“女士?”但他們看到她滿身的鮮血還是沒再說話……

“先生,我跟您發誓,她那樣子太可怕了……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完全變了一副樣子。這是一位老先生,麵容平靜,脖子細得嚇人,目光有點渾濁。白內障,卡米爾心想,就像他父親臨終前的模樣。他每說一句話,就陷入一陣沉思。他雙眼盯著卡米爾,眼睛像是蒙了一層霧,停了一會兒,又開始訴說。他一臉無奈,攤開雙臂,那雙手臂也細得嚇人。卡米爾咽了咽口水,心裏五味雜陳。

那位老先生叫道:“女士!”他不敢碰她,她像是在夢遊一般,他隻好看著她走過去,安妮又向前移動了一點。

然後,她又轉向右邊。

別問為什麽,沒有人知道。右邊是達米亞妮大街,安妮出現兩三秒後,劫匪的車就飛速駛過。

就朝著安妮的方向。

看著他的受害者就在自己幾米之外,幾次失手的男人忍不住想再一次舉起獵槍,好讓事情結束得幹幹淨淨。當車子駛過安妮身邊時,車窗被搖了下來,武器又一次指向了她,這一切來得太猝不及防了,她意識到有武器指著自己,但她卻不知道該做什麽反應。

“她看了看車子……”老先生說,“我不知道怎麽說……像是,她早就等著了。”

他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好像有點荒謬。但是卡米爾可以理解,他想說,在安妮身上有種巨大的疲憊籠罩著她。現在,在她所經曆的一切之後,她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大家好像都同意這種說法,安妮,開槍的男人,老先生,命運,所有人。甚至那個小個子女理發師:

“我看到獵槍口從車窗裏邊探出來,那位女士也看到了。我們都親眼看著槍一點一點探出來,除了那位女士,因為她在對麵,您明白的吧?”

卡米爾屏住呼吸。所以大家都同意了,除了那個司機。在卡米爾看來(他已經沉思良久),司機並不確切知道他們正在進行的已經是一樁謀殺案。從他躲起來的車裏,他聽到幾聲槍聲,早已經超過他們預計的搶劫時間了。他焦躁難耐,神經質地敲打著方向盤,可能在他看到他的同夥一個推著另一個朝車子走來時,他已經在想要不要逃跑了……“有人傷亡嗎?”他心裏嘀咕,“多少人?”最終,兩個劫匪上了車。在壓力下,司機立馬發動了車子,於是,在街角處——他們才開了兩三百米,車子就在十字路口放慢了速度——他發現一個渾身是血的女人在人行道上蹣跚而行。那個劫匪看到了這個女人,可能是他叫司機開得慢一點,他迅速搖下車窗,可能還發出一聲勝利者的歡呼: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得來全不費工夫,幾乎是命運對他的呼喚,簡直像是突然找到靈魂伴侶,他不敢相信,但事實就在眼前!他拿起他的槍,扛在肩上,瞄準。司機一下子意識到自己正成為謀殺犯的同夥,並且在十幾個證人的注視下,更不算上來來往往可能的行人,他完全不自知,但他已經被牽連進去。搶劫案已經變成了一場徹底的災難。他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撥開柏油馬路上的橡膠痕跡,不難判斷車子的牌子是一輛保時捷卡宴。

車內,每個人都摔得東倒西歪,包括拿槍的那個歹徒。他開了一槍,射中了停車場裏車子的車窗,安妮就在車窗邊上,直直地立在那裏,準備好迎接死亡。街上,大家都趴在地上,隻有一位老先生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安妮癱倒在地,司機猛踩了一下油門車子顛簸了一下,又在柏油馬路上劃出兩道輪胎印。等到重新站起來,女理發師看到那位老先生一手扶牆,另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心髒。

安妮躺在人行道上,一條手臂垂到路邊的水溝裏,一條腿在停著的車子下。“閃閃發光,”那位老先生一定會這麽說,因為她渾身被炸開的擋風玻璃碎片覆蓋著,“滿身都是,像是蓋著雪花……”

10:40

那群土耳其人非常不爽。

一點都不爽。

那個高個子男人,一臉頑固,小心翼翼地穿過星形廣場,一路駛過大軍團大道,緊緊捏著方向盤。他緊皺著眉頭,想表現出他的情緒,也可能是出於一種文化傳統。

情緒最激動的是那個小弟弟。他生性好鬥,臉色黝黑,神情凶狠,性情多疑。他話很多,總是豎著食指耀武揚威,讓人生厭。作為西班牙人,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麽,但也不難猜:他們叫我們來是幹一場迅猛又漂亮的搶劫的,結果我們卻開始了一場沒完沒了的槍戰。他攤開寬大厚實的雙手:如果我沒攔住你呢?一個胖天使就要飄浮在車裏了。與其說是問問題,不如說他早已有了答案,他更像是在問:如果那女人死了,要怎麽辦?所以他怒不可遏了:我們是去搶劫的,不是去殺人的。

“實在是煩人。幸好我是個冷靜的人,要是我也激動起來,事情不知道要惡化成什麽樣子了。”

沒完沒了的嘮叨,讓人疲倦。男人也罵累了,想著還不如省點力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突發事件。

事情沒有完全按照預計的進展,但大體上目標還是得到了實現,這才是最重要的。兩個大袋子躺在地上。“足夠衣食無憂了。而且這還隻是個開始,要是一切順利,我還要更進一步,搞到更多袋子。”土耳其人也斜眼看著那些袋子,和他的兄弟說話,他們看起來達成了一致,司機也頻頻點頭。他們旁若無人地交談著,要求著各自應得的分贓份額。與其說是要求,不如說是做夢。時不時地,那個脾氣暴躁的小個子男人便停下來跟我說話。我隻聽懂兩三個字:“生麵團”“分贓”。讓人忍不住要問他們是哪裏學的法語,他們在法國才二十四小時……土耳其人可能天生有語言天賦,天知道。無所謂了。現在,隻需要表現得一臉迷惑,稍稍弓個背,對老大帶著抱歉的微笑點點頭,反正已經到了巴黎北郊幾十公裏,沒什麽問題了。

這時候,司機已經從車裏下來,他努力開了幾次鎖,但就是打不開車庫的鐵卷簾。他試圖從各個方向扭轉鑰匙,震驚地轉向車子,看起來一臉疑惑。他又試了一次,車子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隆聲,隨著馬達轉動,他汗如雨下。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不太可能被人發現,但我不想停留太久。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意外,又一個意外,眾多意外之一。這一次,小個子男人已經快中風了。一切都和預想的不同,他感覺自己被騙了,被出賣了,“該死的法國人”。必須表現出一種驚愕的表情。這該死的門就是不開,他不能理解,本不該有問題的,甚至在昨天他們還一起試驗過。我冷靜地走出車子,驚訝又尷尬。

莫斯伯格500是一種七發獵槍。除了像土狼和印加人一般號叫,他們更該好好清點一下自己的裝備。他們很快會明白:如果你不擅長鉗工,那麽你最好擅長算術,因為一旦我走出車門,隻要往前夠到鐵卷簾,輕輕推開司機,就可以占得他的位置——嘴上說著“讓我試試”——當我轉過來,我就站在理想位置了。槍裏隻有一顆子彈,可以把司機一槍就彈在混凝土牆上。對那個小個子男人來說,隻用輕輕轉動槍杆,子彈穿過擋風玻璃打爆他的腦袋,才是種真正的解脫。迅猛一擊,擋風玻璃爆炸了,兩側的玻璃上沾滿了血,什麽都看不清了,必須湊近了才能查看結果:腦袋被炸飛了,什麽都不剩下,隻有脖子,和脖子下麵的身體在那兒晃動著,像隻被砍了腦袋的雞,它們還是在那裏慣性地奔跑著。土耳其人,也差不多是這樣。

莫斯伯格的確會發出一點噪聲,但之後,多麽安靜!

現在不能再拖了。把兩個袋子放在邊上,摸出正確的鑰匙,打開車庫,把大個子拖進車庫,把車子和那個已經身首異處的小個子一起弄進車庫——我要從另一個的屍體上跨過去,但不重要,反正他也不可能記仇,把門關上,搞定。

隻需要拾起袋子,走到巷子盡頭,跳上那輛租來的車。事實上,一切遠遠沒有結束。再仔細想一想,一切幾乎隻是開始。必須有個了斷。拿出手機,撥通引爆炸藥裝置的號碼,爆炸聲在這裏都能聽到。我離得還是相對比較遠的,但借來的小車在氣流的作用下顫抖了幾下。四十米開外。這炸彈真厲害!對於那些土耳其人來說,這可以直接送他們去見“真主安拉”。他們將可以隨意擺弄那些處女,那些蠢貨。一串黑煙從屋頂升騰起來。這裏幾乎都被圍了起來,征購來重建一座城。總之,我剛剛幫了這個社區一把。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同時是強盜,又那麽有服務大眾的精神呢?消防員三十秒內就會趕來。不要浪費時間。

總之,權衡一下事態,似乎殺人犯們總是會回到案發現場。

要尊重這樣的傳統。

11:45

阿爾芒的葬禮開始前兩個小時,有人打電話問卡米爾認不認識一個叫安妮·弗萊斯提爾的人。他的電話號碼,是她通話記錄裏最近一個撥打的。這通電話讓卡米爾背脊發涼,人們就是以這種方式得知親朋好友的死訊的。

但是安妮沒有死。“她被襲擊了,剛剛被送進醫院。”從工作人員的聲音聽來,卡米爾立馬就懂了,安妮的狀況很糟糕。

事實上,安妮的狀況是極其糟糕。她太虛弱了,都無法接受調查。負責問詢的警察說,他們會再打電話來,一旦情況允許,他們會過來做筆錄。卡米爾花了幾分鍾的時間和負責這一樓層的護士商討了一下。這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嘴唇豐滿,右眼一跳一跳的。他最終獲得了進入房間做筆錄的權利,但不能待太久。

他推開門,在門口停了幾秒。看見這樣的安妮,他幾乎崩潰。

他一眼就看見安妮的整個腦袋被纏上了繃帶,像是被卡車碾壓了一般。右半邊臉已經完全被腫起的淤青占領,以至於根本看不見她的雙眼,它們像是深深陷進了她的腦袋。左半邊臉上有一條長十幾厘米的傷口,傷口的邊緣血色混著膿黃色,布滿著縫補的線頭。她的嘴唇全都開裂、腫脹、眼皮發青、浮腫。鼻骨斷裂,體積變大了兩倍。下齒齦已經碰到了上嘴唇,安妮微張著嘴,口水流個不停。她看上去就像一位老嫗。被褥上是她纏滿繃帶的雙臂,左臂一直纏到手指,十指外麵還包裹著夾板。右手纏的繃帶稍微少一些,包著一道更深的縫合好的傷口。

當她看到卡米爾出現在門口,她試圖向他伸出手去,眼眶中淚水開始打轉,一瞬間好像又沒了力氣,她閉上眼睛,又重新睜開,依然雙眸無神,模糊蒙矓,甚至丟失了原本漂亮的淺綠色。

她歪斜著腦袋,用沙啞的嗓音試圖說話。她的舌頭腫脹得發沉,非常痛苦,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舌頭,根本說不清楚話,上下唇無法合攏。

“我痛……”

卡米爾打斷了她。安妮試圖說話,他把手放在她床單上試圖安撫她,他甚至不敢觸碰她。安妮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焦躁,他想做些什麽,卻不知道該怎麽做。打電話嗎?安妮的眼神看起來非常焦躁,她一定是急迫地想表達什麽。

“……碎……金……”

事情接二連三猝不及防,她仍然處於驚訝狀態,就像事情剛剛發生一般。

卡米爾湊近她,仔細地聽她說話,做出聽懂了的樣子,試圖擠出一絲微笑。安妮像是嘴裏含著熱豆腐一般,口齒含糊。他隻能抓到幾個不成形的音節,但他集中精力,幾分鍾後,他開始能猜到一些詞,推斷出一些意思……從精神上,他試圖理解著她。那麽快就適應一切,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有時候,這讓人沮喪。

安妮的眉毛稍稍抬起,眼睛因為恐懼瞪得渾圓,好像打她的男人又出現在了眼前,重新舉起槍托狠狠揍她。卡米爾伸出手,搭在安妮肩膀上,安妮立馬誇張地驚跳起來,發出一聲尖叫。

“卡米爾……”她說。

她左右搖著頭,聲音幾乎不可辨認。她碎了三顆門牙,這使她說話發出噓噓聲,當她張開嘴,安妮瞬間像是老了三十歲,活像是《悲慘世界》中受盡折磨的芳汀。她磨著護士給她一麵鏡子,但沒有人敢給她。

此外,盡管很難,她還是試圖在說話時遮住她的嘴。用她的手背。但通常都是以失敗告終,現在她的嘴就像個巨大的窟窿,凹陷在浮腫發青的嘴唇中間。

“……要做手術?”

這是卡米爾覺得自己聽到的問題。安妮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好像這些眼淚是獨立於安妮而自己存在的,它們就這樣冒出來,流下來,並沒有什麽邏輯。安妮的臉,除了靜默的呆滯,毫無其他表述。

“我們還不知道……你冷靜一點,”卡米爾低聲說,“沒事的……”

但是安妮的精神已經飄到了別處。她把頭扭到了一邊,像是覺得羞於見人,所以她講的話就更聽不清了。卡米爾覺得自己聽到的是“不要這樣”,她不希望有人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她完全扭過了頭去。卡米爾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是安妮沒有任何反應,保持著一種拒絕的姿態,隻是她的背影勾勒出她無聲的啜泣。

“你希望我待著嗎?”他問道。

沒有回答。他待在那裏,不知所措。過了很久,安妮搖搖頭,不知道她是對什麽說不,或許是對整個這一切,對現在所發生的,對已經發生的,對這猝不及防降臨到生命的荒誕,對這種讓受害者忍不住要去賦予一種意義的不公正。現在還無法和她對話,為時過早。他們不在一個頻率。於是他們沉默。

她可能睡著了,不得而知。她慢慢轉過身,平躺下來,雙眼緊閉,然後一動不動。

就是這樣。

卡米爾看著她,握著她的手,不安地聽著她的呼吸聲,試圖與他記憶中她往日熟睡時的呼吸聲做對比。他想起那些看著她入睡的時光。最初,他甚至會半夜爬起來看她,畫她那遊泳健將般的側臉。因為在白天,他無法準確勾勒出她臉龐的精妙。他就這樣畫了不少她的速寫,不眠不休地試圖解讀她的嘴唇,她的眼瞼,解讀這種純淨。或者速寫她在洗澡被突襲時的剪影。正是在他無數次的失敗中,他明白了安妮的重要性:如果說不論是誰,他都能在幾分鍾後像照相一般準確描繪出對方的特點,那麽安妮身上,則有一種頑強的、不可捕捉的特質,每次都能逃過他犀利的眼光、他豐富的經驗和他細致入微的觀察。而現在,這個女人躺在那裏,渾身浮腫,纏滿繃帶,像個木乃伊,不再有那種魔力,她隻剩一副軀殼,一個醜陋的身體,毫無美感。

有時候她突然醒過來,發出輕輕的叫聲,環顧四周,卡米爾在她身上看到了阿爾芒死前幾星期裏臉上的神情: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表情,以前從沒出現過,這是一種靈魂深處的僵死,一種自我意識的喪失。太不公平了。

他還沒有從他之前的悲痛中走出來,護士就過來提醒他探訪時間已經到了。她十分小心,隻要卡米爾在房間裏,她就不會離開房間。她的胸章上寫著“佛羅倫絲”。她雙手背在身後,結合了一種強硬又恭敬的態度,臉上帶著表示理解的微笑,但因為膠原蛋白和玻尿酸而顯得虛偽做作。卡米爾本想一直待到安妮可以和他講話,他迫切地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無計可施,隻能等待。該離開了,安妮需要休息。卡米爾走了出去。

要知道,他不得不等待二十四小時。

然而二十四小時,對於卡米爾這樣的男人來說已經足以毀滅世界。

走出醫院時,他還是什麽信息都沒有得到,除了人們在電話和醫院裏給他的一些解釋。

事實上,除了一些大體情況,沒有人知道別的信息,沒有辦法順藤摸瓜。卡米爾眼前浮現的,隻有安妮不成人形的模樣,這對於一個受過情感創傷、心靈已經千瘡百孔的男人來說太過刺激,這個場麵激起了他本能的憤怒。

一走出急診室,他就沸騰了。

他什麽都想知道,立刻知道,他必須第一個知道……

不得不說的是,卡米爾完全不是一個複仇者。

他像所有人一樣,不是沒有仇恨,但就舉一個例子,布依鬆,那個四年前殺死他第一任妻子的男人,他一直活著,而卡米爾也從沒想過在他坐牢的時候買凶殺死他,盡管他在警察局有那麽多關係,對他來說可謂輕而易舉。

今天,關於安妮(她不是他第二任妻子,但他不知道用什麽詞去定義),關於她,也不是這樣,不是一種複仇情緒。

就好像他自己的生命被這件事情威脅到了。

他需要采取行動,因為他無法想象這件事對他們的關係帶來的後果。他們的關係,可以說是伊琳娜死去之後唯一為他的生命重新賦予意義的事情。

如果你覺得這些話太過誇張,那是因為你沒有害死過你所愛的人。我保證,這會帶來質的改變。

他煩躁地走下醫院的台階,眼前又浮現了安妮的臉,眼圈發黃,滿臉淤青、浮腫。

他看到了她死去的樣子。

他還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有人想殺死她。

就是這樣一種重複,讓他濕了眼眶。在伊琳娜死後……這兩種情況並沒有什麽相似。伊琳娜是因為個人原因被人盯上暗殺的,而安妮隻是在一個不恰當的時候遇上了那群渾蛋,但在這種時刻,卡米爾沒法理清情緒。

什麽行動的嚐試都沒有。

然而在早晨的電話之後,他還是本能地做出了初步的行動,盡管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安妮在八區的一起武裝襲擊中受傷並遭遇了性騷擾。”警察局的女警員在電話中這樣說道。卡米爾喜歡這個詞:“性騷擾”。在警察局,大家對此喜聞樂見。大家還喜歡“可疑分子”和“明文規定”,但是“**”則受歡迎得多。簡簡單單兩個音節,就涵蓋了人群中的推推搡搡到香煙店的一路尾隨,談話者都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麽,沒有比這更方便的了。

“什麽意思,被人**?”

女警員也不知道更多了,她拿來一份報告讀了一遍,讓人不禁想問問她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武裝襲擊,有人開了槍。弗萊斯提爾小姐沒有被子彈擊中,但她被**了。她被送到了急診室。”

有人開槍?對著安妮?在一次武裝襲擊中?事情是這樣斷斷續續被表述的,理解起來並不那麽容易,也很難想象。安妮和“武裝襲擊”聽起來像是兩個距離十萬八千裏的概念……

女警員解釋說安妮身上什麽證件都沒有,也沒有包,他們隻在她的手機裏找到她的名字和地址。

“我們已經打過她家電話,但是沒有人接聽。”

然後他們就轉向了最常撥打的電話,於是看到了卡米爾的號碼,在聯係人的頂端。

她問了卡米爾的全名,用作筆錄。她發音“煩啊煩”,卡米爾糾正她,是“範霍文”。短暫的沉默之後,她請他拚讀一下。

卡米爾這時候突然頓住了,一種本能反應。

因為範霍文,這本就不是一個常見的姓氏,在警察圈子裏就更罕見了。更何況,卡米爾是那種讓人過目不忘的警官: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短小身材,也是因為他的個人經曆,因為他的名聲,因為他去世的妻子伊琳娜,因為他曾經的豐功偉績,因為這一切。對於不少人來說,他就像是那種“電視上才能見到的”人。在幾次重要露麵中,那些攝影師喜歡抓捕他獵鷹般犀利的眼神和他閃閃發光的腦袋。但範霍文,警官,電視,這一切輔助信息並沒有任何幫助,女警員居然還請他拚寫他的名字。

慍怒過後回想起來,這種無知對卡米爾來說可能是這一天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好消息了。

“您是說樊爾文?”女警員又執著地問了一遍。

卡米爾回答:“是的,就是這樣。樊爾文。”

然後他把樊爾文拚寫了一遍。

14:00

人性就是這樣,一起事故,眾人圍觀。隻要有一個警車旋閃燈,或者有一點血痕,就一定有人圍觀。而這一次,圍觀的人格外多。可想而知,畢竟是巴黎市中心的一場搶劫,加上槍擊。況且在市中心的集市,人本來就多。

對著一個從頭到腳流著血的女人開了幾槍後,攜著價值五萬多歐元的珠寶坐著越野車絕塵而去,顯然,再次回到現場難免會讓你“追憶似水年華”般的思緒萬千。當然,也不是太令人不適。當事情有所進展時,人總是身心輕盈的。喬治-弗朗德林街上的一家小酒館,就在莫尼爾長廊的出口。絕好的位置。那邊也有**!大家聚在一起討論不休。很簡單,大家什麽都看到了,什麽都聽到了,什麽都知道。

我很謹慎,遠離出口,我待在酒館最深處人最多的地方,隱沒在人群裏,靜靜聽著。

真是一群蠢蛋。

14:15

秋日的天空就像是為了迎合這個墓地而上了色。人山人海。這就是在職公務員的優勢,總是有一隊一隊的代表團來參加葬禮,很快就擠滿了人。

遠遠地,卡米爾看到阿爾芒的親屬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們,他的兄弟姐妹。他們穿著簡潔,畢恭畢敬,肅穆中流露出悲傷。他不知道在現實中如何打比方,但整個氛圍讓他想到一個十七世紀基督教貴格派家庭。

四天前,阿爾芒的死讓卡米爾痛苦萬分,但同時也讓他解脫。幾個星期又幾個星期以來,卡米爾每天去看他,照顧他,陪他說話,即便他可能什麽都聽不到或者理解不了。卡米爾隻是遠遠地向阿爾芒的妻子點頭示意。這樣一場漫長的折磨之後,所有要說的話都已經說了。對阿爾芒的妻子和孩子,卡米爾再沒有什麽話可說了,他甚至可以不用出席,他已經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給予阿爾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