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山2

她非常冷靜、平和,微笑著低頭看他。

“你是說,”他說,“你想要一輩子待在這個地方?”

“是的,”她說,“我的塵緣已經了結。你必須相信這一點。我想要你回家去,繼續從前的生活,打理房產與土地。如果你愛上什麽人,就和她結婚,去過幸福的生活。親愛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愛、善良和奉獻,我祝福你。如果我死了,你定會希望我能平和地在天堂生活。這裏,對我來說,就是天堂。如果要我從真理之山離開,回到塵世,那我寧願現在就跳下去,跳下這千尺深淵。”

維克托說他一直注視著她,她周身散發出前所未見的光芒,哪怕在他們最幸福的時候也未曾如此。

“你和我,”他對我說,“都讀過《聖經》中的主顯聖容,我隻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的麵容。我沒有發瘋,也並非出於感情之故,她確實就是那樣。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東西選中了她。懇求無用,強迫也不可能,安妮寧願縱身一躍,也不願再回歸塵世。我無力改變。”

他說他自知無能為力,深深的無助感壓垮了他。他和她似乎站在碼頭,而她正準備登上一艘不知開往何方的輪船。輪船啟程的號角聲就要響起,提醒他再過幾分鍾,舷梯將收起,她必須出發。

他問她在這裏是否吃得飽、穿得暖,如果她生病,是否有地方可以治療。他想知道她是否需要什麽東西。她微笑著,說岩壁裏有她此生需要的一切。

他對她說:“我每年的此時都會回來這裏,喚你回去。我永遠不會忘記。”

她說:“如果你這麽做,就像年年在墳前祭花,隻會讓你更難過。我希望你遠離這裏。”

“我無法遠離,”他說,“知道你就在岩壁之後,我怎麽能遠離?”

“我無法再出來見你,”她說,“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但是,記住,我永遠都會是現在的樣子。這是信仰的一部分。請記住我現在的樣子。”

然後,維克托說,她讓他離開。他若不離開,她便無法回到岩壁中。太陽低沉,岩麵已籠在陰影之中。

維克托久久地盯著安妮,然後他轉身背對站在岩石邊緣的她,一路走回隘穀,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到了隘穀中,他等了一會兒,然後再次看向岩麵。安妮已經不在那裏,隻留下岩壁與窗縫,以及尚未陷入陰影之中的雙子峰。

我每天都花半小時去療養院探望維克托。他日漸精神,恢複得越來越像原來的自己。我和照看他的醫生、女護士長和護工都聊過,他們說他沒有精神失常,隻是受到嚴重驚嚇,導致精神崩潰。我們的見麵交談對他的恢複大有裨益。兩周後,他便康複出院,與我一起住在威斯敏斯特。

在那些個秋夜裏,我們一遍遍地回顧發生的一切。我向他提了更多更細致的問題。他否認安妮之前有過任何不正常的表現。他們的婚姻很幸福、很正常。他也認為她的清心寡欲和斯巴達式的生活方式很罕見,但不至於讓他覺得有什麽特別,那就是安妮的性格。我告訴他,我曾看到她赤腳站在花園結了霜的草地上。是的,他說,那是她會做的事。但他尊重她的嚴謹挑剔、沉默寡言,從不幹涉。

我問他對安妮婚前的生活了解多少。他告訴我他知之甚少。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威爾士的姨母撫養成人。出身背景沒有什麽古怪,也沒有什麽不可外揚的家醜,不管怎麽看,她的成長都和普通人沒什麽兩樣。

“沒用的,”維克托說,“你無法解釋安妮為何會這麽做。她就是她,獨一無二。就像你無法解釋為何有人出生普通,卻突然成為風靡一時的音樂家、詩人,或是成為聖人。他們就是出現了,無法解釋。遇見她,我仿佛進入天堂,失去她,我如同墜入地獄。不過,我要活下去,這是她的期望。每年,我都會回到真理之山去。”

他的生活被徹底擊潰,但他卻安之若素,這令我震驚。若是我經曆了那樣的悲劇,恐怕無法走出絕望。在山裏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組織,在幾天時間內,就控製了一個充滿智慧與個性的女人,這真是駭人聽聞。若是無知農婦受到蠱惑,誤入歧途,她們的親人因為迷信,隻好袖手旁觀,那姑且能夠理解。但我們不能這樣。我把想法告訴維克托。我告訴他可以通過大使館與那個國家的政府取得聯係,在我國政府的支持下,在他們國家展開調查,讓媒體報道。我告訴他我已準備好實施計劃。我們生活在二十世紀,不是中世紀。像真理之山這樣的存在是不被允許的。我會讓大家群情激憤,從而在國際上造成影響。

“但是為什麽呢,”維克托靜靜地說,“目的是什麽?”

“把安妮帶回來,”我說,“也放了其他人,不再讓任何人妻離子散。”

“沒辦法的,”維克托說,“我們不可能到處拆毀修道院。全世界有好幾百座。”

“那不一樣,”我辯道,“那些修道院是合理的組織,已經存在好幾個世紀。”

“我想,真理之山也非常有可能是這樣。”

“他們怎麽生活,怎麽吃東西,病了死了又怎麽辦?”

“我不知道。我盡量不去想這些。我隻知道安妮說自己找到了畢生所求,她很幸福。我不會去毀掉那種幸福。”

然後,他看著我,半糊塗半清醒地說:“真奇怪,你竟然會說出剛剛那番話。按理說,你應該比我更明白安妮的感受。我們兩人中,一直都是你充滿登山熱。過去一起登山時,你總會沉醉其中,對我吟誦詩句——塵世太喧囂,過去與今朝,索取又揮霍,力量皆盡拋。”

我記得我起身走向窗邊,望著堤岸邊霧茫茫的街道。我沒有說話。他的言語深深觸動了我。我無法回答。我知道,在內心深處,我之所以憎恨真理之山的傳說,想讓那個地方毀滅,是因為安妮找到了她所追求的真理,而我還沒有……

我與維克托的這場交談,即便不是我們友誼的斷點,至少也是個轉折點。我們都走到了人生中點。他回到什羅普郡後不久,便來信告訴我,說自己打算把房產過戶給一個還在上學的侄子,接下來幾年打算讓侄子在假期裏與他同住,熟悉熟悉這個地方。再往後,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麽。他不打算做安排。當時,我自己的未來也充滿變數。因為工作需要,我得去美國住上兩年。

之後一年,世界的穩定被打破。那是一九一四年。

維克托是最早去參軍的。或許他覺得這就是他所尋找的答案,或許他覺得自己會戰死沙場。我結束美國的工作後,才效仿他的做法。然而,這顯然不是我所尋找的答案。在部隊度過的每一刻都讓我感到厭惡。整個戰爭時期,我都沒有見過維克托。我們沒在同一處作戰,甚至連休假也沒有見上一麵。但是,我收到過他的一封信,信上的內容是:

盡管發生了這麽多事,我依然遵循自己的承諾,每年都去真理之山。我住在村裏那位老人的家中,第二天便爬上山頂。那裏一如過去,一片死寂。我在岩壁下給安妮留了封信,然後就在那裏坐上一整天,看著那個地方,感受她就在身邊。我知道她不會出現。第二天,我再次前往,欣喜若狂地看到她給我的回信。如果那算得上一封信的話。那是一塊刻了字的石板,我想這應該是他們唯一的溝通方式。她說她很好,很健康,很幸福。她祝福我,也祝福你。她讓我再也不要為她擔憂。就這麽多。就像我在療養院裏和你說的那樣,這仿佛是與亡魂的對話。收到這封信,我必須,也的確感到心滿意足。如果我沒有戰死,我可能會去那個國家找個地方生活,這樣就能離她近點兒。即便再也無法見到她或聽到她的聲音,但每年能收到刻在石頭上的隻言片語,我也心甘情願。

祝你好運,老朋友。不知道你在何方。

維克托

停戰後,我退伍了。回歸正常生活後,我馬上開始打聽維克托的下落。我往他什羅普郡的家中寄信,收到他侄子客氣的回信。他的侄子已經接手那裏的房子和土地。維克托負傷了,但不嚴重。他已經離開英格蘭,去了國外,不是意大利就是西班牙,他侄子也不太確定。但他相信叔叔已經決定永遠住在那裏。如果他聽說了什麽消息,會告訴我。然而,之後便再無消息。至於我自己,因為不喜歡戰後的倫敦和那裏的人,於是與家鄉做出了斷,移居美國。

之後二十年,我再也沒有見過維克托。

我們的重逢並非偶然,我很確信,重逢是命中注定。在我看來,人生就像一疊紙牌,我們此生的邂逅與所愛,都在一次次洗牌中與我們交會。同樣花色的我們,都被命運操縱在手中。遊戲開始,丟牌,傳牌。五十五歲那年,我重返歐洲,那是二戰之前的兩三年。是什麽契機讓我回去並不重要,總之,我回到了歐洲。

我從一國首都飛往另一國首都時——這兩處地名並不重要——飛機迫降在荒涼的山中,所幸無人罹難。整整兩天,機組人員、乘客,包括我自己,都無法與外界取得聯係。我們在部分損毀的機身邊上搭起帳篷,等待救援。這次事故登上了世界各地報紙的頭條,連著幾日,所占版麵比戰火一觸即發的歐洲局勢還要大。

那四十八小時並不難熬。好在飛機上沒有婦女兒童,因此我們這些男人能夠保持樂觀的心情,等待救援。我們充滿信心,相信要不了多久就會得救。迫降之前,無線電尚能正常運作,操作員已將我們所在的位置發出。所以,我們隻需要做好保暖,耐心等待。

我在歐洲的任務已經完成,美國那邊應該也沒有什麽要緊事。這次迫降著實奇特,因為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多年前會讓我熱血沸騰的地方。我久居城市,早已習慣舒適。美國生活的高強度、快節奏、生命力,新世界讓人無法喘息的能量,讓我忘了與舊時光仍未斬斷的聯結。

我看著周圍的荒涼與壯麗,明白了自己這麽多年缺失的是什麽。我忘記身邊的人,忘記殘缺的灰色機身,也忘記自己花白的頭發、笨重的身軀,忘記五十五年來的負擔。在這經曆了幾個世紀的荒野中,時光錯亂。我又變回少年,滿懷希望與**,找尋對永恒的回答,而那答案就明明白白地等在遠處的山巔上。我佇立在那裏,穿著與此情此景不協調的城市著裝,血液中重新燃起登山熱。

我想遠離機身殘骸,遠離那些消瘦蒼白的麵孔,忘記過去的蹉跎歲月。我想拋開一切,讓再度蘇醒的少年攀上高峰,登上榮耀。我知道在高山上的感覺。那裏的空氣更加冷冽刺骨,周遭更加沉寂。我曾體驗過觸碰冰麵時那奇怪的灼燒感,也曾感受過陽光滲入皮膚的穿透力,經曆過一腳踩空,差點兒從狹窄的懸崖邊跌落,手裏緊緊抓著繩索,心髒漏跳一拍的驚心動魄。

我仰頭凝視所愛的山峰,覺得自己是個叛徒,為了世俗享樂與安逸而背叛了它們。等我和飛機上的人獲救後,我要彌補失去的時光。我不需要趕回美國,可以留在歐洲度個假,再次攀登高山。我會做好準備,買來合適的衣服和裝備。做出這個決定後,我感到輕鬆,不再為世間紛擾所羈絆,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我回到人群中,鑽進帳篷,和大家一起有說有笑,度過等待救援的時光。

第二天,我們得救了。黎明時分,當我們看到百尺高空上的飛機時,便知道自己得救了。搜救隊伍中有真正的登山好手和向導,都是些粗漢,但很可親。他們帶來了衣物、食物和工具。他們坦言,帶來的東西竟然都能派上用場,令他們非常吃驚,因為他們原以為我們無人生還。

在他們的帶領下,我們緩緩下山,第二天才到達山穀。到達前夜,我們睡在大山脊北麵。望著殘缺飛機邊上的高山,我覺得它似乎遙不可及、無法攀登。天亮後,我們再度啟程,那日天朗氣清,腳下的山穀盡收眼底。山的東麵很陡峭,據我判斷,人應該無法通行,一路向上連接著白雪皚皚的單峰,或許是雙峰,直衝天際,就像攥緊拳頭而發白的指節。

開始下山時,我向救援隊隊長詢問:“我年輕時常常登山,但從來沒有來過這個國家。來這裏登山的人多嗎?”

他搖頭,告訴我這裏條件惡劣。他和同伴是從別處過來的。這裏東邊山穀中的居民落後無知,也沒什麽設備可以供遊客或外人使用。如果我想爬山,他可以帶我去別處,在那裏有人可以為我提供幫助。不過,現在這個時節登山,已經太晚。

我繼續望向東邊的山脊,那麽遠,那麽美。

“東邊的雙峰,”我說,“叫什麽名字?”

他答道:“真理之山。”

這下,我知道是什麽把我帶來歐洲了……

在飛機迫降處二十英裏外的小鎮,我和同行的人分開。他們坐車前往最近的火車站,前往文明世界,而我留了下來。我在一家小旅館裏訂了個房間,把行李寄存在那裏。我買來結實的靴子、一條馬褲、一件坎肩、幾件襯衣,便離開小鎮,前往山裏。

正如向導所言,這個時節登山確實太晚了,但我並不在意。我隻身一人,再次開始攀登。我都忘了獨處是如此治愈人心。過去的力量重新注入雙腿和肺部,冷冽的空氣鑽進身體每一個毛孔中。五十五歲的我幾乎想要放聲大笑。人間的紛擾與壓力、不安與焦躁,城市的燈光和枯燥的氣息,都隨風而去。我之前肯定是瘋了,才能忍受那一切如此之久。

我興奮不已地到達真理之山東麵的山穀。這個地方沒怎麽變,和當年維克托描述的差不多。小鎮又小又原始,住在這裏的人都死氣沉沉,不苟言笑。我看到一家旅館——事實上,那潦倒的樣子幾乎不能稱為旅館——上前詢問能否住一晚。

店家很冷漠,但也不算無禮。我是這裏唯一的客人。在集吧台和餐桌於一體的桌上吃過晚餐後,我問吧台後的店家去真理之山的路是否還能通行。他正喝著我遞給他的酒,對我並不感興趣。

“我想應該可以吧,至少能走到村莊那裏。過了村莊我就不知道了。”他說。

“你們和村莊那兒的人有來往嗎?”

“偶爾。或許吧。這個時節沒有。”他回答。

“你們這裏來過遊客嗎?”

“幾乎沒有。他們一般去北邊,那兒條件好些。”

“村莊裏有沒有什麽可以過夜的地方?”

“不知道。”

我頓了一會兒,看著他拉長的臉。接著,我說:“那薩切多特莎還住在真理之山上嗎?”

他突然一驚,目光完全落在我身上,身體靠在吧台上,說:“你到底是什麽人?你知道些什麽?”

“所以,他們還存在?”我說。

他一臉懷疑地看著我。過去二十年,他們的國家遭遇變故,充斥暴力、革命,父子間亦反目成仇。這個角落雖然如此偏遠,但是想必也受到了衝擊。或許正因如此,他們才這麽保守。

“有一些傳聞,”他緩緩地說,“我不想摻和這樣的事。很危險,總有一天會給人惹出麻煩。”

“給誰惹出麻煩?”

“給那些村民,以及那些可能住在真理之山上的人,他們的情況我一概不知。還有,也會給我們山穀裏的人惹出麻煩。我不知道。隻要我不知道,就不會被傷害。”

他把酒喝完,洗好杯子,用布擦拭吧台,急於擺脫我。

“你明天想幾點吃早餐?”他說。

我和他說七點,便上樓回房間。

我打開雙層窗戶,站在窄窄的陽台上。小鎮很靜,黑暗中幾乎沒有燈火閃爍。夜晚清冷。月亮升起,明後天或許會出現滿月。月光照亮我眼前漆黑的山。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感動,仿佛回到過去。多年前,在一九一三年的夏天,維克托和安妮或許也住過這個房間。安妮或許也曾經站在這個陽台上凝望真理之山,而維克托對幾小時後將要發生的悲劇渾然不知,還在屋裏喚她。

現在,沿著他們的足跡,我也來到真理之山。

第二天,我在吧台上吃早餐,店家卻沒有出現。一個女孩把早餐拿給我。或許是他的女兒。她安靜有禮,還祝我今天過得愉快。

“我準備去爬山,”我說,“天氣看起來不錯。你去過真理之山嗎?”

她立刻躲開我的眼睛。

“沒有,”她說,“沒有,我從沒離開過山穀。”

我表現得平淡隨性。我說我有朋友曾經去過那兒,我沒有說是什麽時候。我說他們登上山頂,發現了雙峰之間的岩麵,還饒有興趣地打聽了住在岩壁裏那些人的事。

“他們還住在那裏嗎?”我故作輕鬆,點起一根煙。

她緊張地回頭看,仿佛害怕有人偷聽。

“聽說還在,”她回答,“我爸爸從不在我麵前說起。這對年輕人來說是個禁忌話題。”

我繼續抽著煙。

“我住在美國,”我說,“在那裏我發現,大多數地方都一樣,隻要年輕人聚在一起,最喜歡討論的就是禁忌話題。”

她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我敢說你和朋友們一定常常偷偷討論真理之山。”我說。

我對自己的表裏不一略微感到羞恥,但我覺得這樣欲擒故縱的方法,最有可能讓我打聽到消息。

“是的,”她說,“沒錯。但我們不會張揚。不過就在最近……”她又一次回過頭看,然後轉回來,壓低聲音說,“一個我很熟悉的女孩,本來馬上就要嫁人了。結果有一天她離開家,便再也沒有回來。他們說她被真理之山召喚走了。”

“沒人看到她走嗎?”

“沒有。她是夜裏走的,一句話也沒有留下。”

“她會不會沒有去那裏,而是去了城裏,去了遊客中心?”

“應該不是。而且,就在那之前,她的行為變得很怪異。有人聽到她說夢話,念叨著真理之山。”

等了一會兒後,我繼續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她提問。

“真理之山有什麽魅力嗎?”我問,“那裏的條件肯定惡劣得讓人難以忍受,甚至還很殘酷吧?”

“被召喚去的人可不這麽認為,”她搖頭說,“他們永葆青春,永遠不老。”

“既然沒人見過他們,你又怎麽知道?”

“就是這樣的。一直以來我們都相信這一點。所以山穀裏的人才恨他們,怕他們,也嫉妒他們。真理之山的人掌握了生命的秘密。”

她看向窗外的山,眼神惆悵。

“你呢?”我說,“你覺得自己會不會被召喚?”

“我不值得他們召喚,”她說,“而且,我也害怕。”

她端走我的咖啡杯,把水果遞給我。

“最近這個女孩的失蹤,”她說,“或許會惹出麻煩。現在,山穀裏的人很憤怒。有些人已經去了村莊,想讓那裏的人清醒過來,然後集結眾人,攻入岩壁。這些男人會發狂,會試圖殺掉真理之山上的人,惹出更大的亂子。軍隊會過來,到時候就免不了調查、懲罰、開火,沒人會有好下場。所以,現在的情形不樂觀,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竊竊私語。”

外頭傳來腳步聲,她父親走進來。她趕緊轉身,低頭在吧台後忙碌起來。

她父親懷疑地看著我們倆。我熄掉煙,從桌子前站起來。

“你還要去爬山嗎?”他問我。

“是,”我說,“我應該過一兩天回來。”

“那個地方不宜久留。”他說。

“你是說會變天?”

“沒錯,會變天。而且,可能不安全。”

“為什麽不安全?”

“可能會有騷亂。現在情況不穩定。人們急眼了。他們一急眼,就會失去理智。這種時候陌生人、外國人過去,可能會被波及。你最好還是放棄,別去真理之山,往北去,那裏沒什麽問題。”

“謝謝你。不過我心意已決。”

他聳聳肩,別過臉去。

“隨你便,”他說,“反正不關我的事。”

我離開旅館,沿著大街走,從小橋上穿過山間溪流,走上通往真理之山東麵的小道。

一開始,山穀中的聲響還很分明。狗在吠,牛的頸鈴在響,人們在叫喊,這一切在寂靜中清晰可辨。屋子裏冒出的青煙漸漸連成一片薄霧,籠在霧裏的屋舍仿佛在畫中一樣。小道在上方蜿蜒盤繞,越來越深入山的中心。到了中午,山穀消失在腳下。我心無旁騖,一心隻想繼續往上爬。我要爬上去,爬得更高,我要戰勝左邊的第一道山脊,然後把它甩下,去拿下第二道山脊,再把它也忘掉,繼續挺進更為陡峭的第三道山脊。我的肌肉已走樣,天又刮著風,所以進度不快。但我心情舒暢,不斷前進,絲毫不覺得疲憊,反倒精力十足,覺得自己可以永遠這麽走下去。到達村莊時,我非常吃驚,因為我本以為至少還有一小時路程。現在才剛剛四點,看來我爬得很快。這個村子很荒涼,幾乎已經廢棄了。我猜測這裏的居民應該所剩無幾。有些屋子用木條閂著門,有些棚頂塌陷,搖搖欲墜。隻有兩三間房子裏飄著煙。周圍牧場無人勞作,幾頭牛瘦骨嶙峋、肮髒不堪,在小道邊吃草。寂靜的空氣中,它們的頸鈴聲顯得空洞。剛剛爬山所帶來的興奮感,一下子被這個地方壓製平息。如果這就是我今晚要留宿的地方,那我對它真沒有什麽好感。

我走向第一間冒著輕煙的屋子,敲了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門後站著一個大約十四歲的少年。他看了我一眼,便回頭叫屋裏的人。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人來到門邊,看起來又笨重又癡傻。他先用方言和我說了幾句話,然後仔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發現自己認錯了人,便用這個國家的語言和我說話,聽起來比我還蹩腳。

“你是從山穀過來的醫生嗎?”他對我說。

“不是,”我回答,“我是從別處來這裏爬山的。我想借宿一宿,不知方不方便?”

他的臉沉下來,有些失望,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請求。

“我們這兒有人得了重病,”他說,“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們說會有醫生從山穀過來。你沒有碰到什麽人嗎?”

“沒有。從山穀上來的隻有我自己。誰病了?是孩子嗎?”

他搖頭:“不是,我們這裏沒有孩子。”

他繼續看著我,眼神茫然無助。我很同情他,但不知道能做些什麽。我隨身隻帶著急救包和一小瓶阿司匹林。如果有人發燒,阿司匹林或許還派得上用場。我從包裏把它拿出來,倒了一些給他。

“這些可能有用,”我說,“如果你願意試試的話。”

他示意我進屋。“請你自己拿過去吧。”他說。

我有些不情願,不想看到他親人瀕死的慘狀,但我的人性告訴我必須進去。我跟著他走進客廳。靠牆的位置擺著一張簡易床,上麵躺著一個人。他身上蓋著兩條毯子,閉著眼睛,臉色蒼白,須發雜亂。那瘦悴的麵龐,是將死之人才會有的模樣。我走近床邊,低頭注視他。他睜開眼睛。一瞬間,我們彼此相視,難以置信。接著,他向我伸出手,微笑著。是維克托……

“謝天謝地。”他說。

我感動得說不出話。我看到他向帶我進來的人示意,用方言和他說話,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告訴他我們是朋友,因為對方聽完後,臉上似乎亮起來,退了出去。我繼續站在床邊,握著維克托的手。

“你這樣有多久了?”半晌後,我問道。

“快五天了,”他說,“有點兒胸膜炎,之前也犯過。這次特別嚴重。老了。”

他再次微笑。雖然我知道他已病入膏肓,但他幾乎沒有改變,依然是我熟悉的維克托。

“你似乎幹得不錯,”他依然微笑著,“看起來是個成功人士。”

我問他為什麽沒再給我寫信,這二十年來都在做什麽。

“我切斷了和過去的聯係,”他說,“我想你應該也是,隻是方式不同。我離開後,再也沒回過英格蘭。你手上拿著什麽?”

我給他看了我手中的阿司匹林。

“恐怕對你沒有用,”我說,“最好的辦法是今晚我留在這裏,明天一早在村裏找一兩個人,幫我一起把你扛到山穀去。”

他搖頭。“浪費時間,”他說,“我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

“別胡說。你要看醫生,要好好護理。在這個地方是不可能的。”我環顧這間原始的客廳,采光差,又不通風。

“別管我了,”他說,“有更重要的人。”

“誰?”

“安妮。”他說。我一時語塞,沒有接話。他又說:“你知道的,她還在這裏,還在真理之山。”

“你的意思是,”我說,“她還在那個封閉的地方,從來沒有離開?”

“所以我才會在這裏,”維克托說,“我每年都來。那件事發生之後,我就每年都來。我寫信告訴過你,應該是在戰後?我一直住在一個小漁港,非常閉塞,非常安靜。每過十二個月我便來這裏。今年我來得比較晚,因為我病了。”

真叫人難以相信。這是一種怎樣的生活啊!這麽多年,沒有朋友,沒有愛好,熬過漫長時光,隻為每年來此朝聖,卻永遠失望而歸。

“你有再見過她嗎?”我問。

“從來沒有。”

“你有給她寫信嗎?”

“我每年都帶一封信來。我把它帶上山,放在岩壁下,第二天再過去。”

“信會被拿走嗎?”

“會。然後在我放信的地方會出現一塊石板,上麵字跡潦草,隻有隻言片語。我把這些石板都帶回去,放在我住的海岸邊。”

我感到揪心,為他的執念,為他經年累月的忠貞。

“我試著研究它,”他說,“研究這種信仰。它非常古老,比基督教存在得更久。在一些古書上能找到線索。我時不時搜集到一些信息,也與學者交談過,他們研究神秘主義、古高盧人的舊典儀,還有德魯伊信仰,那些時代的山人之間有強烈的聯結。我讀到的所有事例,都深信月亮的力量,並且相信教徒們會永葆青春,永世美麗。”

“維克托,聽你說這些,好像你也相信。”

“我相信,”他回答,“這個村裏僅剩的幾個孩子也都相信。”

他說話說累了,伸手去拿床邊放著的水壺。

“聽我說,阿司匹林對你沒什麽壞處。如果你發燒了,它能幫你退燒。你服下也可以好睡些。”

我讓他吞下三顆,幫他掖好毯子。

“這個屋裏有女人嗎?”我問。

“沒有,”他說,“這次過來我也覺得很困惑。這個村莊幾乎被廢棄。女人和孩子們都搬去了山穀。這裏隻剩大概二十個男人和男孩。”

“你知道女人和孩子們是什麽時候走的嗎?”

“我想應該是我來之前的幾天。帶你進來的男人,是以前住在這裏的老人的兒子。老人多年前去世了。他兒子很愚笨,幾乎什麽也不懂。你問他問題,他就一臉茫然。但他也有一些用處。他會給你吃的,給你鋪床,生下的兒子也夠聰明。”

維克托閉上眼,我希望他能睡著。我想我知道女人和孩子們離開的原因。他們是在山穀那個女孩消失後離開的。一定有人警告過他們真理之山會遇到麻煩。我不敢告訴維克托,希望自己能說服他,讓我把他扛到山穀去。

天已擦黑,我饑腸轆轆。穿過一處凹槽,我走到後麵。隻有那個少年在裏頭。我問他有沒有什麽吃的,他聽得明白,給我拿來麵包、肉和奶酪。在他的注視下,我在客廳吃完了食物。維克托的眼睛依然閉著,我相信他已入睡。

“他會好起來嗎?”少年問。他說的不是方言。

“會的,”我回答,“如果有人可以幫我把他一起扛下山去看醫生的話。”

“我可以幫你,”少年說,“還有我兩個朋友。我們明天就得走,過了明天就沒那麽容易了。”

“為什麽?”

“後天會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山穀那兒的男人可興奮了,我和朋友也要加入他們。”

“要做什麽?”

他猶豫了,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我。

“我不知道。”他說完便溜回後麵去了。

床鋪那兒傳來維克托的聲音。

“他說了什麽?”他問,“誰要從山穀過來?”

“我不知道,”我故作輕鬆地說,“可能有人來登山。不過,他說明天可以幫我把你一起帶下山。”

“從來沒有人來這裏登山,”維克托說,“肯定搞錯了。”他喊來少年,少年進來後,他用方言問話。少年局促不安,很是心虛,似乎不想回答。我聽到他和維克托兩人都提到“真理之山”好幾次。然後,他便回到後麵,留下我和維克托。

“你能聽得懂嗎?”維克托問。

“聽不懂。”我回答。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他說,“我在這裏躺著的這幾天,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這裏的人看起來很古怪,鬼鬼祟祟的。他剛剛告訴我山穀裏有些騷亂,那裏的人非常生氣。你有聽說什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緊盯著我。

“旅館那兒的人幾乎什麽也不肯說,”我說,“不過他確實建議我不要來真理之山。”

“他說原因了嗎?”

“沒有具體說什麽原因。隻是和我說或許會有麻煩。”

維克托沉默不語。我能感覺到他在思考。

“山穀裏有沒有女人消失?”他說。

撒謊也無用。“我聽說一個女孩失蹤了,”我告訴他,“但我不知道真假。”

“應該是真的。那就是了。”

他很久沒再開口,我看不清陰影中他的臉。房間裏隻點著一盞燈,光線暗淡。

“你明天必須到真理之山去提醒安妮。”終於,他開口說話。

我已經預料到他會這麽說,便問他要怎麽做。

“我把路線告訴你,”他說,“你不會走錯的。沿著舊河道上去,一直向南走。現在雨水還沒有積到無法通行。如果你天不亮就出發,就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上山。”

“到了那裏要做什麽?”

“你必須像我一樣留下一封信,然後離開。如果你在那裏,他們就不會出來取。我也會寫一封信。我要告訴安妮我病了,而你在二十年後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剛剛你和少年交談時,我就在想,這多麽像是一個奇跡。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是安妮帶你來這裏的。”

他眼中閃爍著我記憶裏少年時代的信念。

“或許吧,”我說,“帶我來的要麽是安妮,要麽就是你曾經說的,我的登山熱。”

“兩者有區別嗎?”他對我說。

在昏暗的房間裏,我們相視無言。然後,我轉過臉去,讓少年給我拿來鋪蓋和枕頭,今晚我要睡在維克托床邊的地板上。

晚上,他睡得不安寧,呼吸困難。我起身來到他身邊幾次,又給他一些阿司匹林和水。他汗流浹背,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一夜似乎無比漫長,我自己也幾乎無眠。天蒙蒙亮時,我們就都醒了。

“你該出發了。”他說。我走到他身邊,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身體濕冷,我知道他情況惡化,已經變得更加虛弱了。

“告訴安妮,”他說,“如果山穀裏的人來了,她和其他人就非常危險了。我很確定。”

“我會把這些都寫下來。”我說。

“她知道我有多愛她。我總是在信中這麽告訴她,但你可以寫信再次告訴她。放下信後,你就在隘穀裏等,或許要等上兩三個鍾頭,甚至更久。然後你再走回岩壁邊,去找寫了回信的石板。你會找到的。”

我觸摸著他冰冷的手,接著便走入清晨的寒冷中。然而,外頭到處都是雲,我不禁心生擔憂。不僅腳下有雲,遮住我來時的路,寂靜的村莊裏也有雲,盤繞在屋頂上,也盤繞在一路向上的小路上。小路在灌叢中蜿蜒,消失在山的一邊。

雲朵靜靜地輕撫我的臉,然後飄開,但沒有散去,天空仍未清朗。水汽弄濕我的頭發和雙手,我的舌尖還能嚐到它的味道。天還沒大亮,我四處看著,不知如何是好。多年來保守的直覺告訴我要回頭。根據我尚還記得的登山知識,在這麽糟糕的天氣上山,簡直就是瘋了。但是,如果留在村莊裏,看到維克托的眼睛,那麽充滿希望與堅忍,我會更於心不忍。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將不久於人世,而現在我胸前的口袋裏就放著他寫給妻子的絕筆信。

我轉向南邊,雲朵依舊不斷緩緩地從真理之山的頂峰飄下。

我開始往上爬……

維克托告訴我兩小時後就能登上山頂。如果出太陽,用不了兩小時就能走到。我也有向導,就是維克托畫的簡單地圖。

離開村莊一小時後,我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這一天不會出太陽。雲朵從我身邊飄過,水汽蒸發到我的臉上,又冷又濕。它們遮住我已爬了五分鍾的蜿蜒河道,也遮住河道下淹得土石盡鬆的山泉水。

昨天的誌得意滿已經渾然不在。我的登山熱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我同樣熟悉的恐懼感。過去,在雲霧繚繞中,我曾多次經曆這種恐懼感。上山或下山時,如果看不清自己走過的路,人就會感到極度恐慌無助。但那時我還年輕,受過訓練,身體健壯,適合爬山。而現在,我是一個久居城市的中年人,獨自身處一座之前從未爬過的山上。我很害怕。

我在一塊巨石的陰麵坐下,那裏沒有浮雲。我拿出在山穀旅館吃剩的三明治當作午餐,吃完就坐著等待,還不時起身走動走動,好讓自己暖和些。這會兒空氣已不再刺骨,但依然幽冷,就是那種總是伴隨雲氣而來的濕冷。

我懷著一個希望,相信夜晚到來時,溫度會下降,到時候雲就會散開。我記得今晚應該會是滿月,而這對我有利,因為滿月時,雲一般會消散,不會徘徊。因此,我期待嚴寒的到來。空氣明顯變得更加冷冽,我朝飄來浮雲的南麵看去,此刻已經可以看到大概十英尺開外的路。下方的路依然濃雲密布,仿佛隱沒在一道密不透風的牆中。我繼續等待。在我上方,一路向南的小道能見度逐漸增加,十二英尺,十五英尺,二十英尺。雲已不是雲,隻剩薄薄的水霧,然後漸漸消失。突然,整條山路清晰可見,雖然還看不到頂峰,但我看到了突出來的巨大山肩,一路南斜。順著山肩往上,是我今天看到的第一眼天空。

我看了看手表,指針指向五點四十五分。真理之山的夜晚已經到來。

水霧重新出現,模糊了剛剛看到的天空。接著,水霧散開,天空又再度明朗。我走出坐了一天的地方。究竟是繼續上山,還是回頭下山,我又一次麵臨選擇。前方的路很清晰,維克托所說的山肩已經出現。我甚至可以看到通往南麵的山脊,十二小時前我就應該踩上那道山脊。再過兩三個小時,月亮就會升起,足以照亮我到達真理之山岩麵的路。我看向東麵,那是下山的方向,依舊濃雲密布。若此時下山,我就會像白天一樣迷失方向,在能見度不足三英尺的山中茫然無助。

我決定繼續前進,帶著信件,攀上頂峰。

越過雲霧,我恢複了精神,研究完維克托畫的地圖,便開始往南麵的山肩前進。我感到饑餓,心想如果還有中午的三明治就好了,但現在隻剩一卷麵包和一包煙。煙沒法讓風變小,但至少可以暫時解餓。

我繼續爬。隨著山的南麵在我眼前展開,山脊也慢慢變窄,路途漸漸變得陡峭。我回過頭,看到東邊水霧中,初升的滿月探出一個角。這一幕讓我感到孤獨。宇宙浩瀚,我懸浮其間,獨行於世界的邊緣。我仿佛孤身處於一個空心球體之中,隨著它的旋轉,墜入無盡黑暗。

月亮升起,月下之人突然顯得無比渺小。我不再是我自己,隻是一副毫無感情的軀殼,被一股無法言喻的力量吸引著前往山巔,而這股力量似乎又被月亮所牽引。我不受自己控製,宛如漲起複又跌落的浪潮。我無法違背不斷向前的自然法則,就像我無法停止呼吸一樣。這不是因為血液中的登山熱,而是山的魔力。驅使我前進的不是緊張情緒,而是滿月的牽引。

岩石逐漸變窄,最後在我頭頂閉合,形成拱形的隘穀。我必須彎腰往前探路。穿過隘穀,我便從黑暗走向光明,真理之山銀白色的雙子峰赫然出現在眼前。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如此荒蕪的美麗。我忘了使命,忘了對維克托的擔憂,忘了整日來對雲的恐懼。這裏的確是此行的終點,是人生的完滿。時間不再重要,我全然忘記了時間,站在那兒凝視月下的山岩。

我不知道自己一動不動地站了多久,也不記得塔樓和岩壁內何時有了變化,但是,之前空空如也的地方,突然出現人影。他們一個跟著一個,站在岩壁上,夜空映出他們的側影。他們如此靜默,如此安定,宛若山岩中雕出的石像。

我離得太遠,無法看到他們的臉和身形。在敞開的塔樓中,獨自站著一個人,從頭到腳裹著罩衫。我腦海中突然閃出有關德魯伊教、殺戮和獻祭的古老傳說。這些人崇拜月亮,而此刻又是月圓之時。有人會成為祭品,被拋下深淵,而我將目睹這一切。

我人生中曾有過恐懼,但還從未感到過恐怖。但此刻,恐怖的感覺襲來。我在隘穀的陰影中跪下,因為如果我站在月光下,必然會被他們發現。我看到他們將手臂舉過頭頂,慢慢地,他們開始低語,起初聲音微弱含糊,漸漸越來越響亮,打破了這裏深遠的寧靜。聲音在岩麵回**,在空中起伏。我看到他們全都麵向滿月。沒有獻祭,沒有殺戮。這是他們的讚歌。

我躲在陰影中,為自己闖入一無所知的禮拜而感到無知與羞愧。讚歌在耳邊縈繞,神秘、可怕,但又美得讓人無法自拔。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舉過頭頂,額頭貼地,深深跪著。

響亮的讚歌一點點緩慢落下,變成低語,變成一聲歎息,最後突然安靜下來。寧靜又重返真理之山。

我依然跪著等待。過了一會兒,我躡手躡腳地抬起頭,望向岩麵。岩壁和塔樓上光禿禿的,空無一人。一朵雲,暗淡參差,遮住了月亮。

我起身,但沒有走動,依舊盯著塔樓和岩壁。月亮已被遮住,周圍一片沉寂。或許那些人影和讚歌從未出現,或許是我自己的恐懼與想象創造出了它們。

我等在那兒,直到那片遮住月亮的雲飄走,才鼓起勇氣,從口袋中摸出信。我不知道維克托寫了什麽,不過,我寫的是:

親愛的安妮:

某種奇怪的天意把我帶來真理之山的村莊。我在那裏發現了維克托。他病得很重,我想他或許將不久於人世。如果你有什麽話想對他說,可以留在岩壁之下,我會帶給他。我還要提醒你,你們這兒的人很可能即將身處險境。山穀裏的一個女子失蹤,那裏的人陷入恐慌,怒不可遏。他們可能會來真理之山,毀掉這裏。

臨別前,我想告訴你,維克托從未停止愛你,他一直都在思念你。

我在落款位置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走向岩壁。靠近後,我看到維克托曾和我描述過的窗縫,突然覺得或許那後麵有眼睛正在凝視我,或許每道窄窄的縫隙後,都有一個人在等待。

我彎下腰,將兩封信放在岩壁下。突然,我麵前的岩壁打開,從裏麵伸出一雙胳膊抓住了我,那雙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撲倒在地。

我失去意識前,最後聽到的,是一個少年的笑聲。

我猛地醒來,從深度沉睡中一下子被拽回現實。我知道剛剛我不是一個人。有人跪在我身邊,俯視我的睡容。

我坐起來,環顧四周,身上又冷又麻。我身處一間約十英尺長的單人房,幽白的日光從窗縫透進石牆。我掃了一眼手表,指針指向四點四十五分。我肯定在這兒昏迷了四個多小時,那束光應該是黎明前的微光。

我醒來後,先是感到憤怒。我被騙了。山下村莊裏的人欺騙了我,也欺騙了維克托。抓住我的那雙糙手,還有耳中那少年的笑聲,就是他們,是那個男人,還有他兒子。他們一直走在我前麵,在這裏等我。他們知道岩壁的入口。這麽多年,他們一直在欺騙維克托,現在也想愚弄我。鬼知道他們有什麽企圖。應該不是劫財,我和維克托兩人除了身上穿的衣物,什麽也沒有。我身處的這間單人房空****的,沒有人住過的痕跡,甚至沒有一張可以躺的木板。奇怪的是,他們沒有把我捆起來。這裏沒有門,但是有一條類似窗戶的長縫,足夠一個人通過。

我坐著等待天亮,也在等待肩膀、手臂、雙腿恢複知覺,我向來謹慎,覺得這樣比較穩妥。如果現在貿然穿過縫隙走出去,外頭光線尚還昏暗,我可能會被絆倒,又或者迷失在台階或過道構成的迷宮中。

然後,我看到了壁畫。投進房間的日光照亮了它們。壁畫布滿牆麵,甚至連天花板上也有。那不是原始農人粗野的筆觸,也不是滿懷信仰的宗教藝術家之聖潔畫作,這些壁畫充滿生命力,朝氣蓬勃,色彩明豔,感情強烈。它們是否在講述一個故事,我不得而知,但顯然是在表達對月亮的崇拜。壁畫中的人或跪或立,高舉雙臂,伸向畫在天花板上的滿月,但詭異的是,不知是什麽神秘的繪畫技藝使然,畫中朝聖者的眼睛都在盯著我,而不是看向月亮。我抽著煙,移開視線,但隨著日光漸亮,我始終能感覺到這一雙雙眼睛緊盯著我,就像我在岩壁外時,能夠感覺到窗縫中沉默的凝視一般。

我起身,踩滅煙頭。此刻我覺得做什麽都好,就是不想再待在這房間裏,和壁畫中的人共處一室。我向縫隙邊走去,這時,我又聽到那笑聲。這次的笑聲比較輕,仿佛壓抑著,但依然能聽出是年輕人帶著嘲弄的笑聲。那個該死的少年……

我穿過縫隙,大聲咒罵叫喊。他身上或許有匕首,但我不在乎。他就在那裏,貼著牆等我。我可以看到他眼中的微光,以及他剪得很短的頭發。我猛擊他的臉,他躲開了。我聽到他閃到一邊時發出的笑聲。再看,他已不是一人,身後還站著兩個人。他們猛撲向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我壓在地上。為首的人用膝蓋卡住我的胸膛,雙手掐住我的脖子,對著我微笑。

我掙紮著喘氣,他放鬆手,三個人一起注視我,嘴角都掛著嘲弄的微笑。這下我看清楚了,這三人並不是村莊裏的那個少年,也不是他父親,他們的長相也不同於村莊或山穀裏的人,而是像壁畫上的人。

他們斜眼看著,眼瞼耷拉,沒有絲毫仁慈之色。很久以前,我曾在埃及墓地中以及一個花瓶上見過這樣的眼睛,那個花瓶被久埋於廢城下的碎石瓦礫之中,為世人所遺忘。他們個個身著及膝長袍,露出胳膊和雙腿,頭發剪得很短,散發出奇妙的樸素之美,亦正亦邪。我想從地上起身,但掐住我脖子的那雙手將我壓回地麵。我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如果他們動起真格,完全能夠把我從這裏丟下深淵,那麽一切就結束了。再過不久,維克托就會在山那麵的小屋子裏,孤獨死去。

喝完後,為首的少年從我手上接過杯子,放在地上,然後他將雙手放在我的心髒上,手指觸碰著我,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流淌在我身上,仿佛身處天堂的平和之中,那麽安靜,那麽有力。那雙手帶走我前夜所有的不安與害怕、疲憊與恐怖。一瞬間,山裏雲霧的記憶、維克托的垂死,都變得微不足道。與這種力量和美的感受相比,它們顯得渺小。就算維克托死了,也沒有關係。躺在農舍中的隻是他的軀殼,他的心會像我的心一樣繼續跳動,他的靈魂也會來這裏找我們。

我說“我們”,是因為我覺得自己仿佛已被同伴們接受,我已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驚詫,但迷惘,也很幸福,心想,這就是我所期待的死亡,讓人忘卻所有痛苦與煩惱,而生命仍然存續,隻不過是在於心,而不在於紛亂的大腦。

少年微笑著移開了手,但我身上仍充滿力量與能量。他起身,我也跟著站起。縫隙之外不是蜂巢般曲折複雜的走道,不是黑暗的回廊,而是一片開闊的空地,三麵連著房間,一麵通往真理之山雙子峰。此刻,美麗的雙峰覆著白雪,在升起的太陽下閃著光輝。冰麵上鑿出台階,直通頂峰。現在,我知道岩壁內以及空地何以如此寧靜了,因為其他人都站在台階之上。他們穿著同樣的袍子,露出胳膊和雙腿,係著腰帶,頭發剪得很短,緊貼頭皮。

我們穿過空地,走上台階,站在他們身邊。這裏一點兒聲響也沒有。他們都沒有說話,但都和三個少年一樣麵帶微笑。他們的笑容不像塵世中那般彬彬有禮,而是帶著奇怪的欣喜,仿佛集智慧、勝利與**於一體。他們沒有年齡,沒有性別,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既不衰老,也不年輕,但他們的容貌與身體之美,非世間所有,令人心馳神往。我內心深處突然渴望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我想穿他們所穿,愛他們所愛,像他們那般放聲大笑、虔心禮拜、沉默不語。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外套和襯衫,看著自己穿的登山馬褲、厚襪子和鞋子,突然心生憎惡,覺得它們就像裹屍布。我連忙脫去,扔到空地上,赤身**地站在太陽之下。我絲毫不覺得尷尬或羞愧,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樣,我隻知道自己想要擺脫塵世羈絆,而那些衣服就是我在塵世的象征。

有個人緊挨深淵站著,從頭到腳裹著袍子。她被白色的修道士長袍覆著,我看不清她的模樣,但她高挑筆直的身形、仰頭伸展雙臂的樣子,令我的心髒突然狂跳。

我知道,那是安妮。除了她,沒有誰會那樣站著。我忘了維克托,忘了使命,忘了這麽多年的時光與際遇,我隻記得她的沉靜,她美麗的容顏,還有她輕柔地對我說的那句話:“畢竟,我們都在尋找同樣的東西。”那一刻,我終於明白自己這麽多年一直愛著她,雖然她先遇見維克托,並且選擇了他,嫁給了他,但是婚姻的聯結與禮數並沒有困擾我們,從始至終都沒有。從維克托介紹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們的思想就已經交織互通,那種怪異又無法言說的心之聯結,衝破重重限製、層層阻礙,將我們彼此拉近,縱使無言,縱使別離。

錯在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讓她獨自尋找她的山。如果當年他們在旅行用品店邀我時,我能答應同往,那麽直覺便會告訴我她在想什麽,那魔咒也會召喚我。我不會像維克托那樣,在小屋裏睡著,而是會醒來,和她一同來此。我蹉跎了這麽多年的時光,碌碌無為,這些時光本可與她共度。我本可以與安妮一起,在這座山上,與世隔絕。

我再次環顧四周,看著身邊人的麵龐,帶著幾乎令人疼痛的饑餓感,心下思忖,他們知道什麽是愛的狂喜,而我從來不了解。沉默不是讓人墜入深淵的咒誓,而是山峰贈予他們的平和,使他們思想相通。若一抹微笑、一個眼神就能夠達意,又何須多言。欣喜的笑聲可以從內心迸發而出,永遠不會被壓抑。沒有陰森森的指令,否認一切心中的本能。在這裏,生命圓滿、熱烈,富有張力。炙熱的陽光滲進血管,成為血,化為肉。冰冷的空氣融合直射的陽光,一起滌淨身體與雙肺,帶來力量,就如那手指觸碰我心髒時,為我帶來力量一般。

短短時間內,我的價值觀已全然改變。那個穿過迷霧來到山中的我,那個適才還感到害怕、不安、憤怒的我,似乎已不複存在。我已過中年,頭發灰白,如果世人看到我此刻的模樣,一定會覺得我已瘋癲,把我當作笑柄、蠢貨。我赤身**,和他們一起站在真理之山上,麵向太陽,高舉雙手。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四射,炙烤皮膚,讓我痛並快樂著。熾熱的陽光穿透我的心髒,穿透我的雙肺。

從我們中間走出一個女孩,她穿著簡單的鄉村連衣裙,套著長筒襪和鞋子,頭發散落在肩上。我以為她雙手合十,如同在祈禱,但並非如此,她將手合在心上,指尖觸碰心髒。

她走到安妮站著的巨縫邊緣。昨晚在月下,我曾陷入恐懼,但現在沒有。他們接納了我,我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一刹那,頭頂的空中射下陽光,光線觸到巨縫邊,照亮了藍色的冰。我們全體跪下,麵向太陽,我聽到了讚歌。

我想:“這就是人類最初,也將是人類最終的禱告方式。沒有教義,沒有救世主,沒有神,隻有給我們光照與生命的太陽。禱告就是如此,從一開始便是如此。”

太陽的光線從巨縫上慢慢移開,女孩起身,脫下長筒襪、鞋子和衣裳,安妮手中拿著一把小刀,割去她的頭發,直割到齊耳的位置。女孩站在她身後,手合在心上。

“現在她自由了,”我心想,“她不用再回到山穀。她的父母和年輕的情郎會為失去她而悲痛,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在真理之山上找到了什麽。在山穀中,原本將會有宴席與慶典,人們會在他們的婚禮上跳舞。但簡短的狂歡過後,浪漫就變成婚後的柴米油鹽。她要操持家務,養兒育女,她會焦慮、煩惱、生病,會遇到困難,日複一日,容顏凋零。而現在,她解脫了。在這裏,曾經的感受不會消失,愛與美不會消逝。生活艱辛,因為大自然冷酷無情,但這正是她在山穀時想要的,所以她來到這裏。她會在這裏了解到在塵世間永遠無法了解到的一切。這裏充滿**、快樂與歡笑,有陽光的灼熱,有月光的牽引,有不摻雜情緒的愛,有一夜無夢的好眠。所以,山穀中的人憎恨真理之山,因為他們害怕真理之山。因為這裏,這山巔,是他們未曾擁有也永遠無法擁有的,所以他們憤怒、嫉妒、不悅。”

安妮轉過身,女孩已將自己的性別連同舊衣、過去的生活一起拋開,跟在安妮身後。她赤著腳,露著胳膊,頭發和其他人一樣短。她微笑著,閃著光芒,我知道再沒有什麽能夠牽絆她。

他們走下空地,獨留我在山巔。我覺得自己像被排斥在天堂的大門外。屬於我的那個瞬間已經結束。他們屬於這裏,而我不是。我是一個來自塵世的外人。

我恢複了不願恢複的理智,想起維克托,想起自己的使命,於是也走下空地,把衣服穿上。抬起頭,我看到安妮在塔樓上等我。

其他人都靠牆站著,讓我能夠通行。我看到他們中隻有安妮一人穿著白色的蒙頭長袍。塔樓高聳,向天空敞開。安妮坐在塔樓最高一級台階上,在我的記憶中,她也曾這樣坐在大客廳火堆前的矮凳上,一隻膝蓋支起,手肘撐在上麵。今天就是昨日,今天就是二十六年前的那一天,我們仿佛正獨自待在什羅普郡那棟房子中,她此刻帶給我的平和也恰似當年。我想跪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但我沒有這麽做,我走過去,抱著胳膊,站在牆邊。

她的嗓音柔軟平靜,沒有一絲改變。

“是你帶我來的嗎?”我問,“飛機墜落時,是你在召喚我嗎?”

她笑起來,我覺得自己從未離開過她。時間在真理之山靜止。

“我很早以前就想要你來,”她說,“但你對我關上了心門。就像一個人不接起聽筒,那電話自然打不通。現在的電話還是這樣嗎?”

“是的,”我回答,“現代的發明需要靠按鍵來聯係人,但是心不需要。”

“你的心已塵封多年,”她說,“真遺憾,否則我們早已能夠相談。我隻能從信中知道維克托的想法,但我無須看信,便能知道你的想法。”

在那一刻,我第一次萌生希望。我必須小心試探。

“你已經看了他的信,”我問,“也看了我的?你知道他將不久於人世了?”

“是的,”她說,“他病了好幾個禮拜。所以這次我想要你來,這樣在他臨終前你可以陪在他身邊。你回去以後可以告訴他我們倆說上話了,他會高興的。”

“為什麽你不自己去?”

“最好還是你去,”她說,“這樣他就能守住他的夢了。”

他的夢?她這話是什麽意思?也就是說,真理之山的人並沒有擁有至高無上的力量?或許她知道他們身處險境。

“安妮,”我說,“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我會回到維克托身邊,陪他走完最後一程。但時間不多了,現在更要緊的是你們處境危急。明天,甚至今晚,山穀裏的人就要爬上真理之山,他們會闖進來殺了你們的。你們必須在他們來之前離開。如果你們無法自救,那你必須同意由我來幫助你們。我們並沒有那麽遠離文明,事情還是可以轉圜的。我下山到山穀那裏,找到電話,打給警局、軍隊,打給當局……”

我的聲音漸漸變弱。我並沒有想清楚要怎麽做,但我希望她能對我有信心,能夠相信我。

“重點是,”我告訴她,“你將無法繼續在這裏生活。我還不知道能不能抵擋住這次攻擊,即便能抵擋住,他們下禮拜、下個月還會再來。這裏的安穩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你在這裏待得太久了,不知道現在這個世界有多麽動**。連這個國家都分為兩派,互相猜忌,山穀裏的人也不再是迷信的農民,他們全副武裝,殺心已起。你們沒有勝算的。”

她沒回答,隻是坐在台階上聽著,白色蒙頭長袍下,是她遙遠沉靜的模樣。

“安妮,”我說,“維克托就快死了。或許他已經死了。你離開這裏後,他沒法幫助你,但我可以。我一直愛著你,這一點不用我說,你一定已經知道。二十六年前,你留在真理之山,就毀了兩個男人。但沒關係,我又找到你了。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遙遠的地方,也很寧靜,也遠離文明,我們可以住在那裏,你、我,還有這兒的其他人,如果他們想和我們一起走的話。我有足夠的錢,可以安排妥當,你什麽也不用操心。”

我腦海中還浮現出一張世界地圖。我從南美洲的山脊看到喜馬拉雅山脈,再從喜馬拉雅山脈看到非洲。加拿大東北部有大片荒蕪,人跡罕至,格陵蘭島也有合適的地方。還有那無窮無盡的島嶼,從未有人踏足,隻有海鳥停留,隻有孤獨的海水衝刷著。我不在乎她選擇去哪裏,高山、島嶼、原野、沙漠,抑或是密不透風的森林、北極的荒地,哪裏都好,我已經離開她太久,現在隻想永生永世與她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