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毋庸贅言,宗助和阿米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夫婦。兩人生活在一起,至今已有六年之久,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夫婦倆不曾有過半天的反目,更沒有為爭論而紅過臉。兩人除了向綢布商店買料子做衣服穿,向米店糴糧食充饑,其他方麵是極少有求於社會的。也就是說,除了給他們提供日常必需用品,他倆幾乎體會不到社會的存在。對他倆來說,絕不可少的東西是相依為命地生活著,而相依為命這一點,他倆還是遂心如意的。他倆是懷著身居深山的心境,寄居在大城市裏的。
就自然趨勢而言,他倆的生活不能不流於單調。他倆得以避開社會上諸多煩人的瑣事,同時也堵塞了獲得各種社會經驗的機會,以致身居都會,卻像放棄了都會文明人的特權。夫婦倆也時常感覺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過分單調。雖說兩人對相依為命這一點沒有過絲毫的厭倦和不滿足,卻也依稀感覺到這種相依為命的生活內容裏缺乏某些新鮮生動的東西。不過,他倆會每天過著刻板的生活,不知厭倦地度過這麽漫長的歲月,這倒不是因為他們一開始就對日常社會失去了熱情,而完全是社會方麵摒棄他倆、一味以冷漠的脊背向著他們的結果。夫婦倆的生活無從得到向外伸展的餘地,才向內愈紮愈深,深度增加了,廣度也就失去了。六年來,他倆不求同世人輕易進行交涉,卻把這六年時間全部花在體察夫婦之間的胸臆上了。兩人的命脈已在不知不覺中互相滲透。在人們看來,他們兩個人還是兩個人,但在他們自己看來,則不啻是道義上不可分割的單一有機體。把兩人的精神組合起來的神經係統,包括神經末梢,已經渾然成為一體。他倆宛如兩滴油滴在大水盤上合而為一,這時,與其說是兩滴油排開了水而集攏在一起了,倒不如說是兩滴油遭到水的排擠而互相靠攏,以致不能分離更為恰當。
他倆在這種緊密的結合之中,既含有尋常夫婦間罕有的親睦和滿足,也隨之而兼有倦怠的味兒。而在這種倦怠氣氛的支配下,他倆唯獨沒有忘卻自視是幸福的。倦怠在兩人的意識上布下迷蒙的幕帳,使兩人的情愛猶如霧中看花而心**神馳。不過,它絕不會導致要用竹刷子洗刷神經的不安。總之,他倆是一對越是疏遠俗世而情誼越篤的好夫婦。
他倆始終在異乎常人的親睦氣氛中持續度過每一天,麵對麵時好像不曾留意到這一點,然而心裏都很清楚互相之間確實存在著這一點。在這種情況下,他倆不可能不回溯這迄今為止親睦相處的漫長歲月,不可能不回憶起兩人當初是付出了多大的犧牲而毅然結合的情境。他倆曾惶恐地屈服於自然在他們麵前布下的可怕的報複,同時,也不忘為承受這報複而得來的幸福,不忘為這幸福在愛神麵前焚香叩謝。他倆在鞭笞之下走向生命的終結,但他倆也領悟到:這鞭梢上附有著能治愈一切的甘蜜。
宗助是擁有相當資產的東京人的子弟,在學生時代,他就同其他東京人子弟一樣,肆無忌憚地追求種種時髦的嗜好。在服飾、舉止、思想等所有方麵,他悉如當世紈絝而無愧,昂首闊步於市內而為所欲為。他的領子雪白,長褲的翻腳熨得平直美觀,足穿開司米的花襪子,與這身打扮相表裏,他的頭腦裏裝的也全是時髦貨色。
他生性聰慧,學而不求甚解。他認為學問無非是為了有利於踏上社會,因此,他對於那種非得暫時脫離社會才能獲得的學者地位不抱什麽興趣。他上課堂去,無非是同一般的學生一樣,在眾多的筆記本裏填些字,而回到家中後,不溫習也不整理。連沒能去上課而丟下的課程,也往往聽之任之。在他宿舍的桌子上,那些筆記本倒總是摞得整整齊齊,書房永遠井然有序。他也總是丟下這徒具形式的書房,出外去溜達。朋友們多羨慕他的豁達不羈,宗助自己也很得意,而未來就像彩虹那樣絢麗地在眼中閃爍。
那時候的宗助是同現在大不一樣的,他擁有眾多的朋友。說實在的,在他那輕鬆愉快的眼中看來,所有的人都一樣是朋友。他是一個不懂得什麽叫“敵人”的樂天派,他就是作為這樣的樂天派而無憂無慮度過自己的青少年時代的。
“嗯,隻要別愁眉苦臉的,到哪裏都會受歡迎。”他時常對學友安井這麽說。事實上,他的臉上確實從未出現過什麽會讓人感到不愉快的嚴肅神情。
“你有著強健的身體,當然如意囉。”安井是個大小病痛不停的人,所以很是羨慕宗助。
安井的故鄉在越前,由於長期在橫濱居住,言談舉止都與東京人沒有任何不同。他講究衣著,愛留長頭發,梳成對半分開的樣式。他跟宗助讀的高級中學雖不是一個學校,但是在大學聽課的時候,兩人經常相鄰而坐,遇到有漏聽、誤聽的情況,便在課後互相詢問,兩人因此而成了好朋友。那時新學年剛剛開始,宗助剛到京都不久,人生地不熟,交了安井這個朋友後,確實便利不少。宗助在安井的引導下,如飲醇酒似的把當地的新鮮景象如饑似渴地汲入心胸。每天晚上,兩人都要到三條啦四條啦這些繁華市街去逛逛。有時還穿過京極[24],站在橋中央,矚目鴨川[25]的流水,眺望由東山升起的靜謐的月亮,並感到京都的明月要比東京的大而圓。有時,兩人對街市和行人感到乏味了,便利用星期六和星期天到遠郊去。宗助喜愛四處有大片竹叢的深綠色景致,對於那在陽光返照下紅得如染的一排鬆樹樹幹也不勝神往。有一次,兩人登上大悲閣[26],仰望即非[27]所書的匾額,耳聞順穀澗而下的櫓聲。這櫓聲極似雁叫聲,使兩人興複不淺。有一次,兩人前往平八茶屋[28],竟在那裏住了一天。老板娘把醜陋的河魚串在簽子上烤熟後,給他倆下酒。這位老板娘頭裹布巾,身穿藏青色的和服裙褲。
宗助在這種新的刺激下,暫時獲得了滿足。但是嗅著這古都的氣息逛過一遍之後,一切也就顯得平淡了。這時候,他開始為美麗的山色和清澈的水色不能像起初那樣感到形象鮮明而覺得不夠滿足了。他懷著年輕的熱血,沒能遇上足以令其降熱的深綠景色,當然也沒能進行足可焚盡其熱情的激烈活動。他的血液在奔騰,使他枉然感到刺癢地流經全身。他交叉著雙臂,坐著眺望四周的山巒,說:“這地方太陳舊落後了,令人乏味!”
安井為了作個比較,一邊笑一邊給宗助講述了一位熟朋友家鄉的情況,即淨琉璃裏那句歌詞——“中間的土山在降雨”[29]——所指的有名驛站。安井告訴宗助,在那裏,人們從早晨睜開眼起床到晚上閉上眼睡覺,視野所及無不是山巒,簡直像在擂缽底裏生活一樣。安井還說,那位熟朋友自小就養成一種條件反射——每到細雨蒙蒙的黃梅天之類的時節,那小小的一顆心兒便會跳個不停,害怕四麵山上的雨水灌下來,會把整個地方變成池子。宗助聽後心想:一生在那種擂缽底裏生活的人該是多麽慘啊。
“在那種地方生活,怎麽受得了呀!”宗助頗感詫異地對安井說。安井聽後也笑了,便把自己從熟朋友那兒聽得的笑話複述給宗助聽——據說土山出身的人物中,最大的人物當數那暗中調走“千兩裝”銀箱而受到磔刑的人……對地域狹小的京都已感到膩味的宗助聽後,覺得這種足以衝破單調生活而放出異彩的事件,至少每一百年發生一次是不可謂多的吧。
當時,宗助醉心於新事物、新世界,認為在自然界展現了一遍四季的景色之後,就沒有必要為再次緬懷去年的舊事而去迎候黃花、紅葉之類的蒞臨。宗助希望始終把握著在熾烈的生命中生活的證券,認為生活著的現在和跟著就要來到的未來,乃是迫在眉睫的問題,至於正在消散的過去,無非是同夢一樣沒有價值的幻影罷了。他閱盡眾多凋敝的神社和淒寂的寺廟,已經喪失勇氣把自己烏黑的腦袋轉向褪了色的曆史。他的情緒並沒有枯萎到這地步——非得徘徊於迷糊的往事不可。
學年結束,宗助同安井暫時分手了。安井向宗助約定說他要先到福井的故鄉去一下,然後上橫濱,也許屆時再寫信通知,可能的話,頗希望能乘同一班火車去京都,要是時間允許,可在興津一帶勾留一下,從從容容地上清見寺、三保的鬆原和久能山逛逛。宗助表示“非常讚成”,心裏已經在預想接到安井寄來明信片時的情景了。
宗助回到東京,父親仍然很健康,小六還年幼。一年來不曾嚐到大都會的炎熱和煤煙味,現在嚐到了,倒是喜不自勝。由高處遠眺,隻見屋瓦在烈日下閃爍,像翻騰著的浪渦,連綿何止數裏!不禁令人想道:這就是東京呀!這些往日所見的景象若在今天的宗助眼前出現,他極可能要驚嚇得頭暈眼花了,然而,當時反射性地銘刻到他腦門上的,不外乎是“壯美”二字呢。
他的未來猶如未綻開的花蕾,在不曾開放出來之前,不光是別人無所知,他本人也是不明確的。宗助唯覺得自己的前程上隱約飄逸著“無量”這兩個字。他在這次暑假中也沒有對自己畢業後的出路掉以輕心。盡管還沒有拿定主意大學畢業後是謀取一官半職好還是從事實業好,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不論走哪一條路,現在就采取主動總是有利的。他除了由父親直接介紹,還由父親的朋友的間接介紹,物色了幾位能左右自己前途的人物,去作了兩三次拜訪。這幾位人物中,有的托詞已外出避暑而不在東京,有的說不在家,還有一位表示忙不過來,要另外約定時間在辦公處接見。宗助在那天的大清早七點鍾左右就到製磚廠,乘上電梯,被引進三樓的接待室,隻見已有七八個人同自己一樣在等著拜見同一個人,這倒叫他吃驚不小。他就這樣走到了一個新的場所,接觸了新的事物,也不管到這兒來是否能如願以償,唯覺得腦海裏映入了一個活生生世界裏的種種片段,這是自己過去從未覺察到的,因而感到異常愉快。
宗助按照父親的吩咐,每年伏天前都要幫助家中晾曬書籍,這種事情也數得上是他饒有興味的工作之一。庫房門前,冷風颼颼,他坐在這門前的濕潤的石頭上,不勝好奇地望著上代傳下來的《江戶名所圖會》《江戶砂子》[30]等書籍。他盤腿坐在客堂間的中央,地席都坐得有點兒發熱了,他把女仆買來的樟腦粉分開到小紙片上,包折成醫生給的藥粉包形狀。宗助自小時候起就往往把這濃鬱的樟腦氣味、冒汗的伏天、拔火罐子、翱翔於青空的群鳶聯想在一起。
總算進入立秋節氣了。到了“二百十日”[31]前夕,又是刮風又是下雨,天空中不住地浮動著猶如用淡墨渲染成的雲。寒暑表上的讀數在兩三天中急驟下降。宗助不得不再次用麻繩捆起柳條箱,做好去京都的準備。
宗助在這段時期裏一直沒有忘記同安井的前約。而剛回到家中的時候,他覺得反正那是兩個月以後的事,所以不大在意,但隨著日子漸漸地逼近,倒為等待安井的消息而心焦了,因為安井自分手後,連明信片也不曾寄來一張。宗助曾主動向安井的家鄉福井發過信,但始終沒有收到回信。他又動過向橫濱那兒探問一下的念頭,也因為沒有問過通信地址,搞得一籌莫展。
在宗助動身的前一晚,父親把宗助叫到跟前,依照宗助的要求,拿出了普通標準的旅費,還給了足夠宗助在途中停留兩三天以及到達京都之後要用的零用錢。
“你得好好節儉些花啊。”父親教誨著兒子。
宗助就像普通的人子在聽普通的人父教誨一樣地聽著。
“要在你明年再次回家時,我們才能見麵,自己要多加小心。”父親又說道。
但是,到了該再次回家的時候,宗助卻沒能回得來,等到趕回家中時,父親的屍骨已寒。宗助至今每回憶起父親當時的音容,心裏就感到很對不起他老人家。
在臨近啟程的時候,宗助終於收到安井寄來的一封信。啟封後,見信上寫著:本想一起回京都,不料有點兒事,不得不先走一步了。最後寫道:反正到了京都再詳談吧。宗助把信塞進西裝的內兜,乘上了火車。到了早先約定的興津車站時,宗助一個人下了火車,步出月台後,順著又窄又長的一條街向清見寺方向走去。現在已是盛夏過後的九月初了,避暑者早已走得差不多,所以旅社比較清靜。宗助選了一間能望見大海的屋子,趴在室內給安井寫信。他在一張美術明信片上寫了兩三行字,其中有這樣一句:你沒來,我隻好一個人來到了此地。
第二天,宗助獨自按原先的約定,遊玩了三保和龍華寺,並且盡量準備了一些到京都後可與安井敘談的材料。然而,也許是天氣的關係,也可能是受到了同遊者沒有來的影響,登山也好,觀海也好,都感到不大有味。待在旅社裏就更加無聊,便又匆匆地換下了旅社的衣服,同染有圖案的三尺布腰帶一起搭在欄杆上後,離開了興津。
到達京都的當天,由於坐夜車很疲乏,加上整理整理行李,一天就稀裏糊塗地過去了。第二天上學校去看了看,教師們尚未全部回學校,學生也比平時少。宗助感到不解的是:理應比自己早到三四天的安井,怎麽連人影也不見呢!於是放心不下,回途中特意到安井的住處去轉了轉。安井的住處是在多樹多水的加茂神社附近。安井在暑假前就表示要移居清靜一些的市郊地區以便讀書,於是特意鑽進了這個如同偏僻鄉村似的地方。安井物色到的這個住處,是在屋外的兩邊圍有土牆、幽靜而頗具古風的房子。宗助曾親耳聽安井說過,這房子的主人本是加茂神社裏的神官之一,其妻年四十歲上下,巧舌如簧,能講一口極漂亮的京都話,平時負責照料安井的生活。
“所謂照料,無非是給燒些難以下咽的菜,每天三次送到房間來而已。”安井搬過來住下後,就對女主人表示不滿了。宗助曾到這兒來找過安井幾次,所以認識這位安井稱之為隻會燒難以下咽的菜的女主人。女主人也依稀認得宗助,她一見宗助,便以如簧之舌殷勤酬應,然後詢問安井的近況——其實這正是宗助要詢問她的。據她說,安井自回家鄉去後,至今沒有給這兒送來過一點兒信息。宗助聽後,感到很奇怪地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後來有一個星期左右,宗助每次到學校上課,推開教室的門時,總是抱著一種漠然的期望——這回能遇見安井了吧,能聽到安井的嗓音了吧。但每次又都是抱著漠然的失望而回家的。尤其是在後麵的三四天裏,與其說宗助是想及早見到安井,倒不如說是作為一個有幹係的人而惦念起安井是否平安無恙來了,因為安井是特意函告“有點兒事,隻好抱歉,先走一步了”的。那麽,為什麽至今不見安井的影蹤呢?宗助不厭其煩地向諸多的同學探問過安井的下落,但是誰都不知道。後來,有一個人這麽說:“昨天晚上在四條的人流裏,看見過一個身穿單衣而酷似安井的人。”就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二天,即在宗助抵達京都後的一個多星期之後,安井突然光臨宗助的住處,身上確實穿著所說的單衣。
宗助望著這位久別的朋友,他身穿便服,手持草帽,總覺得他的臉容同暑假前有些異樣,好像多了些什麽東西。安井那黑黑的頭發搽了油,是梳得整整齊齊的分頭,很引人注目。他好像特意加以解釋似的,說是剛從理發鋪來。
當天晚上,安井同宗助忘倦地聊了一個多小時。安井那滯重的、吞吞吐吐的語調以及老是“可是、可是”的口頭禪,悉如他平時的老樣子。不過,就是沒有觸及為什麽要先於宗助離開橫濱,也沒有講清楚自己是在途中的何處作了耽擱,以致比宗助晚到京都的。他隻表明:自己是三四天前才抵達京都的。接著又說:尚未回到暑假前下榻的那個住處去。
“那麽,你住在哪兒呀?”宗助問道。
安井便把自己目前下榻的地方告訴了宗助。這是在三條那一帶的屬於三四等的公寓,宗助知道那個地方。
“為什麽要住進那種地方去呀?你是打算住一段時期囉?”宗助又發問了。
安井隻表示是有點兒事需要這麽做。但隨即披露了出乎意料的計劃:“我對寄居公寓之類的生活已經膩了,想自租屋子住,哪怕小一些。”這叫宗助不勝驚奇。
在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裏,安井終於說到做到,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幽靜處自立門戶了。這是一種出租的小房子,結構上帶有京都一般房屋共有的陰鬱感,又特意把柱子和門格子塗成暗紅色,顯出人為的古雅味。宗助見房子門口植有一株不知是屬於誰家的柳樹,修長的枝條在風中搖曳,幾乎要觸及屋簷了。院子也與東京的不同,是稍事整理過的。由於石頭的安置可以隨便一些,所以比較大的石頭盤踞在客堂間的正對麵,石下生著許多涼絲絲的青苔。屋後有一個門檻已朽爛的堆物間,裏麵空空如也。再往後是進出廁所時能望得見的鄰舍的竹叢。
宗助來此造訪,是在十月份的開學前沒幾天。宗助至今還記得,當時殘暑猶烈,往返學校得張陽傘才行。那次他在格子門前把傘收攏,朝裏探視,瞥見一個身穿粗布條紋單衣的女子的身影。因為格子門內的路是用水泥鋪成的,徑直向深處通去,所以,宗助如果不是一進門就由右側的正首樓梯口拾級而上,在暗中是能夠一眼洞察深處的景象的。宗助站停,直到穿單衣者的後影朝後門走去而消失為止。這時宗助打開格子門,見安井往正門走來。
兩人走向客堂間,交談了好一會兒。先前那個女子一直沒再露麵,簡直是無聲無息了。房子不很大,女子好像就在鄰屋,但是鄰屋靜得同沒人在一樣。這個像影子一樣閃了一下的文靜女子就是阿米。
安井聒聒不休地談了家鄉的情形、東京的事情以及關於學校上課的事情,唯獨一個字也不觸及阿米。宗助也缺乏主動詢問的勇氣。這天,兩人就在這種情況下作別。
第二天兩人見麵時,宗助依然惦念著那女子,不過沒有流露出一個字來。安井也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盡管他倆以往是無話不談的,但是安井現在顯得有些心慌意亂。宗助呢,當然還不到好奇得一定要勉強安井披露的程度。所以,女子的事就一直埋在兩人心中,誰也沒提出來。一個星期就又這麽過去了。
到了這個星期的星期天,宗助再次造訪安井。這次是為了一個與兩人都有關係的什麽會的事情而來,同女子毫無瓜葛,可以說沒有任何別的動機。但是宗助走進客堂間,在上次來時所坐的地方坐下,一看那籬笆邊上小小的梅樹,不禁清晰地浮想起上次來此時的情形。今天,客堂間外依然是寂靜無聲。宗助沒法不去想象那個躲避在這寂靜中的年輕女子的身影。同時相信,那女子也同上次一樣,絕不會在自己麵前露麵的。
在宗助做著這種預測的時候,安井突然介紹他同阿米相識了。當時,阿米沒有穿上次那種粗布單衣,她是做過打扮由鄰屋走出來的,像是要出門做客去,又像是剛從外麵回來。宗助見狀,頗感意外。不過,阿米也沒有穿什麽盛裝,所以衣服的色澤和腰帶的光澤都還不足以使宗助吃驚。此外,阿米麵對初次見麵的宗助,也沒有過多地表現出年輕女子常會有的羞澀之態,隻是顯得特別嫻靜,不多說話,是一個在人麵前同獨閉鄰室時無多大區別的安詳而沉靜的女子。宗助據此推測,認為阿米的舉止穩重,未必是因為害羞而避人耳目的關係。
安井向宗助介紹阿米時,是這麽說的:“這是我的妹妹。”
宗助側過一小半身子麵對阿米,搭訕著交談了幾句,他覺得阿米的發音中沒有夾雜絲毫的鄉下腔。
“以往是在家鄉……”宗助問道。阿米聽後,未及回答,安井插了進來。
“不,長住橫濱……”安井答道。
這天,兄妹倆原本要上街去買東西,所以阿米換下了便服,盡管天氣很熱,還是穿上了新的白色襪套。宗助獲悉這一情況後,覺得耽誤了人家的正事,十分抱歉。
“哦,由於獨立門戶的關係,每天都發現有東西需要買,所以一星期得上大街一兩次。”安井說著,笑笑。
“我同你們一起走一陣吧。”宗助隨即站起來,順便聽從安井的吩咐,瀏覽了一下屋子裏的布置。宗助看了看鄰室那隻帶有鍍鋅白鐵皮火圈的方形火盆、質地較差的黃銅水壺以及放在舊洗滌池旁邊的嶄新水桶,然後走出門口。安井在門上落了鎖,說是得把鑰匙托付給後麵的鄰居家保管一下而跑掉了。宗助和阿米站著等安井回來。在這段時間裏,兩人交談了兩三句無關緊要的話。
對於兩人在這三四分鍾裏交談的話,宗助至今記憶猶新。那無非是尋常的男子向尋常的女子表示禮貌的極簡略的話,打個比喻,就如水一樣浮淺、清淡。宗助以往在路上需要向陌生人打招呼時,就是用的這一類話,也不知用過多少次了。
宗助每次浮想起當時那極短促的交談,總是覺得每一句話都平淡得很,簡直可以說沒有任何渲染的地方。然而說來不可思議,那麽透明無色的聲音竟會給兩人的未來塗上了那樣緋紅的色彩!日居月諸,現在這紅色已失去了昔日的光輝,而焚燒過他倆的火焰,自然也變成了焦黑的顏色。兩人的生活就這樣地陷於昏暗之中。宗助每次回溯過去,一麵玩味那種浮淺清淡的交談怎麽會給兩人的曆史塗上如此濃鬱的色彩,一麵感覺命運竟有化平凡之事為不平凡的神力而不勝可怕。
宗助記得很清楚,兩人佇立在門前時,可以看到兩個曲折著的身影,各有一半映在土牆上。也記得阿米的身影被陽傘所遮,這形狀不規則的傘影映到了牆上,致使阿米的頭影映不出來了。宗助還記得那已經開始西斜的初秋驕陽,像火一樣射到兩人的身上。阿米撐著傘,靠向並不怎麽陰涼的柳樹下。宗助記得自己曾退後一步,仔細打量過那配有白邊的紫色陽傘和尚未褪盡翠色的柳葉的色澤。
現在思來,這一切都很清晰,也沒有什麽稀奇。兩人等到土牆上又出現了安井的影子後,便一同向大街上走去。走的時候,是兩個男子並肩而行,阿米則趿著草鞋,落後一步相隨。交談多在兩個男子之間進行,話也不長。走到半路上,宗助與他倆分手,獨自回自己的住處去了。
但是,這一天的印象久久地留在宗助的腦海裏了。每當他回到住處,洗過澡,在燈前坐下來之後,安井和阿米的形象就像上過顏色的平麵畫似的,在眼前閃現。更有甚者,當宗助上床後,腦海裏就開始琢磨:這位被安井稱為妹子而介紹給自己認識的阿米,果真是安井的妹子嗎?看來,這事不向安井問個明白,疑竇是很難冰釋的。但是宗助立即作了主觀的推測,他覺得,從安井和阿米之間的現實可能性來說,自己的這種推測是充分存在的。他就這麽躺在**胡思亂想著。而且,他也意識到這種推測的無聊可笑,於是噗的一聲,把忘記吹熄的油燈吹滅了。
宗助同安井的關係並沒有疏遠到非等這種記憶漸次淡漠而消失得毫無影蹤才見麵的程度。兩個人除了每天在學校裏見麵外,仍像放暑假前一樣,經常有來有往。不過宗助每次造訪,阿米不一定每次都出來招呼。大概是三次中有一次不露麵,像最初時那樣,靜悄悄地待在鄰室裏。宗助也沒有表示特別的關注。不過他和她還是漸漸地接近了,未幾,也達到了能夠互相說笑的親密程度。
不久,又到了秋季。要悉如去年那樣在京都度過這個秋天,宗助是感到乏味了。然而,當他在安井和阿米的慫恿之下去采蘑菇時,便在清朗的空氣中新發現了一種異香。三個人同去觀看紅葉,由嵯峨[32]穿山而行,往高雄[33]走去。一路上,阿米卷起和服的衣裾,拄著細細的傘柄而行,隻見長襯裙吊在襪套的上方。從山上俯視一百來米以下的流水,隻見陽光照著水麵,水底明亮,遠遠望去,呈透明狀。阿米不禁讚歎道:“京都真美哪。”她說著,回過頭來望望他倆。一起眺望著這番景色的宗助也受到了感染,覺得京都真是個好地方。
他們這樣結伴外出的事已很頻繁,在家中會麵也屢見不鮮了。一次,宗助照例去看安井,可是安井不在家,隻有阿米獨自坐在淒寂的殘秋中。宗助說著“很寂寞吧”,走進客堂間。兩人在一隻火盆的兩側坐下,烤火閑談,談得意外的長久。出乎意外地長談了一番之後,宗助才告辭回家。還有一次,宗助正感到無聊而在住處倚著桌子呆呆地動腦筋如何消遣時,阿米突然光臨了。她說自己是出來買東西,順路來玩一玩的。接著,她受到宗助的款待,喝了茶,也吃了點心,從容地談了好一會兒才回去。
在這種情況屢屢出現的過程中,樹葉已不知不覺地落光了。一夜之間,高山頂上披了銀裝,露天的河灘變得雪白,橋上的人影在蠕蠕而行。京都這一年的冬天,陰森森的,冷得徹骨難當,安井受到這一惡性寒氣的侵襲,患上了嚴重流感,體溫急驟上升,遠比普通的感冒燒得厲害。阿米見狀,起先確實很驚慌,不過高熱沒多久就退下去了,所以阿米以為已經不礙事,病就會好的。不料熱度時高時低,像黏膠般纏住不放,每天真夠苦的。
醫生說,看來是呼吸器官受寒所致,懇切地勸病人轉地療養。安井隻好把壁櫥裏的柳條行李箱取出來,用麻繩捆好,阿米在手提包上下了鎖,準備出門。宗助送他倆到七條,走進火車候車室,他有意歡快地說了些送別的話。上車後,安井從車窗裏向月台上的宗助打招呼:“有空請來玩哪。”
阿米也說道:“一定得來呀。”
火車從氣色很好的宗助麵前緩緩駛過,旋即噴著煙氣,朝神戶方向而去。
病人在療養地迎接了新的一年。自來此第一天開始,幾乎天天有美術明信片寄給宗助,而且沒有一次不寫著“有暇請來玩”。信中還一定夾有阿米寫的一兩行字。宗助把安井和阿米寄來的美術明信片揀出來,摞在寫字桌上。這樣,由外麵一跨進房間就能首先看到它們了。宗助還不時地順著次序一張一張地再度翻翻看看。最後寄來的一張明信片上說:“病已痊愈,即可返回。然則難得來到這兒,卻未能在此與君相見,甚為憾事。接此信後,望速來一晤,雖片刻也足矣。”這一席話當然足夠打動不甘寂寞和無所事事的宗助了。於是宗助當晚乘了火車,趕到安井的住處。
在明亮的燈光下,這三個盼著會麵的人相聚了。宗助首先注意到病人已經恢複了氣色,比來此之前好了。安井自己也表示有同感,還特意捋起襯衫的袖子,隨意地摩挲著暴出青筋的腕部。阿米也高興得兩眼生輝。宗助覺得這種活潑的眼神特別可貴。迄今為止,阿米在宗助心裏留下的印象,是個即使處在音色繚亂的情況下也極其安詳自若的女子。宗助斷定,她的安詳自若,主要是她那凝重安穩的眼神在起作用。
次日,三個人一起外出,遠眺深藍色的大海,呼吸著帶鬆脂味的空氣。冬季的太陽,**裸地在低空中劃出短短的軌跡,溫順地向西落去。落下的時候,低空中的雲彩被染成又黃又紅的灶火顏色。夜幕降臨後,仍舊風平浪靜,隻有鬆間不時有鬆籟傳來。在宗助做客的三天裏,天氣一直很好,也很暖和。
宗助想再多玩幾天。阿米表示:那就多住幾天好了。安井則說:“看來是因為宗助光臨,天氣也變好了呢。”他們三人最後還是帶著柳條箱和提包,一起回京都了。冬天就這麽順利地過去了,寒冷的朔風向寒帶吹去。山上那斑駁的積雪在漸漸消失,青綠的顏色緊跟著萌芽了。
宗助每次憶及當時的景象,總是不勝感慨:要是自然的進程到此戛然而止,讓自己和阿米頓時變成化石,那就不至於受苦了。事情是萌發於暮冬初春時節,而結束於櫻花凋零之時。自始至終都是殊死的搏鬥,困苦得猶如炙青竹榨油。颶風采取突然襲擊的手段,將兩人刮倒。等到兩人站起來時,四處都已被沙土所封。兩人看到自身也被沙土所裹,但是兩人都不知道自己何時被颶風刮倒的。
社會毫不客氣地讓他倆背上了不義不德的罪名。但是他倆在道義上進行良心的自責之前,不禁茫然若失,疑心自己的頭腦是否正常了。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問題,在呈現出一對可恥的男女的形象之前,已先不可思議地呈現出一對不按邏輯行事的男女的形象,這是無可置辯的。在這一點上,兩人實有著難言之苦。他們隻好認命:是殘酷的命運之神一時心血**,向他們這兩個無辜者發起了突然襲擊,還半帶開玩笑地把兩人推入了陷阱。
當明察秋毫的陽光從正麵射到他倆的眉心時,他倆已經度過了為不義不德而**的苦痛。他倆把蒼白的前額老老實實地直向前伸,承受熱焰打下的烙印。於是,他倆明白了:兩人已被一條無形的鎖鏈係在一起,不得分離了。他倆拋離了雙親,拋棄了故舊。說得籠統一些,是拋棄了整個社會。也可以換一個說法,他倆是被親故和社會所拋棄了。學校當然也不例外地拋棄了他,不過表麵上是自動退學,這無非是在形式上留下了一點兒人的影跡。
以上就是宗助和阿米的經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