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山3

現在這一切成了可能,因為本該擁有她的維克托將要離世。我坦然真誠地把這一點也告訴她。然後我就等著,等著她的答複。

她笑起來,笑聲是如此溫暖,惹人喜歡,讓人難忘。我想走到她身邊,擁抱她,因為這笑聲充滿生命力、喜悅與承諾。

“怎麽樣?”我說。

她從台階上起身,靜靜地站在我身邊。

“從前,有一個人,”她說,“他興衝衝地對滑鐵盧一個售票處的職員說:‘我想要一張去天堂的單程票。’職員告訴他沒有什麽天堂,於是他拿起墨水瓶砸向對方的臉。後來,警察來了,把他帶走,關進牢裏。你現在不就正在向我要這張去天堂的票嗎?這裏是真理之山,不是天堂。”

我很受傷,甚至惱怒。她一點兒也沒把我的計劃當回事,正在嘲笑我。

“那你有什麽提議?”我問,“就在這裏,在岩壁裏等著,等著他們闖進來?”

“你別管我們了,”她說,“我們知道要怎麽做。”

她語氣冷漠,仿佛這件事無關痛癢。我看到我為未來所作的規劃從眼前溜走,怒不可遏。

“那你真的擁有魔力嗎?”我幾乎是在質問她,“你可以創造奇跡,救自己,救這裏的人?那我呢?你不能帶我一起走嗎?”

“你不會想來的,”她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你要知道,建出一座真理之山,需要時間。不光是脫去衣服、崇拜太陽那麽簡單。”

“我知道,”我告訴她,“我已經準備好要從頭來過,我可以從零學習新的價值觀。我知道我在塵世中的所學一無所用。才華、努力、成功,這些都毫無意義。但隻要能和你在一起……”

“和我?怎麽和我在一起呢?”她說。

我不知道要怎麽回答,因為我的答案會顯得太突然、太直接,但我心中明白,我想要的是男女之情。當然,不是現在就開始,可以等到我們找到另一座山,或一片原野,或任何能夠讓我們隱於塵世的地方之後。不需要現在就規劃好。重要的是我心已決,如果她願意,我將隨她到天涯海角。

“我愛你,我一直都愛著你。這還不夠嗎?”我問。

“不,”她說,“在真理之山,不夠。”

她摘下蒙著的頭巾,我看到了她的臉。

看著她的臉,我驚恐不已……我無法動彈,也說不出話,仿佛所有的感官都被凍結。我的心涼了……她臉的一側幾乎完全潰爛,慘不忍睹。病症已經出現在她的眉毛、臉頰、喉嚨上,她的皮膚被灼傷,生出疹塊。那雙我曾愛過的眼睛已經暗淡無光,深深陷在眼窩中。

“你看,”她說,“這裏不是天堂。”

我想我應該別過了臉。我不記得了。我記得自己靠在塔樓的岩石上,盯著下方的深淵。我什麽也沒看到,隻有一大片雲,淹沒了這個世界。

“其他人也是,”安妮說,“但他們死了。我活了下來,是因為我比他們更能忍耐。麻風病會找上所有人,真理之山這些所謂的不朽之身也無法逃脫。不過沒關係,我從不後悔。我記得很久以前,我和你說過,登山之人要放棄一切。就是這樣。我不再痛苦,所以你也不用為我感到痛苦。”

我什麽也沒說,任憑淚水順著麵龐滾落。

“真理之山上沒有幻想,沒有夢,”她說,“幻想和夢屬於塵世,你也是。如果我毀了你對我的幻想,請原諒我。曾經的安妮已經不複存在,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另一個安妮。你想要記住哪個,由你自己做主。現在,回到你的世界中,為自己建立一座真理之山吧。”

這世界,有灌木,有青草,有矮樹。這世界,有泥土,有石頭,有水聲。山穀深處,人們建立家庭,生兒育女。那兒有火光,有炊煙,有明窗。這世界,有馬路,有鐵軌,有城市。那麽多城市,那麽多街道,那麽多擁擠的樓房和明亮的窗戶。它們就在那裏,在雲下,在真理之山下。

“不用擔心,也不用害怕,”安妮說,“至於山穀裏的人,他們傷不了我們。隻是……”她停下來,我沒有看她,但我想她應該在微笑。“讓維克托守住他的夢吧。”她說。

然後,她牽住我的手,和我一起走下塔樓的台階,穿過空地,來到岩壁邊。其他人站在那裏看著我們,依舊**著胳膊和雙腿,一頭短發。我也看到了那個來自山穀的女孩,她已經改變信仰,拋棄世界,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我看到她轉身看向安妮,眼神中沒有恐懼,沒有害怕,沒有厭惡。他們全都露出慶賀的神情,充滿智慧與理解地看向安妮。我知道,對於她的感知與忍耐,他們都能感同身受。她並不孤獨。

他們看向我的眼神改變了。我從他們的眼神中讀到的不是愛與理解,而是同情。

安妮沒有說再見。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一瞬間,岩壁開啟,她消失了。太陽已經開始西沉,大片白雲從下麵的世界飄浮上來。我轉身離開真理之山。

回到村莊,已是晚上。月亮還未升起。再過不到兩個小時,它就會爬上遠處東邊的山脊,照亮整片天空。山穀裏的人在等待。他們的人數肯定超過三百人,正集結在屋子邊。他們全副武裝,有的拿槍,有的拿手榴彈,還有些人拿著原始的鋤頭和斧子。他們已經在村莊的道路上燃起火堆,放上食物。火堆前有人站著,有人坐著,他們吃著喝著,抽煙聊天。有些人帶了狗,用韁繩緊緊拴著。

第一間房子的主人和兒子一起站在門邊。他們也帶著武器。少年拿著鋤頭,腰帶中插著一把匕首。男人看著我,他的麵孔看上去愚蠢、憂愁。

“你朋友死了,”他說,“死了好幾個小時了。”

我推開他,走進客廳。裏頭點著兩支蠟燭,一支放在床頭,一支放在床尾。我俯身,握住維克托的手。那個男人騙我,維克托還有呼吸。他感覺到我握住他的手,睜開了眼睛。

“見到她了嗎?”他問。

“見到了。”我回答。

“我在冥冥之中知道你會見到她的,”他說,“我躺在這裏,就有這種感覺。她是我妻子,這麽多年,我一直愛著她,但她卻隻肯見你。我現在才嫉妒,是不是太晚了?”

燭火昏暗。他看不到門邊的人影,也聽不到走動聲和低語聲。

“你把我的信給她了嗎?”他說。

“給了,”我回答,“她讓你不用擔心,不用煩惱。她沒事,一切都好。”

維克托微笑著鬆開我的手。

“所以,那是真的,”他說,“我所有關於真理之山的夢都是真的。她很幸福,很滿足,永葆青春,容顏不老。告訴我,她的頭發,她的眼睛,她的笑容,是否和從前一樣?”

“一樣,”我說,“安妮永遠都是你我認識的最美麗的女人。”

他沒有說話。我在他身邊等著,突然聽到一聲號角,第二聲,第三聲,在空中回**。我聽到村莊裏的人不斷走動著。他們肩扛武器,踢滅火堆,聚集起來,準備向山上進發。我聽到狗在吠,人在笑,他們蓄勢待發,興奮不已。他們離開後,我走出去,獨自站在空無一人的村莊裏,看著一輪滿月,升起在黑暗的山穀中。

[1] 威利塔山:即Mount Verità,其中Verità(威利塔)在拉丁語中意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