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留神哪。”宜道說著,領先一步走下昏暗的石頭台階。宗助尾隨在後。這兒與城裏不同,一到晚上,腳下的路麵看不真切,所以宜道打著燈籠,照著腳下的一小塊路麵。兩人往下走完石頭台階後,見高大的樹枝從路的兩邊伸過來,像是要落到頭頂上似的,把人蔭蔽在天空下。夜色黑魆魆,樹葉的蒼黛色仿佛要滲入兩人的衣服織線縫裏似的,使宗助感到寒意襲人。這種凜冽的色調仿佛多多少少也反映到燈籠的光澤中了。可能是因為宗助一味想象著樹幹是何等魁偉的緣故吧,這燈籠竟顯得微乎其微了,它在地麵留下的光暈也隻有幾尺的範圍。被照到的部分成為灰蒙蒙的斷片,隨著行進而輕盈地落到了黑暗中,並隨著兩人的黑影,也隨著腳步的移動而移動。
走過荷花池,向左往上登,這段夜路使從來沒走過的宗助腳下打滑,木屐的底齒屢次絆在紮嵌在土中的石頭上。他們本可以橫抄荷花池前的一條小路,但是宜道考慮到小路坑坑窪窪的地方太多,對不曾走慣的宗助來說,雖近卻諸多不便,所以特意領宗助走大路。
邁進正門,見昏暗的泥地間裏並排放著不少木屐。宗助仿佛為了避免踩著別人的這些木屐似的,欠著身子輕輕進入屋裏。這屋子約有八鋪席大,牆際成一行地坐著六七個人,中間是一個身穿黑色法衣的光頭僧人,其餘的人都穿著裙褲。他們空出了通向樓梯口和裏屋的一段三尺左右的廊道,畢恭畢敬地在垂直方向上排成一行,而且一聲不吭。宗助朝他們望了一眼,首先被一種峻刻的氣氛所震撼。他們全都閉緊了嘴,用力鎖著像是在搜索枯腸的眉頭,可謂目不旁視、專心致誌。不論有什麽人進來,他們一概不去分心,宛如活的雕像似的凝神專注於自身的事,在沒有爐火暖意的屋子裏肅然而坐。宗助見狀,感到山寺的寒意中現在又新添上了一種肅穆的氣氛。
過了一會兒,在冥冥之中聽到了人的腳步聲響,起先極輕,漸漸加強,向宗助落座的地方走近來,最後,一個僧人突然從廊道口露麵,又從宗助的身旁通過,一言不發地消失在外麵的黑暗中了。於是,離宗助很遠的院落深處傳來了搖鈴的聲音。
這時,與宗助並排著肅然打坐的人中,站起來一個身穿小倉芝麻布裙褲的人,他依舊一聲不吭,走到房角落而正對廊道口的地方坐下來。這裏有一隻大約高兩尺、寬一尺的木架子,架中吊著一個頗似銅鑼而遠比銅鑼厚重的東西,在微弱的燈光中泛著蒼黑色。這個穿裙褲的人操起擱在台上的丁字形鍾槌,朝著這狀如銅鑼的鍾中央打了兩下,發出了洪鳴聲。於是,他起身走出廊道口,向院落深處的方向而行。這次的腳步聲同先前的恰好相反,是愈遠而愈輕,以至於在什麽地方停住便無聲了。宗助坐著,不禁暗暗吃驚,尋思著這個穿裙褲者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事呢,但是沒聽見院落那兒有任何動靜。與宗助並排坐著的人都神色依然,沒有什麽反應。隻有宗助在心中靜候內院有什麽聲息。這時候宗助忽然聽到了搖鈴聲,與此同時,傳來了踏著長廊漸漸走近來的腳步聲。身穿裙褲的人又在廊道口出現,隻見他一聲不吭地走出正門,消失在夜霜中了。這時,打坐的人中又站起來一個人,去打響那隻鍾,接著又聽得腳步聲踏著廊道橐橐地走向院落深處而去。宗助把手按在膝上,一麵留神著這依次默默進行的事態,一麵靜等輪到自己身上來。
當那個與宗助隻相隔一個人的人起身走進去後不多久,內院傳來了大聲的叫喊,由於距離遠,這喊聲雖不足以震撼宗助的耳膜,然而喊聲用力之強是顯然的,而且那喊聲帶有其人獨特的音色。當宗助貼鄰的那人站起來時,一種“終於要輪到自己頭上來了”的意識籠罩著宗助周身,使宗助越發沉不住氣了。
宗助為那個思考題準備好了自己體會到的答案,但這一答案極其淺薄,連自己都覺得難以通過,既然已經來到了這兒,就得提出一些見解,事不得已,隻好把生硬、受拘的地方搞得能自圓其說一些,以便應付眼前這一關。其實宗助做夢也不敢設想,憑著如此靠不住的答案能夠僥幸過關。當然,宗助也絲毫沒有要欺瞞老師僧的意思,應該說,他這時候的態度比較認真,他感到空虛,他對於自己隻得用純粹是想象出來的、宛如畫餅似的貨色去現場蒙混,覺得可恥。
宗助像其他人一樣打響了鍾。可是打鍾時,他心裏很明白:自己實無打此鍾的資格;別人有此資格,我宗助像猿猴學戲,何以自處!
宗助抱著自己矮人一截的惶恐感,走出房門口,沿著寒意凜然的長廊一步步走去。右側的房子裏都是黑洞洞的。拐了兩個彎後,看到對麵盡頭處的一扇紙拉門上映著燈影。宗助走到這屋子的門檻前站停。
進入室中的人照例得向師僧行三拜之禮。拜法同平時問候致意時一樣,把頭頂躬向地席,同時兩手手掌向上攤開,置於頭部的左右,有點兒像捧著什麽東西似的移至耳邊。宗助跪在門檻處,照此拜法開始行禮。
這時,聽得室中傳來表示領情的聲音:“一拜足矣。”宗助聞言,終止跪拜,進入室中。
室內沐浴在昏暗的光亮中,反正燈光是弱得不可能披覽字體最大的書籍。宗助有生以來還想不出有誰能在如此微弱的燈光下上夜課的。當然,這燈光要比月光亮一些,而且不是月光那種蒼白色,而是帶有就要沉浸到朦朧之境的傾向。
在這靜謐而迷茫的燈光下,宗助認出了宜道所說的那位師僧正坐在自己對麵四五尺遠的地方。老師僧的臉膛依舊呈古銅色,仿佛塑像似的紋絲不動,全身披裹著帶有素雅的柿色和褐色的法衣,看不到腳和手,隻能看到頸項和腦袋,神情極其嚴肅、緊湊、堅毅,使人見了像是永遠可信、不必擔心會有改變似的。而頭上呢,一根頭發都沒有。
宗助麵對老師僧而坐,覺得自己像是喪失了氣魄似的,不知說了一句什麽,就不吭聲了。
“你這話太浮泛了。”老師僧啟齒說道,“這等話,那是多少有點兒知識的人都能說的。”
宗助猶如喪家之犬退了出來,隻聽得後麵發出了震耳的搖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