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山

後來,他們告訴我什麽也沒有找到,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們發了狂,因為憤怒,我相信也因為恐懼,最終闖入從未踏足的岩壁之中。然而,在這與世隔絕了無數年歲的岩壁後迎接他們的,隻有一片死寂。房屋空空****,平地寸草不生。麵對此景,他們沮喪、困惑、害怕、狂怒。於是,這些來自山穀的人便了結了此地,用的是數百年來眾多農人所用的原始方式:放火,將一切化為烏有。

我想,這就是他們麵對未知的唯一解決辦法。之後,待他們怒火消散,定會明白其實一切都未被毀滅。在那黎明寒冷的星空下,他們眼中燒焦的岩壁,最終還是欺騙了他們。

當然,搜救隊也進了山。他們中有經驗老到的登山好手,絲毫不畏懼山頂**的岩石,但他們搜遍山脊,從北到南,從東到西,仍一無所獲。

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我們知道的隻有這麽多。

村裏的兩個人幫我把維克托的屍體搬到山穀,將他葬於真理之山的山腳下。我想我是嫉妒他的,嫉妒他可以在那裏安詳長眠。他守住了自己的夢。

二戰讓這個世界再次動**不安。舊時的記憶又一次向我襲來。如今,我已年近古稀,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我常常會想起真理之山,好奇最終的答案究竟是什麽。

我有三種猜想,但或許都不對。

第一種猜想最為荒誕,那就是維克托才是對的,他執著地相信真理之山的居民已經到達一種奇特的永生階段。他們擁有一種力量,讓他們在必要之時,可以像古時候的先知一樣,消失於塵世,進入天堂。古希臘人相信眾神如此,猶太人相信先知以利亞如此,基督徒相信他們的開創者也是如此。縱觀宗教迷信與輕信的悠悠曆史,人們常常篤信有人可以獲得足以戰勝死亡的聖潔與力量。這種信念盛行於東方和非洲,隻有西方世界的慧眼看出,有形物體與血肉身軀不可能憑空消失。

宗教教師對善惡之別各執己見: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善良的先知和邪惡的巫醫都曾被處以投石之刑;彼時之褻瀆,此時之神聖;昨日還是異端邪說,今日已被奉為信條。

我不善哲思,但過去的登山經曆讓我明確知道這一點:行走在山間能讓我們最為接近自己命運的主宰,那裏誕生過種種偉大的訓誡。先知總是拾級而上,聖人和彌賽亞亦在雲端與先父們相聚。我莊嚴地相信,那一夜,魔力之手從高處伸向真理之山,把那些靈魂帶向了安全之境。

別忘了,我曾親眼看見照亮那座山的滿月,也見過那裏午時的太陽。那所見、所聞、所感並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想到灑滿月光的岩石,聽到無路可入的岩壁中的吟唱,看到雙子峰間如聖杯一般的巨縫,聽到笑聲,看到**的古銅色手臂伸向太陽。

想起這些,我便會相信永生……

然而,或許是因為我的登山歲月已然結束,隨著四肢日益羸弱,山的魔力漸漸淡出了記憶。所以,我會提醒自己,最後一天我在真理之山所凝視的那雙眼睛,分明屬於一個活生生的人,那個人尚在呼吸,那雙我所觸碰過的手屬於血肉之軀。

甚至那番話都出自人類之口。“你別管我們了。我們知道要怎麽做。”然後就是最後那句令人悲痛的話語,“讓維克托守住他的夢吧。”

於是我有了第二種猜想。我看到黑夜,看到星辰,看到那個靈魂勇敢地為自己和他人選擇了最佳路線。當我回到維克托身邊時,山穀裏的人都已集結起來準備進發,攻向那一小群信徒,那最後一群真理的追求者。他們爬向雙子峰的巨縫,最後迷失了方向。

當我和一些泛泛之交一起在外用完餐,獨自回到紐約的公寓中時,便會感到憤世嫉俗,越發孤獨。這時,第三種猜想就會浮上心頭。我望向窗外五光十色的現實世界,它既不柔和,也不肅靜。突然,我渴望平和,渴望理解。我告訴自己,或許真理之山的居民早已做好離開的準備。時辰一到,他們便整裝出發,既非走向永生,也非迎接死亡,而是進入塵世。他們不為人知地走下山穀,混入人群,分道揚鑣。從公寓俯瞰這忙碌喧囂的世界,我不禁好奇,在人潮湧動的街頭與地鐵中,是否有他們的身影;如果我走上街頭,是否能夠在擦肩而過的麵孔中發現他們,從而得到答案。

有時,在旅行中遇到陌生人,我便會幻想,覺得對方的那一個回頭、那一道目光別有深意,頃刻間讓我感到著迷又陌生。我想立刻上前搭話,但不知是不是我的幻想,似乎有一種直覺在提醒著他們。於是,他們停留片刻、躊躇猶豫,然後就不見了。有時是在火車上,有時是在擁擠的街道中,有那麽一瞬間,我看到一個人,美麗優雅得不似凡間所有,我便想伸出手,輕柔飛快地說:“我是不是在真理之山見過你?”但一切轉瞬即逝。他們消失不見,獨留我一人,以及我那未被證實的第三種猜想。

暮去朝來,我已年近古稀。歲月漫長,回憶漸遠,真理之山所發生的事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不真切。因此,我迫切想在記憶徹底拋下我之前,將其寫成文字。或許讀到這些文字的人會像我之前那樣熱愛著山峰,從而生出自己對這個故事的理解與詮釋。

不過我得提醒一句,歐洲有許多山,叫作真理之山的或許就有無數座。瑞士、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奧地利的蒂羅爾都有。我所說的這座真理之山具體在哪兒我就不透露了。時至今日,兩次世界大戰後,似乎再無哪座山峰無人可至。哪座山都可以攀登。隻要小心謹慎,就不會遇險。我所說的這座真理之山曾經人跡罕至,但並非由於山高難行或冰雪濕滑。事實上,即便是在晚秋時節,隻要有人認得路,還是可以找到通往山頂的小徑的。讓登山者望而卻步的並非危險,而是敬畏與恐懼。

如今,這座真理之山肯定和其他山脈一樣,已經被標注在地圖中。這點我毫不懷疑。山頂附近或許已經搭起休息營地,甚至連東邊坡地上的村莊都可能已經蓋起旅館,遊客們可以坐纜車輕鬆到達雙子峰。即便如此,我依然相信這座山未被褻瀆。午夜時,滿月升起,山峰仍然麵不改色、不可侵犯。冬日裏,當冰雪、強風和浮雲將人類阻隔於山峰之外時,真理之山的雙子峰直指太陽,其岩麵高聳,在靜默中憐憫地俯瞰這盲目的世界。

我和維克托自幼相識,那時我們還是兩個毛頭小子。我們一開始都住在馬爾伯勒,又在同一年去了劍橋。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大學畢業後我們見麵不太頻繁,不過那純粹是因為我們進入了不同的世界:我因為工作常常要出國,而他忙於打理位於什羅普郡的房產。但是,隻要我們見麵,就會立刻熱絡起來,絲毫不覺得疏遠。

工作消耗了我們大量精力,不過好在我們都不缺錢,也有閑暇時間,因此可以縱情於我們最喜歡的消遣——登山。在設備專業且受過科學訓練的行家眼中,我們倆充其量隻能算是業餘登山愛好者。那悠閑的日子是在一戰之前。回想當年,我們確實隻能稱得上是業餘水平,和專業完全不沾邊。我們隻是兩個小年輕,手腳並用地攀爬坎伯蘭郡和威爾士的突岩,獲得一些經驗後,便跑去南歐嚐試攀登更險峻的山。

很快,我們不再莽撞,而是越來越關注天氣,並學會尊重所攀登的山峰。山峰不是我們要降伏的敵人,而是要贏得的盟友。我和維克托的攀登,並非在追求危險刺激,或欲將登頂納入自己的成就榜,我們的攀登隻是為著內心的渴望,因為我們熱愛所贏得的一切。

山峰情緒之多變,更甚於女人。它讓你歡喜,讓你恐懼,也讓你的內心獲得莫大平靜。攀登的衝動永遠說不清、道不明。或許在古時候,攀登是緣於想要手可摘星辰的願景。可在今天,任何人若想抵達高空,隻要買張機票,就可以換來馳騁天際的感受。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法腳踩岩石,任清風拂麵,亦無法知曉僅在群山中才能感受到的寧靜。

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年輕時在山上度過的時光。那種在山頂上恨不得釋放全身能量,耗盡一切想法,放空自己,麵朝天空的心情,被維克托和我稱為登山熱。維克托總能很快地從登山熱中清醒過來,然後便四下觀察,有條不紊地仔細規劃下山路線,而我仍不勝驚歎,繼續沉浸在自己無法理解的夢境中。雖然我們的耐力經受住了考驗,最終問鼎山峰,但是有種不可名狀的東西還在等著我們去贏得。我的內心有一種渴望依然未能得到滿足,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不過,那些時光很美好,是我最美好的時光……

夏天,我剛從加拿大出差回到倫敦,就收到維克托寄來的信。信中傳遞出來的喜悅溢於言表,他訂婚了。事實上,他馬上就要結婚了。他說,她是他見過的最美好的女子,問我能否給他做伴郎。我自然給他回了信,表達了喜悅和祝福。我是個單身漢,麵對最好的朋友結婚,想到他今後將被家庭生活困住,便覺得自己又失去一個朋友。

他的未婚妻來自威爾士,就住在維克托所住的什羅普郡邊上。“你敢相信嗎,”維克托在第二封來信中寫道,“她連斯諾登山都沒去過!我打算全權負責教會她爬山。”我想象不出還有什麽比帶沒經驗的姑娘爬山更讓我討厭的了。

維克托在第三封信中告訴我他到倫敦了,她也來了,他們正緊鑼密鼓地籌備婚禮。我邀請他們一同吃午餐。我不知道她長什麽樣,想象中應該個頭不高,皮膚黝黑,身體結實,長著一雙漂亮的眼睛。但沒想到迎著我走來的是一個美人,她伸出手,對我說:“我叫安妮。”

在當時,也就是一戰之前,年輕女子一般不施粉黛。安妮沒有塗口紅,一頭美麗的金色鬈發遮住了耳朵。記憶中,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她驚為天人之美。維克托笑起來,高興地說:“我和你說什麽來著?”我們坐下一起吃午飯,三個人很快自在舒適地聊起天來。她有些矜持,這也為她平添了幾分魅力。不過,她知道我是維克托最好的朋友,因此我覺得自己也被她接納,被她喜歡。

我心想,維克托真是幸運。我對他婚姻的懷疑從見到她那一刻起便**然無存。因為和維克托在一起,所以午飯還未進行到一半時,我們的話題就不可避免地轉向了登山。

“你就要嫁給一個喜歡登山的人了,”我對她說,“可你連自己家鄉的斯諾登山都還沒有爬過。”

“是的,”她說,“我沒爬過。”

她聲音中的猶豫令我好奇,那雙無比完美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絲惆悵。

“為什麽?”我問,“身為威爾士人卻沒有爬過威爾士的最高峰,簡直就是罪過啊!”

維克托打斷道:“安妮害怕。每次我提議去爬山,她都能想出一個借口拒絕。”

她馬上轉向他。“不是的,維克托,”她說,“不是那樣的。你不明白。不是因為我害怕爬山。”

“那是為什麽呢?”他說。

他伸出手,握住她擱在桌上的手。我看得出來他深愛著她,他們將會成為一對幸福的夫妻。她看向對麵的我,似乎在用雙眼感受著我,突然,我的直覺讓我明白過來她要說什麽。

“高山會向你索取,”她說,“你要付出一切。像我這樣的人,還是遠離為妙。”

我明白她的意思,至少我認為我明白。但是,看到維克托與她如此相愛,我想,隻要她能克服對山峰的敬畏之心,他們倆或許就能擁有共同的愛好,沒有什麽能比這更美妙了。

“但登山的滋味無與倫比,”我說,“你剛剛說得沒錯,登山當然要付出一切,但是和維克托一起,你可以做到。他不會讓你嚐試超越你極限的事情。他比我更謹慎。”

安妮微笑著,把手從維克托手中抽出來。

“你們倆都很固執,”她說,“你們都不明白。我生在山裏,清楚自己說那番話的意思。”

這時,我和維克托的一個共同朋友走過來打招呼,於是,我們關於登山的話題就此終止。

大概六個禮拜後,他們結婚了。安妮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新娘。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維克托緊張得麵色發白。我心想,落在他肩頭的責任是多麽重大,他此生都要讓這個女孩幸福。

在他們舉行婚禮前的那六個禮拜,我時常見到她。雖然維克托絲毫沒有察覺,可我已經像他一樣深深愛上了她。吸引我的並非她的魅力,也非她的美麗,而是兩者一種奇怪的雜糅,一種內在的光輝。我對他們未來唯一的擔憂是維克托的性格,他有點兒太沒心沒肺、無憂無慮。我擔心他的簡單坦率或許會讓她自我封閉,無法敞開心扉。安妮的父母已經離世,婚禮儀式由她的姨母代替出場。當然,婚禮結束後,他們駕車離去的樣子依然讓人覺得這是一對可人兒。我殷切期盼著能去什羅普郡找他們,做他們孩子的教父。

婚禮後不久,我就再次出差。直到十二月,我才收到維克托的來信,邀請我去他們那兒過聖誕節。我欣然接受。

那時,他們已經結婚八個月。維克托看上去健康又快樂,安妮在我眼中美得無以複加,我的目光幾乎無法從她身上收回。他們熱情地歡迎我。此前我已經來過幾次,對這座精美的老宅很熟悉。我在這兒度過了平和的一周。我一眼就能斷定他們的婚姻和諧美滿。如果他們暫時沒有孩子,那還可以充分享受好一陣子二人世界。

我們在園中散步、射擊,晚上讀書,三人在一塊兒過得無比融洽。

我注意到維克托已經適應了安妮的安靜。或許“安靜”一詞不能準確描述出她獨特的沉靜。這種令我難以形容的沉靜,從她身體深處散發出來,給整座房子施了咒語。過去,這裏一直都是一個舒適的住所,房間寬敞,天花板高高的,玻璃嵌在窗欞中。但現在,不知怎的,平和的氣氛變得愈加緊張深重。每間房間似乎都浸入奇怪的沉默之中,顯得有些陰森,讓人無法不察覺到。這裏已不似從前那般僅僅是舒適而已。

奇怪的是,回想聖誕那一周時,我竟記不起一絲和這個傳統節日有關的事。我不記得我們吃了什麽,喝了什麽,也不記得我們有沒有去教堂。當然,我們肯定去了,畢竟維克托是當地鄉紳。我隻記得那些夜晚,百葉窗緊閉,我們坐在大客廳裏烤火,空氣中彌漫著難以言表的平和。坐在那兒時,在維克托和安妮的家裏,我才意識到剛剛結束的出差把我累壞了,那一刻我無欲無求,隻想放鬆,讓自己盡情享受當下治愈人心的寧靜。

我到那兒幾天後,才注意到這個房子還有其他變動。房子從未如此空**,許多雜物和一些祖傳家具都不見了。大房間裏陳列稀疏,我們坐著的大客廳裏也僅有一張長餐桌和幾把擺在火堆前的椅子。一切似乎本該如此。但轉念一想,一個女人給家裏做出這樣的改變多少有些奇怪。一般來說,新娘都會購置新窗簾和地毯,為單身漢的居所增添幾分女性色彩。於是,我壯起膽子問了維克托。

“噢,是的,”他稍稍掃視四周,“我們清了不少東西出去。是安妮提議的。對她來說,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我們沒有賣,全都送出去了。”

安排給我住的客房還是以前那間,房間裏幾乎一切如舊。床邊放著熱水、早茶、餅幹,煙盒裏裝滿煙,一如過去,充分體現了女主人的體貼入微。

但有一回,我走過通往樓梯口的長走廊時,留意到安妮平日裏緊閉的房門沒關。這間房間過去屬於維克托的母親,裏頭曾擺著一張做工精細的四柱大床和其他沉重的實木家具,與整棟房子的風格保持一致。出於好奇,經過開著的房門時,我轉頭一瞥。房間裏幾乎沒有什麽家具,沒掛窗簾,也沒有地毯,地板樸實無華。房間裏放著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長長的簡易床,上麵沒有被罩,隻有一條毯子。窗戶向著黃昏敞開。我轉過頭走下樓梯,迎麵碰上正走上樓的維克托。他一定看到了我的那一瞥,我不希望自己看上去鬼鬼祟祟的。

“不好意思,我無意擅入,”我說,“隻是剛好注意到那個房間變得和你母親在世時很不一樣。”

“是的,”他輕描淡寫地說,“安妮不喜歡多餘的裝飾。準備好吃晚餐了嗎?她讓我來叫你。”

於是,我們便沒再說什麽,一同下樓去。不知為何,我無法忘記那陳列簡單的房間,相較之下,我所住的那間是那麽奢侈舒適。我心中湧起一種奇怪的自卑感。安妮肯定認為我是個無法摒棄舒適和講究的人,而她自己無須這些,亦可遊刃有餘。

那晚,我坐在火堆邊看著她。維克托有事出去了,大客廳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一如往常,我在寧靜中感受著她的存在所帶來的平和,沉靜又舒緩。我被這種感受包裹、環繞,這是我普通單調的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她身上散發出的沉靜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想將這種感受告訴她,卻不知從何說起。最後,我說:“你給房子做了點兒改變。我不太明白。”

“你不明白嗎?”她說,“我覺得你明白。畢竟,我們都在尋找同樣的東西。”

不知為何,我感到害怕。空氣中的沉靜並未改變,但更加強烈,幾乎要壓倒我。

“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在尋找什麽。”我說。

我的話聽起來有些愚蠢,它落在空中,消失了。我本來飄向火堆的視線,不受控製地飄向她的雙眼。

“沒有嗎?”她說。

一種莫大的悲傷向我席卷而來。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一個極其無用、渺小的人,整日穿梭於世,如同行屍走肉,和同樣無用之人做著無關緊要的生意,隻為有食果腹、有衣蔽體、有房安居,然後就這麽死去。

我想到自己在威斯敏斯特購置的小房子,買之前我深思熟慮,買之後我用心裝飾。房子裏有我的書籍畫作、瓷器收藏,還有兩個得力的仆人,他們總是將房子收拾得一塵不染,等著我回去。我的房子及房中的一切都曾為我帶來巨大快樂,但在此刻,我竟不確定它們是否有價值。

“你的建議是什麽?”我聽到自己向安妮開口,“我該賣掉一切,放棄工作嗎?然後呢?”

回想我們之間這次簡單的交談,其實她並沒有說出任何話暗示我提出這個問題。她說我在尋找一些東西,而我沒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反倒問她該不該放棄所擁有的一切。我當時並沒意識到自己這種轉變多麽突兀,隻知道自己深受感動。前幾分鍾我還在感受平和,現在卻陷入煩惱。

“你我所尋找的答案或許不同,”她說,“不過,我也不確定自己的。總有一天我會知道的。”

我注視著她,心中覺得她必然已經找到答案。她那麽美麗、沉靜、通達,還要追求什麽呢?除非是她現在膝下無子,因此感到人生不圓滿?

維克托回來了。他的出現似乎讓氣氛多了一份堅定與溫暖。他穿著一套舊家居服,散發出熟悉與舒適的感覺。

“太冷了,”他說,“我去外頭看過,溫度計顯示零下了。不過夜色很美,滿月。”他把椅子拉到火堆邊,親切地對著安妮微笑,“和我們在斯諾登山那晚差不多冷。”他說,“老天,我不該匆忙忘記這件事。”他轉向我,笑起來,“我還沒和你說過,對嗎?安妮最後還是屈尊和我去登山了。”

“不會吧,”我驚喜地說,“我以為她不會去。”

我看著對麵的安妮,發現她的雙眼變得空洞無神。直覺告訴我,她並不希望維克托提起這件事,但維克托絲毫沒有察覺,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

“她是匹黑馬,”他說,“她對登山懂得和你我一樣多。事實上,整個過程她都領先於我,後來我還跟丟了。”

他繼續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細說那次登山的事。那次登山可謂險象環生,因為他們出發的時節已經太晚。

他們出發那天,早上天氣還很好,到了中午突然電閃雷鳴,最後襲來暴風雪。下山時,他們被困於黑暗中,被迫在野外度過一宿。

“我一直很費解,”維克托說,“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跟丟的。上一秒她還在我身邊,下一秒就不見了。我和你說,我一個人度過了非常難挨的三個小時,周圍一片漆黑,我被困在半颶風中。”

他講這個故事時,安妮未發一言,似乎已經徹底抽離。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我感到焦慮不安,想讓維克托停下來。

“總之,”我想讓他快點兒結束,說道,“你們還是好端端地下了山,沒出什麽事。”

“沒錯,”他語帶懊惱,“到了山下已是早上五點,我渾身濕透,嚇得不輕。安妮走向我,身上竟然一點兒也沒濕,看我生氣她還很吃驚。她說她一直躲在岩石下。太神奇了,她竟然毫發未傷。我和她說,如果下次再一塊兒去登山,她可以當向導了。”

“或許,”我瞥了一眼安妮,“不會再有下次。一次就足夠。”

“不可能,”維克托愉快地說,“我們已經準備好明年夏天再出發。可能去阿爾卑斯山、多洛米蒂山,或者比利牛斯山,我們還沒有決定。你最好和我們一起去,我們可以正兒八經地來一次遠征。”

我遺憾地搖搖頭。

“我要是能去就好了,”我說,“不過沒辦法,五月我肯定在紐約,得一直待到九月才會回來。”

“噢,還早著呢,”維克托說,“說不定到了五月你就改變計劃了。到時候再說吧。”

安妮依舊一言不發。我很好奇為什麽維克托沒有看出她的沉默有些古怪。突然,她道了聲晚安,便上樓去了。我很清楚,她不喜歡這個話題。我心中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反駁維克托。

“聽著,”我說,“你必須考慮清楚,我很肯定安妮不想去。”

“不想去?”維克托很吃驚,“為什麽,這完全是她提議的啊。”

我目瞪口呆。

“真的嗎?”我問。

“當然啊。老朋友,我和你說,她對高山深深著迷,欲罷不能。我想這是因為她身上流著威爾士人的血。剛剛說起在斯諾登山的夜晚時,我擺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我和她獨處時,會對她的勇氣和韌性深表驚歎。我不介意承認,經曆過那晚的暴風雪,再加上為她擔驚受怕,第二天早上我已經身心俱疲,但她從清晨的薄霧中鑽出來時,就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精靈。我從沒見過她那個樣子。她從那可怕的山上下來,卻像是在諸神聚集的奧林匹斯山待了一晚,而我跛著腳跟在她身後,就像個孩子。她真是非比尋常。你也注意到了,對不對?”

“是的,”我緩緩說道,“我同意。安妮的確非比尋常。”

很快,我們便上樓就寢。我注意到我的睡衣已經提前被烤得暖烘烘的,床頭櫃上的熱水瓶中還裝著熱牛奶,以便我睡不著時可以喝。我換上睡衣,穿上軟拖鞋,在鋪著厚地毯的房間裏踱步,再次想起安妮那間空**得有些奇怪的房間,想起那張窄窄的簡易床。於是,我一把丟開毯子上的緞麵被,又在上床睡覺前把窗戶敞開。

然而,我焦躁不安,無法入眠。爐火漸弱,寒冷滲入屋中。一整夜,我都能聽到我那老舊磨損的旅行時鍾嘀嗒嘀嗒地走動著。到了四點,我再也受不了,想到床頭還放著熱牛奶,感激不已。喝牛奶前,我決定還是讓自己更舒服些,便打算去關窗。

我爬下床,哆哆嗦嗦地穿過房間。維克托說得沒錯,外頭的地麵結滿白霜,天上掛著一輪滿月。我在敞開的窗前站了一會兒,突然看到樹影下走出一個人,立在樓下的草坪中。那個人並沒有鬼鬼祟祟,也沒有偷偷摸摸,並非擅自闖入,也非上門行竊,隻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仰望月亮,仿佛在冥想。

我發現那是安妮。她身穿一件浴袍,係著腰帶,頭發垂落在肩上。她站在結了霜的草坪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令我大為震驚的是,她竟然赤著腳。我用手抓著窗簾,站在那兒看著。突然,我意識到自己是在偷窺他人隱私,便關上窗戶,躺回**。直覺告訴我,不能把今夜所見告訴維克托,也不能告訴安妮本人。想到這裏,我內心充滿不安,甚至憂慮起來。

第二天早上,豔陽高照,我們帶著狗出門散步。安妮和維克托看起來心情不錯,沒有任何反常,我告訴自己昨晚是我過慮了。即便安妮想在淩晨時分赤腳走路,那也是她的自由,我不該窺視。接下來幾天都安然無事,我們三個人在一塊兒開心又滿足,離開時我很不舍。

幾個月後,在我出發去美國前,我和他們簡單見了一麵。我去聖詹姆斯街區的一家旅行用品店買幾本書,好熬過顛簸在大西洋上的漫長旅途,畢竟那時泰坦尼克號的慘劇才發生不久,大家對海上航行仍心有餘悸。維克托和安妮則在店裏把地圖大大攤開,細細研究著。

那天的見麵基本上沒有聊什麽,我們之後都各有安排,很快便互相道別。

“我們倆忙著安排夏天的度假,行程已經規劃好了。你要不幹脆改變主意,和我們一起去吧。”

“不可能,”我說,“都安排好了,我九月才會回家。我一回來就聯係你們。對了,你們決定要去哪裏?”

“安妮選的地方,”維克托說,“她想了好幾個禮拜,終於想到要去哪裏。那座山看起來完全無法攀登,你我從未去過。”

他指著麵前的地圖。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個被安妮標注出來的位置。

“威利塔山[1]。”我讀出上麵的字。

我抬起頭,安妮正看著我。

“據我所知,這應該是一個未知領地,”我說,“登山前一定要先聽聽別人的建議,找好當地向導之類的。為什麽你會選擇這樣一座山?”

安妮微笑著,我突然感到羞恥,覺得自己低她一等。

“真理之山,”她說,“和我們一起去吧,真的。”

我搖頭,踏上了自己的旅程。

之後幾個月,我常常會想起他們,也嫉妒他們。他們在登山,正被我所鍾愛的山峰包圍,而我隻能被繁雜的工作包圍。我時常希望自己能夠鼓足勇氣,拋下工作,告別文明世界和虛浮的快樂,和我那兩位朋友一起去追尋真理。隻不過,我被世俗所羈絆,被事業的成就感所羈絆,覺得斬斷職業之路太過愚蠢。我的人生已經定型,現在改變,為時已晚。

九月,我返回英格蘭。令我吃驚的是,在堆積如山的信件中,竟沒有維克托寄來的。他之前答應過要給我寫信,和我分享其見聞。他們那邊沒有電話,所以我沒法聯係上,不過,我提醒自己把工作信件都整理好之後,就給維克托寫信。

幾天後,我去了一趟俱樂部,出來時碰到一位我和維克托都認識的朋友,他問了我關於這次出差的一些問題。就在我要下樓時,聽到他回頭問我:“話說,可憐的維克托實在太不幸了。你要去看他嗎?”

“你說什麽?什麽太不幸了?”我問,“出什麽事了嗎?”

“他病得很重,現在就住在倫敦這裏的一家療養院裏,”他回答道,“他精神崩潰。你知道他妻子離開他了嗎?”

“天哪,我不知道。”我驚呼。

“噢,是的。所以他才會這樣。他的身體都垮了。你知道他多麽愛她的。”

我非常震驚,麵無血色地瞪著眼睛。

“你是說,”我說,“她和別人走了嗎?”

“不知道,我猜是的。維克托什麽也不說。總之,他已經精神崩潰,在療養院裏待了好幾周了。”

我問來療養院的地址,沒有一絲耽擱,馬上跳上出租車過去。

一開始,院方告知我維克托不見訪客。我拿出名片,在背後寫下一行字,請對方交給維克托。他肯定不會拒絕見我的吧?隨後,一位護士過來,帶我走上二樓。

她打開門。看到維克托枯槁的麵容,我嚇了一跳。他坐在瓦斯火爐旁的椅子上看著我,無比孱弱,與從前的他判若兩人。

“親愛的老兄,”我走近他,“我五分鍾前才知道你在這裏。”

護士關上門,隻留我們在房中。

維克托的雙眼充滿淚水,我感到揪心。

“沒事,”我說,“想哭就哭。你知道我能理解你的。”

他似乎說不出話,隻是坐在那兒,浴袍下的身體弓著,任憑淚水淌落。我從未感到如此無助。他指了指一把椅子,我便拉到他身邊坐下。我等待著。如果他不想告訴我發生了什麽,我也不會追問。我隻想安慰他,幫助他。

終於,他開口了。我幾乎聽不出那是他的聲音。

“安妮走了,”他說,“你知道了嗎?她走了。”

我點頭,把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仿佛他變回一個小男孩,而不是一個和我一樣年過三十歲的男子。

“我知道,”我輕聲說,“但是會沒事的,她會回來的,你一定能讓她回心轉意。”

他搖頭。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絕望和篤信。

“噢,不會的,”他說,“她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太了解她了。她已經找到自己想要的了。”

看到他徹底接受了所發生的一切,我心生同情。維克托總是那麽堅強,那麽理性。

“對方是誰?”我說,“她是在哪裏遇見他的?”

維克托盯著我,一臉茫然。

“你說什麽?”他說,“她沒有遇見誰,不是那樣的。如果是那樣的話,事情還簡單一些……”

他停下來,絕望地攤開手。突然,他的精神再度崩潰,但這次並非因為脆弱,而是因為一種更可怕的東西,是壓抑的憤怒,是一個男人在和比自己更強大的存在鬥爭時,釋放出的無能、無用的憤怒。“是山帶走了她,”他說,“該死的山,真理之山。那裏有一個教派,他們避世,終生將自己關在那裏,關在那座山裏。我從來沒想到會有那樣的存在。我從來都不知道。現在她就在那裏,在那座該死的山上,在真理之山上……”

整個下午,我都坐在療養院裏陪他,他一點點地把整個故事告訴了我。

維克托說,整個旅程原本令人愉快,平靜無事。終於,他們到達中心地帶,準備馬上從這裏開始探索真理之山下的地形。但就在那裏,他們遇到了困難。維克托對這個國家很陌生,這裏的人看上去都很孤僻、不友好。他說,過去我們登山,遇到的人都很歡迎我們,那些人卻截然不同。他們說著一口難懂的方言,看上去愚昧無知。

“至少那就是他們給我的感覺,”維克托說,“他們非常野蠻,似乎未經開化,像是從上個世紀走出來的人。你知道的,以前我們一起登山時,當地人都很願意幫助我們,我們總能找到向導。在那裏卻不一樣。安妮和我想要找到最佳登山路線,他們卻不告訴我們,隻是呆蠢地看著我們,聳聳肩膀。有人說這裏沒有向導,這座原始山脈從未有人踏足。”

維克托停下來,用那同樣絕望的眼神看我。

“你看,”他說,“我就在這裏犯了錯誤。我應該意識到選擇了這樣一個地方是個錯誤。我應該向安妮提議返程,一起去做點兒別的什麽,好歹去個文明點兒的地方,至少當地人會更友好,地方我也更熟悉些。但你知道,人一上山,就會變得很倔,內心那種叛逆的情緒不知怎的就被喚醒。”

“而且真理之山它……”他突然停下來,目視前方,仿佛此刻正在腦海中再度仰視它,“我一向不擅長抒情,你是知道的,”他說,“以前登山時,哪怕風光再美,我都還是很務實,而你才是個文藝派。但是,我真的從未見過像真理之山那般絕美的山峰。我和你也曾登上更高的山,去過更危險的地方,但不知為何,真理之山……尤為崇高。”

他們離開山穀,開始攀登。

“那天天氣非常好,”維克托說,“萬裏無雲,幾乎沒有風。豔陽灼灼,你知道這樣的天氣的,空氣幹爽清冷。我和安妮打趣,說起上次去斯諾登山的事,要她保證這次不能丟下我。她穿著開襟襯衫和蘇格蘭短褶裙,頭發披著,看起來……好美。”

他的陳述安靜平緩。我覺得肯定是出了意外,隻是他因為這場悲劇而神經錯亂,無法接受安妮的死。一定是這樣。安妮摔下山崖,他看著,卻無力挽救。於是,他回來後,精神崩潰,不斷告訴自己安妮還活著,活在真理之山中。

“太陽落山前一小時,我們到達了一座村莊。”維克托說。

“當時我們已經爬了一整天,但是我估摸著距離山頂還有差不多三個小時的路程。這座村莊裏有十幾間房子,緊挨在一起。我們走近第一間房時,就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他停下來,盯著前方。

“安妮走在我前麵一點兒,”他說,“她的步子很大,動作敏捷,你是知道的。我看到兩三個男人,帶著幾個孩子和幾隻羊,走在我們右邊的牧場小道上。安妮舉起手來向他們致意,但他們一看到她,仿佛見了鬼一般,一把抓起孩子,猛地跑向最近的破棚子,重重閂起門窗。這真的太離奇了。小路上的羊也被驚得到處亂竄。”

維克托說,他和安妮開玩笑說,這種歡迎方式可真友好,可她看上去悶悶不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嚇到他們。維克托走到第一間屋外敲門。

沒有反應。不過,他可以聽到屋內有人在竊竊私語,還有個小孩在哭。他失去耐心,開始大喊起來。這下裏頭有反應了。沒過一會兒,窗上的百葉被掀起一角,一個男人的臉出現在縫隙中,盯著他看。維克托一臉友善地朝他點頭微笑。慢慢地,屋內的男人拉開整扇百葉,維克托便開口和他說話。這個男人先是搖頭,隨後似乎改變主意,打開了閂著的門。他站在門邊,緊張地盯著維克托,隨後轉而看向安妮。突然,他激動地搖頭,手指向真理之山的山巔,嘴裏飛快說著一些讓人完全聽不懂的話。然後,從小房間陰影中走出一位拄著雙拐的老人。老人示意受了驚嚇的孩子們到邊上去,自己則走到門前。他說的話至少讓人還能夠聽懂一些。

“那個女人是誰?”他問,“她來找我們做什麽?”

維克托解釋說安妮是他的妻子,他們是來度假的遊客,從山穀上來,想要登山,希望今晚能有個住處過夜。老者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注視著安妮。

“她是我妻子,”維克托重複道,“我們從英格蘭來此地度假,之前我們從未來過這裏。”

老人轉向年輕男人,兩人交頭接耳。然後,年輕男人退回屋裏,房間深處傳出說話聲。一個女人出現了,看起來比那個年輕男人還要害怕。維克托說,她從門內看向安妮時,全身都在發抖。安妮讓他們感到不安。

“她是我妻子,”維克托再次重複,“我們是從山穀過來的。”

終於,老人做出認同和理解的手勢。

“我相信你們,”他說,“歡迎你們進來。如果你們是從山穀過來的就沒關係。我們隻是要謹慎一些。”

維克托向安妮招手示意,她慢慢地從小道上走來,和維克托一同站在門檻邊。即便是現在,那個女人依然膽怯地看著她,帶著孩子們一同退回內室。

老人示意他們進屋。客廳空****的,但很幹淨,還燒著火。

“我們帶了吃的,”維克托把背包放下,說,“還有睡墊。我們不想麻煩你們。如果可以在這裏吃東西,睡在地上,我們就非常知足了。”

老人點頭。“很好,”他說,“我相信你們。”

然後,他便和其他人回到了內室。

維克托說,他和安妮對這種接待方式感到很困惑,不明白為何一開始他們會那麽恐懼,卻在聽說他們倆是夫妻,是從山穀過來的之後,就願意接待他們。他們吃完東西,打開行囊。過了一會兒,老人再次出現,給他們端來牛奶和奶酪。那個女人留在後頭,但年輕男人充滿好奇,跟在老人身邊。

維克托對老人的好客表達了謝意,說他們現在準備睡覺,第二天早上太陽一升起,他們就要開始往上爬。

“路好走嗎?”他問。

“不難走,”老人回答,“我本該找人陪你們同去,但是沒人想去。”

他舉止畏縮,維克托說他又瞥向安妮。

“你妻子留在這裏不會有事的,”他說,“我們會照顧她。”

“我妻子要和我一起爬山,”維克托說,“她不會願意留下來的。”

老人臉上出現焦慮之色。

“你的妻子最好不要去爬真理之山,”他說,“會很危險。”

“為什麽我去爬真理之山就很危險?”安妮問。

老人看著她,神情更加焦慮。

“對女孩,”他說,“對女人,都很危險。”

“可是為什麽呢?”安妮問,“為什麽?你剛剛還和我丈夫說路不難走。”

“危險的不是路,”他回答,“我兒子可以給你們指路。危險的是……”維克托說他用了一個他和安妮都聽不懂的字眼兒,聽起來像是“薩切多特莎”,或者“薩切多奇亞”。

“意思是女祭司,或者祭司,”維克托說,“但不可能是這個意思。我好奇他到底想說什麽。”

“你上山下山都很安全,”他再次對維克托說,“但是你妻子不行。薩切多特莎擁有強大的力量。村裏的人都一直在為女孩和女人們擔驚受怕。”

維克托說這整件事聽起來像一個非洲旅行奇聞,就是那種叢林中的野人部落突然發起襲擊,把女眷擄走後囚禁起來的奇聞。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他對安妮說,“不過我猜他們應該是對某種迷信深信不疑,這應該很吸引你,畢竟你流著威爾士人的血嘛。”

他告訴我,當時他笑起來,想讓氣氛輕鬆一些。然後,困意襲來,他就把睡墊鋪在火前,和老人道了晚安,便與安妮一同入睡。

爬了一天的山,他睡得很安穩。拂曉前,他聽到外頭公雞的打鳴聲,突然醒來。

他轉身想看看安妮是否醒了。

睡墊已經掀起,上麵沒有人。安妮已經走了……

維克托說,屋子裏的人都還沒起床,隻能聽到公雞打鳴的聲音。他起床,穿上鞋子和外套,走向門外。

太陽還沒有升起,清晨寒冷寂靜,天上還剩幾顆星星,閃著微光。幾千英尺下的山穀被雲朵籠罩,隻有這裏,靠近山巔的這裏,一切才那麽明朗。

一開始,維克托沒有絲毫擔憂。他知道安妮現在已經可以照顧好自己,不會出什麽差池,甚至做得比他更好。她不會傻傻去冒險。而且老人也說過這條路並不難走。不過,他心中有些受傷,因為安妮沒有等他,她沒有信守承諾,又與他分開登山。他不知道她已經領先多少,唯一能做的隻有盡快跟上。

他回到房裏,帶上安妮忘帶的口糧。他打算把兩人的背包留在這裏,等下山再來取,到時候盛情難卻,他們可能還得在此留宿一夜。

準是他的動靜吵醒了主人,老人突然從內室走出,站在他身後。他的視線落在安妮的空睡墊上,然後看向維克托,幾乎是在質問他。

“我妻子先出發了,”維克托說,“我打算跟上她。”

老人的神色非常凝重。他走到開著的門邊,站在那裏,往山的方向望去。

“不該讓她走的,”他說,“你不該同意。”他看上去非常憂愁,維克托說,他不停地搖頭,喃喃自語。

“沒事,”維克托說,“我應該很快就能跟上她,過了中午我們應該就會回到這裏。”

他把手搭在老人的胳膊上,想讓他安心。

“我怕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老人說,“她會去找他們,一旦見到他們,她就不會回來了。”

他再次用了“薩切多特莎”這個詞,提到薩切多特莎的力量。他的舉止,他的憂慮,此刻也傳遞到維克托身上,令維克托也開始感到緊迫、害怕。

“你是說真理之山的山巔住著人嗎?”他說,“有人會襲擊她、傷害她嗎?”

現在,沒有人知曉薩切多特莎是何時來到真理之山的。在世之人無人見過他們。他們與世隔絕,住在岩壁之後。他們擁有一股力量,老人堅稱是種魔力。“有人說他們的力量來自上天,有人則說來自魔鬼,”他說,“但我們不知道,我們無從得知。有謠言說,真理之山的薩切多特莎永遠不會變老,他們永葆青春美麗,從月亮中汲取力量。他們崇拜月亮和太陽。”

維克托從他的胡話中聽出了這些內容。他覺得這準是傳說,是迷信。

老人搖頭,看著山中的小道。“昨晚,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了,”他說,“我很擔心。她的眼神和她們被召喚時一樣。我之前見過。我女兒,還有其他人都是這樣。”

這會兒,全家人都已醒來,一個接一個走進來。他們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麽。那個年輕男人、女人,甚至孩子們,都憂心忡忡地看著維克托,眼裏還流露出一種奇怪的同情。他說當時的氣氛沒讓他警覺,倒是讓他氣憤,讓他聯想到貓、女巫的掃帚,還有十六世紀的巫術。

山穀中的雲霧緩緩散開。天空投下柔和的晨光,照亮東方,照遍山野,預示著太陽的升起。

老人對年輕男人說了些什麽,用拐杖指了指。

“我兒子會帶你上山,”他說,“不過他隻會陪你走一段,他不想走太遠。”

維克托說,他出發時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不僅是第一間屋子的這家人,村裏其他人家也是。他知道緊閉的百葉窗後、半掩的房門邊,有一雙雙眼睛在窺視。全村人都已醒來,他們又害怕又難以自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的向導並沒有打算交談。他走在前麵,肩膀前傾,看著腳下的路。維克托覺得他隻是聽命於父親才來為自己引路。

這條路崎嶇多石,還有多處斷裂,維克托判斷這兒在過去應該是條河道,若下雨便無法通行。不過現在是盛夏,走起來並不困難。順利爬了一小時後,植被、荊棘、灌木都已被他們甩在身後。山頂就在頭頂上方,直指天際,左右劈開,像分開的手指。山頂的劈裂從山穀中,甚至從村莊那兒皆無法看出,遠遠望去,雙子峰仿佛合二為一。

“真理之山,”他說完又重複一次,“真理之山。”

然後,他飛快轉身,原路返回。

維克托在後麵喊他,但他沒有回答,甚至連頭也沒回。很快,他就不見了。維克托說,他別無選擇,隻能一個人繼續向前,他順著懸崖邊緣的岩片走,相信安妮就在另一端等著他。

他爬了半小時才繞過突出的山肩。每走一步,他的不安便增加一分,因為山的南麵極為陡峭,坡度急劇增加,很快便會寸步難行。

“然後,”維克托說,“我順著一處隘穀走出,那裏的山脊距離山頂隻有三百英尺。這時,我看到了它。那是一座修道院,建在光禿禿的雙峰之間。修道院四麵被陡峭的岩壁環繞,岩壁足有千尺高,下方連著山脊,上方則除了天空與真理之山的雙子峰,什麽也沒有。”

看來是真的。維克托沒有失去理智。這個地方確實存在。沒有發生意外。現在,他就在療養院裏,坐在瓦斯火爐邊上的椅子中,訴說著真實發生過的事,而非經曆悲劇後的臆想。

和我說完這麽多話,他似乎變得很平靜,緊繃的情緒已經平複,雙手也不再顫抖。他的模樣不再那麽陌生,聲音也平穩了許多。

“那一定已經存在了好幾個世紀,”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天哪,誰知道要花多長時間,才能鑿開那樣的岩壁啊!我從未見過一個地方,是那麽原始荒涼,卻又莫名讓人覺得異常美麗。它仿佛就懸在那兒,懸在高山與蒼穹之間。岩壁上有許多狹長的裂縫,用來通風采光,但並非我們認知中窗戶的樣子。一座塔樓,麵朝西方,立於陡峭的懸崖之上。巨大的岩壁圍住整個地方,使它像堡壘一般堅不可摧。我看不到入口,也沒有見到人影,什麽也沒有。我站在那裏注視著,那些狹長的窗縫也注視著我。我什麽也做不了,隻能等在那裏,等待安妮出現。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相信老人所說,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這裏的居民從狹長的窗縫中看到了安妮,將她召喚去。現在,她已經和他們一起在裏麵。她一定看到我就站在岩壁之外,就要出來見我了。所以,我在那裏等著,等了一整天……”

他的話語很簡單,隻是平淡的描述。任何一個丈夫或許都會這麽做的,他們會等著旅途中冒險去會友的妻子歸來。他在岩壁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吃了午餐。他看著籠罩山穀的雲,時卷時舒,時聚時散;他看著盛夏的烈日,直射向**著的真理之山,直射向塔樓。狹長的窗縫,環繞的岩壁,它們紋絲不動,悄然無聲。

“時間慢慢過去,我仍在等待。天漸漸涼下來。我越來越不安,時間卻跑得越來越快,一眨眼太陽就已西沉。岩麵變了色,耀眼的光消失了,我開始恐慌。我走到岩壁邊大聲呼喊。我用手摸著岩壁,但找不到入口,什麽也沒有。我聽到自己的回聲,一遍又一遍傳來。抬起頭,我隻能看到那些窗縫。我開始懷疑,懷疑老人說的故事,懷疑一切。這個地方根本不能居住,根本沒人在此生活千年。很早以前人們建起這個地方,之後便荒廢了。安妮從未來過這兒。她已經摔下懸崖,就在山路盡頭狹窄的岩片那裏,就在那個男人丟下我的地方。她肯定已經在爬到南麵山肩前跌入深淵。其他走上這條路的女人,老人的女兒、山穀的女孩都是如此,她們全部都跌入深淵,從未到達岩麵盡頭,到達雙子峰。”

如果維克托的聲音還像一開始那樣緊繃,隨時都透露出崩潰的可能,那此刻的戛然而止也就不至於如此難熬。療養院裏的房間樸素,沒有人情味。他坐在這裏,身邊的桌上每天都放著瓶瓶罐罐的藥物,威格莫爾街上傳來車流聲。他的語調一成不變,毫無起伏,就像時鍾走針的聲音。如果現在他突然失控開始大叫,倒顯得更加自然。

“但我不敢回去,”他說,“除非她來。我必須在岩壁下繼續等待。雲層向我聚攏過來,變成灰色。陰影滲進天空,預示著夜晚的到來,我對此再清楚不過。很快,岩麵、岩壁、窗縫都變成金色。突然,太陽不見了,黃昏不再,寒冷襲來,夜晚降臨。”

維克托告訴我,他徹夜未眠,靠著岩壁一直待到破曉。為了保暖,他隻能來回走動。黎明到來時,他已冷得發麻,又因為饑餓,頭也發暈。他隻帶了夠他們倆吃到昨天中午的口糧。

理智告訴他,不能再這麽等下去。他必須回到村裏去取食物和水。如果可能的話,還要請那裏的人和他一起搜救。太陽升起後,他不情不願地離開岩麵。四下依舊寂靜無聲,他確信岩壁後無人居住。

他往回走,繞過山肩,到了山路上,然後在晨霧中走向村莊。

維克托說,不出他所料,他們都在那裏等他。老人站在家門口,身邊還聚集著許多鄰居,幾乎都是男人和孩子。

維克托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妻子回來了嗎?”從山頂下來的路上,他突然又心懷希望,覺得她或許沒有走這條路,而是從另一條路上去,現在已經回到村裏。但是,當他看到他們的臉龐時,希望就落空了。

維克托理智尚存,知道得先要到食物和水,再和他們爭論不遲。他們給了他食物和水,站在他身邊,憐憫地看著他。維克托說,看到安妮的背包、睡墊、水壺和小刀時,他痛苦萬分,這些隨身物件她都沒有帶去。

他吃完後,他們還繼續站著,等著他開口。他把一切都告訴老人,告訴他自己如何等了一天一夜,告訴他真理之山岩麵的窗縫中沒有透出一絲聲響,周遭杳無人煙。老人時不時將他的話翻譯給鄰居們聽。

維克托說完後,老人開口了。

“就是我說的那樣,你妻子在那裏,和他們在一起。”

維克托的理智瞬間支離破碎,大聲咆哮起來。

“她怎麽可能在那裏?那個地方沒有活人。死了。空了。已經死了好幾個世紀。”

老人傾身向前,把手放在維克托肩膀上:“沒有死。你說的話之前很多人也說過。他們和你一樣,也去那裏等過。二十五年前,我也做過同樣的事。這個人是我的鄰居,多年前,他的妻子也被召喚去。於是他等了三個月,日盼夜盼,也沒能把她盼回來。被真理之山召喚去的人,都不會再回來。”

那她就是摔下懸崖死了,就是這樣。維克托堅持自己的看法,求他們和他一起去搜尋屍體。

老人同情地輕輕搖頭。“過去我們也這麽做過,”他說,“和我們一起去的人裏,有一些有豐富的經驗,他們熟悉這座山的每一寸土壤,他們甚至走下山的南麵,走到大冰川的邊緣,過了那裏無人能夠生還,但是我們依然找不到屍體。被召喚走的女人沒有摔下懸崖,她們不在那裏。她們和薩切多特莎在一起,在真理之山上。”

維克托說,他絕望了。再爭辯下去也沒有意義。他知道自己必須走下山穀去求助,如果那裏也沒有人願意幫忙,他就去更遠的地方,去這個國家裏他比較熟悉的地方,在那裏他可以找到向導,他們會願意與他同往。

“我妻子的屍體就在這座山的某個地方,”他說,“我必須找到。如果你們不幫我,我就去找別人。”

老人回過頭,叫出一個名字。從一小群沉默的圍觀者中,走出一個大概九歲的小女孩。老人把手放在她頭上。

“這個孩子,”他說,“曾經見過薩切多特莎,也和他們說過話。過去也有其他孩子見過。他們很少現身,若現身也隻在孩子麵前。她會告訴你她看到了什麽。”

孩子的目光直視維克托,開始吟誦起來,嗓音尖銳,聲調起伏。他說,他可以看出來,這個故事她已經和相同的聽眾反複說過很多遍,已經像一首聖歌、一篇課文一樣,爛熟於心。她說的是方言,維克托一個字也聽不明白。

“當時,我和夥伴們一起在真理之山上。天上下起暴雨,我的夥伴們都跑開了。我走著走著便迷了路,來到一個地方,那裏有岩壁,有窗戶。我很害怕,就哭了起來。她從岩壁裏走出來,又高挑又美麗,和她在一起的另一個人也是年輕貌美。她們安慰我。我聽到塔樓上傳來歌聲,想和她們一起走進岩壁中,但她們告訴我不能進去,要等我到了十三歲,才可以回來和她們一起生活。她們穿著及膝白衣,露出胳膊和腿,頭發很短。她們的美麗遠勝這世間所有人。她們帶我走下真理之山,走到我認識的小路上,然後就離開了。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吟誦完畢,老人看著維克托的臉。維克托說,孩子話中傳遞出的信念感令他震撼。他覺得這個孩子顯然是做了個夢,卻把夢當作現實。

“很抱歉,”他對老人說,“我沒法相信這個孩子說的故事。這隻是想象。”

老人再次叫到孩子的名字,和她說了幾句話,她便立刻跑出房子,不見了。

“他們給了她一條石頭腰帶,”老人說,“她父母擔心有邪靈,便將它鎖起來。現在她去拿來給你看。”

過了一會兒,孩子回來了。她往維克托手裏放了一條腰帶,腰帶很小,剛好夠繞住細細的腰,或者繞在脖子上。上麵的石頭看起來像石英,經過手工切割成型,一顆顆嵌在帶子表麵的凹槽中。腰帶做工細致,甚至可以說是精美。這不是出自農民之手,不是他們為了打發冬夜時光而粗製濫造出來的。維克托默默地將腰帶還給孩子。

“這可能是她從山裏撿回來的。”他說。

“這不是我們的作風,”老人回答,“山穀裏的人也不會這麽做,甚至在這個國家我去過的城市裏,也不會有人如此。是有人把腰帶給了這個孩子,就像她剛剛說的,是住在真理之山的人給她的。”

維克托知道沒必要再爭論下去。他們太固執,他們的迷信有悖於世間常理。他問老人是否可以再留宿一夜。

“歡迎你留下,”老人說,“直到你明白真相。”

鄰居們一個個離開,這裏又恢複了往常的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維克托再次出門,這次他往北麵的山肩走去。沒走多久,他就發現,在缺乏裝備又沒有登山好手幫助的情況下,此處的山脊根本無法攀登。如果安妮從這裏往上爬,就必死無疑。

他回到村裏。村莊位於東邊的山坡,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他走進客廳,看到晚餐已為他準備好,睡墊也已鋪在爐邊。

他太疲倦了,吃不下東西,倒在睡墊上就睡著了。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再度登上真理之山。他在那兒坐了一整天,盯著窗縫,等待著。太陽炙烤著岩麵,幾小時後西沉。沒有一絲聲響,沒有人出現。

第三天,中午時分,日頭毒辣,他再也無法忍受熱浪,便走進隘穀,躺在突出的岩石下,那裏的陰影帶來了一方涼爽。由於視覺疲勞,再加上充斥全身的絕望,他疲倦地睡著了。

突然,他驚醒過來。手表指針指向五點,隘穀中已經變冷。他爬了出來,望向岩麵。夕陽餘暉下的岩麵一片金黃。然後,他看到了她。她站在岩壁下,腳下隻有方寸之地,往下便是千尺深淵。

她站在那裏,看著他。他一邊向她跑去,一邊呼喊:“安妮……安妮……”他說他聽到自己在抽泣,覺得心髒就要爆裂。

靠近後,他發現自己過不去。深淵將他們分隔。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過數尺,他卻無法碰觸到她。

“我站在原地注視她,”維克托說,“我無法說話,仿佛被什麽東西噎住。我的淚水滾落在麵龐。我哭喊著。我本來已經相信她死了,相信她跌落懸崖,但現在她就活生生地站在那裏。我說不出話。我想問她:‘發生什麽了?你去哪裏了?’但是依然說不出來。我看著她,瞬間就對老人和孩子說的話深信不疑。盡管可怕,盡管盲目,但我知道那不是想象,不是迷信。雖然我隻看到安妮一人,但這個地方霎時間活了過來。那些窗縫後有無數雙眼睛正在俯視我。我可以感受到他們就在附近,就在那岩壁之後。一切都那麽詭異、可怖、真實。”

維克托的聲音再次緊張起來,手也開始顫抖。他拿起一杯水,焦渴難耐地喝下。

“她穿的不是自己的衣服,”他說,“而是一身類似裙子的及膝長袍,纏著石頭腰帶,和那個孩子給我看的一樣。她沒穿鞋,露著胳膊。最讓我驚恐的是她的頭發剪得非常短,像你我這麽短,這讓她變得和以前不同,看起來更年輕,但某種程度上,也讓她看起來極其嚴肅。這時,她開始對我說話。她的聲音一如往常,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我希望你回家去,親愛的維克托,不要再為我擔心。’”

維克托告訴我一開始他幾乎無法相信,她竟然可以站在那裏和他說這番話。這讓他想起所謂的靈媒,能夠讓人與親人的亡魂對話。他幾乎無法相信,不敢回答。他想,或許她已被催眠,言不由衷。

“為什麽要我回家?”他的語氣很溫柔,不想擾亂她或許已被摧毀的心智。

“隻能如此。”她回答。然後,她微笑,看起來很正常,很幸福,仿佛他們正在家裏商量計劃。“親愛的,我沒事,”她說,“我沒有發瘋,也沒有被催眠,沒有經曆一切你所想象的事情。村裏的人嚇到你了,我可以理解。這個存在比大多數人類都更強大。但我一直都知道它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這麽多年,我一直在等待。我知道當人們遁入空門時,他們的親人們都會痛苦不堪,但他們會漸漸適應。我希望你也如此,維克托,拜托你。我希望你如此,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