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翌日上午,伊瑟莉被一種不尋常的東西喚醒:陽光。

通常情況下,她隻能在夜裏睡幾個小時,然後雙眼圓睜地躺在幽閉得令人窒息的黑暗裏,抽搐的背部肌肉把她死死地釘在**動彈不得,稍稍一動,針紮般的疼痛就會襲來。

但此刻,她的眼睛卻被金色陽光刺得眨個不停。太陽一定升起來好久了。她的閣樓臥室處在一棟維多利亞式村舍尖塔狀的屋頂下方。牆壁隻有下半部分垂直於地麵,再往上直到天花板的部分則驟然傾斜為與屋頂平行的角度。從伊瑟莉躺著的地方看,這間臥室就像一個六邊形的小隔間,被陽光照得亮堂堂的,宛若蜂房裏的一個小巢室。從一扇打開的窗戶向外望去,她可以看到萬裏無雲的藍天。其他窗戶外麵則是錯雜的橡樹枝,上麵覆著一層新降的雪。油漆起泡的木製窗框上鬆垮地垂著幾張蜘蛛網,上麵一隻蜘蛛也沒有。空氣仿佛靜止了一般,蛛網幾乎一動不動。

不過一兩分鍾的工夫,農場便已蘇醒,幾不可聞的嗡嗡聲傳了過來。

她伸了個懶腰,痛苦地哼唧著,然後用雙腿把被子撥到一邊。陽光射過來的角度正好使床獲得了最佳光照效果,暖和極了,所以她繼續**身子躺了一會兒,四肢呈X形展開,讓全身肌膚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

臥室的牆壁也是光禿禿的。地上沒鋪地毯。地板是用沒上漆的古舊木製薄板鋪就而成,根本通不過水平儀的測試。其中一扇窗戶下麵的地板上,有一小片冰霜熠熠閃光。出於好奇,伊瑟莉把手伸到床邊,拿起那杯水,在陽光下觀察。杯中水仍然是液態,隻差一點兒就要凝固了。

盡管倒入口中時,水裏的冰碴發出輕微的破碎聲,但伊瑟莉還是喝了下去。靜靜地躺了一整夜,任由生理係統自然恢複,她的身體得以平息下來,這種狀態會一直持續到她通過鍛煉讓自己恢複日間的新陳代謝。

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像一隻雪雁般溫暖。

喝下這杯水讓她意識到,從昨天的早餐到現在,她一口東西也沒吃。今天上路之前,她必須好好吃一頓。假如她今天確實要上路的話。

畢竟,誰說她非得每天都出去?她又不是奴隸。

壁爐台上的廉價塑料鬧鍾顯示,現在是九點零三分。除了那台塞進爐膛內的便攜式電視之外,臥室裏再無其他電器。電視機破舊不堪,還髒兮兮的,電源線接在一條長長的延長電纜上,電纜沿著壁腳板蜿蜒地伸到門外。樓下某個地方有一個電源插頭。

伊瑟莉吃力地緩緩下床,試了試站起來的感覺。不算太糟。她最近在鍛煉上越來越鬆懈,這使她的身體比原先更加僵硬和疼痛。她的狀態絕對可以更好。

她走到壁爐旁,打開電視。看電視時,她不需要戴眼鏡。事實上,她不論何時都無須戴眼鏡。那名義上是光學鏡片,其實隻是兩塊厚厚的透明玻璃。它們隻會讓她感到頭痛和眼睛疲勞。但她工作時需要佩戴。

電視上,一個沃迪塞爾廚師正在指導一個笨手笨腳的雌性沃迪塞爾做油炸腰子薄片。焦糊的油煙開始升騰時,那個雌性沃迪塞爾尷尬地咯咯笑起來。另一個頻道,與伊瑟莉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的任何生物都截然不同的五顏六色的毛茸茸生物,正在一邊歡蹦亂跳,一邊唱字母歌。下一個頻道,一雙指甲被塗成桃紅色的手正在演示如何操作一台顫動的食品攪拌器。再下一個頻道,一頭卡通豬和一隻卡通雞正乘坐一輛裝有火箭發動機的老爺車遨遊太空。很顯然,伊瑟莉錯過了新聞節目。

她關上電視,直起身來,走到房間中央,準備做背部鍛煉。要做好這項運動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和精力,但她近來一直很懶,所以她的身體開始懲罰她。她必須恢複最佳狀態。她根本沒必要遭受最近這幾天的疼痛折磨。事實證明,任由身體狀態變差毫無意義,除非她是故意讓自己難受——讓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懊悔。

但她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並不懊悔。一點兒也不。

於是,她便彎下腰,扭動手臂,兩條腿依次單腿站立,然後踮起腳,雙臂向上伸展並輕輕抖動。她盡可能久地保持這一姿勢。指尖拂過懸掛著的、沒有亮起的燈泡。哪怕像這樣把身體伸展到最長,在這個兒童臥室般大小的房間內,她也遠遠夠不到天花板。

十五分鍾後,她拖著汗流浹背、微微顫抖的身子踱到衣櫃前,選好今天的衣服,跟昨天的一模一樣。無論何時,她的著裝選擇隻有六件款式相同、顏色不同的低胸上衣和兩條綠色的天鵝絨喇叭褲。她隻有一雙鞋,是定製的,在她能穿著它們走路之前,她不得不把鞋送回鞋匠那裏八次,以將其改得合腳。她沒穿**和胸罩。她的胸部本來就很堅挺。這樣就少了一個需要擔心的問題,或者說兩個。

伊瑟莉走出小屋的後門,嗅了嗅空氣裏的味道。今天的海風特別腥鹹。她暗暗決定,吃完早飯一定得去峽灣那邊散步。

回來之後,她必須記得洗澡、更換衣服,以免今天再遇到一個很會猜人的聰明家夥,就像那個褲兜裏揣著軟體動物的沃迪塞爾。

小屋四周的田野白雪皚皚,零星的小塊黑土破雪而出。世界仿佛變成了一個覆著奶油的水果蛋糕。西邊的田野裏,被陽光染得金黃的小綿羊站在白茫茫的雪地深處,把臉探進雪裏,尋找被雪掩埋的美味食物。北邊的田野裏,一大堆摞在幹草上的白蘿卜在陽光下像結了霜的櫻桃一樣,亮瑩瑩的。在南邊,農場建築和糧倉後麵隱約可見卡布爾森林中茂密的冷杉樹。在東邊,農舍外麵即是波濤洶湧的北海。

放眼望去,一輛農用車、一個農場工人的蹤跡都看不到。

這些田地都租給了本地的各個地主,他們隻在耕種期、收割期和產羔期等關鍵時節帶著所需農具前來勞作。而在其餘時間,田地默默地躺在那裏,無人踏足,農場建築漸漸腐爛、生鏽、長滿青苔。

在哈利·貝利掌管這裏的時代,有些地主會把牛圈養在幾座農場建築裏,但那時養牛還是個能賺錢的活計。而現在,麥肯奇一家在兔子坡附近的田裏養的幾頭小公牛就是這裏僅有的牛了。在阿布拉赫靠海那邊的懸崖上,一百多隻黑麵高地綿羊正在吃著豐盛的、富含鹽分的草料。它們很幸運,因為那裏有一條老式鑄鐵水槽般的小溪向大海流去,裏麵菠菜似的暗色水藻和深褐色的肉豆蔻都要漫出來了。

毫無疑問,阿布拉赫當前的農場主肯定不是哈利·貝利那樣的社區頂梁柱。當地人猜測,他很可能是斯堪的納維亞人,而且是個神經錯亂的隱士。伊瑟莉知道他有這樣的名聲,因為,盡管她從來不讓當地居民搭車,但她曾經在A9公路上沒駛出多遠,也就二十英裏吧,讓搭車客上車後,那些家夥突然就開始談論起阿布拉赫農場來。即便考慮到蘇格蘭高地人口稀少,再加上伊瑟莉對自己的住處總是胡編亂造,阿布拉赫農場出現在陌生人的談話中的概率卻依然很大。

不過,這個世界一定比她以為的要小,因為一年裏總有那麽一兩次,某個健談的搭車客會扯到外來移民,以及他們是如何破壞了蘇格蘭傳統生活方式的話題,而且必然會提到阿布拉赫農場。搭車客誇誇其談地講述一個神經錯亂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是如何吞並了貝利的農場,卻任其衰敗,把田地租給在拍賣中輸給他的那些農民,而不是把它們變成像歐洲其他農場那樣的賺錢機器。每次聽到諸如此類的故事,伊瑟莉總是裝聾作啞。

“這隻能說明,”曾經有個搭車客對她說,“外國人的想法跟我們不一樣。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沒關係。”她說,同時試圖決定是否應該把這個沃迪塞爾送回他自稱了如指掌的地方。

“那麽,你來自哪裏呢?”他問。

她現在已經想不起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了。她編造了很多所謂的家鄉,至於回答哪個,要取決於搭車客看上去是否見多識廣。蘇聯、澳大利亞、波斯尼亞……甚至斯堪的納維亞——除非搭車客正在義憤填膺地談論那個買下阿布拉赫農場的發瘋的渾蛋。

但是這些年來,在伊瑟莉的印象中,她認識的那個叫埃斯維斯的男人正在慢慢贏得社區的尊重,盡管這種尊重當地人給得有點兒不太情願。有些農民已經改口稱他為埃斯維斯先生,大家普遍接受了他在“那棟大房子”裏處理農場的所有事務。大房子是位於農場正中央的一棟小別墅,比伊瑟莉的小村舍大一倍。與她的小屋不同的是,大房子內的每個房間都有電,有暖氣、家具、地毯、窗簾、家電,還有各種小裝飾品。伊瑟莉不知道埃斯維斯要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但它們很可能給訪客留下了深刻印象,盡管這裏的訪客很少。

事實上,伊瑟莉根本不了解埃斯維斯,雖然他是世界上唯一跟她有過相同遭遇的人。從理論上講,他們本該有很多話可聊。但實際上,他們始終在回避對方。

她發現,遭受過同樣的痛苦,並不一定能讓兩人變得親密無間。

雖然她是女人,他是男人,但這其實不關性別的事。埃斯維斯跟其他男人也很少來往。他隻是躲在他的大房子裏,等待緊急事務的召喚。

老實講,他簡直可以說是農場的囚徒了。他必須二十四小時待命,一旦發生任何可能導致阿布拉赫農場與外界產生衝突的突發事件,他得立即處理,這一點絕對至關重要。比如,去年的時候,一個農民因為粗心大意地操作農藥噴霧機,殺死了一隻迷途羔羊。它不是被農藥毒死的,甚至不是被車輪碾死的,而是由於徹底的意外——噴霧機那翼狀吊杆的尖頭打中了它的腦袋。埃斯維斯先生迅速與噴霧機主人和羊羔主人進行了協商,令那兩個農民大感驚訝的是,隻要他倆別鬧得不愉快,也別訴諸公堂,他願意為這次意外承擔全部責任。

就是類似於這樣的事為他贏得了當地居民的尊重,盡管他是個外國移民。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他永遠也不會在農耕競賽或同樂會[1]上露麵,但這或許並非因為他懶得去。當地流傳著一種令人同情的傳言,據說他有關節炎,有一條木腿,而且還患上了癌症。他比大多數富有的外來移民更能理解當地農民的日子不好過,還經常讓他們用麥稈或剩餘農產品代替佃租。哈利·貝利也許是社區的頂梁柱,但一涉及履行契約,他就是個十足的渾蛋。而埃斯維斯在電話裏咕噥一句的承諾,就跟他的簽名一樣有效。至於他為了竭力阻止遊客擅闖農場,用上了帶刺的鐵絲網來恐嚇他們,甚至揮拳相向,那又算得了什麽呢?畢竟高地不是公園。

伊瑟莉向農場主路走去,暫時不用戴眼鏡讓她舒了口氣。她望向對麵埃斯維斯的房子,所有房間都亮著燈,每扇窗戶都緊閉著,玻璃上凝著一層水珠,看不見屋裏的情況。埃斯維斯可能在屋裏的任何地方。

踩在新雪上嘎吱作響的感覺使伊瑟莉深感愉快。光是想到所有水蒸氣凝為雲朵然後飄落大地,她就感到不可思議。即便在此地待了這麽多年,她依舊無法全然相信這件事。這種令人驚歎的奇觀根本不合常理,簡直是對自然偉力的徒然揮霍。然而,皚皚白雪就鋪展在眼前,粉狀雪花綿綿軟軟,純淨得都可以食用了。伊瑟莉從地上抓起一把,吃了下去。很可口。

她朝那棟最高大的建築走去,那是所有農場建築中狀況最好,或者說最不破舊的一棟。屋頂殘破的瓦片已被換成金屬板。每當有石塊從牆壁上崩裂脫落,相應的空洞處就會立即用水泥抹平。這樣一來,建築從總體上看並不像一座房子,更像一個巨大的盒子。不過,這些審美上的犧牲是必要的。這座建築必須保護裏麵的東西免遭風吹雨打,並且不能受到外界的窺視。它是一個通往更大的秘密的入口,那秘密就隱藏在它的地底下。

伊瑟莉走到鋁門前,按下門鈴。門鈴上方安著金屬標牌,上麵寫著“危險化學品,閑人免進”。門上還掛著另一塊警告牌,那是一張很抽象的圖片:一個骷髏頭,下麵有兩根交叉的骨頭。

對講機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她俯身湊近,嘴唇都要貼上對講機的金屬網罩了。

“伊瑟莉。”她低聲說。

門應聲而開。她走了進去。

由於伊瑟莉迫不及待想去峽灣,所以她並未在早餐上耽擱太久。不到二十分鍾,她便心滿意足地飽餐一頓,拎著一個小塑料袋返回自己的小屋,袋子裏是那個德國搭車客的隨身物品。

地底下的那些男人見到她似乎很高興,並對她錯過了昨天的晚餐表示關心。

“那頓飯真豐盛啊,”恩塞爾用濃重的外鄉人口音對她說,“沃迪塞爾的小腿肉,配上賽斯萊達醬,還有新鮮的野漿果當甜點。”

“嗯,沒關係。”伊瑟莉邊說邊往幾片麵包上依次塗抹穆桑塔醬。她從來不知道該跟這些男人說什麽。要是在故鄉,她在日常生活中決不會跟這些勞工和技工產生交集。他們的長相與她大相徑庭,而且常常在以為她看不到的時候緊盯她的胸部和雕像般輪廓分明的臉,但這顯然對於促進他們之間的溝通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們今天很忙,便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裏吃早餐。不過在離開之前,他們告訴了伊瑟莉一個重磅消息:阿姆利斯·維斯要來了。阿姆利斯·維斯!要親自到訪阿布拉赫農場!就在明天!他提前發來了消息,他已經在路上了,他們不必特地準備什麽,他想看到農場平時的樣子。誰能想到他居然會來!

伊瑟莉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句,然後男人們便匆匆離開,去為即將到來的大事件做更多準備。阿布拉赫農場的業務已經走上正軌,他們手頭的時間很充裕,所以生活中很少能有什麽事情讓他們激動不已。比起用碎麥稈做賭注來賭博,或用他們這種男人通常會做的任何事情來打發掉整個下午,老板兒子的來訪無疑令他們興奮得多。被獨自撇在食堂後,伊瑟莉給自己盛了一碗古蘇,但吃起來酸得要死。就在這時,她注意到整個地下室內除了平常就有的淡淡的男性汗臭味和食物的酸臭味以外,還有一股刺鼻的清潔劑味和油漆味。這更加堅定了她要盡快回到新鮮空氣中去的決心。

在從雪地裏走回小屋的過程中,伊瑟莉鼻腔內的異味被新鮮空氣清理殆盡,同時這還有助於食物消化。她把塑料袋夾在**,打開前門,進入客廳。客廳裏空****的,隻在地板上胡亂地放著幾大堆大小不一的樹枝,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她選好一些最易燃的樹枝,抱到後院,把它們和塑料袋一起扔在雪地上。她將形狀合適的樹枝聚攏成一個小柴堆,把剩餘的放在一邊以備後用。

接著,她打開與小屋相鄰的鑄鐵小棚屋的門鎖,將門一把推開。她把手掌放在停在裏麵的汽車引擎蓋上,感受著引擎蓋有多麽冰冷。希望待會兒出發時它能順利發動。但是,就目前來說,這不是她最擔心的問題。她打開行李箱,取出德國搭車客的背包。被凍了整整一夜,背包也是冰涼刺骨,確切地講,它的表麵並未結霜,但摸起**濕而冷硬,就跟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一樣。

伊瑟莉先查看了一下後院四周有沒有人,然後把背包背了過去。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她點燃柴堆最底下的細枝。這些木柴是幾個月前收集的,此後一直放在室內,現在極其幹燥,一碰到引火,便立刻劈裏啪啦地燃燒起來。

她把背包裏的東西倒出來,沒承想,它簡直可以跟豐饒角[2]相媲美了,裏麵裝的東西似乎比物理學定律能夠允許的還要多。那些東西五花八門,其擁有者可真是心靈手巧,把它們用數十個塑料盒、瓶子、小袋、側兜和拉鏈袋井井有條地分裝了起來。伊瑟莉把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扔進火裏。五顏六色的食品容器在火焰中扭來扭去後癱軟倒下,鼓起氣泡,釋放出塑料製品特有的難聞氣味。T恤和**被展開扔到火堆上,被火舌舔出許多黑洞,冒出陣陣濃煙。襪子被燒得噝噝作響。一個裝著處方藥的小紙盒啪的一聲炸裂開來。一個圓柱形透明小罐——裏麵裝著一個身穿蘇格蘭民族服裝的塑料小玩偶——經曆了和食品容器相同的幾個階段,最後,粉色玩偶衣服被燒光,**的四肢被火燒熔,臉朝下,一頭栽進火焰裏。

高度易燃物品燒光後,火勢立即減小,再丟入一條褲子,火堆險些熄滅。伊瑟莉挑選了一些幹樹枝放到柴堆的關鍵位置。英格蘭、威爾士和蘇格蘭的折頁地圖也很有用。鬆散地摞在一起能促進通風,火勢一下子旺了起來。

背包底部藏著一個粉紅色的洗漱用品袋,裏麵裝的並非洗漱用品,而是一本護照。伊瑟莉對如何處理護照遲疑不決,她不知道以後是否用得著這東西。她之前從未見過護照,至少沒見過實物。她打開護照,好奇地翻閱起來。

護照裏有搭車客的照片,還寫著他的姓名、年齡、出生日期,等等。這些信息對伊瑟莉毫無意義,但她對照片很感興趣。照片裏的他比現實中更胖、麵色更紅潤一些,但奇怪的是,不如他實際上看起來那麽結實。他的表情裏,沮喪中透著一絲堅忍。像他這樣的家夥,從小到大受到悉心照料,身體健康,可以自由地雲遊四方,而且身材完美,肯定能使他比一般的男性獲得更多與女性的**權,他看上去卻還是這麽痛苦,這可真奇怪啊。相比之下,其他的男性由於疏忽致使自己傷疤累累、疾病纏身、不受同類待見,卻能時不時地展露出知足常樂的狀態——這種滿足感的起因似乎比單純的愚蠢更加令她費解。

在伊瑟莉看來,一些身材最出色、最符合要求的沃迪塞爾,在活著的時候其實並不快樂,這是她在工作中感到最困惑的事情之一,而且隨著工作經驗的增加,她對此感到愈加難以理解。這個問題,哪怕跟埃斯維斯都討論不出什麽答案,更別說與農場裏的其他男人討論了。雖然他們心懷好意,但她早就發現他們的精神世界匱乏得很。

伊瑟莉抬起頭,發現火焰已經微弱下去,於是四處翻找極度易燃的東西。她找到的第一樣東西是搭車客用來裝搭車標牌的塑料袋。她把袋中那遝紙抖落到雪地上,隨後一張一張地扔到火上,先是寫著“瑟索”的那張,接著是“格拉斯哥”“卡萊爾”和其他五六個地名,最後那張是“SCHOTTLAND[3]”。紙張燃起明亮的火焰,但頃刻間就燒光了。柴堆迅速坍塌為一攤由灰燼和熔化的塑料組成的糊狀物,不太可能燒得動剩下的那件最大的物品——背包。伊瑟莉連忙返回小棚屋,拿出一罐汽油。她將明晃晃的燃料均勻地倒在背包上,然後把背包小心翼翼地丟到閃著火星的火堆上。火焰重新熊熊燃起,發出令人陶醉的呼呼聲。

伊瑟莉最後看了一眼護照。她已經斷定,假如她將來有一天要冒險拿著證件上路,駕照也許會更有用。不管怎樣,她直到最後才注意到護照的性別欄明確標明了持有者的性別,以及他經過官方核證的身高:一點九米。伊瑟莉笑了笑,把那個小紅本扔進火堆裏。

她又從塑料袋裏掏出錢包,取走裏麵的紙鈔,然後把錢包丟入火堆。部分紙鈔不是英國的法定貨幣,她也一並扔進火裏。她把英鎊留下,以便日後購買汽油。除了汽油,她從未買過別的東西。此刻她的手上就有一股汽油味,這種味道也傳到了鈔票上。

去一趟海邊,回來再洗個澡,似乎是個再好不過的主意。在那之後,她會開車出去——如果她樂意的話。不管怎麽說,下雪天很少能遇到搭車客。阿姆利斯·維斯必須明白這一點。

伊瑟莉沿著鋪滿卵石的馬裏灣海岸散著步,沉浸於這個世界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眼前的美景中。

在她右方,無盡的海水在阿布拉赫的海灘和地平線以外的挪威島之間湧動。在她左方,布滿金雀花的陡峭山丘一直延伸到農場那邊。在她的前方和後方是半島的邊緣,裏麵的濕地是一片天然牧場,用來放牧綿羊,牧場延伸到峭壁與海潮的交會處便戛然而止,其盡頭立著一道狹窄的礁石,這道臨海礁石應該是被史前時期的冰霜與烈火雕琢而成的。伊瑟莉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踩在這道礁石上漫步。

腳下物體的形狀、顏色和紋理各式各樣,她覺得用“變化無窮”來形容都不為過。肯定可以。每一顆貝殼、每一枚卵石、每一塊石頭都是經過海水或冰川億萬年的打磨才變成這個樣子的。大自然對其無數的造物同等對待,永無休止地恣意愛撫,令伊瑟莉甚為動容,她也得以從更宏大的視角來審視人類世界的各種不公。

這些石頭隨著海潮而來,被擱淺在岸邊,安謐地躺在她**的腳下。這種狀態也許隻是暫時的,沒準兒過不了多久它們還會被潮水卷回大海,再經曆一百萬年的打磨和重塑。她真想把它們一枚不落地收集起來,集成一個包含無限可能性的石頭展覽,那是一座僅由她一人搭建的假山,它廣闊無垠,以至於她永遠無法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從某種意義上說,阿布拉赫海岸本就是一座這樣的假山,隻不過她沒有參與搭建,她十分希望能在這片海岸的形成過程中發揮一些作用。

她撿起一枚卵石,它像個通體光滑的鈴鐺,一條平滑的孔洞貫穿其中,橙色、銀色和灰色的條紋橫亙表麵。緊接著,她看到腳邊的另一枚石子,它呈球形,純黑色。她便丟掉鈴鐺狀的卵石,撿起黑色的球形石子。還沒來得及舉到眼前,她的目光就被一枚卵形石子勾了過去,它的表麵亮粉色和白色相間,跟水晶一樣晶瑩剔透。精美的卵石數不勝數,她根本不知道該撿哪一枚為好。

她丟掉黑色的球形石子,直起身來,凝望大海,翻湧的海浪漸漸消失在遠方。接著,她轉向另一個方向,尋找剛才留在一塊大圓石頂端的鞋子。鞋子還在那裏,鞋帶在微風中顫動。

她將自己的腳**在外,這麽做很冒險。好在被人看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萬一有人溜達到海灘來,她也能在幾百米甚至更遠的地方看到他們。在他們走近能夠看到她雙腳的當口,她可以從容地穿上鞋子;若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涉入海水裏。讓長長的腳趾在多石的海岸邊伸展開,緊貼卵石的輪廓蜷曲著,這使她有種說不出的舒爽感。不管怎樣,是她自願冒險的,誰都無權幹涉。她所做的工作,隻有她能勝任,而且業績每年都會提高。倘若阿姆利斯·維斯膽敢找她的碴兒,他最好把這一點牢記在心。

她繼續往前走,改變方向,朝拍打海岸的潮水靠近了一些。較大的岩石間留存的海水形成一汪淺水池,裏麵擠滿了她不久前剛剛知道應該被稱為“海螺”的生物,但它們都太小了,不會有人買。她從冰涼的海水中拿起一隻海螺,舉到嘴邊,試探著把舌尖伸進殼口,探尋它那蛋白狀的螺肉。它的味道很衝,得慢慢適應才能吃得慣。

她把海螺放回水中,動作很輕,盡量不發出一點兒聲音。她聽到了一位造訪者的聲音。

一隻迷途的綿羊來到離她不遠的卵石海岸,正在嗅聞和它一樣大的圓石,並試探性地舔舐石頭表麵。伊瑟莉饒有興致地看著它:她從未想到羊竟然能在這樣的卵石地麵上行走,她原以為它們的蹄子不能踏入這裏。但那隻羊此刻就在眼前,跨越由石頭和貝殼組成的險惡海灘,對它來說顯然輕而易舉。

伊瑟莉躡手躡腳地向它靠近,小心翼翼地用腳趾保持平衡。因為擔心嚇到這個旅伴,她大氣兒也不敢出。

這個生物居然不會說話,這太讓人難以置信了。它看起來絕對有這個能力。盡管樣貌怪異,但它身上有一種頗具迷惑性的人類特征,這誘使她試圖跨越物種間的鴻溝與它進行交流。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試圖這麽做了。

“你好。”她說。

“Ahl[4]。”她說。

“Wiin。”她又說。

這三句問候窮盡了伊瑟莉知道的所有語言,但那隻羊對此毫無反應,隻是倉皇跑開了。

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她不是語言學家。

但話說回來,語言學家根本不會申請她這份工作,這是毋庸置疑的。隻有那些除了被丟棄到新伊斯特德以外別無選擇的絕望之人,才會考慮申請這種工作。

而且,即便已經如此絕望,人們隻有在神誌失常的情況下才會做出這種選擇。

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確實已經神誌徹底失常、精神嚴重錯亂了。但目前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這算是她做過的最好的決定。事實上,隻需做出一點兒小小的犧牲,即可避免把下半輩子葬送在新伊斯特德那個鬼地方——雖然人人都說一旦到了新伊斯特德,下半輩子將會過得艱辛又短暫。

實際上,每當她想起為了被送到這兒,自己曾經美麗的身體受到的那些傷害,並為此感到悲痛時,她就會提醒自己,在新伊斯特德生活的人,不論在那裏待上多久,都會比她更加慘不忍睹。身體腐爛和毀容在那鬼地方顯然是常有的事。也許是因為過度擁擠,也許是因為食物粗劣、空氣汙濁,也許是因為醫療資源不足,也許這僅僅是在地下生活的必然結果。但不管怎麽說,生活在新伊斯特德的下等人全都醜陋至極,人不像人,惡臭熏天。

當伊瑟莉得知自己將被送到新伊斯特德時,她曾憤憤地鄭重起誓,到了那裏她要排除萬難,保持身體的健康和美麗。拒絕肉體上的變化是她對當權者的報複,是對他們的蔑視和公然反抗。但她真的有過希望嗎?毫無疑問,每個人一開始都曾發誓不讓自己變成弓腰駝背、傷痕累累、牙齒崩碎、手指缺失、毛發稀少的怪物。但他們最後還是變成了那副鬼樣子,難道不是嗎?如果她沒有來這裏,而是去了新伊斯特德,她的結局會跟他們有什麽不同嗎?

當然不會。這毫無疑問。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她現在看起來還是比狀況最糟糕的新伊斯特德下等人好一點兒……甚至可以說好得多,不是嗎?再瞧瞧她通過這點兒犧牲換來了什麽啊!

她站在阿布拉赫農場海岸邊的製高點望著這個廣袤的世界,目之所及無不令她歎為觀止。她真想在這個世界永不停歇地恣意奔跑——隻可惜,她再也不能奔跑了。

倒不是說在新伊斯特德她就能奔跑。如果去了那裏,她會與其他廢物和下等人一起,在用礬土和夯實的灰燼搭建的地下通道裏無精打采地晃來晃去。她會在淨水過濾廠或製氧工廠裏拚命工作,像蛆蟲一般在汙穢的環境中操勞,周圍擠滿了跟她一樣的蛆蟲般的同類。

但她沒有去新伊斯特德,而是來到了這裏,自由地徜徉在無邊無際的荒野中,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空氣和水所環繞。

而她需要為此付出的必不可少的代價,僅僅是改用兩條腿走路罷了。

當然,這絕非她付出的全部代價。

為了避免進一步想起所做出的犧牲中更多令自己怨憤的細節,伊瑟莉突然決定回去工作。她隻能讓思緒自由飄**到這等地步,若是任由思緒繼續蔓延,她就會感到心神不安。工作是治愈不安的良藥。

她已經把德國搭車客的鑰匙和手表扔進了海裏,它們將和近年來被丟棄到海裏的其他雜物一同經受大自然的打磨,最終變得麵目一新。她將空塑料袋用腰帶別住,以免汙染海灘。海灘上散落的塑料垃圾已經夠多了,這些醜陋的零碎是從過往船隻和石油鑽塔上丟進海裏並被海水衝到岸邊的。遲早有一天,她會在海灘上點起一堆巨大的篝火,把這裏所有的垃圾都燒光。她以前就有這個打算,隻是一直忘記帶點火的工具過來。

她拿回鞋子,費力地穿到冰涼的、有些腫脹的腳上。也許這是雙腳暴露在寒冷空氣中過久導致的。在她那輛暖氣開得足足的小車裏待上幾個小時,她就能緩過來。

她在海灘上大步行進,朝牧草蔥鬱的牧場邊緣走去。剛才那隻羊回到了羊群中,此時,它們已然遠遠地爬到了山坡高處。伊瑟莉試圖辨認哪隻羊是她剛剛對話的那隻,卻一不小心被絆了一下,險些摔倒。穿上鞋子很不利於她走路。她必須時刻留意腳下。被陽光曬幹變白的海藻纏結在一起,散亂地附著在還活著的植被最外緣,宛如某種不存在的生物的骨架,或者是它的一部分骨架。在這些足以以假亂真的“骸骨”中,散布著真正的屍骸,那是被同類吃掉的海鷗,它們殘存的皮毛在海風中顫動。有時——但不是今天——伊瑟莉會看到一隻海豹殘骸,它的後鰭肢被廢棄的漁網碎塊纏住,內髒已被其他的海洋居民掏空。

伊瑟莉拖著身體,沿著被世世代代的羊群踩出來的小路一步步向山上攀登。但她的靈魂已經坐在方向盤後麵了。

當她回到小屋時,篝火已經熄滅。篝火周遭的雪被烤化,顯出一個由灰燼和燒焦的草構成的黑色圓圈。柴堆上還殘存著一部分沒有燒完的背包材料。她從灰燼中抽出被熏黑的金屬撐杆,扔到一邊,留待日後處理。興許明天就行,如果到時候她還準備再去一趟海邊的話。

她進入小屋,徑直走向浴室。

同這棟房子裏的所有房間一樣,浴室的四壁也是光禿禿的,沾滿了發黴和蛀蟲的汙跡,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昏暗的光線透過一扇又小又髒的磨砂窗玻璃照射進來。一麵破碎的鏡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水槽後麵的壁凹裏,犬牙交錯的鏡子碎片反射出對麵油漆剝落的牆壁。浴缸很幹淨,但跟水槽一樣,也有點兒生鏽。與之截然不同的是,沒有蓋子的馬桶缸壁呈現出樹皮的顏色和紋理,最起碼在伊瑟莉住在這兒的這段時間裏,它從來沒被使用過。

伊瑟莉停下腳步,隻把鞋子脫掉,便踏進了印著赭色條紋的浴缸。頭頂上方的牆壁上用螺釘固定著一個淋浴噴頭,她擰動膠木調節閥,高壓水流隨即噴射下來。甚至在激流噴出時,她還在脫衣服,並隨手將衣服丟在腳邊的浴缸裏。

在鏽跡斑駁的浴缸壁架上立著三瓶各不相同的洗發水。她在阿拉貝拉加油站買的,加起來剛好五英鎊。伊瑟莉拿起她最喜歡的那瓶,把裏麵淡綠色的黏稠**擠到頭發上,然後又往身上抹了一些,並毫不吝嗇地向腳邊濕透的衣服上擠了一大攤。她用一隻腳把這堆衣服推到出水孔上,衣服撲哧撲哧響。堵住出水孔後,浴缸內的水位逐漸上升。

她仔細地洗著頭發,一遍又一遍地衝洗。還在故鄉的時候,頭發一直是她最好看的地方。一個身居高位的人曾告訴她,擁有那樣不可多得的秀發,她決不可能被送往新伊斯特德。現在回想起來,那番話不過是一種廉價且愚昧的恭維,但當時卻令她滿懷希望,她覺得自己必然會踏上通往光明未來的坦途,那是濃密油亮的秀發賦予她的權利,每個人隻要朝她瞥上一眼就會斷定,卻隻有極少數幸運兒可以無比豔羨地觸碰。

可現如今,原來的滿頭秀發已經所剩無幾,少得她都不想再去精心護理。大部分頭發終歸不會再長出來了,剩下的這點兒隻會給她徒增麻煩。

她撫摸肩膀和手臂上的皮膚,確認是否還需要再次刮毛。她用沾滿泡沫而變得滑溜溜的手掌觸到了柔軟的毛發殘楂,但她決定留到明天再刮。她發現很多雌性沃迪塞爾身上都有一點兒毛發。現實中的雌性肌膚完全不像雜誌和電視上所讚美的那般光滑。反正不管怎樣,誰也不會看到她的這些部位。

她滿心厭惡地往胸脯上塗泡沫,再衝洗幹淨。擁有這東西唯一的好處就是,它們能擋住她看向被改造得麵目全非的下半身的視線。

她掉轉淋浴噴頭的方向,讓水流噴到衣服上,那攤衣服便在漂著灰色泡沫的淺水裏打起轉兒來。她在衣服上踩踏一會兒,衝掉泡沫,接著再踩踏一會兒,然後用有力的雙手將其擰幹,晾到臥室內。衣服終究會被透過方形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曬幹,如若曬不幹,就放到汽車後座上讓暖氣烘幹。

開車經過農場的主樓時,她注意到一個極不尋常的情景:埃斯維斯正蹬在一架大木梯上,一手拿著罐子,一手捏著刷子,把石牆刷成白色。

伊瑟莉把車緩緩停在梯子腳邊,抬頭看著埃斯維斯。她已經戴上了眼鏡,所以他的形象並不是很清楚,她隻能看到一個在刺眼陽光中扭曲的身影。她突然想摘下眼鏡,但考慮到埃斯維斯還戴著他的眼鏡,這麽做似乎很不禮貌。

“Ahl。”她眯著眼睛抬起頭,不確定停車跟他打招呼是否妥當。

“Ahl。”他回道,就像一個普通農夫那般沉默寡言,或許也因為他對於在公開場合講母語非常謹慎,盡管周圍並沒有其他人。油漆從他手中的刷子末端滴落下來,但他隻是皺了皺眉,除此以外什麽也沒做,仿佛伊瑟莉的問候是一件他必須全力忍受的倒黴事。他身穿工裝褲,頭戴帽子,足蹬一雙濺著油漆的綠色高筒靴,其內部亦有不為人知的特殊設計,設計它們所耗費的時間幾乎跟設計伊瑟莉的鞋子一樣久。

總的來說,伊瑟莉覺得他經受的改造比她少得多。首先,他沒有**,其次,他臉上的毛發也比她濃密。

她朝他正在忙活的那麵石牆揮了揮手。牆壁目前隻有一小部分被刷白了。

“是為了歡迎阿姆利斯·維斯的到來嗎?”她明知故問。

埃斯維斯哼了一聲。

“挺隆重啊,”伊瑟莉小心地說,“肯定不是你的主意吧?”

埃斯維斯皺起眉頭,一臉厭惡地低頭瞪著她。

“去他的阿姆利斯·維斯。”他用英語一字一頓地說,然後轉身繼續刷起牆來。

伊瑟莉搖上車窗,驅車離開。羽毛似的雪花開始一片接一片地從天空中盤旋飄落。

[1] 蘇格蘭或愛爾蘭傳統的社交聚會。

[2] 起源於羅馬神話。豐饒角的形象為裝滿鮮花和果物的羊角(或羊角狀物),相傳可以從中傾倒出任何東西,而且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3] 德語,意為蘇格蘭。

[4] 伊瑟莉母星的語言。後文出現的單詞均為伊瑟莉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