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宗助懷揣一封介紹信走進了山門。這介紹信是一位同事的朋友給寫的。這位同事上下班時,就在電車中把西裝衣兜裏的《菜根譚》[44]拿出來翻閱。宗助對這方麵的書向來不感興趣,當然不知道這《菜根譚》有什麽名堂。一天,兩人正好同車坐在一起,宗助問了問這是什麽書。同事便把這黃皮小書遞到宗助眼前,說“此書妙不可言”。宗助又詢問“書中講些什麽”。同事聽後,顯出三言兩語無法講清楚的樣子,有點兒玄乎地回答說:“怎麽說呢?反正是講禪學的書吧。”同事的這種回答,宗助至今記憶猶新。
在拿得介紹信的四五天之前,宗助曾走到這位同事的旁邊,突然詢問說:“你在研究禪學?”同事看到宗助繃緊了臉而且相當認真,便顯出頗感吃驚的樣子,答道:“哦,談不上研究,我讀這書,一半是為了解解悶的。”隨即就避開了。
宗助感到有點兒失望,悵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天下班回家,兩人又同乘一輛電車。這位同事想起早晨在車中對待宗助的態度很不應該,暗察他那問話裏不無深意,於是,以遠比早晨親切的態度,向宗助作了有關的說明,但也明確表示:自己從未有過參禪的實踐。並說道:“如欲知悉詳情,好在我尚有一個朋友,他經常到鐮倉去的,我可以給你介紹一下。”宗助便在電車裏把那人的姓名和地址寫到記事本上,第二天,帶著同事當時寫的介紹信,不辭路遠,特意前去拜訪了。宗助事前向單位裏請了十天病假。在阿米麵前也以生病作借口。
“我的頭部不舒服,向單位請了一個星期假,打算出門散散心。”宗助對阿米說。
阿米總覺得丈夫近來的情況有些異樣,一直放心不下,正在這時候,卻見平時優柔寡斷的宗助這回竟如此果斷,當然不勝高興,但轉念事情有些突如其來,便又感到十分驚訝。
“你要出去散散心,打算去哪兒呀?”阿米問道,差點兒沒把眼睛瞪圓了。
“我想還是鐮倉那一帶比較合適。”宗助從容地回答。
土裏土氣的宗助同文明時髦的鐮倉本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把這兩者突然湊合在一起,不免有些滑稽。阿米聽了也忍俊不禁了。
“喲,你倒是成了大老板啦。把我也一起帶上吧。”阿米說道。
宗助已顧不得玩味妻子這種親昵的說笑,嚴肅地辯解說:“我不是到那種高貴的場所去享樂,而是要到那邊的寺廟裏去住上一個星期或十來天,靜靜地養養腦子。我也不知道這麽辦究竟能有多少作用,但大家都說,空氣好的地方,對頭腦肯定大有好處。所以……”
“那是當然的。你應當去。方才我是同你說笑,你別當真。”
阿米為方才調侃自己這位善良的丈夫而感到有些歉意。宗助則在第二天帶好了介紹信,到新橋上了火車。
這介紹信的外麵寫有“釋宜道方家”的字樣。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那裏當侍者,但最近塔頭[45]的舊庵堂要整修,聽說他住到那邊照料去了。到了那兒再打聽一下吧,你看怎麽樣?那庵堂好像是叫一窗庵。”
同事在為宗助寫介紹信時,曾特別這麽關照宗助,宗助邊道謝著接過介紹信,邊問明“侍者”“塔頭”這些前所未聞的字眼的含義,然後回家。
由山門而入,兩旁是高大的杉樹,遮去了天日,道路頓時變暗了。接觸到這陰森森的空氣,宗助立即感到這兒跟外麵的世界迥然不同。站在寺境的進口處,令人產生一種好像要得感冒似的惡寒。
宗助先筆直朝裏走,隻見前方同左右兩旁不時出現大小屋宇,但都不見有人進出,淒清之極。宗助琢磨著應該到什麽地方去探問宜道的住處,不禁站在杳無人跡的路中央,向四周打量著。
寺廟好像是從山麓向上辟建的,進深足有兩百多米,寺後樹木參天,濃蔭翳然。路兩旁,丘陵連綿,限於地勢,就在一些小小的高坪上壘石為階,高築門坊。平地上有好幾處圍著矮牆的所在。走近前去一看,每處門上的簷瓦下都掛有院名、庵名的匾額。
宗助走著看了一兩塊顏色已剝落的舊匾額上的字,忽有所悟:應該先找到一窗庵,問問是否有介紹信上所寫明的那個和尚,要是沒有,再往裏找,這比較省事。於是,宗助踅回來重找,發現一窗庵就坐落在進山門處不遠的右側高石階上。由於地處丘陵邊緣,它麵臨日照充分而寬敞的寺廟門庭,背倚山腹,一派暖意,大有不畏嚴冬的樣子。宗助通過寺門,由寺廚邁入堂屋,站在房門口的拉門前試呼了幾聲:“有人嗎?有人嗎?”但是沒有任何人應聲出來。宗助站在那兒靜等了一會兒,觀察裏麵的動靜。過了許久,仍不見任何反響,宗助覺得奇怪,又按原路走出寺廚,折向寺門。這時,由石階下走上來一個和尚,頭皮青得發亮,看上去很年輕,隻有二十四五歲,臉色白皙。
宗助在門前同他照麵後,問道:“請問,有一位叫宜道的師父是住在這裏嗎?”
“我就是宜道。”年輕的僧人答道。
宗助聞言,又驚又喜,立即從懷裏取出那封介紹信,遞過去。宜道站著拆封,當場瀏覽了一遍,然後卷好信收入信封。
“歡迎。”他說著,親切地點頭致意後,走前一步為宗助領路。兩人在寺廚的門前脫下木屐,推開紙拉門走了進去。屋裏砌有一隻頗大的地爐。宜道把套在深灰色布衣外的薄質粗劣的法衣脫下來,掛到釘子上。
“你覺得冷吧?”他說著,把深埋在地爐灰裏的炭火刨了出來。
這位青年僧人是個舉止言談都從容不迫的人,同他的年紀頗不相稱。他低聲做過什麽應答的話之後,那副笑吟吟的神態,使宗助覺得他不啻是一個女子。宗助心裏在想:這個青年究竟會在何種動機之下毅然削發為僧的呢?看到他的安詳舉止,不免有些憐憫。
“這裏一片肅靜,看來今天大家都出去啦?”
“不,不光是今天,平時,這裏除了我也沒有別人。所以有事走開時,我也是聽任門戶敞開著,沒什麽不放心的。方才我有點兒事兒到裏麵去了一下,以致失迎了,抱歉,抱歉。”
宜道為自己方才有失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一事,重新表示了歉意。宗助覺得,就這麽一個人,竟要看管這座大廟,辛勞是可想而知的,而自己還跑來給人家添麻煩,實在說不過去。
宜道見狀,說道:“哦,一點兒也不必客氣。這是為了修道嘛。”說的話感人至深。他還告訴宗助,除宗助外,眼下這兒還有一位修道的居士。並說這位居士來山寺已有兩年了。宗助在兩三天之後才看到了這位居士,是一個臉相似羅漢那樣令人發噱的樂觀者。他手提三四根細蘿卜,說是今天弄來好吃的了,請宜道把蘿卜煮熟吃。宜道和宗助都作了陪客。事後宜道笑著告訴宗助:這位居士的臉相酷似和尚,所以時常混在僧堂的和尚中,去吃村裏人家的齋飯什麽的。
此外,宗助還聽到了各種有關俗人進山寺來修道的事情。說是其中有一個在此修道的售賣筆墨的人,他背負著大批貨物,在附近一帶躞蹀了二三十天,至貨物快售盡時,便回山寺坐禪。不久,見食物要吃完了,便又背負著筆墨,出去銷售。他生活在這兩端之間,仿佛數學上的循環小數,周而複始,他也樂此不疲。
宗助把這些倜儻無羈的人過的日子同自己目前的內心生活一對照,不禁驚歎其間實有天壤之別。宗助感到迷惑的是:這些人是生性豁達故能坐禪呢,抑或是坐禪導致了他們襟懷豁達的呢?
“隨心所欲是不行的。要能樂在其中,才會二三十年雲遊四方而不以為苦。”宜道這麽說。
宜道仿佛對眼下的宗助很不放心,於是對宗助談了坐禪時的一般注意事項,談了關於老師僧出思考題的事,談了對於思考題必須廢寢忘食、不分朝晚晝夜地進行冥思苦索等等。
最後,宜道說道:“現在我陪你到下榻的地方去。”隨即站了起來。
兩人走出砌有大地爐的房間,橫穿過大殿,從廊廡上推開邊上一間房間的紙拉門,乃是六鋪席大的客堂間。宗助被引至這裏時,才感覺到自己已是一個獨自來到遠鄉的人。不過,也可能是四周圍的幽靜氣氛的反作用吧,腦子裏反而比在城市時更不平靜。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宗助聽到從大殿那邊傳來了宜道的腳步聲。
“老師僧要召見你了,如已就緒,這就走吧。”宜道說著,很有禮地把膝頭落在門檻上。
兩人聯袂而出,可謂人去寺空。順著山門的那條通路朝裏走了一百多米,見左側有一個荷花池。時值寒令季節,池中淤塞而混濁,了無情趣,但是對麵那所廊廡上圍有欄杆的廳堂,一直突向高崖的邊沿,卻大有文人畫中的那種清雅風致。
“那就是老師僧的下榻處。”宜道指了指那較新的建築物。
兩人從荷花池前走過,登了五六級石頭台階,仰望著正麵那大伽藍的頂部,旋即向左拐去。
在臨近正門處的時候,宜道說道:“對不起,我先進去……”便繞向後門去了。
不一會兒,宜道從裏麵走出來,說道:“哦,請進。”便引著宗助來到老師僧的麵前。
這位老師僧好像有五十歲的樣子,古銅色的臉膛,皮膚和肌肉結實,沒有絲毫駑的模樣,這形象宛如一尊銅像似的,銘刻在宗助的心間。不過,唯有嘴唇過厚,顯得有些鬆弛。但是眼中閃爍著一種異彩,這是普通人絕對沒有的。接觸到這種視線,真令人有暗中見利刃閃過的感覺。
“嗯,不論來自何處,都是一視同仁的。”老師僧對宗助說道,“你該去思索一個問題:父母未生你之前的本來麵目是什麽?”
宗助雖然不太明白“父母未生你之前”是什麽意思,但從整句話的意思琢磨,無非是要你認識自己的本體究竟為何物。宗助覺得自己太缺乏禪學知識,不便多問,遂默默地由宜道引領著回一窗庵了。
晚飯時,宜道告訴宗助:去老師僧處問道的時間是在一早一晚,凡兩次;老師僧講道的時間是在上午。
他又親切地關照說:“老師僧今天晚上大概還不至於會做問道的答疑,明天早上或者晚上,我再來約你吧。”並且要宗助注意:在最初階段,屏息靜坐是會感到難熬的,所以嘛,最好點起線香來計時間,每隔一段時間休息片刻。
宗助手持線香,從大殿前通過,走進派給自己住的那六鋪席大的房間,惘然地坐下來。宗助強烈地感到,對自己來說,那種所謂的思考題簡直同自己的現狀毫不相幹。這就如同自己現在是苦於肚子痛而來求醫,豈料這兒的對症療法竟是要我解答一道令人頭痛的數學題,說什麽“哦,你可以思考一下這道題”。命我思考數學題也未嚐不可,但是不先治療一下肚子痛,這就未免不合情理。
與此同時,宗助覺得自己是請了假,特意到這兒來的。即使看在為自己寫介紹信的人的分上,看在殷切關注自己的宜道的分上,自己也不能過分草率行事。宗助下定決心鼓起勇氣,全力以赴地向思考題進攻。而這將會把他引往什麽地方呢?會給他的心靈帶來什麽後果呢?他自己是一無所知。他是不是被好聽的“悟”字所**,而在做一次與自己的平生不相稱的冒險呢?是不是抱著一個渺茫的期望:萬一冒險成功,便可使眼下惶惶不安而又懦弱的自己得到解救呢?
宗助在冷卻了的火盆灰中焚起細細的線香,遵囑在坐墊上作參禪的跌坐[46]。這房間在白天並不怎麽樣,但是,等到太陽一下山,頓時寒氣襲人。宗助坐在那裏,已感到背心發涼,冷得受不了。
宗助思索著。但是思索的方向和思索的中心問題都虛幻得不可捉摸。宗助一邊思索一邊狐疑:自己的這種行徑可能是極其迂陋的。自己可能是在扮演事與願違的角色,可能遠比臨上火災現場還去打開地圖仔細查找街名裏名更為迂腐。
宗助的腦海裏閃過形形色色的事物,有的形象清晰,有的混沌如浮雲,而且不明其來蹤去跡,唯覺一個消失,一個接踵出現,連綿不斷,無盡無休。從頭腦中通過的事物可謂無限、無數、無盡藏,其去其留,絕不服從宗助的主觀願望。宗助越是想趕快刹斷,它們就越是滾滾湧來。
宗助感到很可怕,亟欲恢複常態,兩眼望著房間內的情景。隻見燈光昏暗,插在爐灰中的線香隻燃燒掉一半左右。宗助開始意識到這可怕的時間竟是如此漫長。
宗助重又思索起來,於是,有形有色的東西立即從腦海中通過,宛如一群群的螞蟻蠕蠕而動,一群過去,緊跟著又是一群……而凝固不動的,隻有自己的身體。宗助的心也在悸動,苦惱難當。
不料,僵化的身體也由膝蓋處開始作痛了,筆挺的脊梁在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曲。宗助用雙手去抱左腳背,把左腳從右腿上放下來。他漫無目的地站了起來,又想推開紙拉門到外麵去,在大門前跑幾個圈子。四下萬籟俱寂,簡直像不可能有人存在似的——不論已入夢鄉的還是醒著的。宗助失去了外出的勇氣,但想到要屏息靜坐在冥想中受苦,更屬可怕。
宗助咬咬牙關,又點上一支新的線香。然後大致重複了一次焚前一支香的過程。最後忽有所悟:如若思索問題是目的,那麽坐著思索與睡下思索應該是一碼事呀。於是,他把疊在屋角的那床有欠幹淨的被褥鋪好,鑽進了被子。但是,本來就甚感疲乏的宗助,未及思索什麽就沉入酣睡中了。
睜眼醒來,見枕旁的紙拉門已在不知不覺中透進亮光,未幾,在那白色的門紙上有陽光的影子在漸漸逼近。這山寺,白天無須人看管,晚上也聽不到關閉門戶的聲音。宗助一意識到自己現在不是睡在阪井家崖下的昏暗鬥室裏,立即翻身起床。他走到廊廡上,一株高及簷端的大仙人掌映入眼簾。宗助又一次穿過了大殿的佛壇,來到昨天那個砌有地爐的吃飯間。這裏的樣子悉如昨日,宜道的法衣仍掛在彎頭釘上。而宜道正蹲在廚房的灶前燒火。
“早啊。”宜道見是宗助來了,便親切地致意,“方才想約你同去,但見你睡熟了,所以十分抱歉,我一個人去了。”
宗助從而得悉這位青年僧人是在黎明時分參禪完畢,才回來燒飯的。
他看到僧人在用左手不斷地添柴,右手中有一本黑色封麵的書,好像是在忙中抽閑地讀它。宗助向宜道問明了書名,叫《碧岩集》[47],這書名頗難理解。宗助的心裏在盤算:與其像昨晚那樣盲目地苦苦思索而徒傷腦筋,不如借些這方麵的書看看,倒可能是一條能悟得要領的捷徑呢。宗助向宜道說出了這個想法,但宜道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宗助的想法。
“看書是很不好的做法。老實說,看書最妨礙修行。像我們這些人,雖然在看《碧岩集》之類的書,但是碰到超過自己理解能力的地方,就會感到莫測高深。待到養成了隨便臆測的習慣,便又有礙於坐禪,動輒去預測超過自己水準之上的境界,或去守株待兔地等候領悟,可以阻礙你充分深入,達不到該有的造詣,真是害人不淺,所以你最好別去嚐試。如果你一定要看些什麽書的話,我看嘛,就選擇像《禪關策進》[48]這一類能鼓舞和激勵勇氣的書籍為好。不過,這也隻是為了激發而讀它,與禪道本身無涉。”
宗助不大能理解宜道的意思。他站在這位年輕而頭皮光得發青的和尚麵前,覺得自己簡直成了一個低能兒。他的傲氣遠在京都那個時期,已被磨盡,變得以平庸為做人的宗旨,以迄於今。在他的心裏,所謂“聞達”,已與他風馬牛不相及了。他按自己的本色,不加掩飾地站在宜道的麵前,而且,他必須進而承認,眼下的自己不啻是一個遠比平時更為淺薄無能的赤子。這是宗助的一項新的自我發現,也是一項足以根絕自尊的發現。
在宜道停燒灶火而燜飯的時候,宗助由廚房間出來,下至院裏的井台邊洗臉。一座雜木樹的林山頓時出現在眼前,山麓處開拓出一塊較平整的地方,辟為菜園。宗助為了讓自己潮乎乎的腦袋承受些冷空氣,特意走到了菜園裏,發現這兒的山崖下有一個人工掘出來的大洞。宗助在洞前站了片刻,朝漆黑的洞裏望望。然後回到吃飯間來,隻見地爐裏冒起充滿暖意的火苗,鐵壺裏傳出了水滾的聲響。
“一個人做事畢竟慢了些,請多包涵,馬上就開飯了。不過,這樣的地方拿不出什麽可招待的,十分抱歉。明後天當另行款待,並可讓你去洗洗澡。”宜道關切地對宗助說。宗助不勝感激地麵爐而坐。
不一會兒,飯吃好了。宗助回到自己的房間,又麵對那個父母未生之前雲雲的怪問題,凝神靜思了。但是這個問題原本就沒頭沒腦,所以無從發揮,絞盡腦汁也鬧不出一個眉目。於是,很快就厭煩起來了。這時宗助忽然想到應該向阿米諭示自己已到達這兒的消息才對。這種俗念的滋生仿佛使他感到十分欣慰,便趕快從包中取出信紙、信封,給阿米寫起信來。首先寫了這裏很安靜;繼而寫了大概是近海的關係,氣候倒比東京暖和;空氣宜人;介紹信上的那位和尚待人溫厚可親;不過吃得不大好、被褥不幹淨等等。寫著寫著,不覺已用去了三尺信紙,所以就此擱筆。而關於被思考題所苦、坐禪引起膝關節痛、由於用腦過度似乎使神經衰弱症日益厲害了之類的事情,他是隻字不提。他借口要為這信貼郵票、投寄出去,趕緊下了山。他在村中躑躅了一圈後返回寺來,一路上始終被“父母未生之前”、阿米、安井這些事搞得惶惶不安。
午間,宗助遇見了宜道談到的那個居士。這位居士遞上碗請宜道盛飯時,根本不說一聲致謝的話,而是雙手合十敘禮,遞個眼神而已。聽說這種靜靜處事的做法就是什麽禪法,而這種不開口不吭聲的做法是從一種不至幹礙思索的精神中化出來的。宗助目睹了如此一絲不苟見諸行動的實例,同自己昨天晚上以來的表現相對照,感到非常羞愧。
飯後,三個人在地爐旁談了一會兒。居士說他自己坐禪時,不知不覺中蒙矓入眠了,忽然之間醒悟過來,不禁為自己有所悟而欣喜不已,然而最後睜開眼來一看,見故我依然而不勝沮喪。宗助聽了為之解頤,想到竟有在如此樂觀的思想狀態下參禪的,也多少感到寬慰些了。
但當三個人要各自回自己的房間去時,宜道嚴肅認真地奉勸宗助:“今晚我來約你同去,你回房後要好好坐禪,直到夜幕降臨時分為止。”宗助聽後,又感到身上有了一種責任,懷著猶如胃裏滯積著難消化的硬團子似的不安心情,回到了自己房裏。他再次點起了線香,開始坐禪,但是無法堅持坐到夜幕降臨。他想:不管答得對不對,必須事先備好一個說法才行。可最後還是支持不住,一心隻望宜道能早點兒穿過大殿來通知開晚飯才好。
太陽隨著宗助的煩惱和疲憊而漸漸西斜。映到紙拉門上的日影在慢慢地遠去,寺裏的空氣從地下一點點冷上來。早晨起,風就沒吹拂過樹枝。宗助走到廊廡上,仰視高高的屋簷,見黑黑的屋瓦斷截麵籠成長長的一排,又見寧靜的天空讓青蒼色的光芒向天底部漸次沉落,天空也就漸漸暗淡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