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宗助踏進家中的門檻,不由得顧影自憐起來。他在這十天中,每天早晨隻用冷水沐頭,不曾用梳子梳過一下,刮胡子就更顧不上了。每天三頓都承宜道招待,主食雖是白米飯,副食卻隻有青菜、蘿卜。他的臉色自然而然地變得蒼白,且比離家時多少顯得消瘦一些了。此外,他在一窗庵養成的那種冥思苦索的習慣,現在還沒完全丟掉,留下了猶如母雞孵蛋的心情,腦子不能像平時那樣自由地馳騁了。而在另一方麵,他又惦念著阪井的事情。說得準確些,他倒不是在惦念阪井,而是心裏丟不開被阪井稱作“冒險家”——這聲音一直在宗助耳際回響——的那位兄弟,也丟不開這位寶貝兄弟的朋友——弄得宗助心神不寧的——安井。但是,宗助沒有勇氣自己到房主家中去問個明白,他更不能間接去問阿米,因為宗助在山寺的期間,就無日不提心吊膽:但願阿米不要風聞有關這事的任何情況。

宗助在家中那間住了好多年的客堂裏坐下來,問道:“乘火車這玩意兒,也許是情緒的關係吧,短短的旅程也夠乏人哪。我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裏,有沒有什麽新聞呀?”確實,宗助的這副臉色說明他連短途的火車旅行都經受不了。

阿米那種在丈夫麵前總是笑容可掬的神態,今天不見了。不過,麵對特意出外休養剛回到家裏的丈夫,阿米實在不忍心露骨地說出“看來你的身體反而比沒去休養時差了”。

阿米特意用輕鬆的語調說道:“休養得再好,一回到家,總會有點兒委頓的。不過,你是顯得過分萎靡不振哪。請你先休息一下,去洗個澡、理理發、修修麵好不好?”她邊說邊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麵小鏡子,請丈夫自己照照。

宗助聽了阿米的這一番話後,才覺得一窗庵的氣氛被風吹走了。離開了山寺而回到家中,宗助便複元為本來的宗助了。

“阪井先生那兒沒送來過什麽消息嗎?”

“沒有,什麽消息也沒有。”

“關於小六的事情也……”

“也沒有。”

小六沒在家,去圖書館了。宗助拿了毛巾和肥皂,走出了屋子。

宗助第二天早上去上班,大家都問起他的病情。有人說他好像清瘦了一些。宗助覺得話中不乏無意識的冷嘲味。那位讀《菜根譚》的人隻是問道:“嗯,事情還順利吧?”宗助聞言,不勝感慨。

當天晚上,阿米和小六追根究底似的輪番著詢問宗助在鐮倉的情況。

“無須留什麽看門人。進出自由,真是逍遙自在啊。”阿米說道。

“哦,每天要出多少錢,才能蒙準收留呢?”小六問道。接著說,“要是扛了槍去打打獵什麽的,該多有味呀。”

“不過,不會太寂寞嗎?那麽淒涼的地方。總不能成天睡覺呀。”阿米接著說道。

“吃不到什麽營養物品,對身體畢竟不大好吧。”小六又說道。

宗助當晚上床後,心裏在盤算:明天一定得去阪井處,要不露聲色地探聽探聽安井的消息,要是安井仍在東京且同阪井過從甚密,那麽就得搬家,遠離這兒。

第二天,陽光一如往日地灑在宗助的身上,然後平平安安地西落。

夜幕降臨後,宗助漫不經心地說了聲“我到阪井先生處去一下”。走出了家門。宗助順著不見月光的坡路向上走,當他嚓嚓地踩著煤氣燈映照下的沙礫地而打開阪井家的便門時,心裏已經鎮定不少。覺得今晚不大可能在這兒同安井邂逅的,然而宗助還是沒有忘記先踅至廚房門口,探聽一下有沒有來客。

“歡迎,請進。氣候還是老樣子,冷絲絲的呢。”房主這麽說道。宗助見他依然精爽不衰,麵前圍著一群孩子,這時正同其中的一個孩子在劃拳,嘴裏還吆喝著。對手是一個女孩子,大概有六歲的樣子,頭上係著紅色的絲帶,盤成蝴蝶的形狀,她擺出要擊敗對方的架勢,緊握小手向主人劃出拳來。她的毅然決然的樣子以及攥緊的小拳頭,同主人那碩大的拳頭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把大家都惹得笑起來。

坐在火盆旁觀戰的女主人高興得露出了潔白整齊的齒列,說道:“喲,這一次一定是雪子贏了。”孩子的膝旁放著很多小玻璃球,有白的,有紅的,有藍的。

“終究是輸給雪子了。”房主這麽說著,欠起身子朝宗助說道,“還是進我那個洞穴去坐坐怎麽樣?”隨即站起來。

書房的楹柱上照例掛著那柄裹有錦套的蒙古刀。花瓶裏插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黃色菜花。

宗助注視著楹柱上絢麗多彩的錦套,說道:“悉如原樣掛著嘛。”頭腦裏在窺察房主的反應。

“是啊,這蒙古刀委實有些兒不尋常呀。”房主答道,“不過我那個混賬兄弟是存心拿了它來籠絡我的,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令弟後來怎麽樣了?”宗助擺出漫不經心的樣子。

“嗯,在四五天之前吧,總算回去了。他完全成了蒙古式的人了嘛。我對他說:‘像你這樣的夷狄,在東京是不協調的,還是早點兒回去吧。’他聽後表示‘我也有此同感’,就回去了。他嘛,無疑已成了萬裏長城彼側的人啦,應該去戈壁沙漠中淘采金剛石才對。”

“他的那個同來的朋友呢?”

“安井嗎?當然是一起走了。哦,這個人好像很孟浪。據說他本來是京都大學的。真不知他怎麽會變成如此!”

宗助覺得汗從腋下滲了出來。他完全沒有心思詢問“安井變得如何以及怎麽孟浪”,隻感到不曾向房主披露過自己是在安井求學的那所大學裏上學一事,真叫人謝天謝地了。然而,房主本來已提出,要在約請兄弟和安井吃晚飯的時候,介紹宗助同他們相見,唯因宗助辭謝,總算逃脫了當場丟醜,但在那天晚飯時,說不定房主會因某種契機向他們談及宗助的名字。宗助想到這些,深感一個於心有愧的人生活在社會上,非得改名換姓不可。宗助極想當麵詢問房主:“莫非你在安井麵前提到了我的名字?”然而,宗助實在難以啟齒。

女仆端來一隻扁平的大果盤,盤裏放著很特別的點心。這是在一塊大小如豆腐的水晶糖糕中,鏤出兩尾栩栩如生的金魚,然後一點兒不走樣地移放到盤子裏來。宗助一見這點心,就覺得很不尋常,但他的思想還是跑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嚐一塊怎麽樣?”房主像往常一樣,先動手了,“這是我昨天應邀參加某人的銀婚紀念時帶回來的,可以說是不勝吉利的東西。你也來嚐嚐,可以沾點兒仙氣。”

房主在希望吉祥如意的名義下,切下幾塊甜美的水晶糖糕,津津有味地咀嚼一番。他真是個又健壯又了不起的人:飲酒、品茶、吃飯和吃點心的胃口都極好。

“嗯,不瞞你說,我們夫婦在一起生活了二三十年,額上已經皺紋累累,雖說至今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慶賀的——不過,這當然也是相對而言。我有一次走過清水穀公園前,真是令人嚇一跳……”房主的話題轉到別具玄妙的地方去了。他就這樣談東說西地使對方對交談始終饒有興趣。這也是慣於交際的房主一貫持有的格調。

阪井說,在那條由清水穀流向辨慶橋的小水溝裏,每年早春時節就繁衍出數不清的青蛙,這些青蛙擠在一起,鳴聲交加,在漸漸的成熟中,成百對成千對的青蛙在水溝中結成夫婦,當這些生活在愛情裏的青蛙以布滿溝壑的氣勢,相親相愛地由清水穀源源不絕地往辨慶橋浮遊時,過路的小孩和閑人會拋擲石塊,凶狠地擊殺這些青蛙夫婦,為此而死於非命的青蛙真是多得數不勝數。

“真叫積屍累累啊。這些青蛙不都是相親相愛的夫婦嗎,的確太淒慘了!總而言之,在那兒走兩三百米的話,我們就會看到許多這樣的悲慘景象。想及這一點,應該說我們都是非常幸福的哪!因為無須為結成夫婦後招致飛石擊腦袋而惶恐不安。而且,我同妻子平安無事地度過了二三十年之久,這該是多麽可慶可賀的事啊。所以你也有必要嚐一嚐,祝願你能有此幸運。”房主說著,特地用筷子夾了塊水晶糖糕,遞到宗助麵前。宗助苦笑笑,領受了。

房主沒完沒了地談著這種帶有詼諧味的話題,宗助隻好跟著這些話題轉,不過,心裏實在沒有主人那種高談闊論的雅性。宗助告辭後走出來,眼望著這又是不見月亮的天空時,覺得黑森森的夜色下,自有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哀和淒愴。

宗助本是懷有能幸免難堪的預料去阪井家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宗助把羞辱和不愉快埋在心裏,麵對充滿了真誠坦率之情的房主,盡量唯唯諾諾地順著情勢說話,然而想獲知的事情都沒有能獲悉。至於自己的難言之隱,宗助沒有勇氣去向房主披露,當然也沒有這個必要。

由宗助頭上掠過的陰雲,總算沒有觸及宗助的腦袋而飛過去了。但是宗助預感到什麽地方存在著一種與之相似的不安,它一定會以不同的程度、屢屢地反複出現。令這種不安反複出現的是上蒼,如何逃避它卻是宗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