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伊瑟莉從黝黑的無底洞般的睡夢中掙紮著爬出來,睜開眼睛,發現天還黑著。漆黑的虛空中飄浮著微弱的光點,那是小鬧鍾的數字計時,此刻正不停地閃爍著0, 0, 0, 0。看來得更換內置電源了。她早該預料到這一點,她心想,而不是……而不是什麽?而不是把錢浪費在一盒她根本不打算吃的巧克力上。

她四肢纏結,癱在床單上,心中感到困惑、迷惘和輕微的焦慮。雖然在黑暗中除了閃爍的鬧鍾數字,她什麽也看不見,但她的腦海中卻突然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麵,那是汽車內部地麵的景象,是她墜入睡夢之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下次開車上路前,她一定得記著把撒落的巧克力清理幹淨,否則它們準會被踩碎。她看到那個養狗者咬過一塊。巧克力裏有某種黏稠物質,會沾得哪裏都是,而且過段時間肯定會變餿。

她最近的工作狀態有點兒失常,她必須盡早恢複正常。

伊瑟莉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這個漫長冬夜究竟是剛剛開始,還是即將結束。她甚至有可能一口氣睡過了陽光暗淡的短暫白晝,現在已經是夜幕降臨的翌日下午了。

她試圖通過身體的感覺來判斷自己昏睡了多長時間。她熱得就像一台溫度過高的發動機,汗液從她身上那些仍能出汗的部位冒出來。這就意味著,假設她依然可以相信她的節律周期,那麽,她睡的時間要麽很短,要麽很長。

她小心翼翼地伸展四肢,疼痛程度並不比平時更甚,不過,平時的那種疼痛已經很糟糕了。不管現在是什麽時間,她必須起床去做鍛煉了,否則她最終將完全站不起身,被徹底困在自己的骨骼和肌肉構築的牢籠裏。

隨著瞳孔漸漸擴大,她終於看清了月光在臥室裏勾勒出的一些細節。雖然臥室空空****,但仍有許多細節在月光中顯形:牆壁上的裂縫、剝落的油漆碎片、失靈的電燈開關,以及爐膛內關閉的電視機屏幕反射的珍珠般的暗淡白光。伊瑟莉感到口幹舌燥,摸索著找到床邊的水杯,但裏麵是空的。她將杯子舉到嘴邊,顛倒過來,杯口朝下,以確認是否真的沒有水。確實如此。不要緊,她可以等。她很堅強,不會被基本的生理需求打敗。

她坐起身,笨手笨腳地解開亂作一團的床單,跳下床墊,歪歪扭扭地落在地板上,險些側身倒地。那根長長的金屬釘刺進她的脊骨底部,亦即被截掉的位置,傳來一陣劇痛。她又想用尾巴保持平衡,但失敗了。她來回搖晃著身體找到新的重心,腳掌被汗液浸濕,緊貼著冰冷的地板,微微有些發黏。

她沒法僅靠昏晦的月光來做鍛煉。她不知道為什麽非得看見自己的四肢才能鍛煉它們,但她就是得這樣。如果看不見,她就會感覺仿佛身處茫茫黑暗中,無法確定自己是什麽生物。她需要確認原來的身體還有什麽殘存了下來。

也許電視不但能提供一些照明,還可以助她適應當前的困境。虛幻的雲霧環繞在她的周圍,就像伊斯特德地底深處那座製氧大坑上方瘋狂盤旋的濁氣——她又做那個噩夢了。

每次夢到那個大坑,能在陽光普照的安全世界中醒來,她總是深感安慰。就算醒來看不到陽光,能看到鬧鍾發出滿懷希望的暗光,她也會感到安心。但即便這兩樣都沒有,她照樣會感到很慶幸。

伊瑟莉跌跌撞撞地走到壁爐前,打開電視。屏幕緩緩亮起,像是微風吹動下的餘燼重新漸漸燃起。隨後,一幅明亮的圖像顯現出來,猶如爐膛裏生出的一簇迷幻火焰。與此同時,伊瑟莉做好準備,開始扭轉軀體。

兩個雄性沃迪塞爾身穿淡紫色緊身褲和飾有褶邊的上衣,戴著像尼斯湖水怪玩偶一樣怪異的綠色帽子,站在一個地洞旁邊,洞內鬆散的泥土被接連拋出,就像一股股呼出的棕色氣息。其中一個沃迪塞爾手裏抓著一個白色小雕塑,正是阿布拉赫農場主樓門上的那個危險符號的三維實體。

“……現在卻讓蛆蟲伴寢,”他用一種比格拉斯哥腔還要古怪的口音對雕塑說道,“他的下巴也脫掉了,一柄性感的未摘除卵巢可以在他頭上敲來敲去。[1]”

伊瑟莉思忖了這句話好幾秒鍾,同時高抬右腿,哼哼著反複用力彎下僵硬的軀幹。

電視鏡頭轉入(啊呀,好疼!)地洞內部,裏麵有一個醜陋的老沃迪塞爾在挖土。他一邊吃力地幹活兒,一邊用約翰·馬丁那樣含混不清的嗓音唱著歌。

“尿靴一隻,切除卵巢,切除卵巢呀朋友,殮衾一方,哦,挖鬆泥土深深掘下……[2]”

這些詞聽起來都讓人有點兒抑鬱,所以伊瑟莉用腳指頭換了個頻道。

一大群沃迪塞爾正在一條用石頭鋪就的灑滿陽光的寬闊街道上行進。隊伍中的每個成員都被床單裹得嚴嚴實實,隻在眼睛處留出一條窄縫。其中一個沃迪塞爾高舉著一塊標語牌,上麵貼著一張放大的、模糊不清的報紙照片,照片裏的生物和他們一樣被床單嚴嚴實實地包裹著。一名記者說,現在全世界最關心的問題就是,這些婦女到底能走多遠。

伊瑟莉盯著遊行隊伍看了一會兒,對這些沃迪塞爾能走多遠很是好奇,但鏡頭並沒有繼續追蹤,而是切換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場景:一大群雄性沃迪塞爾擠在一座體育場裏。他們中有許多跟養狗者外貌相像,有一些正扭作一團,衝彼此拳打腳踢,而警察則在試圖把他們分開。

畫麵切換為一個沃迪塞爾的特寫鏡頭,他的肌肉異常發達,把那件五顏六色的足球衫撐得緊繃繃的。他用大拇指將上唇推到鼻子下,露出黃色牙齒上方那塊蠕動不止的濕乎乎的粉紅色軟肉,上麵印著一個單詞:英國。然後,他把下唇拉到下巴處,露出另一個單詞:鬥牛犬[3]。

伊瑟莉又換了個頻道。一個胸脯幾乎跟伊瑟莉的一樣碩大的雌性沃迪塞爾看見一個伊瑟莉從未見過的生物,便立刻雙手捂臉,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那生物像是一隻巨大的昆蟲,跟螃蟹似的揮舞著螯爪,卻是用兩條腿笨拙地行走。一個雄性沃迪塞爾跑進鏡頭,用一把塑料手槍狀的東西射出的光柱射中了那隻昆蟲似的生物。

“我記得告訴過你,要跟其他人待在一起!”雄性沃迪塞爾對雌性沃迪塞爾厲聲喊道,與此同時,那隻昆蟲狀的可憐生物則在痛苦地打著滾兒。在嘈雜的管弦樂曲中,它臨死前的叫喊幾不可聞,但令她驚訝的是,它的聲音聽起來與人類的驚人地相似,就像人類**時發出的噝噝聲。

伊瑟莉關掉電視。她現在清醒多了。這時,她想起一件從最開始就應該明了的事情:想用電視來引導自己適應當前的情況是不可能的,反而隻會讓情況變得更糟。

多年以前,電視對她來說是一位很好的老師,不斷地給她提供雜七雜八的信息,她如果搞懂了,就直接用在工作中,如果還沒搞懂,就暫且不管。與埃斯維斯為她收集來的書籍不同,不論她是否在聽,爐膛裏那個發光的盒子都會不知疲倦地喋喋不休,從來不會卡在某個單詞或某一頁上。在最初的幾個月裏,伊瑟莉一直在閱讀、放棄、重新閱讀,但那本由治安法官、藝術學會會員、文學碩士W. N. 威奇所撰寫的《世界曆史》,每次都讓她止步於開頭幾個段落(要知道,即使是那本細節詳盡得令人生畏的農事手冊《如何選用旋耕機?》都沒有這麽艱澀得讓人氣餒),但是,她隻看了兩個星期的電視,就已經把沃迪塞爾心理學方麵的基礎知識搞得一清二楚了。

但奇怪的是,幾年前,她似乎已經到達了一個極限點,也就是說,她再也不能從電視裏學到新知識了。電視裏的東西不再像從前那般大有裨益,而是重新變為不知所雲的胡言亂語。

她仍然想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以及太陽還要多久才會出來。她決定等熱身完畢就出門,親身判斷一下現在是夜間幾時。事實上,為何要等呢?她可以到海灘上,在夜幕的掩護下完成鍛煉。她強烈懷疑現在是下半夜,星期一黎明前的時刻。

她正在恢複對身體的控製。

她扶著欄杆,摸索著下了樓,來到浴室。臥室和浴室是她在小屋裏最熟悉的兩個房間,其他房間對於她來說,都有點兒神秘。但去浴室並不是難題。她曾無數次在黑暗中摸索到那裏——尤其是冬天的那幾個月裏,她基本上每天會在清晨時分過去。

伊瑟莉在黑燈瞎火中走進浴室。她的腳掌感覺到了地麵從木板到腐爛油氈的變化。她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需要的東西。浴缸、水龍頭、洗發水、突然噴出的加壓水流,所有這些都在老地方,等待她的到來。從未有人亂動過它們。

伊瑟莉小心且耐心地衝著澡,特別注意她毫無知覺的疤痕部位和參照這裏的外星生物身體構造所劃開的裂口——這些地方都很危險,可能會感染,稍不注意,那些從未徹底愈合的傷口也可能會被她扯開。她把奶油狀的沐浴乳均勻地塗抹在身上,用雙手來回揉搓,弄出的泡沫比她預想的還要豐富。她想象著自己被泡沫縈繞包裹,不時有雲朵般的小小一團飄落,宛若被海水衝上阿布拉赫海灘的汙物所激起的白色泡沫。

她想得出了神,意識逐漸抽離,在溫暖的水瀑下緩慢旋轉。她的雙手和胳膊繼續在沾滿泡沫的光滑皮膚上來回揉搓,漸漸定格在一個固定的節奏和一條固定的曲線上。她閉上了眼睛。

直到意識到幾根手指正在**遊走,摸索著尋找原本長在那裏、現在卻早已被切除幹淨的結構時,她才回過神來,用最快的速度把身體衝洗幹淨。

伊瑟莉像是要去工作一樣穿戴整齊,穿過樹枝遮蓋的林蔭小道,向海邊走去。她的靴子踩在冰凍的泥地上,發出輕柔的劈啪聲。濕漉漉的頭發在冷冽的空氣中冒著白色蒸汽。她小心翼翼地前行,在昏暗中丈量著腳步,雙手懸停在臀部後方,隨時做好如若不慎摔倒就撐住身體的準備。她在途中停下來一次,轉過身,等待呼出的氣體冷凝成的白霧散去,以便確認她走了多遠。她的小屋已經變成模糊的剪影,蜷縮在夜空下,樓上反射著月光的兩扇窗戶像是貓頭鷹的雙眼。她轉回身,麵向峽灣,繼續往前走。

從林中小道走出來後,世界變得一覽無遺,阿布拉赫農場盡收眼底。伊瑟莉走上一條長滿草的漫長小徑,這條小徑蜿蜒地穿行於一大片處於休耕期的大麥田和馬鈴薯田之間。大海已經進入視線,海浪聲仿佛就在耳畔。

月亮低懸在峽灣上空,數不清的小星星在最黑暗、最深遠的宇宙腹地閃耀。現在一定是淩晨兩三點。

農場主樓裏,男人們很可能正忙著把最後一批貨裝船。這是好事。越早完事,船就能越早離開。當阿姆利斯·維斯被送回他本來所在的地方時,一切都會恢複正常。緊張情緒得到緩解的一刻該有多麽美妙啊!

她深吸一口氣,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幻想著他乘船離開的情形。男人們會殷勤地領著他前往船艙,他將傲慢地信步而行,炫耀著他那養尊處優、光彩奪目的身體,昂首挺胸,擺出一副富家子弟的不屑姿態。就在踏入艙門前的一瞬,他可能會轉過身,向圍觀的群眾投去尖銳的一瞥,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精致的黑色皮毛中釋放出灼熱的光輝。然後他就會離開,徹底消失。

伊瑟莉已經走到阿布拉赫農場的邊界,那裏用柵欄將農場和懸崖以及通往海邊的陡峭小徑分隔開來。大門是由鑄鐵、半石化的木板和鐵絲網打造而成的龐然巨物,用鉸鏈與兩根樹幹般粗壯的大柱子連接起來。鎖和鉸鏈就像焊接在木頭上的笨重的汽車發動機,尤其是在月光下,顯得越發相像。幸而農場的前主人在大門兩邊各修建了一道小小的木梯,以方便兩條腿的過路者上上下下。木梯共有三級,伊瑟莉艱難地逐級而下,動作滑稽得像個小醜,幸好沒人看到她這副窘態。換作正常人類,隨便誰都能輕鬆地一躍而下。

在柵欄外邊離大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小群牛趴在阿布拉赫農場邊界和懸崖邊緣之間的狹窄草地上休息。伊瑟莉走近時,它們緊張地打著響鼻,其中長著淺色皮毛的牛在昏暗中閃著微弱的冷光。一頭牛犢站起來,眼裏閃著的光仿佛火焰上飛迸的火星般打著旋兒。緊接著,整個牛群都醒了過來,沿著農場邊界向遠處撤退,發出牛蹄蹬地的噔噔聲和牛糞落地的沉悶噗噗聲,聽起來格外地別具一格。

伊瑟莉轉身回望農場。她自己的小屋被樹木遮得嚴嚴實實,不過埃斯維斯的農舍卻顯露無遺。那裏麵的燈都關著。

埃斯維斯很可能睡著了。她敢肯定,昨天早晨那場激烈的追捕行動對他的折磨,比他肯在她這個女人麵前表現出來的還要嚴重。她想象著他四肢大張地躺在一張和她的一樣的**,仍舊穿著那身可笑的農夫裝,鼾聲如雷。暫且不管他是否堅強,單從年齡上來說,他也比她大得多,在維斯公司把他從伊斯特德那個地獄撈出來之前,他已經在那裏苦幹好些年了,而伊瑟莉隻在那裏幹了三天就被“救”了出來。而且,他接受整形手術的時間也比她早了整整一年。外科醫生極有可能在他身上做過更糟糕的操作,拿他當小白鼠來試驗不甚成熟的技術,到伊瑟莉接受手術時,相關技術已經趨於完善。假如真是這樣,那麽她對埃斯維斯感到分外同情。他每天夜裏必定痛苦難耐。

伊瑟莉沿著牛群踏出的小徑向海灘走去,在陡峭的斜坡上小心地擇路而行。往下走到一半,馬上就到了坡度變緩的分界點,她停了下來。羊群正在坡底吃草,她不想把它們嚇跑。在所有動物中,她最喜歡的就是羊。它們天真無邪,寧靜專注,與粗野狡猾、脾性暴躁的動物——比如沃迪塞爾——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在微弱的光線下,它們看上去像極了人類的孩子。

所以,伊瑟莉停下腳步,準備在懸崖的半腰處做鍛煉。牛群在她上方某處心神不安地遊**,羊群則在下方泰然自若地吃草。她覺得這個位置非常合適,於是展開手臂,指向銀色的地平線,隨後對著馬裏灣的方向彎下腰,接著向一側扭轉軀體,先是扭向坐落著羅克菲爾德和燈塔的北邊,然後是南邊,那裏有巴林托爾和沃迪塞爾更為密集的遠處聚居地,最後身體挺直,雙臂上舉,指向滿天繁星。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套動作,就這麽做了很長時間,仿佛被月亮和單調的動作催眠了,最終達到一種迷迷糊糊的狀態,她今天堅持的時間遠超平時。最後,她的身體變得異常柔韌,每一個動作都優雅而流暢。

今天的鍛煉宛如在翩翩起舞。

回到小屋時,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伊瑟莉的心情又變得陰鬱起來。她在臥室裏徘徊良久,感到既無聊又煩躁。

她真該讓男人們給這棟小屋接上電線,這樣她就能用電燈了。主樓裏有電燈,埃斯維斯的農舍裏也有電燈,沒理由不給她的小屋也安上電燈。事實上,仔細一想,她的小屋裏居然沒安電燈,真是不可思議,甚至相當離譜。

她試著回憶來這裏生活的情形。不是在路途中,當然也不是在伊斯特德,而是她剛到阿布拉赫農場發生的事情。他們原先是怎麽安排的?那些男人是不是本想讓她跟他們一起住在主樓地下那個臭烘烘的洞穴裏?如果是這樣,她定會果斷地拒絕這個爛主意。

那麽,她剛到這裏的第一晚是在哪裏睡的呢?她的記憶就像一團快要燃盡的篝火中被燒黑的灰燼那般模糊不清。

或許是她自己選擇了這座小屋,也可能是埃斯維斯建議的,畢竟他來得更早,有一整年的時間熟悉農場裏的一切。伊瑟莉唯一知道的便是,與埃斯維斯的農舍不同,她剛搬進小屋時,這裏已被廢棄很久,當然,現在差不多仍然是廢棄狀態。

但是,那根蜿蜒著穿過她的房子,將電視機、熱水器、室外照明燈與發電機相連接的電線,是誰安排的?做這番安排的時候,他心裏得有多麽不情願?這是不是她被當成一台沒有頭腦的粗蠻機器般被使喚、壓榨的另一個證明?

她努力回憶著,忽然感到頗為尷尬,同時還有點兒不知所措。

那些男人——雖然她記不起具體有誰,但很可能主要是恩塞爾——從她抵達的那一刻起,就圍在她身邊忙得團團轉,主動為她做各種各樣的事。他們用憐憫的眼神入迷地盯著她看,並聯合起來用行動消除她的疑慮,讓她感到安心。是的,看到維斯公司對她身體所做的一切,他們認識到對此已經無能為力,但這不是世界末日。他們會補償她,他們會把這座小屋,這個漏風的、近乎廢墟的地方,變成她真正的家,變成一個舒適的小窩。她那會兒看上去可憐兮兮,她對自己被……被改造成這副鬼樣子,一定感到非常難過,是的,他們全都明白,瞧瞧埃斯維斯那個可憐的老家夥吧。但她當時也很勇敢,是的,她是個剛毅的女孩,他們會把她當成一個毫無怪異或醜陋之處的普通人來對待,因為在皮囊之下,她和他們沒有任何分別,難道不是嗎?

她告訴他們,她對他們別無所求。

她會做好自己的工作,他們隻需管好自己那攤事。

若要把工作做好,她需要他們提供一些最基本的物資:一盞掛在停放汽車的棚子內或棚子附近的燈、熱自來水,以及一個為收音機或類似設備供電的電接頭。其餘的她自己可以搞定。她會照顧好自己。

事實上,她還明白無誤、清清楚楚地對他們說了一件事,免得他們過於蠢笨,聽不懂她的暗示:她最需要的是隱私,他們千萬別來打擾她。

但那樣她不會感到孤獨嗎?他們如此問道。不會,她不會孤獨,她對他們說,她會忙得不可開交。她必須為接下來的工作做好準備,而這項工作之微妙複雜,他們根本無法理解。她有大量的腦力勞動要做。她必須從零開始學習與工作相關的一切東西,否則他們所有人都得跟著遭殃。她要應對的挑戰絕不像把一捆捆稻草搬進糧倉或在地下挖洞那麽簡單。

此時,伊瑟莉在臥室中踱來踱去,收音機鬧鍾的微光閃爍不停。她穿著鞋踩在光禿禿的地板上,腳步聲顯得響亮而空洞。她在室內很少穿鞋,除非她馬上要離開小屋。

她急躁地再次打開電視——回到小屋之後她打開過一次,但最終還是氣惱地關掉了。

因為電視才用過沒多久,所以屏幕馬上就亮了起來:幾分鍾前還在用雙筒望遠鏡偷窺在晾衣繩上隨風飄揚的各式各樣色彩鮮豔的**的雄性沃迪塞爾,現在正舔著嘴唇,麵頰顫搐。幾個雌性沃迪塞爾聚集在晾衣繩下,抬手解下夾住衣服的夾子。令人費解的是,麻繩掛得很高,她們要費很大力氣才能夠到。她們踮起腳,像嬰兒一樣躍起,粉紅色的胸脯像果凍般微微顫動。

“R?”其中一個沃迪塞爾大著膽子說。

“不不不,恐怕你答錯了。”畫麵之外的一個聲音輕聲說。

伊瑟莉的汽車空轉著發動機停在棚子旁邊,被那盞孤零零的鎢絲燈照亮。她正在清理車廂,若有所思,動作緩慢,每一下都持續很久。太陽還藏匿在彎曲的地平線以下,距離升起還有很長時間。

伊瑟莉跪在車旁,從敞開的車門處向內探身。她把《羅斯郡日報》墊在地上,以免這條綠色天鵝絨褲子的膝蓋處沾上泥巴。她用指尖摸索著找到撒落的巧克力,一塊一塊撿起來扔到身後。她敢肯定,鳥兒很快會過來把它們吃光。

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渾身虛弱、饑餓難耐。除了昨天下午的薯片、一點兒雪,以及今早直接對著淋浴水流喝下的大約一升溫水之外,她從昨天早晨到現在什麽東西都沒下肚。這點兒東西的能量遠不足以維持人體的代謝活動。

除非餓到饑腸轆轆、險些昏厥,她似乎從未意識到自己已經餓了,真是奇怪啊。這是一種不幸的特異體質,也是一種潛在的危險,她必須小心應付。生活作息規律很重要,比如,每天早上出發前和男人們一起吃早餐,但這種習慣已經被阿姆利斯·維斯擾亂了。

伊瑟莉深呼吸,好像吸幾口新鮮空氣就能讓她多挺一會兒似的,然後繼續清理車廂。撒落的巧克力仿佛永遠都清理不完,它們像又肥又圓的甲蟲般鑽進了每一道縫隙。她不知道倘若吃下一些,她的身體能否安然無恙。

她把巧克力禮盒連同養狗者的手套一起撿起來,先將手套放在地上,留待以後燒掉,然後把那個長方形的硬紙盒舉到燈光下,眯眼看著上麵的配料表。“糖”“奶粉”和“植物油”看上去非常安全,但“可可粉”“乳化劑”“卵磷脂”和“人工香料”就顯得頗為危險了。事實上,“可可粉”看起來絕對能置她於死地。她的腸胃反射性地泛起一陣惡心,這可能是她的身體在暗示她,還是隻吃熟悉的食物為好。

但是,假如去地底食堂跟男人們一起吃飯,她有可能會碰到阿姆利斯·維斯。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她還能堅持多久?他要到幾時才會離開?她凝視著地平線,盼望著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到來。

多年來,她竭力與男人們保持著最低限度的必要接觸,這使她變得非常自立,尤其是在養護汽車方麵。她已經自行把撞碎的後視鏡換好了,她曾經需要恩塞爾幫忙才能完成這項工作。如果能避免再出車禍,她可以永遠開這輛車,根本無須換車。它是由鋼鐵、玻璃和塑料製成的,怎麽會用壞呢?無論何時,隻要它需要,她就給它加燃料、加油、加水,加一切能加的東西。她可以慢悠悠地開著它,小心地避讓其他車輛,並且注意躲開警察的視線。

新的後視鏡是從那輛差不多已被拆卸一空的灰色尼桑旅行轎車上卸下來的。現在,那輛尼桑車隻剩一具殘骸,看起來讓人感到分外悲傷,但沒必要為此多愁善感。後視鏡與她的紅色花冠車完美適配,這次事故的所有痕跡都已被抹除幹淨。

伊瑟莉把車子修理完畢,處理得了無痕跡,她欣賞著自己的成果,又繼續清理了一會兒小花冠。汽車發動機仍在空轉,這台運轉順暢的機器向陰冷的空氣中排放著芬芳的氣體。她喜歡這輛車,這是一輛好車,真的。如果她能把它照料好,它絕不會讓她失望。伊瑟莉一絲不苟地擦掉腳踏板上的泥漿和油漬,把手套箱裏的東西擺放整齊,並用一個尖嘴瓶把副駕駛座下的伊卡帕圖亞儲液槽加滿。

也許她可以開車出去找一家通宵營業的汽車修理廠,給自己買點兒吃的。阿姆利斯·維斯很快就會離開,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吃上一兩天的沃迪塞爾食物,她還死不了。在那之後他就回去了,她的生活也可以恢複正常了。

然而,她知道現在上路會有風險:這會兒或許會有某個脾氣乖戾的瘋子站在路邊豎起大拇指,做出想搭便車的手勢。這種概率雖然很小,但確實存在。而以她對自己的了解,她很可能會捎上他,結果發現他完全不符合條件,最終她會讓他在凱恩戈姆斯下車。她老是這樣。

男人們的早餐總是很豐盛,富含蛋白質和澱粉。盤子裏堆得高高的,熱氣騰騰。肉餡兒餅、香腸、調味肉汁,還有剛出爐的麵包,你願意切多厚都行。她總是把自己的麵包片切得很薄,並且切片一定要齊整,厚度均等,而不是像男人們那樣亂切一氣,切出奇形怪狀的一大塊。她通常會吃兩片,最多三片,每片都塗上古蘇或穆桑塔醬。但今天……

伊瑟莉站起身,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她絕不可能去地下食堂聽那個愛搗亂的自大狂高談闊論,而與此同時,一群伊斯特德下等男人則在一旁圍觀,心想她會不會突然精神崩潰。饑餓是一碼事,原則是另一碼事。

她繞到汽車前麵,打開引擎蓋,俯身檢查發動機,發動機是溫熱的,散發著濃烈的氣味,此刻正在輕輕顫動。她確認已將那根細長的不鏽鋼天線放回原來的凹槽內,不久前她剛把它插進油箱查看油位。現在,她把從唐尼汽修廠購得的噴霧劑噴在火花塞和點火線上。她用手指撥弄著,露出那個儲存液態阿維爾的鋥亮圓筒,這是對這輛車的原裝發動機做過的重大改動。圓筒的金屬殼體是透明的,伊瑟莉可以清晰地看到裏麵的阿維爾,它那緊繃的油質液麵隨著發動機的震動而輕微發顫。這裏剛裝上時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但伊瑟莉希望自己永遠都不會用到它。

她扣上引擎蓋,又一時衝動,坐在了上麵。透過纖薄的褲子麵料,她感到溫熱的金屬殼震動不休,傳來一種令人愉悅的感覺,使她暫且忘記了肚子正餓得咕咕直叫。地平線上,一抹曙光勾勒出群山的輪廓。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片雪花盤旋而落。

“伊瑟莉。”伊瑟莉衝著對講機說。

農場主樓的大門立即打開,她匆忙走到燈火通明的室內。一片像鬆針般尖利的雪花打著旋兒隨她一同進入,就像被真空吸塵器吸進去的一樣。隨後,大門再度關閉,將她與外麵的陰冷天氣隔絕開來。

如她所料,飛船棚裏的工作正在有序進行,兩個男人正忙著裝船。其中一人坐在船艙邊沿,等待更多亮瑩瑩的貨物被遞上來。另一個正推著手推車,手推車上已經高高地堆滿了粉紅色的包裹,那是價值不菲的生肉,全都被整齊地分成若幹份,用透明纖維膠捆紮好,摞在塑料托盤上。

“嘿,伊瑟莉。”推著手推車的工人停下來跟她打招呼。伊瑟莉正往電梯那邊走,她猶豫了一下,也朝他揮手致意,盡可能表現得很敷衍。但他卻像受到鼓勵一般,將堆滿托盤的手推車留在原地,向她慢慢走來。伊瑟莉完全不認識他。

毫無疑問,她剛到農場時,曾經跟每個男人當麵互相介紹過,但她實在想不起現在這個人叫什麽了。他長得愣頭愣腦,又矮又胖——比阿姆利斯·維斯矮了整整一頭——他的皮毛讓她想起了A9公路邊幹透的動物屍體,它們那灰色的堅硬皮毛在汽車輪胎和風吹日曬的作用下變得難以辨認。此外,他還患有某種令人作嘔的皮膚病,使他的半邊臉看上去像發黴的水果。伊瑟莉起初很不願意直視他,但隨後又擔心這樣會冒犯到他,導致他攻擊她的畸形樣貌,所以她便向他靠得更近了些,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眼睛上。

“嘿,伊瑟莉。”他又說了一遍,好像用這種他們都會的語言想出這兩個詞很費力,不多說幾遍就是浪費。

“我覺得在開工之前,”伊瑟莉用一種幹練的語氣說,“最好先吃頓飯。海岸上沒人吧?”

“海岸?”臉頰發黴的男人困惑地眯起眼睛看著她。他的腦袋不自覺地轉向峽灣的方向。

“我的意思是,阿姆利斯·維斯沒在那兒吧?”

“噢,沒有,他不會打擾咱們,”發黴的男人用比恩塞爾濃重一倍的口音慢吞吞地說,“他要麽待在食堂裏,要麽待在沃迪塞爾圍欄那層,我們就在這一層繼續裝船。一切正常。”

伊瑟莉張口欲言,但她不知該說什麽。

“他再也不會搗亂了,”發黴的男人向她保證道,“恩斯和恩塞爾現在輪流看著他。他基本上隻是閑待著,說一堆廢話。他不在乎別人能不能聽懂。要是工人們聽得膩煩了,他就去說給動物們聽。”

在那一瞬,伊瑟莉忽然忘記了那些沃迪塞爾是沒有舌頭的,一想到它們與阿姆利斯·維斯交流的場景,她便感到分外擔心。但緊接著,發黴的男人放肆地哈哈大笑,又補充道:“我們就跟他說:‘那些動物會不會跟你頂嘴啊?’”聽到這裏,她平靜了下來。

他又大笑一聲,隻有在伊斯特德被折磨了半輩子的人才能發出這種粗鄙的嘶叫聲。“真是個有趣的家夥,很適合用來打發無聊的時間。”他眨巴著眼評價道,“他走後,我們會想他的。”

“呃,也許吧……你這麽說我沒意見。”伊瑟莉做了個鬼臉,急忙向電梯走去,“失陪一下,我太餓了。”

她上了電梯。

阿姆利斯·維斯並不在食堂裏,食堂也是大家的休息廳。

伊瑟莉屏息凝氣,在這間屋頂很低的簡陋大廳內掃視一圈,核實了這一點,然後恢複正常呼吸。

大廳雖然很大,但挖得很糙,沒有牆角或壁凹,隻是一個粗略的長方體。這裏除了低矮的餐桌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沒有什麽物體大到足以隱藏一個斑紋美得攝人心魄的高個子男人。他確實不在這裏。

盡管大廳裏空無一人,但廚房外的長條矮凳上已經擺好了一碗碗調味品、一盤盤冷菜、一盆盆穆桑塔醬、新出爐的麵包、蛋糕、一壺壺水和埃津,以及盛放餐具的大號塑料托盤。一股美妙的烤肉香味從廚房裏飄了出來。

伊瑟莉急不可耐地撲向麵包,切下兩片,胡亂抹上很多穆桑塔醬,將它們疊在一起,做成三明治的樣子,開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把食物從她那毫無知覺的嘴唇塞進饑渴的嘴裏。今天的穆桑塔醬顯得格外美味。她起勁地咀嚼著,用力地吞咽著,迫不及待地想切下更多的麵包片,抹上更多的穆桑塔醬。

從廚房裏飄來的氣味讓人陶醉,裏麵在烹飪平常吃不到的好東西,比油炸土豆還要新奇得多的菜肴。的確,伊瑟莉很少在飯菜還沒做完時過來,一般來說,她到食堂的時候,飯菜已經涼了,廚師早已離開,大多數男人也吃完了。她會在剩菜裏挑挑揀揀,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以掩飾她對冷卻下來的脂肪氣味的厭惡。但今天的氣味與平時截然不同。

伊瑟莉把三明治攥在手裏,慢慢走到敞開的廚房門前,向裏麵偷看,瞥見廚師西裏斯那寬厚的棕色背影。他這人出了名的警覺,立刻意識到有人過來。

“滾一邊兒去!”他頭也不回地愉快喊道,“還沒做好呢!”

伊瑟莉難堪地後退,這時,西裏斯轉過身來,一看到是她,便張開一條毛發被燒焦的粗壯胳膊以示安撫。

“伊瑟莉!”他大喊道,嘴巴咧得大大的,就連他那大鼻子都快被扯得跟臉頰一樣平了,“你幹嗎總是吃那些垃圾食物呢?你可太傷我的心了!進來看看我在做什麽好吃的!”

伊瑟莉把那塊不受他待見的三明治擱在外麵的矮凳上,尷尬地走進廚房。通常情況下,除他之外,誰都不被允許進入這裏。西裏斯對他這塊火光閃耀的專屬領地保護欲極強,獨自在裏麵埋頭苦幹,像一位在潮濕的、光線慘白的實驗室裏醉心科研的科學家一樣。超大號的銀製器皿掛滿了牆壁,總共得有幾十種烹飪專用的器具和小玩意兒,就跟唐尼汽車修理廠的牆上掛著的那些工具似的。盡管大部分食物貯藏在冰箱和金屬桶裏,但架子和工作台上擺著透明的罐子和瓶子,盛在裏麵的調味料和醬汁五彩繽紛,使顏色單一的金屬台麵增色不少。西裏斯毛發濃密,魁梧強壯,精力充沛,他本人無疑就是廚房裏最鮮活的生命體。伊瑟莉跟他不熟。這些年來,她跟他的對話估計統共也就四十句。

“快過來,快過來!”他低聲喊道,“當心腳下。”

烤箱都是嵌入地下的,這樣當有人料理裏麵的食物時,身體就不至於失去平衡。西裏斯弓身伏在最大的烤箱上方,透過厚厚的玻璃門俯視灼光閃閃的內部腔體。他急切地擺了個手勢,示意伊瑟莉也過去看看。

她走到他身邊,跪下去瞧。

“看看這個。”他得意地說。

在烤箱內,六根烤肉扡子在橘黃色的光暈中緩緩旋轉,每根扡子上都插著四五塊大小一致的肉,全都被烤得微微發亮。肉塊被烤成了棕色,就像新犁的耕地一樣,聞起來無比美味,嗞嗞地冒著油,閃閃發光。

“看著真不錯。”伊瑟莉附和道。

“就是很不錯。”西裏斯斷言道,他放低**著的鼻子,盡可能地靠近玻璃,“比我平時烤的肉要好,這毫無疑問。”

最好的肉總是留著裝船,西裏斯隻能分到脖子、內髒和手腳等肉質較差的部位,而且都是碎肉。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的心頭之痛。

“我剛一聽說老維斯的兒子要來,”他說,沐浴在烤箱橙色的火光中,“我就尋思,我應該可以隨意支配一點兒好肉,做一頓不一樣的。我事先也不知道他是啥情況,對不對?”

“但是……”伊瑟莉眉頭緊鎖,看著在烤箱裏旋轉的美味肉排,百思不得其解:阿姆利斯早就到這兒了,為何拖到現在才烤肉呢?西裏斯咧嘴一笑,打斷了她的沉思。

伊瑟莉低頭盯著烤肉。香氣穿過玻璃,直直鑽進她的鼻孔裏。

“你聞到了,對吧?”西裏斯揚揚得意地宣告道,仿佛盡管困難重重,但他仍有責任變戲法般烹飪出一些美味來,努力讓香氣穿透她那被手術損毀的、小得可憐的鼻孔,“是不是特別香?!”

伊瑟莉點點頭,對烤肉的渴望湧上心頭,她頭暈目眩起來。

“是!”她低聲說。

西裏斯安靜不下來,便在廚房裏踱著步子繞起小圈,顯得煩躁不安。

“伊瑟莉,拜托你嚐一嚐。”他懇求道,手中握著一把叉子和一把切肉刀,在左右手裏來回倒騰,“拜托了。你一定得吃點兒這個。讓我這個老人家高興高興。我知道你會欣賞美食。你還是個小姑娘時就天天跟上層人士泡在一塊兒,那些男人都這麽說。你跟伊斯特德的那些蠢貨不一樣,他們是吃垃圾食物長大的,你不是。”

他被自己的表現欲激得異常興奮,猛地掀開烤箱蓋子,一股濃鬱的鮮香熱氣撲鼻而來。

“伊瑟莉,”他乞求道,“讓我切一片給你吃吧。讓我切吧,讓我切吧,讓我切吧。”

她尷尬地大笑一聲。“好吧,切吧!”她急切地應允道。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切下一片,他的切片手法爐火純青,一眨眼的工夫就搞定了。

“快吃快吃快吃。”他激動地說,從地上一躍而起。當他用切肉刀的鋒利刀尖紮住熱氣騰騰、噝噝作響的肉片,送到離她嘴邊隻有幾英寸[4]的地方時,伊瑟莉稍稍退縮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咬住肉片,將其從刀尖上扯了下來。

廚房門口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

“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阿姆利斯·維斯歎息著說。

“未經允許,任何人都不準進我的廚房!”西裏斯立即駁斥道。

阿姆利斯·維斯後退一步,但公平地說,他剛才僅有極少的部分探進了房間,隻有他那張令人驚豔的純黑麵龐,或許還有他那鼓凸的純白胸膛探了進來。他的後退看起來甚至不像是退縮,更像是漫不經心地調動肌肉驅使身體移位,以便重新調整重心。嚴格來講,他整個身體停在了廚房外麵,但他依舊目光炯炯,能夠看到廚房內的大部分空間。並且,他的目光對準的並不是西裏斯,而是伊瑟莉。

伊瑟莉不自然地嚼著剩餘的一小片美味,緊張得不敢動彈。幸好肉片十分鮮嫩,入口即化。

“維斯先生,你是不是有毛病啊?”最終,她還是開口了。

“你吃的那片肉,”他柔聲道,“來自一個跟你我一樣生活和呼吸的生物身體。”

聽到這裏,西裏斯對這個年輕人的愚蠢和自命不凡感到既絕望又同情,咕噥了一聲,翻了個白眼。緊接著,在伊瑟莉驚詫的注視下,他轉身背對著另外兩個人,抓起最近的一個烹飪鍋,繼續投身到手頭的工作中去。

阿姆利斯那番話仍然在她耳邊回響。伊瑟莉壯起膽子,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上流社會的口音上,集中在他那由財富和特權培養出來的天鵝絨般柔和的吐字上。她刻意回憶起自己被上層階級寵愛又棄如敝屣的遭遇;她想象著那些決定她更適合去伊斯特德做苦工的當權者的嘴臉,那些男人有著和阿姆利斯·維斯相同的口音。她允許那口音暢通無阻地進入腦海,聆聽著它在內心深處激起用怨恨譜寫的刺耳和弦,並任由這段和弦在體內回**。

“維斯先生,”她冷冷地說,“我實在不願跟你說,但我真的懷疑,你我的生活、你我呼吸的空氣究竟有多少相似之處,更不用說——”她舔了一下牙齒,讓挑釁的意味更濃烈一些,“——我和我的早餐了。”

“在皮囊之下,我們都沒有分別。”阿姆利斯說,她察覺到他的語氣裏有一絲慍怒。她將把火力瞄準他的這一弱點:他擺出一副理想主義者的姿態,實則滿身銅臭,對社會本相視而不見。

“要是你也跟我們一樣做了非常繁重的工作,”她冷笑道,“那你是怎麽保持你的容貌的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正中靶心,伊瑟莉心想。阿姆利斯擺好姿勢,似乎又準備跳起來攻擊她,他滿眼怒火,但緊接著,他再次放鬆下來——仿佛又注射了一針與先前相同的鎮靜劑。

“這樣爭下去不會有任何結果,”他歎了口氣,“跟我走。”

伊瑟莉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巴。

“跟你走?”

“是的,”阿姆利斯說,像是在進一步確認他們已經同意參加一場冒險,正在確認細節,“到下麵去。下到圈養沃迪塞爾的那一層。”

“你……你一定是開玩笑吧。”她說,短促地笑了一聲,本想傳達出輕蔑的意味,但笑聲實際上卻緊張得發顫。

“為什麽不想跟我去?”他一臉天真地反問道。

她的回答像一根細小的肉絲般卡住喉嚨,險些讓她透不過氣來。因為我對地底深處充滿恐懼,她想,因為我不想再被活埋。

“因為我還有工作要做。”她說。

他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並無咄咄逼人之意,更像是在判斷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以便精準地躍入她的靈魂之內。

短暫的沉默。在此期間,她和阿姆利斯都一動不動地站著,而西裏斯則不斷地拍打敲擊,製造出鏗鏘巨響。然後,伊瑟莉驚愕地聽到她遲來的回答,這回答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她隻是隱約聽到,甚至無法確定確切的措辭。但不管她具體說了什麽,最終的意思是“可以”。在恍惚間,伴隨著超現實般的金屬撞擊聲和烤肉的嗞嗞聲,她答應了他。

他轉過身,邁著輕盈的步子翩然而去。她緊隨其後,離開西裏斯的廚房,朝電梯走去。

此時,食堂裏已經聚集了幾個男人,他們閑站著,一邊悄聲嘟囔著什麽,一邊嚼著食物,注視著伊瑟莉和阿姆利斯·維斯從他們中間走過。

誰都沒有上前製止。

誰都沒有威脅阿姆利斯:他若膽敢再往前一步,他們就弄死他。

電梯門打開時,警報器並沒有尖叫,當他們一起踏入轎廂時,電梯門也沒有不肯關閉。

總而言之,所有人,包括農場的相關係統,似乎並不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勁兒。

在平淡無奇的電梯轎廂內,伊瑟莉與阿姆利斯並肩而立,目視前方,她完全不知所措,但她能意識到他修長的黑色脖頸和腦袋就在她肩膀旁邊,在離她臀部幾英寸的地方,他光滑的側腹隨著呼吸緩緩起伏。電梯無聲無息地下降,最後響起嘶嘶聲,到達目的地。

電梯門慢慢滑開,伊瑟莉的幽閉恐懼症突然發作,痛苦地輕聲呻吟。電梯外的一切都隱沒於近乎全然的黑暗中,就像是他們被丟進了兩層致密岩石之間的狹窄裂縫裏,隻有一隻晃動的手電筒發出幽微的光柱,為他們照亮前路。不遠處飄來一股發酵的尿液和糞便的惡臭,在紅外線燈光那微弱光線的勾勒下,裏麵的鐵絲網呈現出蜘蛛網般的輪廓。此外,還有成片成片的眼睛,仿佛遍布所有角落,螢火蟲似的在他們麵前搖**閃爍。

“你知道電燈開關在哪裏嗎?”阿姆利斯客氣地問。

[1] 出自英國作家莎士比亞的戲劇《哈姆雷特》,最後一句應該為:一柄工役的鋤頭可以在他頭上敲來敲去(朱生豪譯本)。因為伊瑟莉聽錯了一些台詞,故而如此翻譯。

[2] 同上頁。原文應該為:鋤頭一柄,鐵鏟一把,殮衾一方掩麵遮身;挖鬆泥土深深掘下……

[3] “英國鬥牛犬”是一種追逐遊戲,參加遊戲的人必須成功衝過封鎖到達場地的另一端,而不被站在中間的“鬥牛犬”捉住。

[4] 英寸,英製長度單位,1英寸等於2.54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