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伊瑟莉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刺眼的光線洶湧而至,填滿了從地板到天花板之間的空間,就像潮水衝進岩石裂隙一樣。

“啊。”她神經質地呻吟道。下到如此深的地底,對她來說簡直是噩夢成真。

“跟噩夢似的,對吧?”阿姆利斯·維斯說。

伊瑟莉向他看去,她很是害怕,希望能得到他的安慰,但從他臉上那既憤怒又憐憫的表情中,她看得出來,他所說的“噩夢”指的當然不是她的幽閉恐懼症,而是這裏的牲畜。男人的典型做派,就是對自己理想主義的信念太過執著,反而無法對一個在他眼前遭受折磨的人產生同情。

伊瑟莉決不想在他麵前出醜,便走出了電梯。幾分鍾前,她還想把臉埋進他脖頸上的純黑軟毛裏,緊緊抱住他那巋然不動的身體呢,但現在,她隻想宰了他。

“這隻是動物的臭味。”她聞了聞空氣裏的味道,當他躡手躡腳地踱到她身邊時,她背過臉去,避免看到他的身影。隻聽嘶嘶作響,電梯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

在挖掘這最深的一層時,工人們在堅硬的三疊紀岩石上僅挖出了最必要的空間。天花板還不足七英尺高,牲畜們呼出的水汽積聚在熒光燈周圍,使燈光顯得格外朦朧。沃迪塞爾的圍欄一個連著一個,像電暈一樣沿著牆壁排列開來,幾乎占滿了地板上的所有空間,隻在中間留出一條剛好能過人的走道。左邊的圍欄裏是圈養滿一個月的沃迪塞爾;右邊的是不足一個月的,也就是過渡期的;靠在最裏麵的牆邊、正對著電梯的圍欄裏,是剛被送來的。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對不對?”伊瑟莉耳邊傳來阿姆利斯的聲音。

“不是。”她急躁地反駁道。他一定在密切關注她的肢體動作,這使她感到局促不安。

事實上,她以前來過一次,那會兒她剛到農場,這兒尚未開始圈養動物。為了慶祝她的到來,男人們想向她展示他們的傑作: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差最後一道至關重要的工序,也就是由她負責的那部分工作。

“非常棒。”她當時如此說道,也可能說的是其他差不多意思的話,然後迅速逃離了這裏。

多年後的今天,她又回來了,身邊還站著一個全世界最富有的年輕人,隻因他想問她一個問題。所謂“超現實”遠不足以描述這個情況。

圍欄比她記憶中的更加肮髒和狹小。木梁上滿是小洞,現在已經變色了。鐵絲網髒得不得了,好幾處都被黑色的糞便和其他無法辨認的物質給糊住了。當然了,那些牲畜的存在也讓惡臭越發濃烈、圍欄愈顯逼仄、空氣愈加潮濕。這裏麵總共圈養著三十多個沃迪塞爾,伊瑟莉對此感到頗為震驚:她才意識到自己工作得多拚命。

僅剩的幾個圈養滿一個月的沃迪塞爾擠在一起,像是一座急促喘息的肉堆,一個個肌肉發達的身體緊緊挨著,難以區分那些軀體和四肢究竟屬於哪一個主人。它們手腳胡亂地抽搐著,仿佛一大團醉得迷迷糊糊的生物體正在徒勞地竭力協調所有肢體;肥碩的小腦袋毫無二致,仿佛海葵上的珊瑚蟲一樣擠作一團,搖搖曳曳,在突然照來的光線中傻頭傻腦地眨著眼。但你一定想不到,倘若把它們放出去,它們為了逃跑能變得多麽狡猾。

圈養滿一個月的沃迪塞爾周圍鋪著厚厚的長而尖的麥稈,上麵糊滿了黑色的腹瀉物,反射著瑩瑩的光。它們巨大的肚子裏,所有可能不利於人類消化的東西都被殺滅了,每一種異星微生物都被清除,替換為對人類最有益、最值得信賴的細菌。它們互相依偎著,像是在拚命維持現有的數量不被減少。它們現在還剩四個,昨天是五個,前天是六個。

隔著幹幹淨淨的走道,過渡期的沃迪塞爾有氣無力地蹲在圍欄裏,每一個都占據著自己的一小片麥稈。按照某種心照不宣的、源於本能的算數法則,它們將地板上的空間劃分開來,哪怕彼此間隻隔開幾英寸,也要設法待在各自的範圍內。它們對伊瑟莉和阿姆利斯怒目而視,有的在小心翼翼地嚼著尚不熟悉的新飼料,有的在抓撓著日漸稀疏的苔蘚似的頭發,還有的在它們被閹割的部位上握緊拳頭。盡管在體形和膚色上仍有些微差別,但它們的未來近在眼前:就在走道對麵。它們正在慢慢成熟,走向最終的命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走道盡頭,最近剛被送進來的那三個沃迪塞爾站起來,靠在鐵絲網上,揮著胳膊,拚命地打手勢。

“唔!唔!唔!”它們大喊道。

阿姆利斯·維斯急忙進行回應,跑動的時候,華麗的尾巴在他那肌肉發達、皮毛如絲綢般順滑的臀部快速擺動。伊瑟莉緊隨其後,步伐緩慢而謹慎。她希望所有沃迪塞爾的舌頭都被處理幹淨了。有些事情最好還是不要讓阿姆利斯知道,免得他傷心。

伊瑟莉剛走到與圍欄相距一個身位的位置時,裏麵一個碩大的肉體就猛地撞到鐵絲網上,隻聽咣當一聲,鐵絲網劇烈震顫,朝她這邊向外凸起,把她嚇得半死。她惡心得想吐,有那麽一瞬間,她確信鐵絲網已被它撞破,但凸起的部分旋即又反彈回去。那個沃迪塞爾被彈倒在地,痛苦而憤怒地放聲嚎叫。它張大嘴巴,露出被燒灼的舌根,嘴裏麵也被烤得一片焦黑。胡子上沾滿了白色唾沫。它掙紮著站起身,顯然是想再次撲向伊瑟莉,但另外兩個沃迪塞爾抓住它,把它從鐵絲網旁邊拖了回去。

情緒激動的沃迪塞爾被一個比它高大健壯且年輕得多的同類按住,無力地癱坐在它的草窩裏,膝蓋不住地抽搐。第三個牲畜慌忙上前,跪倒在鐵絲網附近的一塊泥土上。它低頭盯著泥土,哼哼唧唧地抽著鼻子,顯得甚是悲痛,像是失去了什麽似的。

“沒事兒的,夥計,”阿姆利斯熱切地鼓勵道,“再做一次。你能做到的。我知道你可以。”

那個沃迪塞爾彎下腰,用一隻手掌的一側拂去它野蠻的同伴拖出的腳印。被閹時流出的血跡已經幹涸,還沾在它空****的陰囊上,在它撫平泥土並從裏麵撿出散亂的麥稈時,陰囊也隨之來回擺動。然後,它攏起一把長長的麥稈,扭曲折疊成一根堅硬的棒子,開始在泥土上塗畫。

“快看!”阿姆利斯催促道。

伊瑟莉不安地看著這個沃迪塞爾極緩慢而潦草地寫出一個由五個字母組成的單詞,甚至不惜把每個字母都倒過來寫,以便讓鐵絲網另一側的人從正確的方向看到。

“沒人告訴過我它們有語言,”阿姆利斯驚歎道,他似乎太過驚訝,以至於忘了生氣,“我父親總是形容它們為‘行走的蔬菜’。”

“我想,這取決於你如何界定語言。”伊瑟莉輕蔑地說。寫字的沃迪塞爾在它的作品後麵頹然坐下,順從地低著頭,眼睛濕潤,淚光閃閃。

“但它塗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阿姆利斯追問道。

伊瑟莉看著單詞——MERCY[1]——沉思良久。這個詞她在看書時鮮少讀到,在電視上也從未看到過。電光石火之間,她絞盡腦汁地想翻譯出它的意思,然後意識到,這個詞完全不可能用她自己的語言翻譯出來。在她原來的世界裏,“MERCY”的概念根本就不存在。

伊瑟莉沉默了一會兒,抬起一隻手捂住嘴巴,像是覺得這裏的惡臭變得越發難以忍受。她雖然麵無表情,但大腦卻在飛速運轉。到底該如何阻止阿姆利斯無端地小題大做呢?

她考慮過扭曲嘴唇、眉頭緊鎖地讀出這個奇怪的單詞,就像有人讓她模仿雞的咯咯聲或牛的哞哞聲。如果到時阿姆利斯問她這是什麽意思,她可以如實地說,人類的語言中並沒有對應這個意思的詞。她正欲張口,卻突然意識到這麽做將會犯下一個非常愚蠢的錯誤。因為,如果她讀出了這個詞,就意味著她已經把它抬高到“承認它確實是個單詞”的地位。對於沃迪塞爾具有將潦草符號與特定發音聯係起來的能力,阿姆利斯無疑將會喜出望外,不管那發音有多麽粗嘎和晦澀難懂。隻要她讀出那個詞,沃迪塞爾在他眼裏就會立刻變成能寫會說的開化物種。

但難道不是嗎?她問自己,難道他們不正是這樣有尊嚴的物種嗎?

伊瑟莉甩掉這個念頭。瞧瞧這些牲畜啊!它們笨重難看、臭氣熏天、一臉蠢相,糞便在肥大的腳趾間汩汩滲出。難道她因為被改造得異常嚴重,身體外形與這些動物過於相似,以至於漸漸喪失自己的人性,最後竟然對這些動物產生了認同嗎?如果她不當心,放任自己這樣下去,她終將變成它們中的一員,就像電視上**嬉戲的古怪生物那樣,發出毫無意義的咯咯聲和哞哞聲。

短短幾秒,這些想法在她的腦海中一閃而過。又過了一兩秒鍾,她想好了該如何對阿姆利斯做出回應。

“你剛才說‘它塗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什麽意思呢?”她不耐煩地大聲說,“這隻不過是一個劃痕,顯然對沃迪塞爾來說具有某種含義。但我確實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她直視他的雙眸,力圖使她的否認顯得更可信一些。

“好吧,但我能猜出它的意思。”他平靜地說。

“是啊,我相信愚昧無知之類的小問題攔不住你求知的步伐。”伊瑟莉譏笑道,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瞼周圍有幾根純白的毛發。

“我唯一想讓你明白的是,”他執著地說,顯然被惹惱了,“你幾分鍾前吃下的肉,就來自下麵這些試圖與我們交流的動物的同類。”

伊瑟莉輕歎一聲,雙臂交叉在胸前,熒光燈的刺眼光線,以及深藏於這地底逼仄空間內的三十多個牲畜的艱難呼吸,讓她感到非常惡心。

“它不是在跟我交流,阿姆利斯。”她說,為自己不小心直呼其名而羞紅了臉,“咱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阿姆利斯皺起眉頭,低頭看著泥土上的劃痕。

“你確定你不知道這些劃痕是什麽意思?”他問道,聲音中帶著對她強烈的懷疑。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怎麽回答你,”伊瑟莉突然抬高嗓門兒,眼裏泛著淚光,“我是個人類,不是沃迪塞爾。”

阿姆利斯上下打量著她,好像直到現在才注意到她那被毀掉的可怕外形。而他呢,美得無與倫比,黑色皮毛在潮濕的空氣中閃閃發光,他站在那裏,盯著伊瑟莉,隨後又看向沃迪塞爾和泥土上的痕跡。

“我很抱歉。”他最後說道,然後轉身朝電梯走去。

幾個小時後,伊瑟莉驅車行駛在開闊的公路上,透過打開的車窗大口呼吸戶外的新鮮空氣,在此期間,她回想著與阿姆利斯·維斯交鋒的情形。

她應對得很好,她心想,她沒有丟麵子,是他做得有點兒出格,他已經道歉了。

關於沃迪塞爾,對它們一無所知的人很容易產生嚴重誤解,他們總是傾向於賦予它們人性。誠然,沃迪塞爾可能會做出一些類似於人類的行為,它們可能會發出類似於人類悲傷呼喊的聲音,或者擺出類似於人類哀求的手勢,這些都會讓無知的觀察者輕率地下結論。

但是,歸根結底,沃迪塞爾無法做出任何能把它們定義為人類的事。它們既不能siuwil,也不能mesnishtil,並且還沒有slan的概念。它們野蠻殘忍,始終沒進化到會使用hunshur的程度;它們的社會太過原始,甚至連hississins都不存在;此外,這些生物似乎也不認為它們需要chail,甚至連chailsinn[2]都不需要。

而且,你隻要看看它們那呆滯無神的小眼睛,就能明白為什麽會是這樣了。

換句話說,它們的非人特性再明顯不過了。

所以,這就是最好別讓阿姆利斯·維斯知道沃迪塞爾有自己語言的原因。

如此說來,她也得多加小心,有他在場的時候,千萬不要說那種語言。這樣隻會激怒他,什麽問題也解決不了。在這種情況下,“知道一點兒”比“什麽都不知道”更加危險。

好在沃迪塞爾被抬進農場建築時總是不省人事。等到醒過來時,它們已經被處理完了,所以它們再也不能製造任何噪聲。這樣就能把一切問題扼殺在萌芽狀態。

如果想在運輸船裝好貨物起航之前不讓阿姆利斯惹出任何麻煩,那麽,什麽事都不能讓他知道……任何事都不行。

之後,隻要他上了回家的飛船,他就可以盡情地沉溺於他那過度盈餘的良心和多愁善感之中。如果他想把被剁成一塊一塊的沃迪塞爾肉扔出船外,賜予這些死去的生物自由,那就隨他便,反正到時候這將是別人的問題,而不是她的。

她的問題要更加重大,絕不能摻雜絲毫的自我放縱——她的工作十分艱難,除了她,沒人能做得來。

開車經過阿爾內斯的達爾摩農場時,她發現前方有一個搭車客。他就像山頂上的燈塔一樣格外醒目。她搖上車窗,打開暖氣。要開始工作了。

即便相隔一百多米,她照樣能看出那家夥壯實得像是一輛重型農用拖拉機,不管什麽樣的輪胎都不堪承受他的重量。他龐大的身軀把黃色的反光工裝連衣褲塞得滿滿當當,顯得更加惹人注目。說他是一架試驗性的交通設施都不為過。

隨著汽車慢慢駛近,伊瑟莉注意到那件黃色連衣褲過於陳舊且汙跡斑斑,甚至有些發黑了——就是腐爛的香蕉皮的顏色。穿著如此肮髒破舊的工作服,很可能意味著他不是某個公司的雇員。這家夥一定是自己單幹。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工作。

這是好事。無業的沃迪塞爾總是她極佳的目標。雖然在伊瑟莉看來,他們和有工作的沃迪塞爾一樣健康,但她發現他們常常會被社會拋棄,孑然一身,敏感脆弱。而且,一旦遭到放逐,他們下半輩子似乎就會一直偷偷躲藏在種群的邊緣,竭力瞥上一眼地位很高的雄性和性感的雌性,妄圖與他們結交,但又由於害怕受到凶殘的懲罰而不敢上前一步。在某種程度上,沃迪塞爾社會本身似乎隻會選擇那些讓它滿意的成員,讓他們加入其中。

伊瑟莉開到搭車客近旁,並以她一貫的不慌不忙的車速從他身邊駛過。他眯起眼睛,漠然地看著她對自己不理不睬,漸行漸遠。因為他非常清楚,他那身爛香蕉皮顏色的衣服與大多數汽車的褐灰色內飾不甚匹配,所以司機拒絕搭載他相當正常。不過,伊瑟莉駛來的方向還有很多車輛,他似乎在心想,那就去她的吧,反正路上又不止她這一輛車。

她邊開車邊評估他的身材。毋庸置疑,他身上的肌肉量絕對足夠,甚至可能太多了。脂肪不是什麽好東西,這種肌肉間的填充物必須丟棄,它們不僅毫無價值,而且還會滲透到肌肉的最深處——首席加工師昂瑟曾跟她說過類似的話。脂肪就像鑽洞的蟲子一樣,會損害好肉的品質。

不過,這個搭車客很可能渾身全是肌肉,沒有半點兒肥肉。她把車停在路邊,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然後小心翼翼地掉轉車頭。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他是個禿頭,頭上沒有一根頭發。她認為這無關緊要,反正如果把他拿下,他的頭發最終還是會被剃光。但是,是什麽原因導致沃迪塞爾在變老之前就禿頭了呢?她希望這不是因為某種會影響肉質的身體缺陷,比如疾病之類的。電視上一個看不見發聲實體的聲音告訴過她,癌症患者會變成禿頭。但她並不覺得這個身穿黃色連衣褲的搭車客——又看見他了!——患有癌症。他看起來好像能徒手摧毀一家醫院。而且,還記得她前不久搭載過的一個沃迪塞爾嗎?就是患有肺癌的那個。現在回想起來,那家夥的頭發還多著呢。

她再次從禿頭麵前駛過,同時確認了一下,他身上的肌肉足以讓任何人感到滿意。她盡可能快地又掉了個頭。

她以前從未搭載過禿頭的搭車客,想來還挺有意思,真的。從統計學的觀點上講,她應該搭載過禿頭才對。他光禿閃亮的頭皮,外加他鋼鐵般的體格和怪異的服裝,也許可以對她的疑慮給出合理解釋。她放慢車速,停了下來。

“要搭便車嗎?”她打開車門大喊道。她這是明知故問,因為他已經笨重地朝車門走了過來。

“謝了。”他說,試圖緩緩擠到副駕駛座上去。當他屈身坐下時,連衣褲發出滑稽的吱吱聲。伊瑟莉鬆開座椅鎖,給他更多的空間。

他似乎對她的好意感到很尷尬,一坐下就透過擋風玻璃直視前方,同時摸索著找到安全帶。他估計得把帶子拉出好幾碼長,才能把腰身完全圍住。

“好了。”搭扣哢嗒一響,他便立刻說道。

她驅車離開。而他坐在她旁邊,滿臉通紅,腦袋像一顆粉紅色的甜瓜,鑲嵌在一大堆鼓鼓囊囊又汙穢不堪的黃色塊莖頂端。

整整一分鍾後,搭車客終於慢慢轉向了她。他上下打量著她,然後又扭頭望向窗外。

他在想,我今天真走運。

“我今天真走運。”他說。

“希望如此。”伊瑟莉用熱情且愉快的語氣說,但同時卻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柱淌下,“你要去哪兒?”

這個問題懸在空中,像吃剩的食物般冷卻,最後凝固下來。他始終目不轉睛地看向前方。

伊瑟莉考慮著是否要再問一遍,但又覺得這樣未免過於刻意了。事實上,她感覺自己各方麵都表現得很刻意。她不自覺地微微弓身,胳膊肘往前探出,遮住了胸部。

“你這對奶子可真不錯。”他說。

“謝謝。”她說。車廂內的氣氛瞬間**起來,不安的分子激烈碰撞。

“它們一宿可長不了這麽大。”他竊笑道。

“嗯,你說得對。”她讚同道。

她真正的**長在腹部,剛剛自然發育嶄露頭角時,就被手術切除了。後來,她又做了一次手術,將這對鬆軟潔白的人造**移植到了胸部。外科醫生是參照埃斯維斯寄過去的雜誌上的圖片做的移植手術。

“我很久沒看到這麽大的奶子了。”搭車客補充說,顯然不願意放棄深入挖掘如此撩人的話題的機會。

“嗯。”伊瑟莉說,這時,她注意到一塊路標,然後快速地做了一下心算。總有一天她會告訴埃斯維斯,她在由農田和柵欄組成的農場小世界之外開了這麽多年的車,從未見過哪個雌性沃迪塞爾擁有像他那本雜誌上那樣碩大堅挺的胸脯。

“你在那兒站了很久了嗎?”為了換個話題,她轉而問道。

“挺久的。”他嘟囔道。

“你想到哪兒去?”她希望這個問題此刻已經滲透進了他的大腦裏。

“到了再說吧。”他說。

“好吧,我恐怕最遠隻能到埃文頓。”她說,“但不管怎麽說,這樣也能讓你離目的地更近一些。”

“嗯,”他不以為意地說,“沒事兒。”

無形的分子再次在他們之間無聲地翻滾起來。

“那麽,你今天為什麽出門呢?”她歡快地說。

“有事要做,就是這樣。”

“我無意八卦,”她繼續說,“我隻是對人很好奇,僅此而已。”

“沒關係。我是那種不愛說話的人。”他說話的語氣仿佛這是與生俱來的殊榮,就像財富或美貌一樣。這讓伊瑟莉不自覺地想到了阿姆利斯。

“你是個小**,對不對?”搭車客故意露骨地問。

“我——你說什麽?”她沒聽過這個詞。

“**,”他平靜地解釋說,大甜瓜似的腦袋又變紅了,“你腦子裏想的全是這事兒。我在一英裏外就能看出來,你喜歡這個,對不對?”

伊瑟莉不自在地扭動身子,然後看了一下後視鏡。

“事實上,我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想這個。”她試著用輕鬆的語氣說。

“扯淡,”他冷冷地反駁道,“你現在就想著呢。”

“我其實現在想的是……是工作上的事情。”她主動說道。她希望他會問她是幹什麽的。她決定這次說自己是一名便衣警察。

“像你這樣的女孩不需要想工作。”他哼著鼻子說。

到埃文頓還有八分鍾的車程。早知如此,她就說要去巴拉赫拉根了,路程是到埃文頓的一半,但是隻被搭載這麽點兒距離,他可能會很惱火。

“我敢打賭,很多人都摸過你的奶子,對吧?”他突然問道,仿佛是想再次開啟那個她因為太過嘴笨而擱置的話題。

“並不多。”她說。實際上,準確的統計數字是“零”。

“我不信。”他說,腦袋仰靠在頭枕上,微閉雙眼。

“嗯……是真的。”伊瑟莉愁悶地歎息著說。根據數字時鍾顯示,到現在隻過了五十秒。

不過,宇宙似乎終於聽到了她的祈禱:搭車客的眼皮眯成了兩道縫,最後徹底合上,估計是睡著了。他的腦袋稍稍耷拉進豎起來的肮髒衣領裏。幾分鍾過去了,發動機的隆隆聲和灰色潮汐般後退的路麵讓車廂內一點兒一點兒地複歸平靜。待禿頭再次說話時,他們距埃文頓隻剩幾英裏了。

“你知道我惱火的是什麽嗎?”他說,語氣比剛才略微活躍了一些。

“不知道。你惱火什麽?”伊瑟莉已經鬆了口氣,狀態鬆弛了下來。謝天謝地,她感覺到空氣已然沒有那麽窒息,分子的運動也更為平靜了。

“那些超模。”他說。

伊瑟莉首先想到的是高級汽車,然後又覺得他指的一定是清晨電視節目中在屏幕上一掠而過的卡通角色:抽象的雌性沃迪塞爾,戴著長及肘部的手套、穿著高及大腿的高筒靴,在空中穿梭飛行。她正欲張口,忽然及時想起了這個詞的真正含義:她曾經在新聞中看見過那種非凡的生物。

“你喜歡超模?”她試探著問。

“我討厭她們。”

“她們掙得比你和我多得多,對吧?”她評論道,即便到了現在,她仍然在努力尋找能夠深入了解他生活的切入點。

“關鍵是他媽的什麽也沒幹。”他說。

“生活就是這麽不公平。”她讚成道。

他眉頭緊鎖,噘起嘴唇,或許是在為傾吐一件難以啟齒的心事做準備。

“有些超模,”他說,“凱特·摩斯和那個黑人小妞,呃……真讓我搞不明白。搞不明白。”

他說“搞不明白”這幾個字的時候,就像是在大街上撿到一個非常昂貴的物件,那東西遠遠超出他的購買能力,但他就是想在所有人麵前顯擺。

“你搞不明白什麽?”伊瑟莉問,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她們的奶子呢?我就想知道這個!”他大喊道,同時用一隻大手托住自己的大胸,“說是超模,但她們卻沒有奶子!那怎麽能行呢?”

“我不知道這種事情是誰來決定的。”伊瑟莉承認道,車廂內的氣氛再次**起來,這讓她感覺很難受。

“酷兒[3]啊,肯定的。”他咕噥著說,“他們關心超模有沒有大奶子幹嗎?這就是原因,我覺得。”

“有可能。”伊瑟莉非常小聲地說。她感到疲憊不堪。埃文頓已經很近了,她需要把剩餘的精力集中用到讓他心平氣和地下車上去。

“你要是做模特,一定超他媽讚。”他對她說,再次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絕對是上報紙第三版的料[4]。”

她歎了口氣,盡力揶揄地咧嘴笑了一下。

“也許我應該把胸部變小一些,是吧?”她說,“就跟那些超模一樣。”她笨拙地模仿著他粗野的措辭,但聽起來很假,而且像是在搖尾乞憐地討好他。她已經失控了。天哪,他肯定超級鄙視自己!

“去他媽的超模!”他用粗暴卻又安慰的語氣鼓勵她道,“你的身材比她們好得多。她們那樣不自然,那些女人。她們肯定得服用類固醇,就像那些賽跑選手一樣,讓胸部縮小,聲音變低沉,而且還會長胡子。在這該死的世界上,這種事情太常見了。一點兒節操都沒有。也沒人反對。我真是搞不明白。”

“世界就是這麽奇怪,”她讚同道,緊接著又說,“我們快到了。”

“到哪兒?”他狐疑地問。

“埃文頓,”她提醒道,“我最遠隻能送你到那兒了。”

“哦,我可不這麽覺得。”他回應道,聲音模糊得像是喃喃自語,“我相信你可以開得更遠一點兒。”

伊瑟莉的心跳開始加速。

“不,”她堅持道,“我最遠就到埃文頓。”

搭車客把手伸進連衣褲裏,掏出一把大號的灰色斯坦利刀,明晃晃的三角形刀刃已然出鞘了。

“繼續開。”他輕聲說。

伊瑟莉緊緊握住方向盤,努力控製自己的呼吸。

“別幹傻事。”她說。

這句話終於讓他爆出一聲大笑。

“到下個路口之前左轉。”他說。

“如果讓我現在停車……讓你下車,”她氣喘籲籲地說,“對咱倆來說……都是好事。”她的左手食指在伊卡帕圖亞按鈕上方顫抖著。

他似乎沒聽見她的話。一座窗戶被水泥封住的老教堂赫然出現在左手邊,旁邊有一條長長的礫石小徑伸向遠方,消失在灌木叢中。

“就是這兒。”他輕聲對她說。

伊瑟莉看了看後視鏡,最近的車大約在她身後一百碼處。如果她能加大油門,然後用比平時更短的時間減速,那麽當那輛車趕上來時,她已經安全地停在一處路側停車帶裏,並將車窗調成不透明模式。

她按下伊卡帕圖亞的按鈕。

“我說了,在這兒左轉!”搭車客喊道,“左轉!”

恐慌像氣泡浮出**般在心中升騰,她對擋位判斷錯誤,猛地一拉換擋杆,車子發出一陣令人反胃的刺耳嘶叫。與此同時,她低頭掃了一眼乘客座。她現在才意識到,禿頭的連衣褲像牛皮一樣厚,而且外麵還加了一層類似於防水帆布的黃色料子。伊卡帕圖亞的針頭根本紮不動。

身體一側突然傳來一陣刺痛。那是斯坦利刀的刀尖透過她上衣的纖薄布料紮進了她的肉裏。

“好!好!”她不安地用氣聲說道,撥開轉向燈開關,轉到他所說的那條小徑上。礫石在車輪下嘩啦啦響,飛起的石子嘭嘭地猛撞汽車底盤。汽車突然轉向,她猛打方向盤,回歸正途,每急促呼吸一次,她都能感覺到刀刃紮進肉裏的刺痛。

“轉了,轉了!”她大喊道。

他收回刀子,空著的那隻手伸過來,穩住方向盤。他抓得很牢,但又很柔和,就像在手把手教她開車一樣。他的手有她的兩倍大。

“請你……別這樣。”伊瑟莉氣喘籲籲地說。

他沒有回答,隻是把手從方向盤上移開,顯然是對她目前能夠平穩駕駛感到滿意。車子在一片無人照管的空地中穿行,這裏布滿了矮樹叢和幹草包腐爛後的殘跡。前方,一座專門建造的廉價農場棚屋若隱若現,現在隻剩四分五裂的混凝土牆壁和扭曲的鋼筋骨架。A9公路已經幾不可見,像一條遠方的河流般模糊不清,遙遙地隱現在後視鏡裏。

“看到一堆輪胎的時候右轉,”搭車客指示道,“然後停車。”

伊瑟莉乖乖照做。他們停在一堵三米高、十米長的實心牆後麵。建築物的其餘部分已經消失,隻剩這堵牆獨立於此。

“到了。”搭車客說。

伊瑟莉恢複了對呼吸的控製。她努力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思索對策上來。現在隻能靠智慧救自己,因為她不能跑。她原來能夠像羔羊般急速奔跑,但現在已經失去了奔跑的能力。

“我認識有權勢的朋友。”她懇求道。

他又大笑一聲,這次是短促的幹笑,聽著像咳嗽。

“下車。”他說。

他們打開各自一側的車門,下到鋪滿石頭的地麵上。他走到她跟前,關上駕駛室的門。他推著她倚在車門上。他一隻手仍然握著斯坦利刀,另一隻手抓住她黑色的棉布上衣,抓了滿滿一大把,然後猛地向上撩起。聚成一團的衣服在腋窩處卡住了,他太過強壯,在往上猛扯的時候差點兒將她連帶著拎起來。她急忙高舉手臂,讓他把上衣扯掉。

“如果你願意的話,”她提議道,並用輕微顫抖的雙手托住胸脯,“我們可以一起體驗一次……美妙又愉悅的**。”

他麵無表情,滿臉通紅,站在離她一臂之遙的位置。然後,他把沒有握刀的那隻手向前伸,開始揉捏她的胸脯,揉完一邊再揉另一邊,並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她的胸部,將它們像小麵團一樣反複揉搓。

“舒服吧,嗯?”他說。

“嗯啊。”她回道。她的胸脯自然沒有任何感覺,但背部被他壓在彎曲的車體表麵,使她的脊柱疼痛不已。痛楚和恐懼令她如遭電擊一般,肩膀滲出一股冷汗,汗液令皮膚生出輕微的刺痛之感。

他揉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呼出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為一團白霧。在極高處,一輪蒼白的太陽探出頭來。他穹頂似的腦袋映現出太陽的輪廓。冷空氣滲入汽車發動機內部,零部件的熱量漸漸散失,嘀嗒響個不停。

最後,搭車客鬆開手,後退一步。

“跪下。”他說。伊瑟莉連忙服從,與此同時,他用空著的那隻手順著連衣褲中縫輕輕解開扣子,露出髒兮兮的黑黃外套下麵那件白得驚人的汗衫。他把扣子一直解到襠部,扯開上半部分,然後掏出**,連毛茸茸的電燈泡似的陰囊也一並掏了出來。他上前一步,讓**緊挨著她的臉左搖右晃。

他把斯坦利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讓她隔著頭發也能感覺到刀刃的鋒芒。

“別用牙齒咬到它,明白嗎?”他說。

他的**極度腫脹,比人類的更肥碩,也更蒼白,頂端發紫,形狀不太對稱。它的頂端有一個小孔,像一隻死貓沒有完全閉上的眼睛。

“我明白。”她說。

她將那根帶有尿騷味的玩意兒含在嘴裏,一分鍾後,脖子上的刀刃被微微抬起,緊接著便被短而粗硬的手指所取代。

“好了。”他呻吟道,一把抓住她的頭發,攥緊。

他後退一步,把那玩意兒從她嘴裏抽出來。隨後,他冷不防地抓住她的一個胳膊肘,向上拉起。伊瑟莉根本來不及繃緊肌肉以維持沃迪塞爾所特有的手臂形狀,那隻胳膊在多個關節處自由彎曲,赫然呈現出人類才能擺出來的鋸齒形狀。搭車客似乎並未注意到,而這一點是到目前為止最令伊瑟莉感到惡心和恐懼的。

她剛站起來,搭車客就把她按在車體上,繼續往前麵推,直到她靠在引擎蓋上。

“轉身。”他說。

她照做了。他立即抓住她的綠色天鵝絨長褲,一下子就撕開到膝蓋位置。

“天哪,”他在她身後低吼道,“你這是出過車禍嗎?”

“是的,”她低聲說,“我很抱歉。”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他泄氣了。但緊接著,她就感覺到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背部,把她向前推到引擎蓋上麵。

她拚命在腦海中搜尋合適的詞,那個可能會讓他停下來的詞。她知道那個詞,但隻見過文字版——事實上,就是一個沃迪塞爾今天早晨在地上拚寫出來的。她從未聽過它的發音是怎樣的。

“銀奇[5]。”她哀求道。

他的雙手都放在了她的後腰上,斯坦利刀的刀柄擠壓著她的脊柱。他的**在她的大腿之間戳來戳去,努力尋找入口。

“求你了,”她突然靈機一動,裝作乞求地說,“讓我指給你看。這樣會更好。我保證。”

她咚的一聲趴在引擎蓋上,胸脯和臉頰緊貼著光滑的金屬,然後,她將雙手放在臀部,把兩瓣屁股分開。她知道她的**已被永遠地埋在由尾巴被截斷而留下的一大塊醜陋的疤痕組織下麵。但疤痕線本身的樣子卻很像雌性沃迪塞爾**的裂口。

“我什麽都沒看見。”他咕噥道。

“湊近點兒。”她催促道,痛苦地扭過頭,看著他穹頂似的腦袋湊到近前,“就在那兒。仔細瞧。”

伊瑟莉利用身體穩穩地趴在引擎蓋上的優勢,倏忽之間,將雙臂向後上方快速揮動。兩條胳膊像鞭子一樣甩起,正中靶心。每隻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分別插進搭車客的左右眼中,一直沒到指關節的深度,深入他溫熱濕黏的頭骨裏。

她急促喘息,把手指拔出,雙手砰的一聲按在引擎蓋上。禿頭頹然跪下,與此同時,她努力回到地上站直。伊瑟莉狂亂至極,眼看他要朝自己的方向栽倒,她便不顧長褲依然纏結在腳踝處,迅速側身跳開。他的臉撞到保險杠上反彈回來,發出一聲悶響。

她提起褲子,跌跌撞撞地走到被扔掉的上衣跟前,從地上一把抓起。

“啊!啊!啊!”她一邊大喊,一邊使勁穿上那件沾滿爛泥的濕乎乎的衣服。當她把顫抖的手腕穿過袖子往上拉時,一顆砂礫刮擦著她的肩膀和肘部滾落而下。

她慌忙爬回車裏,轉動點火開關。發動機咳嗽著恢複生機。她加大油門,發動機隨之隆隆作響。她倒車遠離禿頭的屍體,變速器發出齒輪碰撞的聲音,車子便熄火了。

就在準備重新發動引擎離開之前,她忍不住拿起用來擦擋風玻璃的那塊布又擦了一遍手指。她這才注意到一片手指甲少了一大截。她用兩個手掌重重拍打了一下方向盤,然後下車,回到搭車客的屍體旁,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截指甲,以免被警察找到後分析出異常結果。

找東西費了不少工夫,而且她還得花時間用周圍的植被臨時製作一些工具。

搞定之後,她爬進車裏,驅車離開,回到了主幹道上。

當她試圖拐進車流中時,其他司機全都衝她嘟嘟按著喇叭。

原來她轉彎時不小心碰到了遠光燈。

這樣是不可以匯入他們那條平和的車流的。

[1] 意為“仁慈”。

[2] 以上單詞均為伊瑟莉母星的語言。

[3] 酷兒(Queer)由英文音譯而來,最初是西方主流文化對同性戀者的貶稱,現統指非異性戀群體。

[4] 英國報紙的一個傳統,在主流通俗小報的第三版刊登一張袒胸露乳的性感女模的大幅圖片。

[5] 原文為“Murky”,與“仁慈”(Mercy)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