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穿越那座高架在空中的水泥鋼絲橋時,伊瑟莉終於肯承認,她絕對不想見到阿姆利斯·維斯。

此時,伊瑟莉正開車向科索克大橋的中點駛去,她緊握方向盤,暗自擔心猛烈的側向風會把她的紅色小汽車掀到空中。她能明顯地感覺到身下那塊汽車鑄鐵底盤的重量,以及輪胎在瀝青路麵上的抓地力量,仿佛汽車在提醒伊瑟莉它堅固得很,但與它在風中仿佛不堪一擊的脆弱感相比,則顯得很是自相矛盾。這輛車對前行充滿恐懼,可能也是在借此聲明它有多麽沉甸甸且不可動搖。

咻——咻——咻——咻——咻咻——咻!狂風放肆地嘲笑道。

在橋上每隔一段距離就豎著一塊顫巍巍的金屬標識牌,上麵很抽象地畫著一張被狂風猛然吹起的網。很久以前,伊瑟莉剛開始學習交通標識的時候,覺得這幅畫和其他所有的標識一樣,都隻是毫無意義的象形文字而已。而現在,一看到這個標識,她的第二本能便被迅速喚起,使她緊緊握住方向盤,仿佛汽車變成了一頭不顧一切想要掙脫束縛的猛獸。她的手抓得很緊,她甚至覺得能看到指關節之間的動脈在突突搏動。

然而,她小聲嘀咕著決不會被任何東西推得偏離車道時,想到的並不是側向風,而是阿姆利斯·維斯。他從一個比北海更凶險的地方被席卷到這裏,而這股狂風將造成怎樣的破壞,她無法預料。不論結果如何,她肯定不能僅靠緊握方向盤來與之抗衡。

現在,她已經駛過大橋中點,距離因弗內斯的邊界隻有幾分鍾的車程。她在最外側的車道上龜速前進,每當有更快的車輛從她身邊呼嘯而過時,她都會嚇得畏縮一下。風速總是突然降低,隨後卻更加猛烈地撲打過來。在她左邊,海鷗在空中盤旋,那些陣形雜亂的白色鳥兒一次又一次地向水麵俯衝,緊接著飛到峽灣上空,而後緩緩降落,像是陷進了看不見的泥沙沼澤似的。伊瑟莉把注意力轉回前方遠處的因弗內斯郊區,努力迫使自己更用力地踩下油門。但從車速表來看,她並沒有成功。咻——咻——咻——咻咻——咻!在接下來的路途中,風一直號叫個不停。

在大橋另一端,她安全地駛下橋麵,然後緊貼著慢車道,盡全力深呼吸,同時鬆開緊握的雙手。壓力瞬間消散。她終於可以正常駕駛,身體也可以像平常那樣放鬆下來。她已經投入大地的懷抱,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她會極其自然地匯入車流中,做著隻有她才能做的工作。不論阿姆利斯·維斯怎麽想或怎麽說,都改變不了這一點:她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這個詞讓她感到不安:不可或缺。人們隻有在意識到自己可有可無的時候才傾向於用這個詞來自我寬慰。

她試著設想自己終將被免職,試著勇敢地直麵內心,想象那天到來的情形。或許會有其他人準備做出與她和埃斯維斯一樣的犧牲,並取代她的位置。她和埃斯維斯走到這一步,雖然各有其原因,但最終都是因為走投無路才做出這一選擇。會有人跟他們陷入同樣的絕境嗎?她很難想象,因為沒有人能像她之前那樣絕望。而且,所有新手都缺乏經驗,工作能力還有待考驗。貿然派新手過來,極可能會造成難以估量的資金損失,維斯公司願意冒這個險嗎?

也許不願意。但這個想法並未使伊瑟莉得到多少安慰,因為想到自己是真正意義上的不可或缺,同樣讓她感到焦躁不安。

這意味著維斯公司永遠不會放她走。

這意味著她必須把這份工作一直幹下去。這意味著她永遠不可能盡情享受這個世界,並且不必為如何與生活在其中的生物打交道而發愁。

但是所有這些應該都跟阿姆利斯·維斯沒有任何關係,伊瑟莉煩躁地提醒自己。怎麽可能跟他扯上關係呢?不管年輕的阿姆利斯來訪是為了什麽,都一定百分之百出於他個人的原因,與維斯公司毫不相幹。僅僅聽到阿姆利斯·維斯這個名字,完全沒必要激動。

誠然,阿姆利斯確實是大老板的兒子,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繼承老板的商業帝國。阿姆利斯甚至沒有在維斯公司任職——他從來沒有做過公司任何方麵的工作——他不可能有權力代表公司做決定。事實上,據伊瑟莉所知,阿姆利斯其實對商業世界甚是鄙棄,他在父親眼裏就是個廢物。他的確會帶來麻煩,但不會帶給伊瑟莉。不管他是出於什麽莫名其妙的原因突然到訪阿布拉赫農場,對她來說都沒什麽可擔心的。

那麽,她為何這麽想避開他呢?

她對那個男孩(或者男人?——他現在多少歲了?)沒有任何不滿。他從未主動要求成為全世界最大公司的唯一繼承人。他也沒有做過任何冒犯她的事,而她以前一直以八卦的心態關注他的花邊新聞。他經常出現在新聞中,基本上是因為富家子弟的慣常做派。有一次,他召開了一次大規模的媒體宣傳活動,宣布他要加入某個奇怪的宗教教派,並在入教儀式中剃光了頭發,沒過幾周,他又突然退教,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無可奉告。有一次,據報道,因為阿姆利斯支持中東極端分子,他跟父親爆發了激烈的衝突。還有一次,他公開發表聲明稱,隻要使用劑量足夠少,伊卡帕圖亞產生的興奮感完全無害,因此法律不應該禁止使用伊卡帕圖亞。此外,像某些女孩聲稱懷了他的孩子並鬧得沸沸揚揚之類的事,也已經屢見不鮮了。

總而言之,他隻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典型富家子弟罷了。

正當伊瑟莉沉浸在這些思緒裏時,她的第二本能將她拉回現實,讓她注意到一個重要情況:在遠處,因弗內斯南去方向的街邊有很多小餐館,最外側那家餐館的對麵站著一個搭車客。她傾聽自己的呼吸,評估自己是否已經平靜下來迎接這個挑戰。她覺得她平靜了下來。

然而,更靠近一些之後,她卻發現街邊的那個身影其實是個雌性,麵容憔悴,白發蒼蒼,衣衫襤褸。伊瑟莉徑直開了過去,對同性生物眼中的懇求目光未予理會。與她擦身而過雖是短短一瞬,但伊瑟莉照樣能強烈地感覺到對方的精神痛苦和沮喪,隨後,那個身影在後視鏡中不斷縮小,變成一個小斑點。

伊瑟莉打起精神,幸好工作能讓她把心思轉到阿姆利斯·維斯以外的事情上,她對此不勝感激。幸運的是,開出幾英裏之後,她又看到一個搭車客。這次是個男性,其身材一眼望去就讓人讚歎不已,但可惜,隻有最莽撞的司機才敢在他所處的位置停車。伊瑟莉閃了閃前大燈,希望他能明白她願意讓他搭車,隻不過他的位置太危險,她不方便過去。她懷疑簡單地閃幾下燈能否傳達出正確信息。更可能的情況是,他會覺得她閃燈是在對他惡意嘲諷。

但這未必意味著她失去了這個獵物,或許等返程時她還會見到他,到那時他可能已經轉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點。多年的經驗讓伊瑟莉認識到,生活常常會給人第二次機會:她曾經相中了一個搭車客,那家夥卻在她眼皮子底下滿懷感激地鑽進別的車裏,結果幾個小時後,在許多英裏之外,她又在路邊看到他,於是讓他上了車。

所以,伊瑟莉對今天這個獵物也很樂觀,於是她便繼續前行。

她開了一整天的車,在因弗內斯和鄧凱爾德之間一趟又一趟地往返。太陽已經落山。上午雪停了,現在又下了起來。有一支擋風玻璃雨刷器發出惱人的吱吱聲。一天下來,汽油都要耗光了,她卻連一個合適的目標都沒看到。

到了下午六點,她大概搞清楚自己為什麽如此害怕見到阿姆利斯·維斯了。

實際上跟他的身份無關。她是公司的重要一員,而他則是公司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他應該比她更懼怕維斯公司才對。不,她害怕見他的原因沒有這麽複雜。

其實就是因為阿姆利斯·維斯是從家鄉過來的。

當他看到她時,他將會像任何一個來自家鄉的正常人一樣被她的樣貌所震驚,她隻能眼睜睜地接受他驚愕的注視。她早就體驗過那種感覺,隻要能避免再次迎接那種目光,她什麽都願意做。一開始,與她一同在農場工作的那些男人也很震驚,但他們現在基本上習慣了她的樣子,他們已經可以做到不直勾勾地盯著她看,而是專注於做自己的事(盡管每次走到他們中間,她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立刻安靜下來,並齊刷刷地看著自己)。難怪她更喜歡待在自己的小屋裏,她猜埃斯維斯也是如此。做一個畸形人簡直太累了。

阿姆利斯·維斯以前從未見過她,等到看見她的那一刻,他肯定會驚得直往後退。他本以為會看到一個人類,但實際上看到的卻是一個醜陋的怪物。看著他人的驚駭目光劈麵而來……她無法忍受這種顛覆認知的惡心時刻。

她決定立即返回農場,把自己關在小屋裏,等阿姆利斯·維斯走了之後再出來。

在阿維莫爾鎮荒涼的多山地區,她在車頭燈光的映照中看到一個搭車客。一個雨漏[1]似的身影在閃爍的燈光中打著手勢,在她的視網膜上印下一道殘影。那個小“雨漏”蠢到家了,汽車隻會全速從他站立的地方呼嘯而過,根本來不及看到他。但伊瑟莉這輛車的最大時速僅有五十英裏,所以她完全有時間注意到他。他看上去極為渴望搭上便車。

從他身邊駛過時,伊瑟莉認真考慮了一下自己此時是否想要一個搭車客。她決定等待老天爺的暗示。

雪又停了,擋風玻璃雨刷器一動不動,引擎隆隆地勻速運轉,伊瑟莉險些打起瞌睡來。她放慢車速,在一個公交停靠點停下,讓引擎空轉,調暗車頭燈。一側是莫納利亞山若隱若現的剪影,另一側是凱恩戈姆山。群山之間,仿佛隻有她一人。她閉上眼睛,把指尖探到眼鏡框後麵,輕揉她那綢緞般光滑的、大大的眼瞼。一輛巨大的油罐車轟鳴著進入視野,把伊瑟莉的車廂裏照得通亮。她等待油罐車過去,直至消失,然後發動引擎,打開轉向燈。

第二次靠近搭車客,從馬路對麵駛過時,她注意到他個子不高,但胸肌發達,許多部位都**在外,皮膚被曬得黝黑,即使把車前燈打到最強光也無法將其染白。這時,她發現離他不遠的地方有一輛車,那輛車停在——也可能是陷在——路邊的陰溝裏。那是一輛破舊的藍色尼桑旅行轎車,車身上滿是刮痕和凹痕,但顯然都不是新近產生的,不像是剛剛發生車禍的樣子。搭車客身體直立,他的車也是四輪著地,而且他和車好像都安然無恙,但搭車客卻在誇張地做著手勢,以吸引過路車輛對陰溝裏那輛車的注意。

伊瑟莉決不想卷入任何已經被警察或車輛救援隊關注到的事故中,遂又往前開出好幾英裏。但是,思索一番後,她最終認為,如果那個被困住的司機覺得他有望得到官方機構的救援,他肯定不會試圖搭便車。於是她掉轉車頭,開了回去。

最後一次向他駛近時,她發現這個搭車客長得很古怪。雖然他不比伊瑟莉高多少,且腦袋幹癟,頭發稀疏,雙腿纖細瘦弱,但他的手臂、肩膀和軀幹卻壯得驚人,就像從一個比他強壯得多的沃迪塞爾身上移植過去似的。他穿著一件磨損褪色的法蘭絨襯衫,袖子挽了起來,好像絲毫感受不到寒冷,在刺骨的空氣中翹起拇指朝他那輛破舊的尼桑車比著浮誇的手勢,顯得很是滑稽。伊瑟莉忽然想到,她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他?然後她意識到,是把他跟清晨時段電視節目裏的某個卡通人物給弄混了。不過,像他這種沃迪塞爾,即便是卡通人物,通常也隻能是那些被巨大的木槌砸扁或被爆炸的雪茄燒得焦糊的龍套角色,根本不會成為主角。

她決定讓他搭車。畢竟,他的脖子和臀部之間的軀幹部分肌肉隆起,其肌肉量比體形有他兩倍大的沃迪塞爾全身上下加起來的還要多。

看到她放慢車速向他駛來,他傻嗬嗬地點了點頭,然後將兩隻翹起拇指的拳頭高舉向空中,露出勝利的表情,像是在為她的明智決定給出兩分。透過輪胎碾壓碎石的咯吱聲,伊瑟莉覺得她隱約聽到了一聲嘶啞的歡呼。

她在不把車輪陷進陰溝裏的前提下,盡可能近地把車停在那個陌生人的車旁,同時希望她閃爍的尾燈可以對後麵的司機起到提醒作用。他所處的位置確實非常尷尬,她很想知道搭車客會不會承認這一點。不管他承不承認,都足以讓她對他有一些實質性的了解。

她剛扳上手刹,就把副駕駛側的車窗搖了下來。搭車客立刻將他的小腦袋探進車裏。他滿臉堆笑,咧開兩片新月形的粗糙嘴唇,露出一口發黃的、參差不齊的牙齒。他黝黑的臉上胡楂叢生,布滿了皺紋和疤痕,長長的鼻子上長滿斑點,兩隻黑猩猩般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

“我跟你講,她準會把我揍得半死。”他斜睨著她,往車內呼出一股酒精味兒。

“你說什麽?”

“我女朋友。她準會把我揍得半死。”他重複道,嘴咧得更大了,像是在做鬼臉,“我應該在下午茶的時間到她那兒。我每回都該那會兒到。但我從來都沒有按時到過,你信不信,嗯?”他搭在窗框上的腦袋稍微耷拉下去,眼睛緩緩閉上,仿佛維持他眼皮睜開的力量突然耗盡了。他努力打起精神,繼續道:“每個星期都是這樣。”

“什麽這樣?”伊瑟莉問,臭烘烘的啤酒氣息鑽入鼻孔,她盡量不拉長著臉。

他吃力地眨眨眼。“她脾氣可爆了。”眼皮又合上了,他竊笑一聲,像一隻處在下落炸彈的陰影中的卡通貓。

伊瑟莉發現,與其他沃迪塞爾相比,他其實非常帥氣,但他的舉止卻古怪得很,她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心智不健全。低能兒可以獲得駕照嗎?他明知他們的車都很容易被路過的卡車撞得稀巴爛,但他為什麽隻是把腦袋搭在窗框上傻笑?她緊張地瞥了一眼後視鏡,確認後方沒有高速行駛的車輛駛來。

“你的車怎麽了?”她問,希望能將他的注意力轉到關鍵問題上。

“它走不了了,”他哀愁地解釋說,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一點兒也走不了。就是這樣。沒什麽好說的,對吧?嗯?”

他猛地咧嘴一笑,像是在希望這番話能吸引她提出一些不同的觀點。

“發動機故障?”伊瑟莉提示道。

“不是。沒油了,應該是沒油了。”他不好意思地哼了一聲,“都是因為我女朋友,你明白吧。我倆聚少離多,為了見個麵,真是分秒必爭。不過我好像確實應該多加點兒油的。”

他眯眼看向伊瑟莉被鏡片放大的眼睛。她看得出來,除了同為司機的責備目光之外,他從她的眼睛裏並沒有察覺出任何異乎尋常之處。

“燃油表就是一坨屎,你知道吧?”他進一步解釋說,後退幾步,讓伊瑟莉瞧著他的車,“油箱快滿的時候燃油表顯示沒油了,快沒油的時候卻顯示油箱是滿的。甭管它顯示啥,你一個字都不能信。隻能憑借你自個兒的記憶來決定加不加油,你明白嗎?”他猛地拉開車門,像是要讓伊瑟莉仔細瞧瞧他那塊廢物燃油表。車廂內的燈亮了起來,燈光暗淡,閃閃爍爍,這也為車子糟糕的狀況提供了有力證明。副駕駛座上散亂地堆放著啤酒罐和薯片包裝袋。

“我今早五點鍾就起床了。”長鼻子搭車客說道,砰的一聲關上他的車門,“連著幹了十天活兒,每晚就睡四五個小時。真的,半分不假。但抱怨也沒啥用,你說對吧?嗯?”

“呃……或許我可以載你一程?”伊瑟莉提議道,在副駕駛座上方揮舞著瘦弱的手臂,試圖把他的注意力引過來。

“我需要的是一罐汽油。”他說,再次東倒西歪地走過來,把腦袋從伊瑟莉的車窗框裏探了進來。

“我沒有汽油,”伊瑟莉說,“不過你最好還是上車吧。我可以載你去汽車修理廠,或者更遠也行。你要去哪裏?”

“去我女朋友那兒,”他斜睨了她一眼,努力把眼皮抬起來,“她脾氣可爆了。她準會把我往死裏揍。”

“我明白,但具體是在哪裏?”

“埃德頓。”他說。

“那就趕緊上車吧。”她催促道。埃德頓離泰恩隻有五英裏,離阿布拉赫農場大概有十三英裏。她能有什麽損失呢?即便她不得不放棄他,她也可以立即返回農場讓沮喪的心情熨帖下來。當然,要是能把他帶到農場,那就更好了。不論哪種結果,她都能在阿姆利斯·維斯抵達時安全地躲在自己的小屋裏,甚至在全農場的人為之**期間一覺睡過去——隻要沒人來敲她的門。

搭車客係好安全帶。伊瑟莉把車從陰溝旁開走,沿著A9公路加速朝家的方向駛去。她真想讓這家夥好好窺視她的身體,隻可惜,這段路途沒有街燈,而打開駕駛艙的燈是違法的。她感覺他有些蠢笨,而且眼下似乎隻顧著解決他最緊迫的問題,若要讓他談論他自己,很可能得用到額外的**才行。然而,沿途漆黑一片,她緊張得根本不敢隻用右手握住方向盤。不過,如果他想瞄到她的胸部,他必須把眼睛睜大一點兒。但坦白講,他看起來已經很努力地睜大眼睛了。她目視前方,小心駕駛,他愛幹什麽、愛想什麽就隨他便吧。

她肯定會把他轟出家門,這毫無疑問,搭車客心想,但也許她會先讓他眯一小會兒再轟他出去。

哈!沒門兒!她會讓他看著盛滿幹巴巴晚餐的烘烤盤,說烤箱已經壞了,盡管他十分想一頭栽下去睡一大覺,但她就是不讓。這就是他在A9公路上像瘋子一樣疾馳的原因,每周都是如此,周複一周,沒完沒了。他的女朋友。他的卡特裏奧娜。隻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把她舉起來,像扔花瓶一樣扔到窗外。她老是把他差來遣去。幹嗎要對他這麽刻薄呢?嗯?

讓他搭便車的這個女孩,要是做他女朋友,應該不會差。他看得出來,她會在他困得不行的時候讓他睡覺。她決不會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戳他一下,然後說:“你該不會要睡著了吧?”她有一雙和善的眼睛,胸部也大得離譜。可惜沒見著她的車上有什麽裝汽油的罐子。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抱怨,對不對?抱怨也沒用。就像他老爹常說的那樣:微笑著麵對未來。但是得提醒一下,老爹從未見過卡特裏奧娜。

這姑娘會把他載到哪兒?如果他能弄到一些汽油,她還願意載他回到他的車那兒嗎?他不想把車丟在那個陰溝裏,沒準兒會被偷走。不過小偷開走它也得需要汽油。但也許有的偷車賊在後備箱裏備著大桶汽油,開著車在鄉下四處轉悠,就是為了專門尋找像他那輛一樣沒油的汽車。有些人就是這麽道德敗壞,是不是?說一千道一萬,都是因為這是個狗咬狗的世界!

他已經遲到了,等他到了卡特裏奧娜那裏,她肯定會宰了他。要真是那樣,其實還不算太糟糕,但她絕對不會讓他睡覺,這才是最糟糕的。如果他能弄到點兒汽油,他或許可以睡在車裏,等到明天早晨再去卡特裏奧娜那兒。或者可以整個周末都睡在車裏,白天去“小廚師”餐館裏坐著,周一早上再開車回去上班。這也太爽了,對不對?嗯?

如果他仰頭靠在椅背上休息幾分鍾,這個女孩應該不會介意吧?反正他也不怎麽愛說話。“你那嘴唇就跟兩塊厚木板條似的。”卡特裏奧娜總是這麽數落他。

但木板條究竟能有多厚呢?這取決於木板的厚度,不是嗎?嗯?

伊瑟莉咳嗽一聲,想讓他清醒一些。咳嗽對她來說並不容易,但她還是會偶爾嚐試一下,隻是想看看她能否讓搭車客相信她咳嗽得跟真的一樣。

“嗯?嗯?”他迷迷瞪瞪地叫道,充滿血絲的眼睛和鼻涕橫流的鼻孔像受驚的野生動物般在昏暗中猛然張開。

“你是做什麽的?”伊瑟莉問。她剛才以為搭車客在色眯眯地窺視她,所以沒有說話,但沒過一會兒,從他的方向傳來一陣哽塞的鼾聲,她便知道,原來他是在睡覺。

“伐木,”他說,“砍樹。在這一行幹了十八年了,拿著鏈鋸砍了十八年,兩條胳膊兩條腿依然健全!嘿!嘿!嘿!還不賴,對吧?嗯?”

他攤開雙手,舉到儀表板上方,扭了扭手指,估計是想證明他的十根手指都還在。

“你這工作經驗可真豐富,”伊瑟莉恭維道,“想必在伐木這一行,沒有公司不知道你的大名吧?”

“那可不。”他堅決地點點頭,每點一下,下巴都像是被發達的胸肌給彈回來似的,“他們一見到我過去就狠狠數落我。嘿!嘿!嘿!但你還是得保持微笑啊,對吧?”

“你是說,他們對你的工作不滿意?”

“他們說我不守時,”他含混不清地說,“說我讓那些樹等得太久了,你明白嗎?遲到,遲到,遲到,我總是這樣,遲……到……”他把頭歪向一邊,最後一個字的元音尾音慢慢減弱,直至消失。

“太不公平了,”伊瑟莉大聲說,“重要的是你能把工作做好,而不是你能不能守時,這當然毋庸置疑。”

“謝謝安慰,謝謝安慰。”伐木工傻笑著說,小腦袋耷拉得更低了,濃密的頭發也隨之緩緩滑向下方。

“所以,”伊瑟莉大聲說,“你住在埃德頓嘍,對嗎?”

他再次打了個響鼻,清醒過來。

“嗯?埃德頓?是我女朋友住在那兒。她準會把我揍得半死。”

“那你住哪裏?”

“天天睡在車裏,或者睡在提供住宿加早餐的簡易旅館裏。一幹起活兒來就十天連軸轉,有時候是十三天。夏天一般早晨五點就開工,冬天是七點。也許我……應……該……”

他又把腦袋耷拉下去。她剛想把他叫醒,他就一個激靈醒過來,調整了一下坐姿,把臉貼在頭枕上,像枕著真正的枕頭一樣。他再次眨了眨眼,擠出疲憊且討好的微笑,對她咕噥道:“五分鍾。就五分鍾。”

伊瑟莉覺得很好笑,便任他睡去,她則一聲不吭地開著車。

差不多五分鍾後,他猛然驚醒,一臉茫然地盯著她,把她給微微嚇了一跳。但是,當她正欲跟他說些什麽時,他卻再次癱軟下去,並將臉部靠在頭枕上。

“再給我五分鍾,”他討好地噘著嘴說,“五分鍾。”

他又睡了過去。

伊瑟莉繼續開著車,還時不時地查看儀表板上的數字時鍾。果不其然,大概三百秒後,伐木工再度猛然驚醒。

“五分鍾。”他哼唧道,轉過腦袋,換另一邊的臉頰貼在頭枕上。

這次他一口氣睡了二十分鍾。伊瑟莉起初並不著急,但隨後路過的一塊路標提醒她,他們很快就要駛到一個維修站的岔路口,她覺得她必須得幹正事了。

“你的這個女朋友,”她待他醒來時問道,“她一點兒也不理解你,是這樣嗎?”

“她脾氣可爆了,”他承認道,像是被馬刺紮了一下似的,第一次口齒清楚地說道,“她準會把我往死裏揍。”

“你從沒想過離開她嗎?”

他齜牙一笑,嘴巴咧得很大,宛如一個把他的腦袋一切為二的刀口。

“好姑娘可不好找啊。”他用怨怪的口吻對她說,嘴唇幾乎一動不動。

“可是,假如她根本就不關心你……”伊瑟莉追問道,“比如說,如果你今晚沒有露麵,她會擔心你嗎?她會出去找你嗎?”

他歎了口氣,悠長的呼氣聲中透出無盡的疲倦。

“她能喜歡我的錢就夠了。”他說,“再者說,我的肺裏有腫瘤。換句話說就是肺癌。我感覺不到,但醫生說它就藏在那兒。我可能活不長了,你明白嗎?幹嗎要放棄到手的鳥兒呢?你明白嗎?嗯?”

“唔,”伊瑟莉含糊其詞地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們又掠過一塊提醒司機前方不遠處有維修站的路標,但伐木工再次用臉頰蹭著頭枕,並喃喃道:“五分鍾。再讓我眯五分鍾就好。”

他又一次昏睡過去,鼻息攜著一股酒氣輕緩地噴出來。

伊瑟莉瞥了他一眼。他癱坐在那裏,腦袋懶洋洋地倚靠在頭枕上,張開橡膠皮似的嘴巴,閉緊眼皮發紅的雙眼。他的狀態如此差勁,還不如挨上一針伊卡帕圖亞呢。

外麵的聲音被車窗隔絕,車廂內很是安靜。伊瑟莉一邊開車在夜幕中穿行,一邊在心中權衡著是否應該拿下他,讚成和反對分立兩方,激烈對陣。

讚成方認為,所有認識伐木工的沃迪塞爾都知道他有酗酒的毛病,而且睡眠嚴重不足,如果他沒有出現在應該出現的地方,他們並不會感到意外。他的車子終將會被找到,屆時,他們會發現汽車被遺棄在一條位於兩座山丘之間暴風肆虐的狹窄山路上,車廂裏裝滿了空酒瓶。他們會很自然地以為,這個司機肯定是喝醉後下了車,跌跌撞撞地掉進了一片結冰的沼澤或懸崖。警察會盡職盡責地尋找屍體,但他們打一開始就已經在心裏放棄了,因為他們清楚得很,屍體可能永遠都找不到。

反對方認為,伐木工並不健康:他曾親口承認,他的肺裏長滿了腫瘤。伊瑟莉試著想象這樣一幅畫麵:有人把他的身體切開,突然被一股由香煙焦油和發酵痰液所組成的惡臭黑漿噴了一臉。然而,她懷疑這個可怕的幻想是基於自己對濃煙入肺的深深厭惡。真實的癌症可能根本不是這樣。

她眉頭緊蹙,努力回想在這裏學到的東西。她知道癌症與細胞增殖的失控有關……突變細胞無限製地生長。這是否意味著這個沃迪塞爾的胸腔被一個超大的、病變的肺塞滿了?她可不想給農場裏的男人帶去任何麻煩。

但從另一方麵來講,誰會在意沃迪塞爾的肺部是否過大呢?反正不管肺有多大,它無疑都會被丟棄。

然而,再轉念一想,她沒法讓自己把一個她明知患病的沃迪塞爾帶到農場。倒不是說曾經有人千叮嚀萬囑咐她千萬不能這麽做,隻是……隻是,她對於是非對錯有自己的準繩。

伐木工在睡夢中喃喃自語,嘴唇微張,發出“哞哞”的低吟聲,仿佛是在安撫一隻動物。

伊瑟莉看了看儀表板上的時鍾。他這次已經睡了超過五分鍾,而且比五分鍾長得多。她深吸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坐好,繼續開車。

差不多一個小時後,她繞過泰恩,向多諾赫大橋的環島駛近。她忽然意識到,此時的天氣狀況與今天早些時候她在科索克大橋上經曆的天氣可謂大相徑庭,他們就像是來到了另一顆星球上。道路兩旁立著細長的電線杆,杆上的霓虹燈照亮了漆黑的夜晚,風平浪靜,路上一輛車也沒有,燈光映照下的環島在這萬籟俱寂中顯得甚為詭異。伊瑟莉把車開上呈螺旋形上升的陡峭坡道,同時斜睨了伐木工一眼,想看看閃耀的燈光能否將他刺醒。他一動也不動。

伊瑟莉驅車在高踞於地麵的車道上不慌不忙地緩緩行駛,車子在超現實主義風格的混凝土曲徑上畫出一道弧線。這座高架環島太過醜陋,若不是頭頂有開闊的夜空,伊瑟莉很可能會誤認為它是新伊斯特德的建築。她向左轉彎,以避開通往多諾赫灣的支路,然後道路開始陡然下降,車子駛入一片枝繁葉茂的幽暗之境。她把車頭燈打到最強光,光柱掃過“耶和華見證人王國聚會所[2]”的側翼,然後紮進泰洛希森林中。

這時,伐木工竟然在睡夢中不自在地扭來扭去。方才環島的刺眼燈光沒有讓他產生任何反應,此時盡管漆黑一片,他卻似乎感覺到了森林向狹窄道路擠壓而來。

“哞哞,哞哞,哞哞。”他疲倦地低吟道。

伊瑟莉一邊開車一邊俯身向前,窺視著如地底般令人壓抑的黑暗。她感覺很好。森林給人的那種仿佛被深埋於地底的感覺畢竟隻是錯覺,它不可能像新伊斯特德那樣幽閉得讓人作嘔。她很清楚,擋住頭頂天光的屏障隻不過是由細軟樹枝構成的樹冠,樹冠之上便是能撫慰人心的永恒天空。

幾分鍾後,汽車鑽出密林,駛入環繞著埃德頓的牧場。用於出售牲畜的拖車寄養場顯得很是淒涼,歡迎她來到這座極小的村莊。路燈照亮了荒棄的郵局和用稻草搭建的公交候車亭。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跡象。

盡管周圍一輛車也沒有,但伊瑟莉還是打開了轉向燈開關,並將車子停在路燈光線最明亮的地方。

她用強有力的手指輕輕戳了戳伐木工。

“你到了。”她說。

他猛地驚醒,雙眼圓睜,像是盯著馬上就要擊中他頭部的鈍器似的。

“什——到——哪兒了?”他含含糊糊地說。

“埃德頓,”她說,“你的目的地。”

他連眨好幾下眼睛,努力說服自己相信她的話,然後眯起眼睛透過擋風玻璃和副駕駛側的窗玻璃看向外麵。

“這就到了?”他驚呼道,轉著腦袋查看車外那熟悉且乏味的環境。他不得不承認,顯然除了埃德頓之外,其他地方不可能是這個樣子。

“天哪,這……我不知道……”他呼哧呼哧地說,咧嘴笑起來,笑容裏摻雜著尷尬、焦慮和滿足的情緒,“我一定是睡著了,對吧?”

“我想是的。”伊瑟莉說。

伐木工又眨了眨眼,突然緊張起來,提心吊膽地透過擋風玻璃望向前方空**的街道。

“希望我女朋友別出來,”他做了個鬼臉,“我希望她不會看見你。”他看著伊瑟莉,眉頭緊鎖,心想這麽說可能會冒犯到她,“我的意思是,”他邊摸索著解開安全帶邊補充道,“她脾氣可爆了。她會……怎麽說呢……嫉妒你。就是這個詞:嫉妒。”

他下了車,卻猶豫著沒有關上車門,直到想到恰當的告別詞。

“而且你很——”他深吸一口氣,發出刺耳的聲音——“漂亮。”他對她眉開眼笑。

伊瑟莉也衝他笑笑,突然感到筋疲力盡。

“再見了。”她說。

映照在埃德頓村莊稻草公交候車亭附近的路燈下,伊瑟莉將車熄火,在車裏靜坐了很久。不論離開這裏需要什麽力量的驅使,她都已經耗光了。

在等待那股力量流回體內時,她把胳膊搭到方向盤上,下巴壓在胳膊上。她的下巴很小,僅有的那麽一點兒也是經受了無數次痛苦但設計精巧的整形手術的成果。能夠把下巴擱在胳膊上已經算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了,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羞辱,她永遠也無法決定應該將其視為勝利還是羞辱。

最後,她摘下眼鏡。這麽做很冒險,也很愚蠢,哪怕是在這座沉睡中的村莊裏,但淚水在眼鏡塑料框的內側聚集滲出並淌到她臉上的感覺終於讓她不堪忍受。她痛哭流涕,同時一邊用母語低吟,一邊小心地觀察街道,以防被遊**過來的沃迪塞爾看到。什麽都沒發生,時間仿佛也靜止了,執拗地不肯流逝。

她抬頭看著後視鏡,轉動頭部,直到在鏡子裏看到她那苔綠色的眼睛和前額的劉海兒。被微弱光線照亮的這一小片臉頰,是她如今唯一看到時不感到嫌惡的部位,也是唯一沒有被動過的部位。這一小片臉頰便是她通往理智的窗口。這些年來,她曾有很多次像現在這樣坐在車裏,透過這扇窗口凝視自己的內心。

一對車燈在地平線處微光閃閃,伊瑟莉便重新戴上眼鏡。那輛車要駛到埃德頓還有一段時間,而她現在已經振作起來了。

那是一輛安裝著有色玻璃車窗的紫紅色奔馳車,穿過村莊的過程中,它衝伊瑟莉打了幾下閃燈。這是友好的表示,跟警告或交通規則不是一碼事,隻是一輛車向另一輛外形和顏色與之略有相似的車致意,至於司機是誰,那並不重要。

伊瑟莉發動自己的車,掉轉車頭,跟在那位心懷善意的陌生司機後麵駛出埃德頓,進入森林。

返回阿布拉赫農場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著阿姆利斯·維斯的到訪,尋思著當他得知她空手而歸時可能會怎麽想。他會不會以為她之所以躲在自己的小屋裏,是因為對無功而返感到愧疚?好吧,隨便他怎麽想。如果他選擇這樣認為,或許她今日的任務失敗會讓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工作並不容易。像他這種養尊處優的人,對她的工作一知半解,很可能認為這項任務就像在路邊采摘野花,或是……或是像到海邊撿海螺一樣簡單——如果他對海螺為何物,或者對海邊是什麽樣有一丁點兒概念的話。埃斯維斯說得對:去他的阿姆利斯·維斯!

也許她最後應該把伐木工帶到農場。他的手臂多麽粗壯啊!肌肉塊太厚實了,比她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沃迪塞爾都要大。他本來非常符合條件。唉,可惜他有癌症……她真的應該弄清楚患有癌症的獵物究竟能不能要,以供將來參考。不過,問農場裏的男人也沒用。他們愚笨不堪,就是那種典型的伊斯特德人。

阿布拉赫農場白雪茫茫,當她駛入雜草叢生的汽車專用車道時,這裏還是一如既往地寧靜。其實進出農場的路有兩條,另一條名義上是給重型車用的,但兩條路都裂縫縱橫、崎嶇不平、雜草瘋長,選擇哪條路,伊瑟莉全憑自己的心情。今晚,她拐上了那條所謂的汽車專用車道,盡管除了她的車之外,從來沒有其他車輛在上麵行駛過。在阿布拉赫農場的入口處,立著一大簇警示牌,上麵繪著“死亡”“劇毒”和“擅闖者將受到法律製裁”之類的標識。伊瑟莉知道,一旦有人闖過這些警示牌,就會觸發安裝在前方四分之一英裏處的農場建築裏的警報器。

透過車道盡頭樹木的遮掩,她瞥見了埃斯維斯那棟農舍的燈光,繼而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們那場尷尬的談話。雖然她跟他不怎麽熟,但她完全想象得到此時他的後背一定讓他苦不堪言,她對他感到同情、蔑視(他本可以拒絕刷牆的,不是嗎?),還隱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

她開車經過馬廄,車燈照亮了那扇橙黑相間的大門,門上的油漆已經起了泡。馬廄裏並沒有馬,隻有恩塞爾胡亂組裝的一件失敗品。

“它肯定很像,我知道這樣肯定能行。”他曾經這樣告訴她,但沒過幾天就放棄了那個項目,並讓埃斯維斯把組裝出來的那玩意兒給拖走了。她當然沒有表現出絲毫感興趣的樣子。如果你稍微顯得有點兒興趣,像他那種男人準能讓你煩得要命。

她把車開到主樓旁時,發現牆壁已經白得離譜,新刷的油漆在月光下白光閃閃。她剛關掉引擎,巨大的金屬門就打開了,幾個男人匆忙趕出來。恩塞爾像往常一樣走在最前麵,兩眼緊盯著副駕駛側的車窗口。

“我今天一無所獲。”伊瑟莉說。

恩塞爾就像伐木工所做的那樣把鼻子探進車廂內,聞了聞尚有酒氣的座套。“我聞得出來,你盡力了。”他說。

“嗯,是的。”伊瑟莉回道,她討厭即將說出口的那句話,但她還是說了出來,“這份工作沒那麽容易,阿姆利斯·維斯也得接受這一點。”

恩塞爾注意到了她的不安,於是笑了笑。他的牙齒不是很好,他對此心知肚明,為了不讓她看見,他低下了頭。

“不管怎樣,昨天你弄來了一個大家夥,”他說,“可以說是迄今為止最棒的之一。”

伊瑟莉凝視著他的眼睛,隻有這一次,她在心底暗暗渴望他的恭維是發自內心的。她剛意識到心中長出這株感情用事的可鄙的幼芽,便立刻將其連根拔起。他真是個伊斯特德劣等人,她心想,同時移開目光,決心要盡快把自己安全地關在小屋裏。今天過得真是太漫長了。

“你看起來累壞了。”恩塞爾說。其他男人已經返回門內,他卻還在試圖跟她單獨說一會兒話。他偶爾會這麽做,可惜每次都選在不合時宜的時間。

“是的,”她輕歎一聲,“可以這麽說。”

她記起一兩年前有一次,他也像今天這樣纏著她——當時,他俯身探進車窗,她居然也蠢得關掉了發動機。他用一種有些溫柔的語氣鬼鬼祟祟地告訴她,他給她準備了一份禮物。“謝謝。”她說著,從他手中接過那個神秘的小包裹,然後扔到副駕駛座上。後來,她拆開包裹,發現裏麵是一塊薄得近乎透明的紅燒沃迪塞爾肉片——這一定是恩塞爾偷來的。這片美味佳肴躺在防油紙裏衝她眨巴著眼睛,餘溫未消,微微濕潤,讓她難以抗拒,同時也讓她有點兒惡心。她吃掉了它,甚至連防油紙折縫裏的汁液都舔得幹幹淨淨,但她事後從未跟恩塞爾提起過,那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然而,他後來仍然時不時地試圖用別的方式討她歡心。

“我那會兒肯定在睡覺。”伊瑟莉說。

“沒人知道他要在這裏待多久。他可能會等到貨物裝完以後乘同一艘船離開。”恩塞爾用一隻手比畫出船起程的樣子,僅有極少數人才有權搭乘的返程船消失在無盡的虛空之中。

“嗯,我想到時候自然就會知道。”她語調輕快地說,真希望剛才沒有關掉發動機。

“那麽……我到時候要告訴你嗎?”恩塞爾試探地問。

“不用,”伊瑟莉說,她竭力讓聲音保持鎮定,“不用,我想還是不必了。他到達和離開的時候,你可以代我向他問好和告別,怎麽樣?我現在真得上床睡覺了。”

“當然可以。”恩塞爾說,弓著腰把腦袋退出車窗框。

這個狗雜種,伊瑟莉一邊驅車離開一邊心想。她身體疲憊,心理脆弱,根本沒法集中注意力,一不小心就說漏了嘴,透露出了一點兒她必須“上床睡覺”的細節。毫無疑問,恩塞爾很喜歡聽這種細節,並且會與其他男人分享,這是她已經不像人類的證據,知道這個會讓他們興奮不已。她要是能早一點兒擺脫他,他就不會知道這一細節,他和其他男人仍舊會以為她在那座秘密小屋裏睡覺時,會像人類一樣睡在地上。

她居然在因空手而歸而感到丟臉的時刻,不假思索地把真相告訴了他,讓他知道了她睡覺時的粗鄙狀態:她這個醜陋的怪物是睡在一個由木棉布包裹著的奇怪的長方形鐵架上的,她身上覆蓋著舊亞麻布被單,像個沃迪塞爾一樣。

[1] 又稱“滴水嘴獸”,是建築輸水管道噴口終端的一種雕飾,一般雕刻成動物或鬼怪模樣,作用是把屋頂流下來的雨水通過嘴上的孔洞排出,以免雨水沿著建築的牆壁流下去。

[2] 耶和華見證人,指一個不認可三位一體的另類新興宗教派別,主張千禧年主義與複原主義,被傳統基督教視為異端。王國聚會所,指耶和華見證人成員用來聚會的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