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宗助在山寺中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阿米寄來過兩封寫得相當長的信。當然,兩封信上都沒有出現新的驚擾宗助的擔心事兒。宗助往常思妻心切,這回卻拖延著,始終沒有寫回信。他覺得,若不能在離開山寺以前使那些思考題作出結論,此行豈不是枉拋心力了?也愧對宜道哪。清夜捫心,這實在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壓力。所以在寺中見太陽晨至暮歸,日就月將,宗助焦慮不已,覺得時日在身後緊追不放,但是自己除了最初所作的那一點答案之外,根本無法再向問題靠近一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複思索,仍自信最初那個答案是正確的。然而,這又無非按邏輯演繹出來的,於內心毫無補益。宗助極想舍棄這個正確的辦法而去謀求更好的辦法,然而影蹤都不見。
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冥思苦索,感到疲乏時,就由廚房下至後麵的菜園,於是進入崖下那個橫開的洞穴,一動也不動。宜道曾說過“不能心不在焉”,說過“一定要漸漸做到全神貫注,最後凝結成鐵棒一樣才行”。宗助覺得,這些話聽得愈多,實踐起來就愈是困難。
“胸中先有城府是不行的。”宜道又這麽告知宗助。宗助更加不知所措了。忽然,宗助想到了安井的事——安井若是屢屢在阪井家出入而暫時不回中國東北的話,自己得及早遷居才行。看來,這是一條上策。與其在這地方纏磨,倒不如盡早回東京做些安排要來得實在一些。如此悠悠忽忽,一旦讓阿米有所聞,隻會更加傷腦筋。
“看來,像我這樣的人來參禪,是不可能有功果的。”宗助仿佛下結論似的抓住宜道,這麽表示。這是宗助回家前兩三天的事情。
“不,隻要有信心,誰都會有所悟的。”宜道斷然地說道,“法華三昧,不啻夢中擊鼓。當頭巔至足底悉以思考題充灌之時,新天地自會豁然顯現於前。”
宗助黯然神傷,深以自己的境遇和品性都不適合於作此激烈的冒進而感到可悲。何況自己能在這山寺中逗留的時日已經有限。他是一個本想大刀闊斧地割絕生活葛藤卻迂陋不堪地陷入山中迷津的愚氓。
宗助心裏這麽想,卻拿不出勇氣向宜道披露這些話,因為宗助從心底裏尊敬這位勇敢、熱忱、認真和親切的青年禪僧。
“有道是:‘道在邇而求諸遠。’[56]信然。近在咫尺之事,卻往往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宜道頗感遺憾地說。宗助便退回自己的房間,又焚起了線香。
而宜道所說的這種狀態,說來頗不幸,宗助直到不得不離開山寺那天為止,始終沒有得到什麽開拓出明顯的新局麵的機會。到了這天早晨啟程時,宗助隻好斷然丟棄了希望。
“多承照應了。說來慚愧,卻也無法可想。後會有期,請多保重。”宗助向宜道致意。
宜道帶著歉意地說:“談不上啊。萬事照應不夠,一定使你感到諸多不方便了。不過,你經過這為時不長的坐禪,還是有了相當大的變化。你特意來此,沒有徒勞。”
但是宗助清楚地感到,這次來此,簡直是白白耗費了時間。他覺得宜道以溫言相慰,正足以反證自己的朽不可雕,能不汗顏!
“悟之迅緩,因人而異,不能據此以論優劣。有人始易而進展遲滯;有人長時不得其門而入,至關鍵時刻卻能**。所以切勿失望,唯滿懷信心為至關重要。如已故的洪川和尚[57],素來篤信儒教,中年後始改修禪道,唯剃度後三年間,一無所悟,遂謂:‘此業艱深,吾不得悟矣。’每晨麵廁禮拜,後來居然成了那樣無所不通的高僧。這就是最為典型的一例。”
宜道的這番話,暗含提醒宗助“回東京後仍勿失去信心”的意思。宗助雖然洗耳恭聽,心裏卻有“大事已過去一半”的感覺。他自己去叫看門人開門,但是看門人在門的那一側,任憑你怎麽敲門,竟連臉也不露一下。隻聽得傳來這樣的聲音:“敲是沒有用的,得自己想辦法把門打開後進來!”
宗助便思考著如何才能把這門上的門閂拉開呢?他考慮好了弄開門閂的辦法,但是他根本不具備實行這個辦法的力量。所以自己現在的情況是同沒想出辦法來之前的情況毫無二致,他依然被鎖在門裏。他平時是依靠自己的理智而生活的,現在,這理智帶來了報應,使他感到懊惱。於是,他羨慕那些根本不講是非的剛愎自用者,同時也崇仰那些心無二意的善男信女。他感到自己生就著必須長時佇立門外的命運,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既然此路不通,自己卻偏來走這條路,真是太矛盾了,而且回首身後,竟然連由原路而回的勇氣也沒有了。舉目向前,卻又隻見厚實的門扉始終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他不是能通過這門的人,又是非得通過不可的人。要之,他是一個隻能悚然立在此門下等待薄暮降臨的不幸者。
臨行之前,宗助由宜道陪同,去老師僧處辭行。老師僧引他倆進入位於荷花池上方、廊下裝有欄杆的客廳裏。宜道徑自去鄰室沏茶。
“東京還頗冷吧。”老師僧說,“能悟出點兒頭緒之後,回去也會舒暢些。可惜啊……”
宗助聽過老師僧的臨別教誨,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後,又從十天前進來的那個山門走出去了。封壓在寺甍上的杉樹樹色,籠著冬意,黑魆魆地聳立在宗助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