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在大風肆虐的A9公路上行駛一小時,開出四十英裏後,伊瑟莉困得睡眼惺忪,這時,她眯著眼睛抬起頭,看到一塊巨大的電子交通標誌牌,上麵寫著“疲勞駕駛會出人命,停車休息一下吧”。這明顯是一塊“試驗性”的標誌牌,牌子下緣寫著一個電話號碼,希望司機能打過去對試驗效果發表意見。

在去因弗內斯的路上,伊瑟莉已經從這塊標誌牌下麵經過了數百次,她每次都在想,它有一天會不會顯示某些重要的交通信息,比如,通報司機前方出現了交通事故或嚴重堵車,或者實時播報科索克大橋上的惡劣天氣狀況。但是,那上麵從未顯示過任何此類信息,隻有關於注意車速、注意禮讓、切勿疲勞駕駛之類的陳詞濫調。

今天經過時,她對著標誌牌上的那行建議苦澀地笑了笑。它說得沒錯:她的確很累,而且應該停車休息一下。被一台沒有靈魂的機器如此提醒,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很是滑稽,但這也讓人更容易服從。如果建議來自她的人類同伴,她向來不願意聽從。

她把車停在路旁停車處,熄掉引擎。灼熱的陽光直刺她的眼睛,她打算把車窗調暗,但想了想還是作罷,以防自己睡過去,最後被警察敲打她那不透明的琥珀色車窗的砰砰聲給喚醒。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過,但假如真的發生,那將是她的末日。警察要求查看的東西裏,有一些她很可能根本就不具備,其中就包括一雙沃迪塞爾那般大小的眼睛,而藏在她那副又大又厚的鏡片後麵的雙眼並不是那樣。

伊瑟莉的眼睛現在很酸痛,這是由於睡眠不足和隔著厚鏡片長時間緊張地觀察外麵導致的。她眨了眨眼,緊接著又眨了眨,眨得越來越慢,直到眼皮徹底合上。她隻想讓眼睛休息一小會兒,然後她會掉頭往北開,好好睡一覺。不是去農場,而是找個別的地方。農場裏此時可能又騷亂起來了,因為阿姆利斯·維斯那個白癡還沒走。

她知道有個地兒,下了主路,在前往巴林托爾的B9166支路旁某處,有一座中世紀修道院的遺跡,她有時會把車停在那裏打個盹兒。盡管那是一處公開的旅遊景點,但她從未見過沃迪塞爾去那裏,因為它的宣傳標牌距離景點太遠,也過於稀少,沒法吸引過往司機的注意。那裏正是她理想的休憩之地,伊瑟莉可是幾乎一宿沒睡,還不得不在黎明前花了好幾小時追捕逃跑的沃迪塞爾。

伊瑟莉將腦袋和一隻胳膊埋進擱在方向盤上的靠墊裏,幻想著自己已經來到費恩修道院,很快就睡著了。

她先是夢見了修道院那沒有屋頂的殘垣斷壁,仿佛她正睡在裏麵,頭頂上是蔚藍的天空和條紋狀的卷雲。但緊接著,像以往經常會發生的那樣,她跌進更深層的夢境,仿佛陷進並穿透齏粉似的地殼,最後墜入伊斯特德那地獄般的地底世界。

“你們肯定搞錯了,”當監工帶領她朝著用夯實的鋁土建成的迷宮更深處走去時,她對他說道,“我在高層認識有權勢的朋友。他們要是知道我被送來這裏,絕對會暴跳如雷。他們現在肯定還在想辦法幫我把工作重新定級。”

“很好,很好。”監工一邊拽著她往更深處走去,一邊喃喃道,“現在,我會告訴你,你的工作是什麽。”

他們來到黑黢黢的工廠最深處,那裏有一個混凝土大坑,坑壁是一圈光滑的斜坡,坑內填滿了糜爛植物所形成的發光稠漿。巨大的根和塊莖在蛋白色的漿液裏慵懶地翻轉,肥厚的葉子像擱淺的魔鬼魚一般,在銀光閃閃的液麵上猛烈抖動,氣泡劇烈翻騰,一股股藍色氣體衝破表麵張力的束縛,從氣泡中噴薄而出。在這個急驟翻滾的大坑周圍和上方那令人窒息的空氣裏,綠色蒸汽裹挾著泥炭蘚顆粒瘋狂地打著旋兒。

伊瑟莉忍住強烈的反感,湊近去瞧,發現數百根像工業用的軟管一樣粗厚的管子,它們垂掛在坑壁四周的邊緣上,往下沒過幾米,就消失在黏稠似膠的黑暗之中。其中一根管子正在被一台難辨輪廓的機械裝置卷起,那根垂直的、亮閃閃的管子長得根本看不到頭兒,說明這個大坑簡直深不可測。過了一段時間,在管子末端出現一件膨大的潛水衣,它通過一條人工臍帶與管子相連,整個兒浸泡在漆黑的稠漿裏。潛水員的手套裏還攥著一把鏟子似的工具,他正笨拙地滑到混凝土坑壁邊緣,掙紮著往上攀爬。

“這裏,”監工解釋說,“就是我們給上麵的人製造氧氣的地方。”

伊瑟莉尖叫著驚醒過來。

她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輛車裏,汽車停在一條公路邊,而這條公路則匍匐在一片陌生而遙遠的土地上,向前後兩方無限延伸。車窗外的天空是藍色的、透明的,仿佛高得沒有盡頭。數百萬計、數十億計,甚至數萬億計的樹木正在沒有人為幹涉的情況下製造氧氣。一輪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大地,看樣子,她隻眯了幾分鍾。

伊瑟莉伸了個懶腰,三百六十度旋轉著纖細的手臂,同時有些痛苦地哼唧一聲。她仍然疲憊不堪,但剛才的噩夢讓她暫且不想繼續睡覺,而且她覺得她應該不會再在開車時打瞌睡了。她得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等到日落時分再來評估自己是何感覺。她昨天本想把貨物交付給老板的兒子,即那位尊貴的訪客,以獲得他的嘖嘖稱讚,並因此感到壓力倍增,而現在,那股壓力顯然已經全然消失。很明顯,帶一個沃迪塞爾回家不可能討得阿姆利斯·維斯的歡心,她也不可能用任何她希望的方式打動他。然而,撇開那個來訪的怪人不談,她確實很想完成今天定下的預期目標。

伊瑟莉繼續驅車往南開,剛過了因弗內斯,她就看到一個大塊頭搭車客手舉著一塊寫著“格拉斯哥”的硬紙板牌。

出於習慣,也是出於對工作程序的遵循,她從他身邊徑直駛過,但她毫不懷疑自己會在第二次駛近時就讓他上車:他身體魁梧健壯,而且正值壯年。任由這樣一個獵物站在那裏而不將其拿下,簡直就是罪過。

她把車停在他附近。盡管他塊頭很大,但他跑過來的動作卻相當靈活,這總是一個好兆頭,醉酒或殘疾的沃迪塞爾走起路來隻會跌跌撞撞。

“最遠把你送到皮特洛赫裏行嗎?”她說,從他那憨厚的、急欲取悅她的表情來看,伊瑟莉知道這項提議足夠讓他滿意了。

“太好了!”他激動地說,然後跳進車裏。

他有一張肉嘟嘟的大臉,有點兒像圈養了一個月的沃迪塞爾,滿頭的金發打著緊密的小卷。不過他的卷發很稀疏,皮膚粗糙且斑點累累,仿佛這個沃迪塞爾的腦袋在其生命的某個階段被丟失在了海裏,然後被衝上岸邊,飽經風吹日曬,多年以後終於與身體重聚。

“我叫戴夫。”他衝她伸出一隻手,她便不情願地伸出一隻手讓他握住。當他按到她原來長著第六根手指的位置時,她竭力忍住疼痛,不讓自己皺眉蹙額。搭車客如此介紹自己是很少見的,她遲遲想不出應該如何回應。

“我叫露易絲。”她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道。

“很高興認識你。”他喜笑顏開,急忙給自己係上安全帶,仿佛他們馬上要進行一場專業車手的刺激活動,比如,即將駕駛賽車突破音障,或者在多岩石的地形上試駕吉普車。

“你看起來心情不錯嘛。”伊瑟莉一邊將車駛離路緣,一邊觀察他。

“一點兒沒錯,姑娘。我高興得很咧。”戴夫證實了她的判斷。

“是跟你要去格拉斯哥辦的事有關嗎?”她追問道。

“又猜對了,姑娘。”他咧嘴一笑,“我弄到了一張約翰·馬丁[1]巡回演唱會的門票。”

伊瑟莉在腦海中回想她晨練時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明星,或者由於某些原因出現在晚間新聞裏的藝人,但她不記得聽說過“約翰·馬丁”這個名字,所以他很可能並沒有用意念彎曲勺子的超能力,也沒有違反禁吸煙葉的法律。

“我不知道他。”她說。

“你絕對聽過他的歌,”戴夫保證道,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願你永遠不會》可太火了。”他突然毫無征兆地引吭高歌,“啊——願——你永遠不會低下你的頭,永遠不會孤身一人……這你沒聽過?”

伊瑟莉被驚嚇得猛打方向盤,汽車急急轉向馬路中央,她慌忙把車子拐回車道。

“那《翻山越嶺》呢?”戴夫又問,他用一隻肌肉發達的手在胸前做出掃弦的動作,另一隻手撥弄著看不見的吉他琴頸,然後唱道,“我一直牽掛我的孩子,一直牽掛我的妻子;對生活牽腸掛肚的男人,隻有一個地方可去;我要回家,嘿嘿嘿,翻山越嶺!”

“你很擔心你的妻子嗎,戴夫?”伊瑟莉平靜地問,眼睛始終緊盯著路況。

“是啊,我擔心她會發現我去哪裏,哈哈哈哈。”

“你們有孩子嗎?”她知道這麽問很魯莽,但她感覺今天沒有那個心情浪費時間。

“沒有孩子,姑娘。”戴夫說,他的語氣突然冷靜下來,並將雙手擱在了大腿上。

伊瑟莉搞不清她是否越界了。她便閉上嘴巴,挺起胸脯,繼續往前開。

真可惜啊,戴夫心想,這個叫露易絲的姑娘隻能把他送到皮特洛赫裏。照這個速度,他會比預期的時間早四個小時到達格拉斯哥,多出來的時間,搞一搞這個妞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倒不是說他性別歧視,隻不過她說話直爽,容易到手的女孩說話都是這種風格,而且她還讓他搭車了,可別忘了,咱們得承認,像他這樣的大塊頭,女人很少會願意搭載他。她的胸脯很豐滿,眼睛甚至比希妮德·奧康娜[2]的還要大,頭發也很好看,雖然確實有點兒亂,像拖把一樣往前耷拉,他都沒法從側麵看到她的臉。也許女人說“今天真不順[3]”就是這個意思。也許他應該談談“不順的日子”方麵的話題,讓她知道他對這種事情的見解。女人喜歡能跨越兩性間不可逾越的鴻溝,表現得很理解她們的男人,這可以讓她們心甘情願張開雙腿,他早就發現這一招屢試不爽了。

或許在去往皮特洛赫裏的路上,他們之間會發生點兒什麽呢!畢竟,親熱的時候床並不是必需品。露易絲可以把車停在路側停車帶,讓他領教一下她的真本事。

癡心妄想,癡心妄想啊,戴夫。真實的情況會是這樣:到達皮特洛赫裏時,她會把他放在路邊,然後閃閃尾燈以示告別,駕車離去。故事到此結束。

但重要的是,他終於能看到約翰·馬丁了啊。

試圖跟一個女人發生性關係這種事,在以後回想起來時總是會覺得有點兒尷尬,但一場精彩絕倫的演唱會卻能讓人回味無窮。

還是想想這個吧:這女孩的車裏都有什麽風格的音樂?在他膝蓋正上方即是車載卡帶播放機。在到達皮特洛赫裏之前,他有足夠的時間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老歌了。

“你有磁帶嗎,姑娘?”他指著播放機說。伊瑟莉瞥了一眼那條金屬狹縫,努力回想多年前剛買下這輛車的時候,那裏麵是不是有東西。

“是的,裏麵應該有一盤。”她回道,同時依稀記起她在熟悉儀表板上的控製按鈕時,還被突然響起的刺耳音樂聲嚇了一跳。

“太好了,那就播放唄。”他邊催促邊拍打大腿,仿佛馬上就要開始敲起鼓點了。

“你來弄吧,”伊瑟莉說,“我開車不方便。”

她感覺他在注視著自己,對她的小心翼翼表示不敢相信。但不斷地有車輛超過她的車,她緊張得根本不敢低頭看播放機。坐在埃斯維斯那個瘋子的車裏高速行駛、四處轉悠時,她全程驚恐萬分,此刻完全沒心情讓自己的車速超過每小時四十五英裏。

戴夫按下播放機按鈕,音樂立時傳了出來。起初,伊瑟莉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總算如願以償地聽到了音樂。但她很快就感覺到有點兒不太對勁,於是集中注意力傾聽著。音樂似乎每隔幾秒鍾就悶悶的,像是穿過水的屏障傳出來似的。

“哦,天哪,”她煩躁地說,“是不是我的機器出故障了?”

“不是,是磁帶的問題,姑娘。”他說,“它失去彈性了。”

“哦,天哪。”伊瑟莉重複道。身後那輛車的司機因為她拒絕超過前麵那輛觀光巴士而懊惱地狂按喇叭,她眉頭緊鎖,專心開車,“需不需要把它……呃……扔掉?”

“不用!”戴夫向她保證道,樂嗬嗬地擺弄著卡帶播放機的按鈕,弄出一陣令她難以忍受的嗶嗶聲,“隻需往前轉幾圈,再往後倒幾圈就行。保準管用。你看著吧。人們一覺得磁帶壞了就扔掉。其實沒必要扔。”

他忙活了幾分鍾,鼓搗著卡帶播放機,然後重新按下播放按鈕。揚聲器裏隨即傳來歌聲,像電視機裏的一樣清晰刺耳。一個帶點兒鼻音的男聲正在高歌,歌詞大意是徹夜開著卡車,把他和那個叫作“心痛”的小鎮之間的距離拉開了一百英裏。歡快的唱腔中還透著一絲憂鬱。

伊瑟莉確信戴夫現在肯定感到很滿意,但事實並非如此,他的臉上流露出困惑的神情。

“啊,我得說,露易絲,”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居然聽西部鄉村音樂,這可太有趣了。”

“有趣?”

“怎麽說呢……對女人來說很不尋常,至少對年輕姑娘來說是這樣,你知道吧?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車裏放著西部鄉村音樂磁帶的年輕姑娘。”

“你本來覺得我會聽什麽類型的音樂?”伊瑟莉問。(有些稍大的加油站也賣磁帶,或許她可以在那裏買到“正確”的磁帶。)

“噢,舞曲之類的。”他聳聳肩,有節奏地揮動著拳頭,“Eternal樂隊、Dubstar樂隊、M Pipple,或者比約克、Pulp樂隊、Portishead樂隊[4]……”最後的三個名字在伊瑟莉聽來就像三種動物飼料的牌子。

“我想我的口味有點兒怪吧,”她承認道,“你覺得我會喜歡約翰·馬丁嗎?他的歌好聽嗎?你能給我形容一下嗎?”

她的問題使搭車客的臉上綻放出一種既平靜又高度聚精會神的容光,仿佛他一生都在努力準備,隻為迎來這關鍵的一刻,而他也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應對這一挑戰。

“他光是用回音器和腳控踏板就能做出很多種東西,你知道吧?都是原聲的,但聽起來像是插電的,甚至非常空靈。”

“嗯。”伊瑟莉說。

“前一秒他還柔聲彈奏著原聲吉他,下一秒突然就哐當當!咣咣咣咣咣咣咣!簡直燃到沒邊兒了!”

“嗯,”伊瑟莉說,“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他不光演奏樂器,還開口唱歌呢!那家夥唱起歌來,就跟全世界隻剩他一個人似的!那就像……”戴夫又唱了起來,他含混不清地開著花腔,同時大聲咆哮,這使他聽起來像是酩酊大醉一樣。多年以來,伊瑟莉一直堅持著不搭載醉得一塌糊塗的搭車客的原則,以免她還未掌握足夠的信息來判斷是否應該對他使用伊卡帕圖亞時,他就已經昏睡過去。如果戴夫剛才用這段離奇的表演跟她打招呼,她決不會讓他上車。好在他的聲音又恢複了正常:“他其實是故意這麽唱的,就像爵士樂一樣,你知道吧?”

“嗯,”她說,“所以,約翰·馬丁的演唱會你肯定看過很多場了吧?”

“噢,這些年總共看過六七場吧。但他嗜酒如命,你知道吧?像他那樣的家夥,你都不知道他哪天突然就翹辮子了。到時候你隻能自我安慰說,我本來可以去看約翰·馬丁的演唱會的,但他已經死了,再也沒機會了!到那時候我還能怎麽辦呢,嗯?我就隻能看電視了!”

“你大部分時間用來幹這個嗎,戴夫?”

“沒錯,姑娘。一點兒沒錯。”他鄭重地承認道。

“白天也是嗎?”

“白天不是,姑娘,”他哈哈大笑,“白天我得工作。”

伊瑟莉思考著這句話,大失所望。她原本有種強烈的預感,以為他是無業遊民呢。

“這麽說,”她決定追問下去,希望能打探出他在工作中出勤率低的消息,“你今天是請假去看演唱會的嘍?”

他用有點兒同情的眼神看著她。

“今天是周六,姑娘。”他語氣溫柔地告訴她。

伊瑟莉皺了皺眉。“當然,當然。”她說。她確信,這一切在某種程度上都是阿姆利斯·維斯的錯。他那愚蠢的搗亂行徑除了讓她今天無法集中精神以外,沒有取得任何效果。

“你還好嗎,露易絲?”坐在她旁邊的沃迪塞爾問道,“心情不好嗎?”

她點點頭。“工作太辛苦了。”她歎息著說。

“啊,我猜也是。”他同情地說,“好啦,打起精神來:別忘了,現在可是周末呀,你可以休息!”

伊瑟莉笑了笑。她確實可以在周末好好休息,他也可以隨便利用他自己的周末。他的同事們肯定以為下周一還能再看到他,但是,假如到時他沒有現身,他們也會以為他在從格拉斯哥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麻煩。她終究還是會把他拿下。他真的太令人滿意了。

“話說回來,你到格拉斯哥之後住哪兒呢?”她說,她的手指懸在伊卡帕圖亞按鈕的上方,如果他像大多數人那樣說“住哥們兒家”或者“住酒店裏”,她就會按下按鈕。

“住我老媽家。”他立即回道。

“你老媽家?”

“我老媽家,”他確認道,“她人超棒。她骨子裏就是那種喜歡狂歡聚會的人。要不是天太冷,她保準跟我一起去看約翰·馬丁的演唱會。”

“真好啊。”伊瑟莉說,手指一蜷,從伊卡帕圖亞按鈕旁移開,重新抓住疙疙瘩瘩的方向盤。

在餘下的路程中,他們幾乎沒有對話。那盤西部鄉村音樂磁帶播放完了,戴夫又將它翻轉過來,把另一麵的歌也聽完了。那個既歡快又憂鬱的歌手真假音來回切換,一刻不停地吟唱關於甜蜜的回憶、漫長的公路和錯失的機會之類的歌詞。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已經對這種音樂不感冒了。”伊瑟莉最後對戴夫說,“幾年前我還挺喜歡的,但現在我打算聽點兒別的。也許我下次會買幾張約翰·馬丁的專輯聽聽。”

“非常好。”他鼓勵地說。

到達皮特洛赫裏後,她把他放在路邊,然後閃閃尾燈,駕車離去。

五分鍾後,當她從馬路對麵駛過時,他仍然站在原地,舉著那塊寫著“格拉斯哥”的硬紙板牌。如果他看見了她(她幾乎可以肯定他看見了),他一定會納悶兒,他剛才是不是哪裏說錯話了。

下午兩點時,太陽已經沒入石板灰色的雲海深處:看樣子還要下雪。如果雪下得早一些,那麽天色應該很快就會黑下來,而不是要再等一個半小時。在這樣的天氣裏,隻有精神嚴重錯亂或走投無路的沃迪塞爾才敢冒險出來搭車。伊瑟莉覺得她今天已經沒有精力對付精神嚴重錯亂的家夥,也沒有那個運氣碰到走投無路的搭車客。現實地講,隻要第一片雪花落下,她今天就可以收工了。

然後呢?然後她能去哪裏?要是還有其他選擇,她絕對不想回阿布拉赫農場。她想去一個更清靜的地方,在那裏,沒人會對她進行監視或無端猜忌。她想去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

也許她可以試試在費恩修道院睡一覺——睡一整宿,不是打個盹兒。一張床真有那麽重要嗎?她完全可以不睡床,而是像正常人那樣睡一個晚上!就讓恩塞爾和他的密友們絞盡腦汁地琢磨她到底出了什麽事吧,在此期間,她要躺在星空下呼呼大睡,絲毫不會受到幹擾。

她知道這個想法很蠢。她的脊椎不允許她這麽做。當你的脊柱被截掉一半,並在剩下的那一半裏插上金屬釘時,你就休想躺在堅硬的地麵上舒服地蜷成一團。但是,若想端正地坐在汽車方向盤後麵,就必須付出這個代價。

再次驅車北行時,伊瑟莉開啟了自動駕駛功能,她自己則密切留意路邊是否有搭車客,或是望向遠方,尋找馬裏灣上的海豹身影。然而,她眼前卻浮現出一幅更加生動的畫麵:她在農場裏的那張柔軟的床。這是她幻想出來的場景。她多麽渴望現在能躺在**啊!像往常一樣呈X形四肢大張,讓身體盡情舒展,把背部承受的重擔移交給床墊,那種感覺簡直美妙極了。那張舊床經過幾代沃迪塞爾的使用,現在的彈性可謂恰到好處:下凹的程度足以使她的脊椎放鬆並微微彎曲,但又不至於讓裏麵的金屬釘刺入肌腱——她開車時,一旦在方向盤上弓身弧度過大,金屬釘就會毫不留情地刺痛她。真悲慘,但釘子就在那裏,她也毫無辦法。

她希望那些男人不要總是在她剛回到農場時就急匆匆地跑出主樓,不管她有沒有帶回沃迪塞爾。這個愚蠢的習慣到底是怎麽養成的?他們就不能等一等,直到她給他們發出某種特定信號再過來嗎?為什麽她不能不被人注意地開進農場,溜進她的小屋,然後上床睡覺?有沒有合理的理由來解釋為什麽她從來沒有被賦予“靠近農場時可以關閉警報係統”的權力?“每當她回到農場總是能引得男人們大驚小怪圍上來”是不是某個人想出來的餿主意,好讓她感到壓力,從而每次出車都全力而為?誰會琢磨這種鬼點子?不管是誰,都去他的吧。這很可能是老維斯為了讓他的工人們乖乖聽話而使的小把戲。他可能和他兒子一樣變態且瘋狂,隻是側重的方向不同……

忽然,隨著一下劇烈得令人作嘔的顛簸,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怪異且駭人的緊急情況中,仿佛穿越了時空一般:電子喇叭聲在她周圍尖叫,她迷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身在何處,被催眠了似的看著一道耀眼的光圈迅速逼近,不斷擴大。她感覺不到自己在移動,好像她是一個行人,仰望著一顆隕石或燃燒彈向自己直直墜來。她怔在那裏,等待死亡的火焰將她燒成灰燼。

第一輛車從她身邊呼嘯而過,一聲巨響,後視鏡被撞碎,玻璃碎片像雨點般傾瀉而來,直到這一刻,伊瑟莉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以及到底發生了什麽。盡管被剛才的車燈晃得眼花繚亂,但她還是逆時針打著方向盤,其他汽車連忙轉向避讓,緊貼著她的車子與她擦身而過,激起一陣旋風,呼呼地擊打著她的車門一側。

然後,危險驟然消失,就像發生時一樣突然,伊瑟莉的車重回正確的車道,與其他車輛一起行駛在這條光線昏暗的馬路上,井然有序地朝瑟索方向奔去。

一有機會,伊瑟莉就把車開進路側停車帶停下,就這麽在車裏靜坐了一會兒,嚇得瑟瑟發抖、滿身冷汗。這時,夜幕降臨,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

她沒死,但一想到她剛才很有可能會被撞死,她就全然不知所措。人的生命太脆弱了,隻要稍不留神、稍微偏離正確的方向,就有可能立刻殞命。活著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它取決於你的注意力是否足夠集中,你是否足夠幸運。

這種事會促使你思考。

這是她自上公路起,離死亡最近的一次事故,甚至連她剛學會開車、緊張萬分地上路的那段日子也包括在內。應該怪誰呢?伊瑟莉毫不懷疑:這次也該怪阿姆利斯·維斯。她已經開了四年的車,在此期間從未發生過任何事故。她肯定是全世界最謹慎的司機,那麽,與以往相比,今天的變數是什麽呢?阿姆利斯·維斯,他就是那個變數。他和他那幼稚的破壞行徑差一點兒就把她送進了鬼門關。

他來這裏到底他媽的要幹嗎?他連沃迪塞爾和他自個兒的屁股都分不清!是誰讓他上那艘貨船的?老維斯難道不知道他兒子是個大禍害嗎?他很可能會給農場帶來慘重損失,難道就沒有任何人能管得了他?

伊瑟莉花了好幾分鍾才冷靜下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狂亂到了極點。確切地說,是她的頭腦變得狂亂至極。即使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仍然難以理性地思考。整整一天,非理性情緒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地向她湧來,誓要將她淹沒。她必須強迫自己忖量一下更迫切、更現實的需要。對阿姆利斯·維斯的憤怒,對恩塞爾和他那些蠢貨密友的無端猜疑——等到安全駛離公路後再消化這些情緒吧。(但是,她轉念一想:維斯抨擊她的時候,竟沒有一個男人站出來為她辯護,這難道不讓人震驚嗎?毫無疑問,這都是他媽的因為他們是男人——或者,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嗎?)算了,先不想這些了,檢查油表要緊。

汽車油箱快見底了。她得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此外,她現在又想到,她肚子裏的“燃料”早在幾小時前就已經耗幹了:她餓得饑腸轆轆,馬上就要暈倒了!天哪,她有多久沒進食了?上次吃飯還是昨天早上!而且,她昨夜幾乎一宿沒睡,今天從破曉之前就跟個瘋子似的東奔西跑。

說實話,她不得不麵對這樣一個事實:打從她今天開車上路的那一刻起,就為後來的事故埋下了禍根。

伊瑟莉筋疲力盡、頭昏眼花地在基爾達裏村的唐尼汽車修理廠停下,給車加油。她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輕易地買到身體所需的食物。在許多司機正排著長隊等待付款之際,她偷偷摸摸溜進店裏,渴望地注視著慘白熒光燈照射下的貨架上的零食。就她所知,那些食物沒有一種適合人類食用。

但是,其中肯定有她可以吃的。關鍵在於她能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這並不容易。上次她大著膽子吃下專為沃迪塞爾製作的食物,結果在**躺了整整三天。

在猶豫不決的當口,她在店裏環視了一圈,想看看有沒有約翰·馬丁或其他名字像動物飼料牌子的音樂家的磁帶,正好是五英鎊或十英鎊的價格。但這裏一盤磁帶也沒有。

於是她又回想起吃下沃迪塞爾食物的不幸經曆:也許她之前的錯誤在於,她選擇了一些看上去與烘烤成棒狀的塞爾利達皮一模一樣的食物。也許這次她可以不根據外觀,而根據包裝上所寫的配料來選擇食物。事實上,她確實應該找機會挑選一些食物。即便是吃下不合適的食物導致生病,也肯定比她在餓肚子的情況下長期不進食要強得多。

排隊付款的司機們已盡數離去:她必須立刻去付汽油錢,否則很可能會引起注意。她從一個小金屬籠子裏取出一包薯片,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看清那反光的包裝上用微小文字寫著的成分表。它似乎不包含任何奇異的成分,隻有馬鈴薯、油和鹽。農場裏的男人們經常在食堂裏吃一種炸馬鈴薯片,看著跟包裝裏這種非常相似,盡管農場裏是用另一種油來炸製的。

伊瑟莉匆忙計算了一下價格,選擇了三包薯片、一個裝著巧克力的禮盒和一份《羅斯郡日報》,加起來正好是五英鎊。她遞給櫃台後麵那個百無聊賴的年輕沃迪塞爾兩張紙鈔,然後急匆匆地回到車上。

十五分鍾後,伊瑟莉把車停在另一處路側停車帶內,讓發動機隆隆地空轉,她趴在引擎蓋上,用手掌的拇指一側刮掉鬆軟地積在擋風玻璃上的雪。三包炸焦的薯片下肚,她感到格外口渴。她捧起一團雪,感激地吸進嘴裏。她的嘴唇毫無知覺——這個部位向來沒有知覺——但冰雪入口即化,口腔和喉嚨內柔軟的肉一觸到那如天堂般美味的純淨之水,就感到分外興奮。

吞下足夠的雪後,她便回到駕駛座上。

在離家僅有十英裏的地方,她看到一個搭車客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比畫著手勢。她從他身邊徑直駛過。

在把他拋在身後、驅車爬上一道山坡的當口,她心想,這次還是算了吧。

但緊接著,仿佛她大腦中負責成像的化學物質被激活了,他的形象開始漸漸清晰起來。他的身材確實相當不錯。不管怎樣,都值得再去看一眼。反正現在才下午五點鍾,要是在夏天,這會兒還是大白天呢。這個時間,很多沒有精神錯亂的沃迪塞爾也可能會出來搭便車。她決不能對他這般不屑。

伊瑟莉折了回去,掉頭的時候小心翼翼、穩穩當當。沒有車輛衝她按喇叭或閃起警示燈。在其他司機看來,她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司機而已。而在她內心深處,她的疲憊感也比先前輕了許多,看來那幾包食物對她還是有好處的。

當她從公路對麵經過那個搭車客時,車頭燈的光圈從他身上一掃而過,他看起來悶悶不樂,但沒有攻擊性。他並未攜帶標牌,在這種天氣下穿得或許有點兒單薄,但也無可厚非。他畢竟還戴著一副皮手套,皮夾克的拉鏈一直拉到脖子上。雪花落在他黑色的頭發、胡子和肩膀上,閃閃爍爍。按照蘇格蘭標準,他身材高大,而且非常強壯。在這短促一瞥中,伊瑟莉覺得他的表情中透出一種快要衝破他忍耐限度的不耐煩的神色,像是如果沒有司機馬上停車捎上他,他就會放棄搭便車的打算。

於是,她再次掉頭,原路返回,在他身邊停下車。

她將副駕駛側的車窗搖下一半,他把臉湊了過去。

“這種天氣出門可真不走運。”她謹慎地說,希望這話能激起他的興致,解釋出門的原因。

“我參加了一場求職麵試。”他回道,融化的雪水從胡子上滴落下來,“結束的時間比他們說的晚。本來一小時後有一趟公交車,但我想試試運氣,看能不能搭到便車。”

她打開車門,把副駕駛座上空著的薯片包裝袋拂下去。

“謝謝。”他說,臉上毫無笑意,隻是發出一聲深沉的低歎,想必是在表達感激之情。他脫下手套,係上安全帶。他的一雙大手上各有一隻燕子文身,隨著他係安全帶的動作,燕子在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掌紋中翩然飛舞。

在汽車駛離路緣的過程中,伊瑟莉突然想起一件事。

“今天可是星期六啊。”她說。

“是啊。”他承認道,“這次麵試不是職業介紹所之類的機構組織的,而是私人安排的。”他盯著她看了片刻,似乎是在評估她是否值得信任,然後補充說:“我還跟他們說我把車停在了附近。”

“找份工作可太難了,”伊瑟莉安慰道,“有時候你必須耍點兒花招才能拿下。”

他並未回應,仿佛不願意一下子失掉太多自尊。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道:“其實,我真的有一輛車。但是得繳納公路稅了,還得做舊車性能檢測[5]。這些就得花費好幾個星期的工資。”

“那你覺得剛才麵試你的那些人會把工作給你嗎?”伊瑟莉說著朝那些被拋在後麵的神秘麵試官揚揚頭。

他立刻苦澀地回道:“純屬浪費時間。他們隻是做做樣子,壓根兒沒想招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明白。”伊瑟莉說,在座位上坐得更直了。

搭車客觀察著他的大救星,心中不為所動。現在的女人為什麽總喜歡把乳溝露出來?他心想。你在電視上經常能看到她們這樣,像倫敦那些女孩,總是打扮得油頭粉麵,去夜店的時候穿著黑色背心,那布料少得甚至遮不住一條臘腸犬。假如她們不得不在野外生存,肯定會小命不保,這是他對此唯一的評價。難怪軍隊不願意招女兵。你會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給一個在冰天雪地裏露出大半個胸脯的人嗎?

天哪,這女孩就不能開快一點兒嗎?現在這車速不比走路快多少。他真該建議他們交換座位,他能讓這輛車以當前速度的兩倍行駛,即便這是輛蹩腳的日本貨。哦,要是還能開上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買過的那輛沃爾斯利該有多好啊!他仍然記得握住變速杆的感覺。球頭上的皮革手感真棒啊,像豬皮一樣柔軟,很可能就是豬皮。那輛沃爾斯利現在在哪兒呢?也許某個擁有手機的白癡大款正開著呢,也許它已經被撞壞了。不是誰都能駕馭得了沃爾斯利的。

今天壓根兒就不該出門去見那些渾球。他們都來自典型的雙工薪家庭,一副娘娘腔的樣子,就喜歡在人前顯擺自己優渥的生活。他們炫耀著自己裝有聲控燈的豪宅,家裏有各種各樣的咖啡,每個房間都有電腦,楓木書架上擺滿了該死的《風水與園藝》和《**聖經》之類的書籍,還養了一條純種薩摩耶犬,雖然他們對養狗一竅不通。“別咬那塊上等的羊皮地毯啊,親愛的。”天哪,要是換作他,他肯定會把地毯從狗嘴裏拽出來,然後狠狠收拾它一頓,讓它知道家裏的規矩。

那些好日子啊,就這麽過去了。這種日子還會回來嗎?不可能了。放眼望去,正兒八經的貴族階級全都沒落了。沒準兒下一個被趕下寶座的就是女王本人。千禧年之後,各種各樣的奇葩層出不窮:既有身穿大號西裝、臉上長滿粉刺的男同性戀,也有蠢兮兮、露出大半個胸脯的外國女人。

每小時四十五英裏!我的天哪,簡直慢到家了!

他雙臂交疊放在胸前,陷入了沉默。伊瑟莉偷偷瞥了一眼這位搭車客,試圖搞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麽。他看起來和她一年前載過的一個搭車客幾乎一模一樣,從阿爾內斯到阿維莫爾的一路上,那家夥一刻不停地談論著英國地方自衛隊方麵的話題。事實上,有那麽一會兒,她確信他就是去年那個搭車客,但隨後她想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他最後告訴她,他一心隻想著地方自衛隊的事,結果導致婚姻破裂,這才認識到誰是他真正的朋友,沒過一會兒,她就把伊卡帕圖亞的針頭刺進了那個沃迪塞爾的皮肉裏。

她當然知道這些生物從根本上講是完全一樣的。幾個星期的集中圈養和標準化喂食之後,這一點就變得再明顯不過了。但是,當它們穿上衣服,把頭發設計成各種奇怪的樣式,吃著被扭曲成怪異形狀的奇怪食物時,它們每個看上去都與眾不同,這種差異性如此之大,甚至有時會讓她覺得以前在什麽地方見過它們,給她一種它們也是人類的感覺。不論那個來自地方自衛隊的沃迪塞爾經曆過什麽而最終變成了那副樣子,身邊這個一定有過類似的遭遇。

他留著濃密的胡子,修剪得與他那兩片紅色大嘴唇的唇線嚴格平行。他的眼睛布滿血絲,寫滿了長久強忍著的痛苦,仿佛唯有排山倒海般的複仇加上全世界的領袖卑躬屈膝的道歉,才有希望消除這種痛苦。他中分的頭發向後梳,像是被衝洗掉顏料的畫筆,發際線下麵的前額緊蹙,線條分明的皺紋宛如雕刻出來的一般。他肌肉發達,但腰部有一圈贅肉。淺黃褐色皮夾克的皮子已經開始一片片剝落,牛仔褲的褲兜也被鑰匙和錢包堅硬的邊角磨破了,支棱出輕軟的毛邊。

伊瑟莉很想衝口而出,直接問他地方自衛隊的事,但她發現很難開口,便把話咽了回去。她再次怪罪到阿姆利斯·維斯頭上。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態和虛偽的正義感讓她惱火至極,以至於如果在另一個生物身上發現了一絲這方麵的苗頭,她都會感到難以容忍。她真想趁他還沒開口來煩她,就探查出這個愚蠢的沃迪塞爾最感興趣的話題的引線,然後粗暴地拉扯出來。

所以,她決定挑起話頭。“跟我說說,”她歡快地說,“你今天麵試的是什麽工作啊?”

“我目前在做一些庭園設計的活兒,就是湊合著過渡一下。”他回答說,“我的本職工作,怎麽說呢,就暫且擱置吧。”

“那你的本職工作究竟是什麽呢?”

“培育品種狗。”

“狗?”

“純種狗。主要是視覺獵犬和嗅覺獵犬,不過從……前幾年開始吧,也開始培育獒犬和小獵犬。但都是crème-de-la-crème[7]的那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全是能在賽事中拿獎的。”

“好厲害啊,”伊瑟莉說,終於決定把前臂向前下方彎垂,“我猜你肯定把狗賣給過名人和有權勢的人吧?”

“蒂吉·萊格-伯克[8]就從我這裏買過一條,”搭車客證實道,“肯特郡的邁克爾公主也買過一條。很多娛樂圈的人都有,像是頭腦簡單樂隊[9]的米克·麥克尼爾,還有威猛樂隊[10]的一個家夥,他們都人手一條。”

伊瑟莉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她看電視隻是為了學習當地語言,以及查看是否有警察調查搭車客失蹤的案件。

“辛辛苦苦把狗訓練好然後送走,你心裏一定很難受吧。”她評論道,已然對他失去了興趣,但她盡量不讓這種情緒表現出來,“它們會對你產生依戀,對不對?”

“那倒不會,”他反駁道,“訓練它們然後送給別人,這就是我的本職工作。從一個主人家到另一個主人家,對狗來說沒有任何問題。狗是牲畜,它們需要的是主人,而不是什麽親密夥伴——呃,反正不是兩條腿的夥伴。人們對狗太感情用事了,其實他們對狗一無所知。”

“我在這方麵也是一竅不通呢。”伊瑟莉承認道,同時心想,她是不是錯過了問他想在哪裏下車的恰當時機。

“對狗來說啊,”搭車客當即興奮起來,“你首先應該讓它認識到的一點就是,你是它的主人。但前提是你得提醒它誰是老大,用狗群首領的方式。在狗群中,不存在慈眉善目的老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拿我那條母牧羊犬格蒂來說吧,它要是膽敢在我的**睡覺,我就會走過去,一把把它推下去,讓它砰的一聲掉到地板上。就像這樣。”他抬起那雙大手,猛然前推,不小心按開了手套箱的扣環,箱蓋一下子彈開,一團毛茸茸的東西掉出來,滾落到他的大腿之間。

“天哪,這是什麽?”他咕噥道。幸好他自己把那頂假發撿了起來,免得伊瑟莉把手伸到他的褲襠處摸索著去拿。她不安地把目光從路上移開片刻,抓住那團假發,輕輕地奪到自己手中,然後扔到黑漆漆的後座上。

她為自己能一邊開車一邊應付這麽多挑戰而感到自豪,不禁笑了起來。

“你剛才說到哪兒了?”在他笨手笨腳地撕掉巧克力包裝紙的當兒,她問道,“你把你的狗推下床……”

“是啊,”他回道,“那是為了提醒它,床是我的地盤。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對狗就得這麽強硬。主人要是個軟蛋,那狗也不會快樂,這時它就會開始撕咬地毯、在沙發上撒尿、偷吃桌上的東西,就跟小孩一樣,極度渴望受到一點兒管教。沒有所謂的惡犬,一隻狗變成惡犬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主人無能。”

“你好像很懂狗啊,你一定是個很棒的飼養員。那你現在為什麽幹起景觀設計的活兒來了?”

“九十年代初,養狗業一下子跌入了穀底,就是因為這個。”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悶悶不樂。

“是什麽導致的呢?”

“布魯塞爾甘藍[11]。”他陰鬱地說。

“噢。”伊瑟莉說。她想竭力找出狗和那種綠色的小球狀蔬菜之間的聯係。她幾乎可以肯定,狗是徹徹底底的肉食動物。也許這個飼養員會喂他的狗吃甘藍。如果是這樣,難怪他的生意最後失敗了。

“法國佬和德國佬,那些下等佬[12]。”他刻薄地解釋道。

“噢。”伊瑟莉說。

她現在覺得,她確實應該聽從自己在夜幕降臨前的那番疑慮:隻有精神錯亂的沃迪塞爾才會在天黑後搭便車。但沒關係,距離通往海濱村莊的岔路口僅有幾分鍾的車程,到時候她就可以擺脫這個家夥了,當然,除非他要前往她的居所附近。她希望不是這樣。糟糕的感覺再次襲來,疲憊和無以名狀的痛苦像毒藥般在她體內劇烈湧動。

“那些渾蛋躲在離這個該死的國家很遠的地方——請原諒我說了粗話——對我們妄加裁斷,”養狗者氣勢洶洶地說,同時把手指捅進包裝裏,笨拙地挑選著巧克力,“關鍵是他們對我們的情況他媽的一點兒也不了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我馬上就要往我住的方向拐了。”她說著皺起眉頭,腦袋左搖右擺,在黑暗中尋找熟悉的B9175支路指示牌。

他立刻變得憂心忡忡,仿佛這則消息來得過於突然,令他一時難以接受。

“我的天哪!”他呻吟道,“你壓根兒就沒有聽我說。一幫從你那邊來的外國佬徹底毀掉了我的生活,你明白嗎?有一年,我在銀行裏有八萬英鎊存款,有一輛沃爾斯利車,有一個老婆,還養了很多狗,多到我都管不過來。結果五年後,這一切都化為烏有!我在博納布裏奇一個人住在該死的預製房屋裏,後院裏那輛該死的福特蒙迪歐都鏽得不成樣子了!而我還在謀求一份該死的園丁的活計!這樣的生活有什麽意義,嗯?你告訴我!”

“毫無意義。”她安慰道,然後按下伊卡帕圖亞的按鈕。

回到農場後,恩塞爾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走出農場建築,帶著一種近乎荒唐的熱切心情奔向汽車。他的兩個同伴還隻能在燈光中隱約看見輪廓,他們慢吞吞地跟在後麵,仿佛在向恩塞爾的某種例行特權鞠躬致意。

“希望你別再這樣了。”當恩塞爾把他的長鼻子從副駕駛側的車窗探進來,欣賞著那個被麻痹的沃迪塞爾時,伊瑟莉生氣地說道。

“哪樣?”他眨巴著眼睛反問道。

伊瑟莉俯身越過養狗者的大腿,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

“急匆匆跑出來看我有什麽收獲。”她咕噥道,脊柱上傳來一陣刺痛,令她眼前一黑。車門打開,沃迪塞爾的身體癱倒在恩塞爾的懷裏。其他男人圍過來一起幫他。

“要是我有所收獲,”伊瑟莉堅持道,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來,“能不能讓我自己過去告訴你?或者,你也可以直接去我的小屋,而不是這麽大張旗鼓?”

恩塞爾在沃迪塞爾的軀幹上胡**索,試圖找到一個便於抓握的部位。令人震驚的是,他們剛把這個生物抬起來,它癱軟的沉重肉體就突然傾斜,將其牛皮外套的拉鏈給撐開了。

“但是,哪怕你一無所獲,我們也不會介意。”恩塞爾用受傷的語氣抗議道,“沒人會責怪你。”

伊瑟莉緊握方向盤,忍住憤怒和疲憊的淚水。

“這跟我是否有收獲沒有關係,”她輕歎一聲,“有時候我就是……太累了,僅此而已。我隻想一個人待著。”

恩塞爾從車裏退了出去,拽住他那頭兒的沃迪塞爾的軀幹,拖到等在一旁的手推車上。當他和兩名同伴推著獵物朝建築內的燈光走去時,他邊用力邊皺起眉頭。不過,他皺眉或許也是因為對她剛才的那番抨擊感到不快。

“我隻是……我們隻是想幫你一把,僅此而已。”他可憐兮兮地對她大喊道。

伊瑟莉把頭伏在手臂上,重重地趴到方向盤上。

“哦,天哪。”她輕聲嗚咽道。在極端惡劣的天氣裏辛苦工作了一整天,又險些在路上命喪黃泉,現在還得應付其他人類那脆弱又複雜的情緒,她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算了吧!”她大喊道,低頭直視著腳邊黑暗中的混亂景象,那裏有油膩膩的腳踏板、髒兮兮的橡膠墊、皮手套和撒落的巧克力,“明天早晨再談吧。”

當農場主樓的大門被關上,阿布拉赫農場再度恢複寧靜時,伊瑟莉又開始哭了起來,淚水浸濕了眼鏡,所以當她最後不得不摘下眼鏡時,眼鏡差點兒從指間滑落。

[1] 約翰·馬丁(1948—2009),英國民謠歌手。

[2] 希妮德·奧康娜,1966年出生,愛爾蘭搖滾女歌手。

[3] 此處為雙關語,原文“bad hair day”的字麵意思是“頭發糟糕的日子”,意指“倒黴的一天”“很不順利的一天”。

[4] 均為20世紀90年代較為流行的樂隊和歌手。

[5] 英國對超過三年的機動車進行的強製性檢測。

[6] 一般指都市裏的“唯美”男士,他們受過高等教育,在事業上十分成功,隻關心賺錢,追求舒適的生活。

[7] 法語,最棒的。

[8] 前英國王室保姆。

[9] 蘇格蘭知名搖滾樂隊。

[10] 英國知名男子樂隊。

[11] 產自比利時布魯塞爾的球狀甘藍類蔬菜。

[12] 原文為“Frogs, Sprouts, Clogs and Krauts”。“Frogs”和“Krauts”分別是英國人對法國人和德國人的蔑稱。“Sprouts”有布魯塞爾甘藍的意思,也有其他侮辱性意思。“Clogs”在方言裏指工人階級。根據語境,上文中可能是伊瑟莉將搭車客口中的侮辱性話語誤解為布魯塞爾甘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