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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伊瑟莉在雨夾雪中連開幾個小時,卻仍舊一無所獲。好像所有符合條件的男性都被壞天氣困在了屋裏似的。

時值正午,天色卻已然昏晦。盡管她十分專注地透過擋風玻璃往外看——由於過分專注,她甚至開始被雨刷有節奏的擺動催眠了——但除了緩慢行駛的其他車輛幽靈般的尾燈以外,她什麽都辨認不出來。

整個上午,她隻在路上看到兩個矮胖的少年,更別提什麽搭車客了。他倆留著平頭,背著塑料書包,在因弗戈登地下通道附近的排水溝裏嬉戲。他們是小學生,要麽是上學遲到了,要麽就是逃學了。當她開車駛近時,他們轉過身子,衝她大叫大嚷,但口音太重,她什麽都聽不懂。他們被雨水淋濕的腦袋像是一對剝了皮的土豆,每顆土豆頂端都沾著一小塊褐色醬汁。他們的手上似乎包著翠綠色的鋁箔,應該是薯片包裝袋。伊瑟莉在後視鏡裏看著他們搖搖晃晃的身體越來越遠,縮小為彩色斑點,最後被灰白的瓢潑大雨所淹沒。

第四次驅車路過阿爾內斯時,她還是不敢相信這裏居然一個搭車客都沒有。這是個尋找獵物的好地點,因為很多司機都懷疑站在這兒的搭車客大概率來自阿爾內斯,所以不願意搭載他們。不久前,伊瑟莉搭載過一個搭車客,那家夥上車後對她感激不盡。他曾向她解釋過其中的原因。他說,阿爾內斯是臭名昭著的“小格拉斯哥”,使周邊區域也染上了“壞名聲”,在阿爾內斯,人們可以隨意獲取違禁藥品,從而導致嚴重的破窗效應[1]和未成年少女早孕問題。盡管阿爾內斯距離A9公路僅有一英裏,但伊瑟莉從未去過那裏,她每次都隻是開車路過而已。

今天,她一次又一次地開車從這裏經過,希望能有一個身穿皮夾克的墮落青年終於決定離開這片泥沼,在路邊豎起大拇指,搭車前往一個更好的地方。但她一個都沒看到。

她考慮過再開遠一些,穿過大橋,去比因弗內斯更遠的地方碰碰運氣。與離家更近的區域相比,到了那邊,她可能會找到組織性和目的性更強的搭車客,他們身上掛著保溫瓶,舉著寫有“阿伯丁”或“格拉斯哥”字樣的小紙板。

通常情況下,她並不排斥走遠路去尋找目標。對她來說,一直開到皮特洛赫裏才掉頭是家常便飯。但今天,她對開得太遠有種難以言表的不安感。在雨中可能會發生太多意外。她不想被困在某個地方,任憑發動機在暴雨中無力地空轉。誰規定她必須每天帶獵物回家的?對任何通情達理的人來說,一周帶回家一個就夠了。

正午前後,她決定放棄,遂掉轉車頭往北開,她想,假如她足夠堅決地對天宣布她已經放棄了所有希望,興許蒼天反倒會賞賜她一個獵物呢。

果然,在距離一塊指示牌——邀請路過的司機參觀B9175支路沿途風景如畫的海濱村莊——不遠處,她看到一個落湯雞似的兩足動物在大雨中豎起大拇指,比畫出搭車的手勢。過往車輛全都未予理會。他在馬路另一側,被列隊而過的車輛的前大燈照亮。她毫不懷疑當她折返時,他還會待在原地。

“你好!”她大喊道,為他打開副駕駛側的車門。

“謝天謝地,”他一邊感歎,一邊用一隻胳膊撐住車門邊緣,把濕淋淋的臉探進車內,“我都開始以為世界上已經毫無公正可言了。”

“怎麽這麽說?”伊瑟莉說。他的手滿是汙垢,但手掌很大,手指修長。倘若拿下他,他們會用除垢劑給他好好清洗一番。

“我每次都讓搭車客上車,”他信誓旦旦,仿佛是在駁斥什麽惡意誹謗,“每次都是。隻要我的麵包車裏還有空間,我從不拒載。”

“我也是,”伊瑟莉向他保證,同時心想,這個一直把雨水引到車內的家夥究竟還想在外麵站多久才肯進來,“上車吧。”

他身子一晃鑽進車裏,浸滿水的褲子的臀部位置顯得很肥大,剛一落座便翻卷起來,跟個救生圈似的。還沒關上車門,水汽就已經開始蒸發升騰。他的休閑服已經濕透了,在他讓自己坐好的過程中發出摩擦麂皮一樣的吱吱聲。

他比她以為的要老一些,但很健壯。皺紋會有影響嗎?應該不會,畢竟皺紋再深,也不會深過皮膚。

“可是,我他媽就這一次需要搭個便車,”他氣呼呼地說,“結果呢?我頂著瓢潑大雨走了他媽的快一公裏來到主幹道上,那些渾蛋一個都沒有為我停車!”

“呃……”伊瑟莉微微一笑,“我停下了,不是嗎?”

“是啊,但我得跟你講,你已經是路過的第兩千零五十輛車了。”他邊說邊眯起眼睛看著她,仿佛生怕她漏掉重點似的。

“你一直數著呢?”她開玩笑地問道。

“是啊,”他歎了口氣,“不過,也就是粗略統計吧,你知道的。”他搖搖頭,水珠從他濃密的眉毛和額發上甩出來,“你能把我送到托米奇農場附近嗎?”

伊瑟莉在心裏盤算了一下。哪怕開得很慢,她也隻有十分鍾的時間去了解他。

“當然。”她欣賞著他結實的脖子和寬闊的肩膀,暗暗決定不要僅僅因為他年齡偏大就認定他不符合條件。

他滿意地靠在椅背上。但幾秒鍾後,他那滿是胡楂的臉上現出一絲困惑:他們為什麽還不走?

“安全帶。”她提醒道。

他係安全帶的動作如此勉強,仿佛她是在要求他向她信奉的神明三鞠躬致敬似的。

“這就是死亡陷阱。”他嘲諷地嘟囔道,在模糊又難聞的蒸汽中煩躁地扭來扭去。

“我也不想讓你係安全帶,”她對他保證,“隻不過要是被警察攔下,那麻煩就大了。僅此而已。”

“啊,警察。”他嗤之以鼻,搞得像是她在跟他承認自己害怕老鼠或瘋牛病[2]。但他的語氣裏有一種慈父般的寬容。他試探性地扭動肩膀,以表明他正在盡力適應這種被捆縛的感覺。

伊瑟莉笑了一下,然後發動汽車,同時把手臂高高地舉到方向盤上,讓自己的胸脯盡情地展示在他的眼前。

* * *

她最好留意一點兒,搭車客心想,否則她吃早餐的時候,那對胸脯肯定會耷拉進玉米片裏。

但你要知道,這女孩戴著那麽厚的眼鏡,還沒有下巴,她需要有點兒讓人值得注意的料。妮基,他自己的女兒,也不是什麽大美女,而且說實話,她甚至沒有充分利用自己的身體資源。不過,假如她能認真學習如何成為一名律師,而不是在愛丁堡把零用錢都用來買酒喝,沒準兒她還能給他幫上點兒忙。比如,她也許能幫他在歐盟的法規中找出一些不為人知的漏洞。

這個女孩為了混口飯吃,都做過什麽事啊?她的手不太對勁兒。是的,它們根本就不正常。估計她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把雙手搞壞了,像拔雞毛、去魚內髒之類的,當時她太年輕、太糊塗,不知道怎麽應付,也不知道去跟人家哭訴。

她一定住在海邊。她身上有股海水的味道,現在聞著還新鮮呢。也許她給當地的一個漁民打工。眾所周知,麥肯奇喜歡雇用女工,隻要她們足夠強壯,並且別惹太多麻煩。

這個女孩會帶來麻煩嗎?

她吃苦耐勞,這一點毋庸置疑。她以前可能吃盡了苦頭,她的長相如此奇怪,估計是在某個沿海小村莊裏長大,也許是巴林托爾、希爾頓,或者羅克菲爾德。不,不是羅克菲爾德。羅克菲爾德的每一個人他都認識。

她多大了?十八歲?也許吧。可她的手看起來得有四十歲。她開起車來猶如拉著一車晃晃悠悠的幹草駛過狹窄的橋麵。她坐著的樣子仿佛屁股下麵戳著一根棍子。要是再矮一點兒,她得在座椅上墊兩個枕頭才能看到前麵。也許他可以建議她這樣做?但是,假如他說出口,也許她會氣得咬掉他的腦袋。無論如何,那麽做很可能是違法的。違反了第三百萬零六十條交通法規。一旦被逮住墊著兩個枕頭,她肯定會嚇得如實招來。所以,她寧願遭罪也不墊枕頭。

她的確是在遭罪。瞧瞧她的胳膊和腿,動得多別扭啊。暖氣還開得這麽足。她之前應該受過傷。是車禍嗎?那她居然還有膽量繼續開車,真是個堅強的小姑娘啊!

興許他能幫助她?

她對他能有什麽用處嗎?

“你住在海邊,我猜對了吧?”他說。

“你怎麽看出來的?”伊瑟莉很是驚訝。她還沒來得及主動打開話題,她本以為他需要更多時間來窺視她的身體。

“聞出來的,”他直截了當地說,“我在你的衣服上聞到了海水的味道。你住在多諾赫灣附近,還是馬裏灣?”

他猜得相當準,真是令人震驚。伊瑟莉沒想到居然會出現這種情況。他斜眼看著她,露出半是微笑半是鬼臉的表情,看著跟個傻子似的。破舊的滌綸夾克袖子上沾有黑色的機油。他那曬得黝黑的臉上橫七豎八地掛著淺色疤痕,像是沒有徹底抹掉的塗鴉。

在他給出的兩個猜測中,她選擇了錯誤的那個。

“多諾赫灣。”她說。

“我從來沒見過你。”他說。

“我剛搬過來沒幾天。”她說。

她的車現在已經追上了先前從他身邊經過的車流。一道長長的尾燈照亮遠處,光亮逐漸暗淡,直至消失。這很好。她掛回一擋,放慢速度,終於可以緩緩行進而不被斥責了。

“你有工作嗎?”他問。

穩定的車速幾乎沒有對伊瑟莉造成任何幹擾,她的大腦運轉正處於最佳狀態。她推斷,他可能是那種跟各行各業——或者至少是那些他看得起的行業——的從業者都有所交遊的家夥。

“沒有,”她說,“我失業了。”

“你需要一個固定地址來領取失業救濟金。”他迅速回應道。

“我不相信救濟金那一套。”她終於有點兒抓住他言語中的要領了,不確定這個回答能否讓他滿意。

“在找工作嗎?”

“是的,”她說,進一步放慢車速,好讓一輛車燈刺眼的白色小轎車插到前麵,“但我學曆不高,身體也沒那麽強壯。”

“試過撿海螺嗎?”

“海螺?”

“海螺。這是我的業務之一。很多像你這樣的人撿海螺,然後由我來賣掉。”

伊瑟莉思索了幾秒鍾,評估她是否有足夠的知識儲備來繼續談話。

“海螺是什麽?”她最後問道。

他在朦朧的水汽中咧嘴一笑。

“基本上就是貝類。你在你的住處肯定能看到它們。我這裏碰巧有一個。”他抬起靠著她那側的肥屁股,在右褲兜裏掏來掏去。

“就是這東西。”他說著把一個暗灰色的貝殼舉到她眼前,“我總在口袋裏放一個,方便給別人看。”

“你可真有遠見。”伊瑟莉恭維道。

“這是為了展示我需要的尺寸,讓他們心裏有數。有的海螺很小,你知道吧?跟豌豆似的,那種就不值得費心去撿。但像這種大家夥就很好。”

“我撿來就能換錢?”

“就是這麽簡單。”他向她保證道,“多諾赫灣是個撿海螺的好地方。如果你在恰當的時間過去,就有數百萬個海螺等著你撿。”

“恰當的時間是什麽時候?”伊瑟莉問。她本以為他早該把外套脫掉了,但他似乎很喜歡這種悶熱和蒸汽蒸騰的感覺。

“這個嘛,你要做的就是,”他告訴她,“搞一本潮汐時刻指南,隻要不到七十五便士就能從海岸警衛隊那裏買到。你查查什麽時間退潮,到時候就去海邊,海螺遍地都是。等你撿得足夠多,就給我打個電話,我會過來收。”

“它們值多少錢?”

“在法國和西班牙很值錢。我賣給餐館的供應商,他們超愛海螺,有多少買多少,尤其是在冬天。大多數人隻在夏天撿,你知道吧?”

“因為冬天太冷,海螺就不長了?”

“是對於撿海螺的人來說太冷了。但你肯定沒事兒。戴上橡膠手套,這是我的訣竅。手套得是薄款的,女人戴著刷盤子的那種。”

伊瑟莉幾乎是在催著他細講她想了解的關於撿海螺的事,而不是他能從中賺到多少錢。他險些說服她去考慮從事這件實際上很荒謬的工作的可能性,他有這種天賦。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她應該把精力放在了解他這件事上,而非她自己的興趣上。

“那麽,倒賣海螺的業務,能養活你嗎?我是說,你有家人嗎?”

“我什麽都賣。”他邊說邊用金屬梳子梳著濃密的頭發,“我向飼料廠兜售汽車輪胎。我還賣木榴油、油漆。我妻子製作龍蝦簍子。不是用來捕龍蝦的,海裏已經他媽的沒有龍蝦了。但如果簍子裝飾得很漂亮,美國來的遊客就願意買。我兒子也會去撿海螺,他還會修車。你汽車底盤上的異響,他分分鍾就能修好。”

“我可能付不起那個錢。”伊瑟莉回道,他的觀察力之敏銳再次讓她感到有些窘迫。

“我兒子收費不貴。便宜,修得還快。說到修車,搭上的也就是人工成本,你知道吧?他的汽車修理廠生意源源不斷,總是有汽車進進出出。他手藝超棒。”

伊瑟莉對此並不感興趣。如果她想要個手藝很棒的男人,農場裏就有一個可以隨時聽候差遣。隻要她開口,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而且從來不會對她動手動腳。

“你的麵包車呢?”

“哦,他也會修好的。隻要車到了他手上。”

“你的車在哪兒呢?”

“離你讓我上車的地點大約半英裏。”他呼哧呼哧地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本來拉著滿滿一車的海螺開到回家的半路上了,沒承想,這該死的發動機突然熄火。不過我兒子會修好的。那小子比汽車協會有用。隻要他沒喝醉。”

“你身上有你兒子的名片嗎?”伊瑟莉禮貌地問。

“等一下。”他咕噥道。

他再次抬起肥胖的大屁股——估計那裏終究不會被注入伊卡帕圖亞了。他從褲兜裏掏出一把皺巴巴的方形硬紙片,都折了角,而且沾有汙跡。他像洗牌一樣從中挑挑揀揀,選出兩張,放在儀表板上。

“一張是我的,一張是我兒子的。”他說,“你要是想做點兒撿海螺的活計,就聯係我。隻要超過二十公斤,我就會過來收。如果你一天內撿不了那麽多,那就多攢幾天。”

“但它們不會腐壞嗎?”

“它們要過一個星期才會死掉。實際上,在家裏放上幾天是好事,這樣能讓它們把多餘的水分排走。不過,袋子得係好,否則它們會爬出來,躲到你的床底下。”

“我會記住的。”伊瑟莉保證道。大雨終於變小了,她便放慢雨刷擺動的速度。天光開始透過灰白的雨簾照射過來。“馬上就到托米奇農場了。”她說道。

“再過兩百碼[3]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販賣海螺的健碩男性說,他這時已經解開安全帶了,“非常感謝,你是個好心腸的小姑娘。”

她把車停在他說的地點。他下了車,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用一隻大手親切地捏了捏她的胳膊。他即便注意到了那條手臂之堅硬和纖細異於常人,也沒有表現出來。他緩步離開,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

伊瑟莉看著他漸行漸遠。她的胳膊難受地刺痛起來。等他從視線裏消失後,她皺起眉頭看著後視鏡,以便尋找車流中的空當。她已經將他拋諸腦後,隻是下定決心:以後每次清晨沿著峽灣散完步,都要洗澡,並換上幹淨衣服。

轉向燈嘀嗒作響,她重返車道,目視前方。

她在離家很近的地方看到了今天的第二個搭車客。因為那裏與她家離得太近了,她不得不努力回想以前是否見過他。他很年輕,特別矮,眉毛粗重,頭發染成了淺色,淺得都有些發白了。盡管天氣寒冷,細雨紛紛,但他隻穿了一件印著凱爾特文字的短袖T恤、一條軍隊迷彩褲。模糊的文身使他那細瘦但有力的前臂大為減色:頂多是皮膚層受損而已,她再次提醒自己。

掉過頭朝南向他駛近的過程中,她確定自己從未見過他。她把車停在他跟前。

他剛鑽進車裏坐定,伊瑟莉就意識到他是個麻煩。仿佛他的出現令物理定律都變得不穩定了;仿佛空氣中電子的振動突然加快,像看不見的昆蟲般在車廂內瘋狂地橫衝直撞。

“到雷德卡斯爾附近嗎?”一股酸臭的酒味悄然飄來。

伊瑟莉搖搖頭。“我到因弗戈登,”她說,“如果那兒離你要去的地方太遠……”

“沒事,可以的。”他聳聳肩,用手腕有節奏地敲打膝蓋,像是在和內置於身體裏的隨身聽的節拍。

“好吧。”伊瑟莉說著駛離路緣。

她很懊悔路上沒有其他車輛,這通常不是什麽好兆頭。她還發現自己在握住方向盤的時候,胳膊肘本能地垂下,以擋住搭車客投向她胸部的視線。這也不是個好兆頭。

但他依然肆無忌憚地投來熾烈的目光。

女人一般不會穿成這樣,他心想,除非她們想風流快活。

唯一要確定的是,她決不能指望他會付錢。她不像加拉希爾斯的那些破鞋,給她們買杯酒,她們就以為能宰他二十英鎊。他看起來像冤大頭嗎?

因弗戈登的那條路,就是路上有所中學的那條,是個野戰的好地方。很安靜。她可以在那裏用嘴伺候他,這樣他就不必看著她那醜陋的臉了。

她胸前那對寶貝會在他****悠。要是她把他伺候舒服了,他會在上麵揉捏一番。她肯定會竭盡所能的,他看得出來。她的呼吸已經急促起來,就像一條**的母狗,跟加拉希爾斯的那些**可不一樣。他會讓這個妞兒心滿意足。醜陋的女人總是容易滿足,難道不是嗎?

但這並不是說他隻能搞到醜女人。

隻不過是他和她同處一片狹小空間。這就像是……大自然的力量,不是嗎?該死的叢林法則。

“那你今天為什麽出門啊?”伊瑟莉愉快地說。

“隨便轉轉,找找有啥事可做。”

“那你是在找工作嘍?”

“這兒沒啥工作。狗屁機會都沒有。”

“但政府還是想讓你去找工作,對不對?”

他對這一同情姿態不為所動。

“我參加過一場該死的培訓課,”他惱火地說,“他們讓我去找一些老頑固,跟他們說該死的中央供暖出問題了之類的屁話,否則他們就會告訴政府我不用再領救濟金了。他媽的封口錢。你明白嗎?”

“遜斃了。”伊瑟莉讚同道,希望這幾個字能打動他。

車內的氣氛越發難以忍受。他和她之間每一立方毫米的空間都被他刺鼻的氣息填滿了。她恨不得立刻按下伊卡帕圖亞的按鈕,她必須迅速做出決定。但她必須不惜一切代價保持冷靜。衝動行事會招致災禍。

幾年前,她剛開始從事這項工作時,給一個搭車客注射過伊卡帕圖亞。那家夥上車後不到兩分鍾就問她,她想不想被他的大家夥爽一爽。那時她的英語還不是很好,她尋思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指的不是家禽或體育運動。等她想明白時,他已經把那玩意兒掏了出來。她驚慌失措,按下了按鈕。那是個十分糟糕的決定。

警方搜尋了他好幾個星期。他的照片出現在了電視上、刊登在了報紙上,還刊登在了一本專為無家可歸者編寫的雜誌上。他被描述為一個弱勢者。他的妻子和父母向所有可能看到過他的人求助。盡管她在讓他搭車時想到了要注意隱蔽,但短短幾天之內,調查焦點還是轉向了一輛可能由女性駕駛的灰色尼桑轎車上。伊瑟莉不得不暫時躲在農場,她感覺仿佛待到了地老天荒。她那輛老尼桑車被交到了恩塞爾手上。他把它大卸八塊,用來改裝農場裏第二好的車,一輛拉達汽車,那是個可怕的小怪物。

“人人都會犯錯。”恩塞爾費盡心力幫她重新上路時,如此安慰她道。他的胳膊上沾滿了黑色油漬,眼睛因長時間盯著焊接火焰而布滿血絲。

但伊瑟莉依然很羞愧,即便是現在,隻要一想到那次失敗,她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發出悲痛的咕噥聲。這種情況永遠都不許再發生,永遠不能。

他們已經駛到了A9公路的延伸路段,該路段正在被改成雙車道。嘈雜的大型機械和身穿製服的工作人員在道路兩旁的土堆上緩緩行進。在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喧鬧令她深感安慰。

“你不住在附近,對吧?”伊瑟莉稍微提高嗓門兒,以便讓對方在巨大刀片切入土地的喧囂聲中聽到她的聲音。

“比你離得近,我敢打賭。”他回道。

她未加理會這句嘲諷,決定把話題引到他的家庭方麵。這時,他突然搖下車窗,把她嚇了一跳。

“喂——喂——道——格——”他對著雨中大喊,攥起一隻拳頭,伸到窗外揮舞。

伊瑟莉抬頭瞥了一眼後視鏡,看到一個身穿亮黃色反光服的魁梧身影站在一輛推土機旁,猶豫地向他們招手。

“我一個朋友。”搭車客邊解釋邊把他那側的車窗搖上。

伊瑟莉深吸一口氣,試圖減緩心跳速度。很顯然,她不能把他拿下。在這短短一瞬,她已經錯失良機,他是否結婚生子已經變得無關緊要。權衡之後,她寧願不去探明這一點,以免發現他確實未婚無子後懊悔萬分。

要是能把呼吸放緩,讓他下車,該有多好啊!

“這是真的嗎?”他說。

“什麽?”她在極力壓製住急促呼吸的情況下隻能吐出這兩個字。

“你胸前挺著的那對東西。”他進一步說道。

“這裏……我隻能送你到這裏了。”她說著把車開到馬路中間,轉向燈閃爍。謝天謝地,他們到達了基爾達裏村的唐尼汽車修理廠。這棟建築平常甚是礙眼,此時卻令人深感安慰。標牌上寫著:歡迎光臨。

“你說過要到因弗戈登的。”搭車客抗議道。但伊瑟莉已經橫穿車道,朝修理廠和加油泵之間的空地駛去。

“底盤上有個地方有異響,”她說,“你聽不見嗎?”她聲音沙啞,有些發顫,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最好檢修一下,免得出事故。”

車停下了。在唐尼汽車修理廠雜亂的櫥窗後麵,傳來一陣繁忙的喧鬧聲:說話聲、大型冰箱開關門的嘎吱聲,還有瓶子碰撞的叮當聲。

伊瑟莉轉向搭車客,緩緩地指了指後麵的A9公路。

“你可以到那兒試試運氣,”她建議道,“那是個不錯的搭車點。司機都開得很慢。我去檢修一下這輛車。如果完事時你還在,我也許會再捎上你。”

“不勞駕了[4]。”他冷笑道,但還是下了車,越走越遠。

伊瑟莉打開司機側的門,費力地下車。剛一站直,一陣劇痛就在脊柱上蔓延開來。她撐著車頂站穩,伸展軀體,望著眉毛濃重的搭車客穿過馬路,沒精打采地走向遠處的排水溝。寒冷的微風拂過肌膚上的汗水,令她打了個冷戰,同時將氧氣直接吹進了她的鼻子裏。

現在不會再有壞事發生了。

她從加油泵的皮套上取下油槍,用窄小的手掌笨拙地操控碩大的噴嘴。她並非力量不夠,隻是手掌太窄。她需要兩隻手才能把噴嘴塞進油箱。她仔細查看油量表的界麵,往油箱裏注入了價值五英鎊的汽油。界麵上正好顯示五百,不多也不少。她把油槍放回原位,走進房間,付給某個工作人員一張五英鎊的鈔票。她為買汽油專門攢了許多麵值五英鎊的紙鈔。

這件事總共花了不到三分鍾。從修理廠出來時,她心神不安地在馬路對麵尋找那個長著濃眉、身穿白綠相間迷彩褲的身影。他已經走了。其他司機讓他搭車走了,真令人難以置信。

僅僅過了幾個小時,就已經到了傍晚,天色漸漸暗淡下來。現在是四點半左右。擺脫“濃眉毛”的地點離家如此之近,她追悔莫及,又向南開了大約五十英裏,過了因弗內斯,甚至快到托馬廷了,才敢掉頭往回走。在這期間,她一無所獲。

盡管她也有在天黑後圓滿完成任務的時候,但這完全取決於她開車的耐力和對完成這一捕獵遊戲的渴望程度。隻要有一次讓她感到蒙羞的遭遇,她的信心就會嚴重動搖,她會以最快速度回到農場,鬱悶地反思到底哪裏出了問題,以及她本可以做些什麽來保護自己。

伊瑟莉一邊開車一邊心想,她是否真的那麽恐懼那個眉毛濃重的家夥。

這很難確定,因為她把自己的情緒都隱藏起來了。她一直這樣,即便是在家裏的時候,甚至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男人們總說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其實就連她也猜不透自己,於是她不得不像別人一樣從蛛絲馬跡中尋求答案。從前,判斷她心裏憋著情緒的最可靠跡象,就是她會突然無緣無故地發脾氣,這往往能造成令人懊悔的後果。現在,青春期早已過去,她不會再那樣亂發脾氣了。如今,她已經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怒火,鑒於她從事的工作這般危險,這也算是一件好事。但這無疑也意味著猜透自己的心思變得難上加難。她能瞥見自己的感覺,但隻能用眼角的餘光匆匆一瞥,恰如在側後視鏡中瞥見反射著後方遠處車頭燈的燈光。隻有不直視自己的情緒時,她才有機會一探究竟。

最近,她懷疑她的感情正在被吞噬,但並未被消化吸收,而是徹底內化在身體的各種症狀之中。有時,背痛和眼睛疲勞的程度會莫名其妙地比平時嚴重得多。在這些時候,她很可能正因為其他事情而感到煩惱。

另一個能表明她不太正常的端倪是,就連稀鬆平常的事情,比如在一個陰沉的下午被一輛校車超車,也會打消她的積極性。如果她狀態良好,看到校車那巨大的盾形後窗擠滿了罵罵咧咧、打著侮辱性手勢的青少年,她並不會感到不安。但今天,他們盤旋在她上方的景象宛如一塊巨大屏幕上的圖像,而她隻能逆來順受地跟在校車後麵開出好幾英裏,這使她心中充滿了沮喪。他們嬉笑、扮鬼臉的樣子,以及在後窗冷凝的水汽中用髒兮兮的手胡亂塗抹的圖案字樣,似乎全是對她發出的惡意攻擊。

最後,校車拐彎離開A9公路,前方卻又出人意料地冒出一輛紅色小轎車,跟她開的這輛非常像。這條路仿佛永遠也開不到盡頭。四麵八方的世界正迅速變暗。

她終於肯確定,她確實感到心煩意亂。此外,她的背部酸痛,尾椎骨很疼,由於透過厚厚的鏡片和瓢潑大雨連續盯著外麵看了好幾個小時,她的眼睛也刺痛不已。如果她放棄尋找獵物並打道回府,她就可以摘下眼鏡,讓眼睛好好休息一下,蜷縮著躺在**,興許還能睡上一覺。哦,要是那樣該有多好啊!就當是送給自己的一份微不足道的禮物,撫慰今日任務失敗之苦悶的安慰獎。

但事與願違,開到達維奧特時,她發現一個身材高大、四肢瘦長的背包客,手裏拿著一個寫著“瑟索”的硬紙板牌子。他看起來還不錯。像往常一樣三次經過他之後,她在離他十幾碼的前方停下車。她在後視鏡中看著他一蹦一跳地跑過來,甚至在奔跑的過程中聳動著寬闊的肩膀,把背包摘了下來。

她一邊越過副駕駛座為他打開車門,一邊心想:能夠帶著重物輕快跑動,他肯定非常強壯。

跑到她的車邊後,搭車客神色疲憊,他在打開的車門前猶豫著不肯進來,並用蒼白修長的手指抓住他那花裏胡哨的背包,抱歉地笑了笑。他的背包比伊瑟莉還大,顯然不能擱在他的腿上,甚至沒法塞進後座。

伊瑟莉下車,打開後備箱,那裏麵一直是空著的,隻放了一小罐丁烷燃料和一個小型滅火器。他們一起把他的行李裝了進去。

“非常感謝。”他用嚴肅且洪亮的聲音說,就連伊瑟莉都聽得出來他不是英國人。

她回到駕駛座上,他也坐到副駕駛座上,他們驅車離開。此時,太陽剛剛落下地平線。

“我真高興。”他邊說邊自覺地把寫著“瑟索”的牌子正麵朝下放在橘黃色運動褲的大腿部位。牌子被裝在一個透明的防水文件夾裏。文件夾裏有許多紙片,它們無疑分別寫著不同的目的地。他說:“天黑後真不容易搭到車啊。”

“人們都喜歡做有甜頭的事情。”伊瑟莉讚成道。

“可以理解。”他說。

伊瑟莉靠到椅背上,伸直手臂,讓他瞧瞧他能嚐到什麽甜頭。

能搭上這輛車簡直太幸運了。他有可能今晚就能趕到瑟索,明天即可抵達奧克尼群島。當然了,要到達瑟索還得往北開一百多英裏,但在汽車以時速五十英裏——甚至像這輛車一樣時速四十英裏——行駛的情況下,理論上來講,要走完這段距離也花不了三個小時。

他沒問她要去哪裏。也許她隻會載他走一小段,然後說她要拐入旁路。不過,她似乎很理解他關於天黑後很難搭到車的那番話,這說明她沒打算在漸濃的夜色中載他走上十英裏就把他丟到路邊。毫無疑問,她很快就會說話。剛才最後說話的人是他。倘若他再先行挑起話頭可能會很不禮貌。

依他看來,她的口音不像是蘇格蘭本地的。

或許她是威爾士人,威爾士人的口音跟她有點兒像。或許她是歐洲人,來自某個他從未聽說過的國家。

作為女人,能讓他搭車是很不尋常的。女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從他身邊疾駛而過。年長的女人總是對他搖頭,好像他正企圖做一些相當危險且愚蠢的行為,比如在車流中間翻跟頭。而年輕女人則顯出痛苦緊張的神色,仿佛他已經設法鑽進車內,並對她們大加猥褻。但這個女人跟她們不同。她待人友好,長著一對碩大的胸脯,而且大方地展示給他看。他希望她不是為了**才讓他上車的。

除非他已經到了瑟索。

她目視前方時,他看不見她的臉。真可惜啊。不過,她戴的眼鏡很是引人注目,他從未見過這麽厚的矯正鏡片。他心想,在德國要是有人有如此嚴重的視力障礙,恐怕不會獲批拿到駕駛執照。在他看來,她的坐姿會讓人懷疑她的脊柱有毛病。她的手很大,但異常地窄。手掌邊緣從小指延伸到手腕處的皮膚,角質層十分光滑,紋理與其他部位截然不同,應該是手術後留下的疤痕組織。她的胸脯完美無瑕,估計也是手術的產物。

她現在把頭轉了過來。她張口呼吸,仿佛她那雕塑般完美的小鼻子確實出自整形醫生之手,結果鼻孔被做得過小,無法滿足她暢快呼吸的需求。她那雙被鏡片放大的眼睛因疲倦而略有血絲,但他卻覺得她的雙眼有一種驚人的美。虹膜是淡褐色和草綠色相間的,像是……像是顯微鏡下被照亮的、放有奇異的人工培養細菌的載玻片。

“那麽,”她說,“你去瑟索要做什麽呢?”

“我不知道,”他回答說,“也許什麽都不做。”

現在她才注意到,他的身材好極了。他看上去很瘦,但全是肌肉。如果她車速夠慢,他也許能跟她並駕齊驅跑上一英裏。

“要是什麽都不做,你去幹嗎?”她說。

他做了個鬼臉,她猜這在他的文化中相當於聳肩。“我去那裏是因為我從來沒去過那裏。”他解釋道。

這句話蘊含的可能性似乎讓倦怠和熱情同時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濃重的淺亞麻色眉毛像風暴雲似的緊鎖在淺藍色的眼睛上方。

“你是在橫穿英國旅行嗎?”她試探地問。

“是的。”他的表述簡潔精確,有些斷然的堅決,但並不傲慢,聽著更像是他需要把每個音節推到一座中等高度的山頭上才能鬆手似的,“我是十天前從倫敦出發的。”

“一個人旅行嗎?”

“是的。”

“第一次?”

“我年少時曾經跟我滬姆[5]在歐洲旅行過很多次。(這句話中的“滬姆”二字是令伊瑟莉難以理解的第一個詞。)但我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我當時是通過我滬姆的眼睛看世界的。現在,我想通過自己的眼睛看看。”他緊張地看著她,仿佛是在確定自己跟一個陌生的外國人如此交心是不是愚蠢的行為。

“希望他們會理解吧。”他憂慮地皺起眉頭說。

盡管伊瑟莉很想沿著這條線索繼續刨根問底,但她也意識到他隻打算告訴她這麽點兒關於他“滬姆”的信息,至少目前是如此。於是,她轉而問道:“你來自哪個國家?”

“德國。”他回答道。他再次緊張地看著她,好像他以為她可能會冷不防地對他施暴似的。她試著把對話調整得如他力求達到的那般嚴肅,好讓他安下心來。

“那麽,到目前為止,你覺得這個國家與你的國家在哪方麵差別最大呢?”

他思索了大約九十秒鍾。黑黢黢的田野伸向遠方,零星地點綴著奶牛蒼白的側腹,從他們兩邊一掠而過。一塊指示牌被車頭燈照得閃閃發光,上麵被熒光塗料分成了三段,繪著一個非寫實風格的尼斯湖水怪。

“英國人,”搭車客最後說道,“都不怎麽關心他們國家在全世界處於什麽位置。”

伊瑟莉簡單地想了想。她搞不清楚他這句話究竟是在暗示英國自食其力得令人欽佩,還是思想褊狹得令人惋惜。她猜他是故意表述得這麽模棱兩可的。

夜色已將世界徹底籠罩起來。伊瑟莉往旁邊瞥了一眼,欣賞著他那被頭燈和尾燈反射光所映照的嘴唇和顴骨的線條。

“你在英國是住在你認識的人家裏,還是旅館裏?”她問。

“主要是住青年旅社。”他過了幾秒才回答,像是為了求證這個回答的真實性而不得不查閱一份記憶檔案,“在威爾士的時候,有一家人邀請我在他們家住過幾天。”

“他們真好。”伊瑟莉喃喃道,同時注視著遠處科索克大橋上閃爍的燈光,“那他們想不想讓你回家路上再去住兩天?”

“不想,我覺得不想。”他把這幾個字推上一個非常陡峭的山坡之後才肯鬆手,“我想我……在某種程度上冒犯了他們。我不知道是怎麽冒犯的。我覺得是因為我說的英語在某些情境下有點兒不太合適。”

“我覺得你說得挺好。”

他輕歎一聲。“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如果我說得更差勁一些,就不會給別人造成一種預期……”他沉默片刻,用力把句子推上山頂,然後讓它滾回山腳下,“就不會讓別人想當然地期待我們能互相理解。”

即便在昏暗中,她照樣能看出他正在坐立不安地握緊那雙大手。或許他能聽到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雖然她覺得這次已經將呼吸變化控製得微不可察。

“你在德國是做什麽的?”她問。

“我是個學生……呃,不對,”他更正道,“等我回到德國後,我就是個無業遊民了。”

“嗯。”他茫然地說。

“在你畢業之前,你是學什麽的?”

一陣沉默。一輛汙跡斑斑的黑色麵包車超過了伊瑟莉的車,排氣管的嘈雜聲蓋過了她的呼吸聲。

“我不是畢業,”搭車客最後說道,“我是中途輟學了。你可以說我是個逃犯。”

“逃犯?”伊瑟莉重複著這個詞,衝他擠出一個鼓勵的微笑。

他回之以一個苦笑。

“不是法律意義上的逃犯,”他說,“而是醫學院的。”

“你的意思是……你是個精神病人?”她屏住呼吸問道。

“不是。但我差點兒就成了醫生,在我看來這兩件事也沒什麽區別。我滬姆以為我現在還在醫學院上學呢。他們把我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花了一大筆錢,好讓我能在那裏學習。我必須成為醫生,這對他們來說很重要。而且我還不能是普通醫生,得是專科醫生。我一直給他們寫信,告訴他們我的研丘課題開展得很順利。但實際上,我一直啤酒不斷,並且在閱讀旅行方麵的書。所以我才來到這裏,為了旅行。”

“那你父母對此是怎麽想的?”

他歎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

“他們對此毫不知情。我一直在騙他們。隔幾個星期才給他們寄一回信,然後隔上更多星期再寄一封,下一封還會隔得更久。我總是說我的研丘工作非常忙。下一封信我打算回德國之後再寄給他們。”

“那你朋友呢?”伊瑟莉追問道,“他們有人知道你的這趟冒險之旅嗎?”

“入學之前,我在不來梅有幾個要好的朋友。但到了醫學院,我跟同學們不過是泛泛之交,他們隻想成為專科醫生,開上保時捷。”他轉向她,一臉關切,盡管她正在竭力保持鎮靜,“你還好吧?”

“是的,我還好,謝謝你。”她氣喘籲籲地說,然後按下伊卡帕圖亞的開關。

她知道他會倒向她。她早已做好準備。所以當他倒過來時,她提前側過身子躲開了。她用右手握住方向盤,讓車在車道上不偏不倚地行駛,並用左手將他癱倒的身體推回原位。後麵那輛車的司機隻會以為這是他想親吻她,卻被她斷然拒絕了。眾所周知,在行駛的車上接吻是很危險的。這個道理她甚至在學會開車之前就知道了。那時她剛到蘇格蘭不久,就在一本教授美國青少年道路安全知識的舊書中學到了這一點。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完全理解那本書,在嘰裏呱啦的電視機背景音中連續研讀了好幾個星期。你永遠也無法預料電視何時能把你看不明白的事情解釋清楚——尤其是那些來自慈善商店裏的書。

搭車客又倒了過來。她再次把他推回去。“開車時不許摟抱、擁吻或‘愛撫’。”那本書上如是說。對於一個剛接觸這種語言的人來說,這是一條難以理解的禁令。不過,在電視的幫助下,她很快就理解了。從法律上講,你可以在車裏做任何你喜歡的事情,包括**——前提是你在做的時候,車要停得穩穩當當。

回到農場時已經過了六點。恩塞爾和其他幾個男人幫她把搭車客從車裏抬了出來。

“迄今為止最好的一個。”恩塞爾對她稱讚道。

她疲倦地點點頭。他每次都這麽說。

在他們把這個沃迪塞爾癱軟的軀體抬上運貨板的當口,她鑽回車裏,駛入沒有燈光的黑暗中。她渾身疼痛,隻想趕緊上床睡覺。

[1] 犯罪學理論,認為環境中的不良現象如果被放任存在,會誘使人們仿效,甚至做出變本加厲的行為。以一幢有少許破窗的建築為例,如果那些窗戶不被修理好,可能會有破壞者破壞更多窗戶,最終他們甚至會闖入建築內為所欲為。

[2] 牛海綿狀腦病的俗稱。——編者注

[3] 英製長度單位,1碼約等於0.9米。

[4] 原文為“Dinnae poosh yirself”,應為蘇格蘭某地方言。

[5] 德國口音的“父母”。同理,下文的“研丘”即德國口音的“研究”。——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