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兩人身負過去的這一段曆史,移住廣島無法解脫苦痛,移住福岡也無法解脫苦痛,來到東京後,依然被沉重的負擔壓抑著。同佐伯家已經沒有親密的關係。叔叔去世了,嬸母同安之助雖在,卻不可能有融洽的交往。兩人每天都在這種世態炎涼的環境下度日。今年的歲末,兩人依然沒去辭年,對方也沒有來。連搬過來住的小六也從心底裏看不起哥哥。兩人來到東京不久,小六出於單純的小孩思想,直接流露出厭惡阿米的態度。這是宗助和阿米都很明白的。夫婦倆在日光前笑語,在月影前徘徊,迎新送舊,度過了靜靜的歲月。今年已經到了歲末。

從年底開始,沿街而立的一排排房子,無不掛起稻草繩[34]。在大街兩旁,那並排插著的幾十根高過屋簷的小竹竿,都被西北風刮得颯颯作響。宗助也去買了一根長二尺多的細鬆枝,釘到門柱上,然後,把又大又紅的橙子加置於供盤上,端到壁龕裏。壁龕正麵掛著一幅拙劣的墨梅畫軸,梅的上方畫著呈蛤形的月亮。至於為什麽要把橙子和供品放到這幅怪模怪樣的畫軸前,宗助自己也莫名其妙。

“這究竟意味著什麽呢?”宗助望著自己擺下的東西,對著阿米這麽說。阿米也一點兒不能理解每年都要這麽做的意義。

“誰知道呀。不過,這麽擺就是啦。”阿米說著,進廚房去了。

“這樣擺設,無非是為了受用吧?”宗助側著腦袋思索了一會兒,把供品的位置調整了一下。

大家把砧板搬到吃飯間,晚上一起加班切年糕。由於菜刀不夠用,宗助就始終沒有動過手。小六年輕有力,切得最多,切得不合適的也最多,其中還有形狀很難看的。每切出一塊怪模怪樣的形狀,阿清就會出聲笑起來。

小六在菜刀的脊背上墊了濕抹布,用力切著年糕的硬邊,說道:“樣子再怎麽樣,也同樣是吃下肚嘛。”由於過分用力,耳朵根都發紅了。

為了做好過年的準備,還要煎海蜒、把醬油燉的菜肴安置在多層食盒裏。到了除夕那天的晚上,宗助到阪井家辭年,順便把房租帶了去。他怕冒失,特意繞至後麵的廚房門口,看到磨砂玻璃上映有明亮的燈光,屋裏十分熱鬧。一個小學徒手持賬本坐在門檻處,一副要向人收賬的樣子,這時便起身向宗助致意。主人夫婦都在吃飯間裏,屋角處有一個身穿號衣、像是經常在這兒出入的人,身旁放著交讓木[35]、裏白[36]、日本白紙和剪刀,正俯首做著稻草圈[37],已經做了好幾個。年輕的女仆坐在女主人麵前,把小額的鈔票和硬幣在地席上放成一行。

“喲,快請。”房主看見宗助來了,招呼著說,“快過年了,一定很忙吧。你瞧,我這兒攤得亂七八糟。嗯,請這邊坐。怎麽說呢,過年對於我們來說,已經司空見慣啦。不論如何有趣的事情,重複了四十次以上,也要膩味了。”

房主嘴裏在嫌過年惹人心煩,但是神態上又沒有任何愁眉不展的表現。他的措辭輕鬆愉快,臉色滋潤泛紅,看來是晚餐時喝了酒,而酒力還不曾從臉頰上退盡。宗助抽著房主待客的香煙,閑扯了二三十分鍾後,告辭回家了。

家中,阿米說是要同阿清一起去洗澡,已把肥皂盒包在毛巾中,一心等候丈夫回來看家。

“怎麽搞的,出去這麽久啊?”阿米說著,看了看鍾。這時已近十點鍾了。再說,阿清洗過澡還要到梳頭店去一趟,把頭發做一做。而平時不問家務事的宗助,在除夕這天也有相應的事兒要處理。

“該付的錢都付過了吧?”宗助站著詢問。阿米回答說,還有一家柴炭店的賬宕著。

“要是有人來收賬,請你付了。”阿米說著,從懷裏取出不清不潔的男式錢夾和放硬幣的錢袋,遞給宗助。

“小六呢?”宗助一邊接過錢一邊問。

“方才他說要去觀賞一下除夕的夜景,出去了。這麽冷的天氣,一定夠他受的呢。”

緊接著阿米的這句話,阿清放聲大笑。

“青年人嘛……”阿清笑了一陣後,一邊這麽評說一邊向廚房門口走去,把阿米出外穿的木屐放好。

“他要觀賞什麽地方的夜景?”

“說是由銀座至日本橋大街。”

這時阿米已邁下門檻,隨即傳來拉開板門的聲音。宗助聽著這響聲,獨自在火盆前坐下,注視著將成灰燼的炭火。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明天圓圓的紅日,出現了逛遊者頭上所戴絹帽的光澤,他還依稀聽到了佩刀聲、馬嘶聲以及拍毽子的聲音。再過幾個小時,人們又要按例舉行迎新年的活動了,他一定能從中看到一些最為新鮮、奇巧的景物。

興高采烈、熙來攘往的人們成群結隊地從他腦海裏通過,但是人群中沒有誰來拽著他的手臂一起前進。他像一個被宴席排斥在外的局外人,不準共飲同醉,因而得以避免醉於其中。他隻讓自己和阿米的生命無聲無息、年複一年地流逝,對前程不抱有什麽希望。人們正在忙於過除夕,他卻獨自冷清清地在家看門。這正是他平時真實生活的寫照。

阿米是十點鍾過後回家的,臉頰沐浴在燈光下,比平時顯得光澤有致。她把襯衫領子稍稍敞開一些,看來澡池中帶來的溫暖氣息尚未消失殆盡,後腦下長長的頸部顯露得清清楚楚。

“實在太擠了,簡直無法洗澡,取桶都很困難。”阿米第一次籲了口長氣。

阿清回到家時,十一點鍾都已過了。她把梳洗得整整齊齊的腦袋從紙拉門裏探過來,向大家致意地說:“我回來了。耽擱得真是太久了。”順嘴又解釋說,“後來又讓我挨著次序等了兩三個人。”

但是小六遲遲不歸。時鍾打了十二下,宗助提議“可以去睡了”。阿米覺得,在今天這個日子裏,先去睡總有點兒不好,就盡量找話談。幸好,小六不一會兒就回來了。小六解釋說,自己從日本橋到銀座,接著繞到水天宮,不料電車太擠,等了好幾輛才擠上去,所以回來遲了。

“走進白牡丹洋貨店,我想去買點什麽,好碰碰運氣得個金表什麽的獎品。但是需要買的東西,店裏一樣也沒有,最後勉強買了一盒小女孩們擲了玩的、安有小鈴鐺的布製小袋袋,於是我去碰運氣了,在用器械打出來的好幾百個玩具氣球中,抓到了一個,但是沒能中金表獎,卻中了這個獎……”小六說著,從和服的大袖口裏拿出一袋“俱樂部洗頭粉”。

小六把洗頭粉放到阿米的麵前,說道:“送給嫂子吧。”接著,又把安有小鈴鐺而縫成梅花形狀的布製小袋袋放到宗助的麵前,說道,“這個就請送給阪井家的小姑娘吧。”

一個清閑的小家庭,就這樣度過了他們的除夕,一年也隨之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