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伊瑟莉發過誓,在那艘船到來的時候她要漠不關心地呼呼大睡。但此時,她卻於午夜的黑暗中躺在**,側耳傾聽船隻抵達的聲音。

自從躺下之後她就沒換過姿勢。十足的焦慮攪得她無法入眠。她如此焦慮,是因為害怕那些男人會把她從**喚醒,或者更糟糕的情況——被阿姆利斯·維斯喚醒。

最令她害怕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她睡得正酣時聽不到他們敲前門的聲音。如此一來,他們可能會擅自進屋,上樓來到她的臥室,好好欣賞一番她這個渾身**的怪物,這個滴水嘴獸似的女人是如何在一張簡陋小**呼呼大睡的。恩塞爾畢竟是伊斯特德的劣等人,他心裏就沒有尊重他人隱私的概念。當她告訴他自己不想被打擾時,他似乎壓根兒就聽不見,不一會兒就能忘得一幹二淨。而且,他決不會隻是想看外科醫生對她腰部以下所做的改造!沒門兒,去他的吧。

不知不覺間,幾個小時便過去了。失眠和胡思亂想讓伊瑟莉的眼睛腫脹發癢。她在褪色的老舊床墊上緩慢地不停扭動,同時留意著外麵的動靜。

那艘船是在淩晨兩點過後不久抵達的,停泊時幾乎悄無聲息:她差點兒沒把它同馬裏灣的海浪聲區分開來。但她知道它到了。它每個月都會在同一時間到來,她對它的氣味、它的龐大、它停靠時發出的隱約的吱嘎聲,以及它嵌入那棟農場主樓時的金屬刮擦聲,都非常熟悉。

伊瑟莉繼續睜著眼躺在**,等待遮住月亮的雲層散開,等待那些男人,等待阿姆利斯·維斯敲響前門——如果他們膽敢覥著臉過來的話。“要不,給我看看那個伊瑟莉吧。”她想象著阿姆利斯·維斯如此說道,那些男人便一溜煙兒跑來叫她過去。“滾蛋。”她會這麽對他們大喊。

她又醒著躺了一個多小時,把“滾蛋”兩個字擠到舌尖上,做好隨時吼出去的準備。就連月光都變得惶恐不安,猶豫地照進她的臥室,在寥寥無幾的陳設上描出一道白線,並在床邊驟然中斷。窗外,一隻貓頭鷹開始尖叫起來,叫聲又長又高、尖銳刺耳,雖然那隻鳥處於冷靜沉著的狀態,但它的聲音聽起來卻很像一大群驚恐萬分、極度痛苦的生物在哀鳴。

在這樣的小夜曲中,伊瑟莉睡著了。

似乎剛睡了沒幾分鍾,她就被小屋前門急切的砸門聲驚醒了。

她挺身而起,雙腿並攏,手忙腳亂地抓住皺巴巴的床單遮在胸前。敲門聲還在繼續,砰砰聲在光禿禿的橡樹叢中回**,就像幽靈在捶打幾十棟虛幻房屋的大門。

伊瑟莉的臥室門仍然關得嚴嚴實實,屋內溫暖舒適,但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漆黑的夜幕開始滲出黎明前的藍色天光。她眯眼看向壁爐架上的時鍾:已經五點半了。

伊瑟莉把床單裹在身上,匆忙趕到樓梯平台上,那裏有一扇小小的四格門式窗。她撥開鉸鏈,把頭探到黑夜裏,向下看去。

原來那是埃斯維斯,他還在大力砸著她的前門。他穿著他最好的那身農夫裝,戴著獵鹿帽,挎著獵槍。他看起來既可笑又駭人,被他停在旁邊的路虎車的車頭燈照得煞白。

“別砸了,埃斯維斯!”伊瑟莉用有些歇斯底裏的聲音警告道,“難道就沒有人知道我對阿姆利斯·維斯的到來一點兒也不感興趣嗎?!”

埃斯維斯從門口退後幾步,抬起頭,好讓自己看見她。

“我倒無所謂,”他毫不客氣地說,“不過你最好快點兒穿上衣服出來。”他正了正肩帶上的獵槍,那架勢像是在暗示她:如果她拒絕,他有權向她開槍。

“我告訴過你——”她開口道。

“先別管阿姆利斯·維斯了,”埃斯維斯厲聲道,“他的事先放一放。有四個沃迪塞爾逃跑了。”

伊瑟莉剛睡醒,反應還有些遲鈍。“逃跑?”她重複道,“你說‘逃跑’是什麽意思?”

埃斯維斯暴躁地揮舞手臂,掃向阿布拉赫農場及其以外的廣闊空間。

“你覺得我是什麽意思?”

伊瑟莉猛地把頭從窗框裏縮回來,跌跌撞撞地回到臥室穿衣服。當她掙紮著把腳伸進鞋子裏時,她已經完全理解了埃斯維斯那句話的含義。

不到一分鍾的工夫,她已然來到門外,跟埃斯維斯一起穿過結霜的地麵,趕到他的車旁。他身子一晃坐到司機座位上,她則跳上副駕駛座,並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車子冷得像塊石頭,擋風玻璃上的泥汙和霜凍呈現出乳白色的旋渦狀。由於睡眠導致新陳代謝過快,伊瑟莉渾身發熱,汗流滿麵。她把副駕駛側的車窗搖下來,將一隻手伸到汽車冰冷的車門外側,做好在黑暗中搜尋的準備。

“他們是怎麽逃出去的?”埃斯維斯發動引擎時,她問道。

“是咱們那尊貴的客人主動放出去的。”埃斯維斯一邊低聲咆哮著說,一邊驅使車子從滿地的冰晶和碎石上碾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對伊瑟莉而言,坐在副駕駛座感覺很奇怪,甚至有些害怕。她在座套的縫隙中摸索著,但假使埃斯維斯的車上真有安全帶,它們也一定被藏得很深。她不想把手指往更深處探尋,因為到處都是油汙和泥垢。

開到那座老馬廄附近坑坑窪窪的泥潭時,埃斯維斯並沒有繞過去的意思。伊瑟莉的脊柱狂顛不停,就像有個憤怒的襲擊者正在猛踢她的座椅後背一樣。她看了看一旁的埃斯維斯,想知道他是怎麽忍受這般折磨的。他並非以每小時十英裏的速度在農場裏慢慢地轉悠,很顯然,他沒有像她那樣專門學過開車。他趴在方向盤上,疼得齜牙咧嘴,盡管路麵隱患重重,天色昏暗,擋風玻璃也花得一塌糊塗,但車速表指針依然在三十和四十之間來回擺**。樹枝和樹葉拍打著伊瑟莉的左肘,她便把胳膊抽回車內。

“但是為什麽沒人阻止他呢?”她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大聲喊道。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場景:阿姆利斯·維斯舉行了一場賜予沃迪塞爾自由的儀式,工人們站在旁邊,緊張地鼓著掌。

“維斯叫人帶他參觀了一下工廠,”埃斯維斯低吼道,“他好像大受震撼。然後他說很累,得去睡覺了。結果誰都沒想到,主樓的大門居然被人打開了,四個沃迪塞爾不翼而飛。”

汽車一個急轉彎,衝過農場大門,猛地左拐,駛上公路,整個過程甚至都沒減速。對埃斯維斯來說,轉向燈和刹車似乎是跟他格格不入的擺設,得虧這輛車是自動擋。

“靠左行駛,埃斯維斯。”當他們猛然衝入黑暗之中時,伊瑟莉提醒道。

“你隻管留意沃迪塞爾的蹤跡就行。”他說。

伊瑟莉用力將反擊的話咽回去,然後凝視曠野和矮樹叢,竭力分辨渾身無毛的粉紅色動物的身影。

“咱們要追捕的是哪個階段的?”她問。

“養了一個月大的,”埃斯維斯回道,“差不多可以出圈了。本來是要用今天這艘船運走的。”

“哦,不會吧。”伊瑟莉說。想到一個毛發被剃光、遭到閹割、被催肥、腸道被改造、用化學方法清洗幹淨的沃迪塞爾出現在警察局或醫院裏,那簡直就是噩夢。

他們憂心忡忡地開車沿著農場邊界線繞了一圈,這是一個巨大的扇形區域,周長約為三英裏。他們沒看到任何異常之物。公路和進出阿布拉赫農場的兩條車道上都空空如也,至少沒有比兔子和流浪貓更大的動物。這意味著那些沃迪塞爾要麽已經逃掉了,要麽還躲在農場的某個地方。

最可能的藏身之處是棄置的牛棚、馬廄和舊糧倉。埃斯維斯挨個兒駛到這幾個地方,將路虎車頭燈發出的明亮光柱射向肮髒且空**的黑暗空間裏,希望能掃到那四個沃迪塞爾驚恐的身影。但是,牛棚裏隻有陰森可怖的空曠,地上縱橫著一道道由雨水和牛糞混合而成的稀泥,雖然裏麵早就沒有牛了。馬廄裏也是如此,跟往常並無區別,裏麵的東西全是非生命體。馬廄後麵淩亂地堆放著伊瑟莉前幾輛車的零碎物件(比如拉達車的車門、尼桑車的底盤和車輪,等等),其餘空間主要被恩塞爾的失敗品給占據了——他曾經試圖將一台法爾·森地皮特牌翻草機和一台撕裂者牌叉車組裝起來。當埃斯維斯把那東西拖出農場建築時,它身上隆起的焊接件大雜燴看起來既怪誕又滑稽。在車燈光柱照射過去的昏暗光線中,它那生鏽的腳爪和閃光的棘刺看起來愈加陰險。伊瑟莉往油乎乎的、濺滿焊料的馬廄裏仔細看去,確認並無沃迪塞爾躲在裏麵。

舊糧倉裏像迷宮般錯綜複雜,到處都是可以藏身的角落和隔層,但隻有會飛、會跳或者會爬梯子的生物才能鑽進那些縫隙。被圈養一個月的沃迪塞爾足有四分之一噸重,行動相當笨拙,斷不可能這麽靈巧。他們要麽在舊糧倉的地板上,要麽根本不在舊糧倉裏。實際上,他們的確沒在那裏。

回到農場主樓後,埃斯維斯在尖銳刺耳的刹車聲中停車,用胳膊肘把車門頂開,隨身帶著那杆獵槍下了車。接下來應該幹什麽,他和伊瑟莉無須商討。他們翻過農場圍牆的台階,開始腳步沉重地穿行在通往卡布爾森林的田野裏,地上鋪滿了結霜的農作物殘茬。

埃斯維斯遞給伊瑟莉一隻保溫瓶大小的手電筒。在他們匆匆走向森林的當口,她用手電筒在田野中來來回回地照著。

“要是下場雪肯定會有幫助。”她氣喘籲籲地說,廣闊的田野中漆黑一片,地上隻有爛泥和紮人的農作物碎屑,不見任何動物的足跡。

“找血跡。”埃斯維斯急躁地說,“紅色的。”他補充道。好像如果沒有這句額外的指導,她就會茫然無措似的。

伊瑟莉沉默不語,跌跌撞撞地跟他並肩前行,心中感到甚是羞辱。他是不是以為一大攤深紅色血跡會在綿延數英畝[1]的田地裏閃著刺眼的光,一抬眼就能看見?他隻是扮演一個農夫和地主的角色,這並不意味著他的線索比她更多。男人啊!大多數男人隻會幹坐著耍嘴皮子,卻把髒活兒累活兒全派給女人去做。

他們到達森林邊上,伊瑟莉用手電筒在茂密的樹木間來回掃射。在那裏邊搜尋獵物似乎毫無希望:一英畝之廣的幽暗密林中,一束由電池催生的細細光柱,它的光線暗淡得幾不可見。

然而,沒過多久,她就在漆黑的枝丫間瞥見了一抹粉紅,眨眼間它又杳無蹤影。

“在那邊。”她說。

“哪兒?”埃斯維斯問,他眯起眼睛的樣子看起來十分怪異。

“相信我。”伊瑟莉說,同時體味著這一絕妙的發現:他的目光並不比她敏銳。

他們一起大步穿過樹叢,伊瑟莉在前麵帶路。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除自己以外,其他動物踩斷歐洲蕨的哢嚓聲和沙沙聲,緊接著,那個動物便出現在視野中。他們的目光穿過林地瞪著彼此:四束目光來自人類的大眼睛,兩束來自野蠻動物的小眼睛。

“就一個啊,嗯?”埃斯維斯做了個鬼臉,用虛張聲勢的失望表情掩飾他的如釋重負。

伊瑟莉氣喘籲籲,尷尬地喘著粗氣,心髒在胸腔裏怦怦直跳。她真希望地裏現在能長出一個樹苗那麽大的伊卡帕圖亞按鈕,她可以使勁按下去,使針頭從泥土裏鑽出來。她忽然意識到,她並不知道埃斯維斯究竟想讓她怎麽做。

那個沃迪塞爾蹣跚著停下,怔怔地站在手電筒的光圈裏,渾身**,抖抖索索,顯得有氣無力。隨著它呼哧呼哧地喘息,幾團明亮的水蒸氣升騰起來,環繞著它的腦袋。它從溫暖的圍欄裏跑出來,很不適應當前的環境,它的身上有上百道擦傷,傷口裏滲出鮮血,皮膚被凍成了淡藍色,真是個可憐蟲。它就是典型的被圈養一個月後的那種樣子,被剃光頭發的腦袋瑟縮在大得不成比例的軀體上,看著跟小花骨朵似的。它那被剜空的陰囊在深色的橡子般的**下耷拉著,宛如一片蒼白的橡樹葉。一股黑中帶青的稀薄排泄物嘩啦啦地落到它**的地上。它攥緊拳頭,在空氣中**似的揮動。它的嘴巴張得很大,露出整個牙槽和殘餘的舌根。

“不——!”它呼喊道。

埃斯維斯一槍打中它的腦門兒。它向後飛去,撞到樹幹上,重重落地。就在這時,附近突然爆出一陣刺耳的咯咯聲,埃斯維斯和伊瑟莉嚇得跳將起來。兩隻野雞從躲藏處衝了出來。

“嗯,搞定一個。”埃斯維斯多此一舉地咕噥道,大步走上前去。

伊瑟莉幫他把屍體從地上抬起來。她抓住它的腳踝,雙手立刻被鮮血和凍僵的碎肉弄得濕滑,很難抓牢。阿姆利斯·維斯放走這個可憐的動物對它並沒有什麽好處。

就在他們準備搬走屍體、尋思著如何抓握關節部位才能最合理地平衡它的重量時,埃斯維斯和伊瑟莉同時得出一個結論: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地平線上滲出一抹霜白色的暗淡晨光,向上朝著青紫色的天空彌漫。

他們把這具沃迪塞爾屍體扔在灌木叢下,以便稍後來取,然後急匆匆地穿過田野,回到路虎車旁。埃斯維斯幾乎沒等伊瑟莉在副駕駛座上坐定,就發動了汽車,引擎發出一陣可怕的噗噗聲,一股嗆人的汽油味隨之傳來。他似乎對車速很不滿意,遲遲沒有鬆開換擋杆,一直讓車子保持全速行駛。

他們再次開車在阿布拉赫農場周圍搜尋了一圈,公路和農場的兩條車道上仍然和上次一樣空空如也。現在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多諾赫灣以外的山脈的輪廓,令他們擔憂的是,在通向泰恩的路上有燈光閃爍,看起來像是另一輛汽車。在返回農場的路上,薄霧籠罩的開闊海麵上開始有曙光從黑暗中透射而出。

“它們要是已經跑到峽灣了可怎麽辦?”路虎車再次掛著空擋停在農場主樓前時,伊瑟莉問道。

“那邊根本無處可逃,”埃斯維斯輕蔑地反駁道,“它們能去哪兒?跳進海裏遊到挪威嗎?”

“但跑到那邊之前,它們不會知道那兒是海。”

“咱們最後再去那邊搜尋。沿著馬路找到的可能性更大。”

“假如其中一個沃迪塞爾淹死了,它可能會被衝到任何地方。”

“是的,但它們但凡有點兒腦子,也不會往海邊跑。”

伊瑟莉把手擱在大腿上,攥緊拳頭,努力克製自己的怒氣。突然間,她注意到某種異樣的聲音,便皺起眉頭,試圖在馬達的嗡嗡聲中聽出些什麽。

“把引擎先關一下吧。”她說。埃斯維斯照辦了:他的手先是在方向盤周圍不知所措地晃了一會兒,好像他不熟悉方向盤的樣子似的。隨後,汽車震動幾下,安靜下來。

“仔細聽。”伊瑟莉低聲說。

冷冽的空氣中傳來慌張行進的低沉聲音,雖然遙遠,但她不會聽錯:那是好幾個大型野獸一齊奔跑的聲音。

“基尼斯附近的田地。”埃斯維斯說。

“是兔子坡。”伊瑟莉在同一瞬間確認道。

他們迅速驅車前往,看到兩個沃迪塞爾正在試圖爬出西邊的田地,逃離身後那一大群噴著鼻息、蹬著蹄子的公牛。

那兩個沃迪塞爾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懼。盡管帶刺鐵絲網隻高及腰部,但它們的腿已被凍僵,而且傷痕累累,再加上在圍欄裏被圈養一個月增長了大量的脂肪和肌肉,使腿的負擔過重,所以它們的雙腿根本沒法從冰冷的地麵上抬起太高。它倆看上去像是趴在鐵絲網上毫無條理地做著健美操,或者在做芭蕾舞正式開跳前的熱身運動。

它們發現路虎車停下來,便呆呆地站住了。然而,看到埃斯維斯那張滿臉胡須的陌生臉龐從司機側的車窗裏探出來時,它們卻激動萬分,一邊揮手一邊大聲嚎叫。牛群被車頭燈嚇了一跳,此時已經一溜兒小跑鑽進了昏晦之中。

伊瑟莉率先下車,兩個沃迪塞爾立刻停止嚎叫。其中一個東倒西歪地往田地裏跑,另一個彎腰撿起一個土塊,朝伊瑟莉直直地丟過去。然而,它的胳膊和胸部聚積了太多的脂肪和肌肉,手臂擺動受到嚴重阻礙,顯得滑稽可笑,土塊噗的一聲無力地落到水泥路麵上。

埃斯維斯先是瞄準並射殺了逃跑的那個,緊接著打死了另一個。他精湛的槍法顯然彌補了車技的不足。

伊瑟莉爬進田裏找到屍體。她將最近的那具屍體拖到鐵絲網旁邊,把它的四肢抬起搭在鐵絲網上,好讓埃斯維斯有地方可抓。這具屍體是擲土塊的那個沃迪塞爾的,它的胸膛和手臂上都刺滿了醒目的文身。把屍體抬到鐵絲網上遞給埃斯維斯時,她想起一個關於這些文身的奇妙細節——這個沃迪塞爾曾經告訴她,它的文身是在西雅圖做的,出自一個“他媽的天才”之手。伊瑟莉被“西雅圖”這個詞給迷住了。她當時心想,這個詞可真美好,此刻她再次想到,依然覺得很美好。

盡管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沃迪塞爾背部的肉還是被鐵絲網剮得稀巴爛,他們一邊用力一邊哼唧,力圖將它從帶刺的鐵絲網上抬下來,並盡量減少對皮肉的傷害。在此期間,血液一直從被子彈轟爛的頭部汩汩湧出,灑到水泥路麵上,它血肉模糊的破碎下巴像半脫的鉸鏈一般鬆垮垮地懸**著。

“他們會清理幹淨的。”埃斯維斯堅忍地咕噥道。

另一個沃迪塞爾要輕一些,伊瑟莉在用力把它的屍體舉過鐵絲網、避開尖刺的過程中險些傷到自己。

“別犯傻,”埃斯維斯說,“你可能會後悔。”但他也暗暗使勁,不願在一個女人麵前丟臉。

把這兩具沃迪塞爾屍體安穩地放到路虎後座上之後,伊瑟莉和埃斯維斯才互相看了一眼,一同放聲大笑起來。二人萬萬沒有想到,找回這些動物居然是一項如此肮髒的活計。他們的衣服和胳膊上都沾滿了由牛糞、鮮血和泥土混雜而成的黏稠膠狀物,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甚至連臉上都沾有這種汙跡,看起來就像軍人的迷彩塗料。

“搞定三個了。”埃斯維斯說著為伊瑟莉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動作中多了一絲敬意。

他們又繞著農場轉了一圈,路上依舊一無所獲。一切看上去都與剛才迥然不同,因為在阿布拉赫靠近海岸一邊的某處,在懸崖下麵無法看見的地方,太陽正從海平麵上冉冉升起。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黑暗逐漸消散,顯露出一片終將變得晴朗溫暖的天空,仿佛是在邀請其他司機也盡早上路。羊群和牛群一整夜都在不停移動,在漆黑夜幕下難以計數,而且幾不可見,此時也開始漸漸顯形。甚至遠在四分之一英裏以外的有些動物都能看清。

最後一個沃迪塞爾也很容易被發現,隻要它能在恰當的時間出現在恰當的地方。

開車回到阿布拉赫農場的小路上,埃斯維斯遙望田野之外,注意到峽灣那邊有一艘漁船正在向岸邊漂來。他羞愧地握緊方向盤,伊瑟莉猜測,此刻他的腦海中正浮現出與她之前想象的一模一樣的畫麵:一個**的兩足生物站在岸邊,瘋狂地揮手。

“也許你現在應該去海邊散步了。”埃斯維斯尷尬地打趣道,試圖對自己的讓步表現得滿不在乎。當然,他態度上的大轉變實際上並不像表麵上那麽謙恭——假如她在峽灣那邊什麽都沒發現,他還可以假裝自己這樣建議好像隻是放任她浪費了寶貴的時間而已。

“不用,”伊瑟莉說,“我有種直覺。咱們再轉一圈吧。”

“隨你。”他十分窩火地嘟囔道。看來,如果明天的報紙頭條是漁民發現怪物,就得算她的錯了。

他們沉默無言地開車翻過兔子坡。汽車在水泥路上來回行駛的過程中,輪胎上沾染的血跡中混入了泥土,還有一部分被蹭到了輪胎縫隙裏,使血紅色被稀釋了一些。不過之後仍需好好清洗一番。

假如還有之後的話。

在進出阿布拉赫農場的兩條車道之間的公路上,伊瑟莉身體前傾,背部襲來一陣痛徹心扉的刺痛感,疼得她汗流浹背。

“在那兒!”他們剛翻過山頂,向山下的交叉路口俯衝時,伊瑟莉喊道。

事實上,不用多麽敏銳的觀察力也能發現目標。交叉路口毫無遮蔽,那個沃迪塞爾就站在十字形的正中心。它那肥碩的肉體在朝陽的映照下泛著金藍色的光,仿若一個旅遊景點裏展示的花哨的玻璃纖維工藝品。聽到有車輛從後麵駛來,它直挺挺地轉過身,抬起一隻胳膊,側身指著泰恩方向。

伊瑟莉在座位上滿懷期待地猛然站起,但令她難以置信的是,駛到路口時,埃斯維斯並沒有停車,而是徑直向前開去,沿著農田邊界向波特馬霍默克村駛去。

“你在幹什麽?”伊瑟莉尖叫道。

埃斯維斯猛然畏縮了一下,好像她在死命抓撓他,或者試圖把方向盤從他手中奪過去。

“泰恩方向有車頭燈的燈光。”他低聲咆哮道。

伊瑟莉試圖回頭去看,但路口已經過去,而泰恩方向的道路已被樹木掩蔽。

“我沒看見什麽車頭燈。”她反駁道。

“就在那邊。”

“老天啊,有多遠?”

“很近!很近!”埃斯維斯喊道,同時用一隻手猛砸方向盤,汽車立即急轉彎,讓他們虛驚一場。

“行了,別再往前開了,”伊瑟莉壓低嗓音厲聲道,“拐回去看看!”

埃斯維斯把車停在佩特利農場邊上,做了一個三點轉向[2],但他執行的卻足足有六個點甚至更多。伊瑟莉無助且狂躁地坐在副駕駛座上,無法相信剛剛發生的一切。

“快點兒!”她抱怨道,攥緊拳頭撐著下巴,雙拳不住地顫抖。

但埃斯維斯似乎突然謹慎起來,慢悠悠、小心翼翼地朝路口駛去,還未到達便停下車,把車子藏在樹木後麵。透過枝葉,他們能清楚地看到那個沃迪塞爾,它仍然帶著期盼的神情直挺挺地站在柏油路上。任何方向都不見其他車輛的蹤影。

“剛才絕對有輛車駛來,”埃斯維斯堅持道,表情嚴肅得學究味十足,“就在複活節農場附近。”

“它也許拐進了複活節農場,”伊瑟莉暗示道,盡量不尖聲叫嚷,“那裏邊有沃迪塞爾居住,你知道的。”

“即便如此,仍然很有可能——”

“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埃斯維斯,”伊瑟莉高聲嚷道,“你怎麽回事?它就近在眼前。咱們趕緊過去吧!”

“我們怎麽把它弄進車裏?”

“開槍打死它。”

“現在可是白天,這還是個十字路口。隨時可能有車過來。”

“那就趁著還沒車過來,抓緊打死它。”

“隻要有人看到我們朝它開槍,或者把它扔進車裏,我們就完蛋了。哪怕地上留一攤血也後患無窮。”

“要是它搭上別的車,咱們也得完蛋。”

他們在這個荒唐的僵局中僵持了好幾秒鍾,與此同時,陽光穿過髒兮兮的擋風玻璃照在他們身上,兩人的身上開始蒸騰出一股幾乎無法忍受的屎臭味。隨後,埃斯維斯發動汽車,車子猝然起步,駛到了十字路口。

那個沃迪塞爾蹣跚著向前走了幾步,迎接他們的到來。它抬起一隻胳膊,再次指向泰恩方向,並攥起腫脹的手,吃力地豎起有點兒發藍的大拇指。近距離觀察,他們可以看出它雙腳血肉模糊,目光呆滯地竭力站穩,身體不由自主地左搖右晃,看樣子快要被凍死了。

不過,看到一輛汽車緩緩停下時,它的眼裏又閃現出一絲智慧的微光。它驅動嘴巴微微**,兩片嘴唇被凍得僵硬,並且由於過度肥胖而難以做出任何表情,但仍能看出它是在試圖微笑。

埃斯維斯把手伸向後座,摸索著已經滑落到車廂地板上的獵槍。在此期間,那個沃迪塞爾朝車子蹣跚走近。

“別用獵槍了。”伊瑟莉說著向後轉身,打開一扇後車門。

沃迪塞爾低下腦袋,一頭紮進車裏,重重地落到後座上,精疲力竭地癱軟在那裏。伊瑟莉彎起一根手指用力拉上車門。

“第四個拿下。”她說。

剛開回農場建築跟前,埃斯維斯還沒來得及衝著對講機說出自己的名字,鋁門就開了。隨著門縫越開越大,四個男人推搡著探出鼻子,焦急地用腳刨著混凝土地麵。

“找到它們了嗎?找到它們了嗎?”他們喊道。

“找到了,找到了。”埃斯維斯疲憊不堪地低聲吼道,並指了指路虎車。

男人們一擁而出,來到明亮的屋外幫助卸貨,他們嗬出的氣體液化為一道白色霧氣。埃斯維斯和伊瑟莉沒跟他們一起走,而是繼續站在門口,像是在擋住溜達到這裏的闖入者的視線。畢竟,這棟建築裏正停著一艘外來貨船,它可不是那種能被誤認為是拖拉機的東西。

伊瑟莉看著他們猛地扯開路虎的側門,最後找到的沃迪塞爾那腫脹的、血淋淋的雙腿撲通一聲耷拉下來,像兩條巨大的鮭魚。她移開目光。飛船棚的牆壁在陽光下白得刺眼,裏麵鎢絲燈發出的黃光因此顯得愈加昏暗微弱。

埃斯維斯的身子突然微微一弓,仿佛肩膀裏的某個部位鬆脫了,他倚靠在建築外牆上,扶在骷髏頭標誌下的毛茸茸的手顫抖不止。

“我回家了。”他歎著氣說。

伊瑟莉看著他縮頭弓身的樣子,不知道他所謂的“回家”到底是回哪裏。但埃斯維斯指的顯然是他的農舍。他拖著腳步向它走去。

“你的車怎麽辦?”伊瑟莉衝他喊道。

“我回頭會過來開走。”他咕噥道,頭也不回。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開回去。”她提議道。

他舉起一隻手,又頹然落下,依然沒有停住腳步,也沒有回頭。伊瑟莉分不清這個手勢代表的究竟是感謝還是回絕。

路虎車旁邊傳來一句用她的母語發出的震驚咒罵:那幾個男人發現了塞在車後座上那兩具血肉模糊、沾滿糞便的屍體。伊瑟莉對他們的疑慮置之不理。她和埃斯維斯已經盡力把這些動物完好地帶回來了,他們還想怎麽著?

為了不再聽到男人們的抱怨,也為了避免幫他們把屍體抬進去,她便溜進農場主樓裏,想去找出引發這場麻煩的元凶:阿姆利斯·維斯。

穀倉裏回響著她的腳步聲,這裏空空****,隻有屋頂天窗的正下方停著一艘巨大的黑色橢圓體運輸船。就連平常象征性地散亂丟在這裏,以備應付政府檢查的農具也被收走了,這都是為了能暢通無阻地往船上裝貨。假如一切順利,每個月的這個時候,那些男人都會忙著把貨物裝到船上,但伊瑟莉能察覺到他們今天一點兒貨也沒裝。

飛船棚的一角矗立著一個巨大的鋼筒,高七英尺,直徑至少五英尺,上麵裝飾的一頭牛和一隻羊的浮雕圖案已經生鏽褪色,側麵向外伸出一個黃銅水龍頭。伊瑟莉扭動把手,鋼筒向上打開,一條肉眼不可見的縫隙像眼皮睜開一樣分開,平穩地越張越大。

她走了進去,金屬蓋合上,電梯將她送往地下。

到達負一層時,電梯門自動滑開,這是工人們的廚房和娛樂廳。這兒天花板低矮,燈光刺眼,頗像高速公路服務站,看上去非常礙眼,原因在於設計者隻在乎實用功能。這兒總是彌漫著一股油炸土豆、不洗澡的男人們的汗臭以及穆桑塔醬的味道。

裏麵沒人,伊瑟莉便繼續下降。她希望阿姆利斯·維斯沒有躲在最深的一層,那是屠宰和加工的場所。她從來沒去過那裏,現在也不願意看到裏麵的情形。那絕非患有幽閉恐懼症的人該去的地方。

電梯再次停下,這層是男人們的生活區,現在一想,她覺得這是阿姆利斯·維斯最可能出現的地方。伊瑟莉隻來過這裏一次,那還是她剛到阿布拉赫農場的時候。此後,她再也找不到理由踏足這個擠滿了男人的黏濕發黴的地底洞窟:這地方讓她想起了伊斯特德。不過,她現在有理由了。當金屬電梯門打開時,伊瑟莉已經繃緊渾身肌肉,為一場即將到來的憤怒對峙做好了準備。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阿姆利斯·維斯本人,他的位置離電梯出奇地近,把伊瑟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他能離得這麽近,近得就像他準備跟她一起步入電梯似的。但他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事實上,一切似乎都保持著完全靜止的樣子:時間好像一下子就停滯了,伊瑟莉剛把嘴張開,準備對他大罵一通,但張開的嘴唇卻驚得無法合攏。

他是她見過的最美的男人。

親眼見到這位名人,伊瑟莉很是緊張,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撲麵而來,但同時她也對他感到極其陌生,就好像她從未見過他一樣。她朦朧記憶中從媒體上看到的照片連他半分的魅力都沒有傳達出來。

像伊瑟莉所屬種族中的所有人(當然,伊瑟莉和埃斯維斯除外)一樣,他赤身**,四肢著地,他的四肢長度完全相同,且都同樣靈活。他還有一條能卷握東西的長尾巴,如果需要騰出前肢,他可以把尾巴當成另一條肢體,與兩條後肢組成一副三腳架來保持平衡。他的胸膛往前逐漸收窄,優美地縮為一條修長的脖頸,脖子末端安放著他那獎杯似的腦袋。頭上有三個向外凸出的器官:兩個又長又尖的耳朵、一個狐狸似的鼻子。他的大眼睛呈完美的圓形,長在麵孔正前部。他的臉上也覆著柔軟的毛皮,就跟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一樣。

如果僅是這樣,那麽他隻不過是個通常意義上的普通人,與站在他身後、緊張地看著他的那些工人並無二致。

但他確乎與眾不同。

首先,他高得離譜,他的頭與她的胸部平齊,如果他也做過她那樣的外科手術,讓自己能夠直立行走,那麽他必定會比她高出許多。一定是財富和特權使他不必如伊斯特德男性——就像此時守衛在他身後的那個男人——那樣,普遍發育不良。他像個巨人,但很苗條,看上去並不壯碩或笨拙。他的毛發顏色異常豐富(時常有小道消息說那並非天生的):背部、肩部和側腹是深褐色,麵部和腿部是純黑色,胸部是純白色。他的皮毛也極富光澤,特別是他的胸部,那裏毛發最濃密,甚至顯得有點兒蓬亂。他的肌肉頗為精瘦,剛好能夠支撐他龐大的骨架。他的肩胛骨在綢緞般光滑的毛皮下明顯突出。但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在與伊瑟莉共事的男人裏,沒有一個人臉上不長有粗毛、禿斑、色斑和難看的疤痕。而阿姆利斯·維斯從耳尖到喉部的優雅弧麵上長滿了毫無瑕疵的黑色軟毛,仿佛是一個追求完美的工匠用黑色麂皮精心製作的絨麵革。在這片完美的黑色深處,鑲嵌著他那黃褐色的眼睛,像亮瑩瑩的琥珀一般光芒閃爍。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說話。

這時,電梯門忽然合攏滑落,仿佛為這道奇景拉上了窗簾。直到現在,伊瑟莉才意識到,電梯門開著的那幾秒鍾裏,她甚至忘了走出電梯。時間一到,電梯門自動關閉,將阿姆利斯擋在了外麵。電梯轎廂輕輕震動起來。

電梯繼續下降,朝著加工大廳和沃迪塞爾圍欄那一層而去——伊瑟莉最不想去的就是那裏。她暴躁地用手掌拚命拍打上升按鈕。

電梯停下來,電梯門**了一下,像是要打開,但剛打開一兩厘米的小縫,轎廂便突然一晃,向地麵升去。隻有一股陰濕發臭的動物氣味鑽了進來,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上到男人們生活區那一層,電梯門再次打開。

阿姆利斯·維斯已經從電梯門口稍稍退後,往守衛他的那個工人身邊更靠近了一些。他仍然是那麽美,但他適才從她眼前消失的那一會兒,讓伊瑟莉有時間重新燃起自己的怒火。不管他長得好看與否,維斯都要對他幼稚的搗亂行徑負責,就因為他的幼稚,今天她的身心才受盡煎熬。他的出現嚇了她一跳,僅此而已,這算不上什麽。她早已預料到他除了做出頑劣愚蠢的行徑之外,其他什麽都不會。隻不過他是個名人,所以她必須適應他的愚頑。

“哦,很好,我還以為你打算跟我們對著幹呢。”阿姆利斯·維斯說。他的聲音既溫情又悅耳,而且極有上流社會範兒。這句話令伊瑟莉心中滿是憤恨,氣得渾身發抖,她暗下決心,要堅決將這種憤怒貫徹到底。

“少跟我扯俏皮話,維斯先生。”她說著走出電梯,“我已經累得夠嗆了。”

“你覺得呢,恩斯?”她說,很高興能在向他發問之前及時想起他的名字,“現在把維斯先生送回地麵,安全嗎?”

恩斯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皮膚黝黑,樣貌奇醜,他為難地齜著沾滿汙漬的牙齒,與阿姆利斯飛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很明顯,在伊瑟莉和埃斯維斯追捕外逃的沃迪塞爾期間,這兩個人有充足的時間交談,並且對於這場人為造成的“追捕—逃亡”的荒唐行為感到暗爽。

“呃……是啊,”恩斯做了個鬼臉,“反正他現在也沒什麽事做,對不對?”

“我覺得維斯先生應該回地麵上去,”伊瑟莉說,“瞧瞧那些男人抬進來的東西。”

她直勾勾地盯著阿姆利斯·維斯,同時旋轉手臂,伸到身後,按下召喚電梯的按鈕。沒想到這麽做的時候如此疼痛,她疼得麵部肌肉微微抽搐,而且她能看出來,他也看到了她臉部的抽搐——他媽的。她很少有機會用到她天生的多關節肢體,總是小心翼翼地用沃迪塞爾那種鉸鏈般的粗魯肢體來移動,她的肌肉因這個動作而有些發僵。他不是很想知道她的身體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嗎?那就給他看吧!

電梯到了,阿姆利斯·維斯乖乖走了進去。他骨骼和肌肉的擺動在柔軟的毛皮下隱約可見,絲毫沒有大搖大擺的派頭,而是像個優雅的舞者。他很可能是雙性戀,就像所有的有錢人和名人一樣。

阿姆利斯·維斯注意到電梯轎廂容納不下三個人,他便看了看伊瑟莉。但她明確表示讓他和恩斯先走,她稍後就上去。她試圖從自己的姿態中傳達出一種厭惡感,仿佛阿姆利斯·維斯是某種大型動物,唯恐他會弄髒有潔癖的她,雖然她現在看上去很狼狽,但那隻是因為她太累了,根本沒力氣把自己弄幹淨。

電梯剛一上升,她就感到很不舒服,好像大地向她沉沉壓來,她吸入的是一種氧氣被耗光的汙濁空氣。不過,她已經料到會有這種感覺,她告訴自己再堅持一下。每次下到地底對她來說都像是一場噩夢,尤其是像當前這樣的地方,你得退化成更低等的生命形態才不至於發瘋。

“快點兒啊。”她低聲說著,無比渴望重見天日。

等到他們所有人——伊瑟莉、阿姆利斯·維斯和五個農場工人——齊聚農場主樓地上一層的飛船棚時,一幅冷峻的超現實主義景象已經展現在了他們眼前。那幾個沃迪塞爾已被抬了進來。首先看到的是那個還活著的,然後是那三具血淋淋的屍體。事實上,活著的那個也已經沒了氣息:在把它抬進來的路上,恩塞爾給它注射了小劑量的伊卡帕圖亞,但不幸的是,它那負擔過度的心髒似乎連這麽點兒劑量也承受不住,最終停止了跳動。

伊瑟莉看著它們,然後看了看阿姆利斯·維斯,緊接著又看了看那些屍體,像是在他和屍體之間畫出一條直線,以便指引他注意力的方向。

“怎麽樣?”她質問道,“為你的行徑感到驕傲嗎?”

阿姆利斯·維斯盯著她,同時齜牙咧嘴,對此表示憐憫和嫌惡。

“你知道嗎,你這麽問很奇怪,”他說,“打爆這些可憐動物腦袋的又不是我。”

“你不妨認為罪魁禍首就是你。”伊瑟莉厲聲說。這時,恩斯在她身後不合時宜地哼了一聲,她立刻惱怒不已。

“你說是就是吧。”阿姆利斯·維斯說。麵對精神錯亂的搭車客時,她也會用這種語氣(如果稱不上口音)來敷衍。

伊瑟莉怒不可遏,氣得僵在那裏。這該死的上流階層渾蛋!他表現得好像壓根兒不需要為自己的行為辯護一樣。真是典型的富家子弟,典型的嬌生慣養的貴公子。不管他們做出何等出格的事,都無須為之辯護,不是嗎?

“你為什麽這麽做?”她毫不客氣地問。

“我不讚成殺害動物,”他用低沉的聲音說,“僅此而已。”

伊瑟莉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瞠目結舌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勃然大怒,指了指沃迪塞爾死屍的腳趾,示意他仔細看看:在他們麵前的混凝土地麵上,四十個腫脹的腳趾參差錯落地排成一排。

“看到這些部位了嗎?”她一邊怒氣衝衝地說,一邊用手指著其中損傷最嚴重的腳趾,“看到腳趾泛灰糜爛的樣子了嗎?這個被稱為‘凍傷’,因為天太冷,這些部位的肉全都壞了,維斯先生。隻要跑出去,這些生物必死無疑。”

阿姆利斯·維斯局促不安起來,顯得很是尷尬,這是他認的征兆。

“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皺起眉頭,“外麵畢竟是它們的世界。”

“外麵?”伊瑟莉大吼道,“你在開玩笑嗎?這個——”她用手指戳了戳那些被凍傷的腳趾,無意間在其中一個腳趾上又劃開一道口子,“——對你而言,難道這看上去像是它們剛剛在屬於自己的世界中奔跑過的樣子嗎?難道這看上去像是它們剛才一直在外麵……嬉戲的樣子嗎?”

阿姆利斯·維斯正欲開口說話,但他轉念一想,決定作罷。他歎了口氣,這麽做的時候,胸前的白毛也隨之延展開來。

“看來我惹你生氣了,”他正色道,“非常生氣。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認為這些動物所受的傷害是我導致的。我的意思是,你們本來很快也要殺死它們,不是嗎?”

“在維斯先生乘船回去之前,我建議你們還是讓他少惹麻煩為好。”她冷冷地說,不知道在向誰發號施令。然後,她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出飛船棚,每走一步都痛苦不已,但她竭力保持著自己的尊嚴。

剩下的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

“她喜歡你,”最後恩斯對阿姆利斯·維斯說,“我看得出來。”

[1] 英製麵積單位,1英畝約等於0.4公頃。

[2] 司機在狹窄場所轉彎掉頭的方法,先向前,再後退,然後再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