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宗助留意到新年即將來臨,走進了好久沒去的理發店理發。也許是歲暮的關係吧,顧客相當擁擠,可以聽得兩三個地方同時響起哢嚓哢嚓的剪刀聲。因為宗助方才見到了大街上那種充滿熬過寒冬、亟望早一天跨入新春的繁忙景象,便覺得眼下衝進耳膜裏的剪刀聲也好像特別忙碌。宗助坐在爐旁抽著煙等候,這時他感到自己不啻是一個身不由己地正在卷入龐大而與己無關的社會活動中度過舊年的人。宗助麵對即將來臨的新年,心裏並沒有抱什麽新的希望,隻是周圍的氣氛撩得他心煩意亂罷了。

阿米的病況終於漸趨好轉。現在,宗助像往日一樣外出,也不必過分惦念家中的事了。在這一般的人家本是比較清閑的春季,對阿米來說,卻是每年都得忙碌一番的,宗助估計阿米今年也許不至於陷入往年的那種忙碌,打算過一個特別簡單的年了。現在,他望著妻子那猶如複蘇過來的鮮明身影,覺得可怕的悲劇仿佛已經遠離了一步,感到十分快慰。但是,宗助又朦朧地感到那悲劇說不定會在某個時刻、以某種形式再次降臨,弄得宗助的心裏老是不踏實。

歲暮,世間那些唯恐沒事幹的人忙得不亦樂乎,簡直在人為地加速本來就很短的白晝的流逝。宗助看著這番情狀,更加感到那種朦朧的恐怖在向自己襲來,以至於希望最好能讓他獨自滯留在這陰鬱灰暗的寒冬臘月裏。這時,總算輪到宗助理發了。他望見自己的身影出現在冰涼的鏡子中時,突然出神了:鏡中究竟是誰的身影呀!臉部以下全蒙罩上了白布,自身衣服的顏色和條紋全不見了。這時,他還看到鏡子的深處映照出理發店店主喂養的小鳥以及鳥籠,小鳥不時在棲木上閃閃跳動。

理發師在宗助的頭上抹好發香的發油。宗助聽著背後的歡笑聲,走出店外,全身有一股舒暢的感覺。在清涼的空氣中,宗助體會到阿米說得一點兒不錯,理發的確有使人心曠神怡的功效。

宗助想起要為自來水稅捐的問題去商談一下,便在歸途中彎到阪井家。女仆迎出來,說道:“請進。”宗助想,大概是到平時的客堂裏去吧,卻被帶領著,通過客堂,走向吃飯間。隻見吃飯間的拉門拉開了兩尺左右,聽到門裏有三四個人的笑聲。阪井的家中依然是那麽生機盎然。

主人坐在鋥亮的長火盆的對麵一側,主人的妻子沒有坐在火盆邊,而是挨著通廊廡的拉門處下坐,麵部倒也朝著這個方向。主人的身後掛著一隻嵌在細長黑色木框子裏的掛鍾。掛鍾的右麵是牆壁,左麵是放茶具的櫥子。室內還錯綜地裱糊著各種字畫,有拓片、淡墨寫意畫、扇麵等。

除了主人夫婦倆,屋裏還有兩個女孩子,她們肩靠著肩而坐,身上都穿著筒袖的花布罩衣。一個有十二三歲,另一個是十歲左右,一齊瞪大眼睛,望著由拉門外向裏走進來的宗助,她倆的眼梢和口角處還清楚地留著剛剛笑過而未及收斂的笑容。宗助掃視了一下,發現屋裏除卻父母和孩子,另有一個奇妙的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最近門口的地方。

宗助坐下後不到五分鍾,心裏就明白剛才聽到的笑聲,乃是這個奇妙的男子同阪井家的幾個人交談時發出來的。這男子生著一頭灰蒙蒙而顯得很不滑溜的紅發;皮膚被太陽曬成紫銅色,看來這輩子是不可能褪掉了;身穿帶瓷紐扣的白布襯衫,土布棉衣的領子處打著類似錢包絛子的長繩結;反正是一副不大有機會到東京等大城市來的山鄉人的模樣。更有甚者,這麽冷的天,他還露出些膝蓋,把塞在藍色已褪的小倉布料衣帶末端的手絹抽出來,擦擦鼻下。

“這位是背負著衣料,特地從甲斐上東京來銷售的。”房主阪井這麽介紹後,那男子轉過身麵對宗助。

“老爺,請賞臉買一些吧。”他這麽致意。

宗助想,難怪絲綢、縐綢以及白線綢散得屋裏到處都是。此人的服飾和談吐雖然很怪,相比之下,想象到他背負著這些漂亮的衣料四處奔走的模樣就更可怪。女主人解釋道:這位絲綢織造商的家鄉獨多石頭,石頭會被太陽曬得燙手,因此出不了大米和小米,隻好植桑養蠶,真是夠窮困的山村,全村隻有一家人家有掛鍾,上高小讀書的孩子一共才三個。

“能夠寫字的人嘛,不多不少就他一個人。”女主人說著,笑了。

那人認真地肯定了女主人的話,說道:“確實是這麽回事呢,太太。能寫能算的人,村裏確實再沒有別人了,真是個鬼地方!”

男子把各種衣料推到主人夫婦的麵前,不住地說道:“請買點兒吧。”當對方表示價格太高而希望能減到某個價錢時,他便用異樣的土腔,或者回答說:“這價錢不夠本。”或者說,“行,就這麽賣給你吧。”或者說,“喏,請看看這貨色的分量嘛。”他每次回答的話都惹得大家發笑。主人夫婦還閑得無聊,便半開玩笑地淨同他打趣。

“老板,你這麽背負著貨色背井離鄉,到了吃飯的時刻,總得吃飯吧?”女主人問道。

“肚子餓了,不吃飯怎麽行呢!”

“在什麽地方吃呢?”

“在什麽地方吃?在飯鋪裏吃呀。”

房主笑著問:“這飯鋪是什麽地方哪?”男子回答說:“供我吃飯的地方呀。”接著又說,“剛到東京的時候,覺得飯真是好吃極了,要是放開肚子吃,一般供飯的宿店就非叫苦連天不可。不過每天三頓都這麽吃法,也實在不好意思……”大家聽後,又都禁不住笑了。

最後,男子把一匹撚線綢和一匹白綾羅賣給了女主人。宗助見年關在即,還有人買夏天用的綾羅,真是錢太多了。

這時候,房主慫恿宗助說:“怎麽樣?你也順便買一點兒,替夫人做件便裝什麽的吧……”

女主人也表示:“趁現在這個機會買下來,價錢等於打了幾個折扣呢。”

於是房主出來作擔保地說:“嗯,這錢嘛,你什麽時候付都沒關係的。”宗助決定替阿米買一反綢子。價錢方麵,經主人從旁力爭,結果殺至三元錢成交。

絲綢商同意成交後,說:“這價殺得太厲害了,叫我要流眼淚呢。”大家聽後,又都笑了。

看來,這絲綢商走到哪兒,都是使用這種鄙俚的語言說話的。每天,他到熟識的人家去打轉,隨著背上的貨物漸漸減輕,最後光剩下藍色的包袱布和繩絛子了。他說:“現在正是舊曆年關,想先回鄉下去,在山裏過了新年,再盡力多多背些新的貨物出來。”說是那時必須在養蠶繁忙的四月底、五月初之前,把貨物全部賣掉,拿了錢再回到富士山北側的那個遍地是石頭的小山村裏去。

“你到我們這兒來做買賣,已有四五年了。但你一直是這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改變喲。”女主人首先說到這一點。

“實在不容易呢。”房主也附和道。當今這個世界嘛,三天不出家門,街道就在不知不覺中放寬了;一天不看報紙,電車又會在神不知鬼不覺中開辟了新線。這位老鄉每年要上東京來兩次,依然渾身保持著山村人的本色,確實難能可貴。宗助留神觀察著此人的外貌、神態、服飾和談吐,不禁產生出一種同情感來。

宗助向阪井告辭後,在回家的路上,眼前不斷地浮現出絲綢商的身影。他一邊不時把掖在毛皮外褂腋下的衣料小包袱換換掖法,一邊在想:這個以三元錢的廉價賣衣料給我的老鄉,身穿粗布豎條紋的棉衣,泛紅的頭發粗糙無光,不帶一點兒油氣,也不知為的什麽,卻要把頭發從頭頂的中央漂漂亮亮地向左右分開。

家裏,阿米總算縫好了宗助的春季短外褂,為使外褂平服,她把它墊在坐墊下,讓自己在上麵落座。

“我說,你今晚最好墊著它睡。”阿米說著,回過頭來看看宗助。當阿米聽丈夫談及那個由甲斐到阪井家去的老鄉時,也放聲大笑起來。接著,她百看不厭地翻看著宗助帶回來的綢衣料,多麽好的花紋和質地!她還連聲說:“便宜,便宜。”

“怎麽肯這麽便宜就賣掉,不是要吃虧了嗎?”最後,阿米問道。

“嗯,足見街上的中間商人是賺得多厲害啊!”宗助由這件綢料中窺見了這一行業中的某些內幕。

夫婦倆接著談到“阪井家的日子過得寬裕”以及“唯其寬裕,才讓支路上的家具商從中撈到了巨利,他家就不時從絲綢商那裏求得彌補,廉價買下一些暫時用不著的料子,得點兒便宜”。最後,話題落到“阪井家中的氣氛倒很不差,十分熱鬧”,等等。

這時,宗助忽然換了一種語調,對阿米說:“嗯,這不光是錢多的問題,小孩子多也是一大原因。隻要有小孩子,貧苦的家庭也會充溢著朝氣的。”

在阿米聽來,這種談吐多多少少是丈夫在抱怨夫婦倆生活的寂寞和愁苦。所以阿米不覺把手從膝部的衣料上放了下來,看看丈夫的臉。宗助見自己從阪井家帶回來的東西很合阿米的口味,便陶醉在好久沒讓妻子如此高興的情緒中,也就沒有留神阿米的這一舉止。阿米朝宗助瞥了一眼,當時什麽也沒有說。不過,她是故意要把問題擱到晚上睡覺時再提的。

夫婦倆像平時一樣,十點鍾上床,阿米趁丈夫尚未入睡,對著宗助的方向發問了:“我說,你先前是在說沒有孩子實在寂寞吧。”

宗助覺得自己確實是泛泛而論地說過這種意思的話,但是自己說這種話,並沒有要存心結合兩人本身的情況,也沒有要特別引起阿米關注的意思。現在見阿米重提這個問題,就不勝尷尬。

“我一點兒也沒有要指我們自家的意思啊。”

阿米聽見宗助這麽回答,便沉默了一會兒,但旋即重複了與方才的意思大致相同的話:“不過,你是由於始終感覺家中寂寞,才說出那種話來的,是吧?”

宗助的頭腦中原本就潛伏著這種思想,但他顧忌到阿米的情緒,不敢坦然明說。宗助心想:為了讓病後的妻子能夠靜心休養,不如把這當成說笑,一笑了之為好。

於是,宗助想盡可能活躍一下氣氛,便換了一種口氣說道:“要說寂寞,當然不是沒有……”這時宗助忽然語塞,一時想不出新的、有趣一點兒的話來,事不得已,隻好說,“哦,反正沒事兒,你別放在心上。”

阿米還是不搭腔。宗助覺得應該換一個話題,便聊起天來了:“昨晚又發生過火災啊。”

這時,阿米突然冒出一句半帶辯解的話:“我知道很對不住你……”卻又頓住無語了。

煤油燈仍像往常一樣,擱在壁龕處。阿米背對著燈光。宗助雖然不清楚阿米臉上的表情,但聽得出阿米似乎在淌眼淚。迄今為止一直仰望著天花板的宗助,這時立即轉向妻子這一邊,定睛注視著燈影朦朧中的阿米。阿米也在昏暗中定睛望著宗助。

接著,阿米斷續地說道:“我早就想告訴你,向你表示歉意,但是難以啟口,就此拖了下來。”

宗助聽了,簡直摸不著頭腦,懷疑阿米多少有些歇斯底裏發作,但又難以肯定就是這個緣故,便茫然不知所對。

不一會兒,阿米帶著無望的神態,毅然說道:“生孩子的事,我是沒有希望了。”隨即哭了。

宗助聽到這可憐的自白,不知該怎麽加以慰藉才好,實在手足無措,同時急切地感到阿米真是可憐到極點了。

“沒有孩子也不錯嘛。像上麵的阪井先生那樣,孩子一大群,旁人見了還真替他可憐呢!簡直成了幼兒園啦。”

“不過,如果一個孩子也不會有的話,你也會感到不太好吧。”

“還不能肯定生不了孩子嘛,對不對?今後也許會生的呀。”

阿米又哭了。宗助也別無良策,隻好靜待阿米平靜下來,接著,聽阿米慢慢地加以說明。

夫婦倆在情投意合這一點上,是異乎尋常的成功,但在孩子的問題上,遇到了不同於一般的不幸。如若本來就不會懷孕,倒也罷了,而他們是讓本可以養育長大的孩子在中途夭折了,因此尤其不幸。

阿米第一次懷孕,是夫婦倆離開京都後,在廣島過清苦日子的時候。當知道懷孕確鑿無疑時,阿米麵對這一新情況,每天像做夢一樣,感到前途又可怕又可喜。宗助則認為,這是一種確證無形之愛的有形結晶。麵對這一現實,他不勝欣喜,於是屈指盼望著這一糅合著自己生命的肉團團手舞足蹈地降臨到眼前的日子快快到來。不料事情同夫婦倆的預期違迕,胎兒在第五個月突然小產了。當時,夫婦倆的家境很清苦。宗助瞅著阿米流產後的蒼白臉色,認定是操勞家務造成的。愛情的結晶毀在貧苦上,沒能永久抓在掌中,這怎能不抱恨終天,阿米怎能不哭!

移居福岡後不久,阿米又愛食酸東西了。聽說流產過一次就有習慣性流產的可能,所以阿米萬事多加小心,一舉一動十分謹慎。也許是這麽做了的關係吧,經過情況極佳,可是不知怎麽搞的,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孩子不足月就生下來了。產婆想了想,慫恿他們去求教醫生。醫生診治之後認為,孩子先天不足,必須使室內的溫度保持在一定的水平,晝夜加以人為的維持。按照宗助的條件,要在室內安置火爐取暖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夫婦倆拿出全部精力和財力,一心一意要保住嬰兒的性命。然而一切都是枉拋心力。一個星期後,這由父精母血組成的愛情的結晶,終於變涼發冷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阿米抱著嬰孩的屍體,哭泣著。

宗助以一個男子漢的氣度,承受了這又一次的打擊。他見骸骨成灰,又見骨灰埋進了黑土,始終沒有說過一句失魂落魄的話。此後,在不知不覺中,那若即若離跟隨在夫婦之間久久不去的影子,終於逐漸遠離而歸於消失了。

第三次的情況在腦際浮現出來了。那是在宗助移居東京的那一年,阿米又懷孕了。當時阿米的體質相當虛弱,阿米本人當然是百倍小心,宗助也處處留神。兩人的心裏都在想:這次一定要……那緊張的日日月月順利地過去。不料又在第五個月上,阿米遇到了意外的厄運。當時,家中還沒有接入自來水,女仆早晚都得去井邊打水、洗衣服。一天,阿米有事要找在後麵的女仆,便走至井台旁的洗衣盆處吩咐完畢後,想順便從井台邊跨到前麵去,不料足一滑,一屁股跌倒在潮濕而長有青苔的石板上了。阿米想:又壞事了。但顧忌到這是自己的疏忽,會受到責備,便故意瞞掉了,什麽也沒對宗助說。後來,阿米發覺這次受震一直沒有給胎兒的發育帶來什麽影響,自己的身體也沒有引起絲毫的異狀,心裏總算落掉了一塊石頭,遂舊事重提,把滑倒的事告訴了宗助。宗助本來就沒有要責備妻子的意思,隻是溫和地叮囑阿米,說:“得多加小心,要不會出大事的呢。”

預產期好歹盼到了。眼看分娩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宗助在上班的時候,也不時惦念著阿米。下班回家時,腦子裏總是不停地轉著:“看來,今天我不在家的時候,已經……”走到家門口時就會在格子門前駐步。如果沒能聽到實際上有一半是屬於自己想象出來的嬰兒啼哭聲,反而認為這是發生了什麽變故,急匆匆地跳進家門,結果又為自己的粗率舉動而感到赧顏。

總算幸運,阿米是在半夜裏出現臨產預兆的,宗助當然沒有外出忙什麽公事,得以在一旁照料妻子。這一點真可謂是天公作美。產婆從容地來到後,脫脂棉花和其他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分娩過程意外地順利。但是那至關重要的嬰孩呢,無非是由子宮產出而來到了廣闊的世界,卻沒有能呼吸到一口人世的空氣。產婆取出一根同細玻璃管差不多的管子,不住地向嬰孩的小嘴中吹送強氣流,但是毫無用處,產下來的隻是一個肉團團。夫婦倆隱約見到了這個肉團團上的眼、鼻、嘴的形狀,卻沒能聽到由其喉嚨裏發出的啼聲。

產婆在分娩前一個星期左右來做過檢查,還仔細地聽過胎兒的心跳情況,最後曾保證絕對正常。現在宗助逐一加以分析:假使產婆說的話不可靠,胎兒是在下地前某一時期已停止發育,那麽,那時不立即從母體裏取出來,母體是不可能平安無事地過到現在的。於是宗助從這點著手調查,到後來了解到一個自己前所未聞的事實時,不勝惶恐。原來胎兒直到下地前還是健康的!但是發生了臍帶纏繞,也就是俗稱胞衣纏頸的現象。遇到這種異常情況,本來隻好仰仗產婆施展本事來處理,有經驗的產婆是可以很順當地把纏在頸部的胞衣鬆解下來的。宗助請來的這個產婆已有相當年紀,對付這麽點事情是不成問題的。然而纏在胎兒頸部的臍帶不止一層,而是兩層。這一回就是這樣,兩層胞衣纏著纖細的咽喉,由於鬆解得不得法,嬰孩便被勒住了氣管,悶死了。

產婆當然是有責任的。但阿米本人無疑也有一大半的責任。臍帶纏繞現象顯然是遠在五個月之前由阿米自己造成的——她當時在井台邊滑倒,把臀部都摔痛了。阿米產後坐在被褥中聽到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她隻輕輕地點頭表示首肯,什麽話也沒有說,而她那疲乏得微微發瞘的眼睛飽含著淚水,長長的睫毛在不住地翕動。宗助一麵溫言勸慰,一麵用手絹給阿米拭去淌到臉頰上的眼淚。

這是夫婦倆在孩子問題上的一段曆史。他倆品嚐過這種苦痛,所以從那以後不大喜歡提到這有關幼兒的話題,但是在生活的深處,兩人都受到這段曆史的影響,看來內心的傷痕是不容易消弭的。有時候,連他倆的笑聲裏都依稀反映出存在於彼此內心深處的這段陰影。為此,阿米從來不想對丈夫舊事重提。宗助也認為事至如今,根本沒必要聽妻子談這些事了。

阿米要告訴丈夫的事情,本不是有關兩人共有的事實。阿米在失去第三次的胎兒時,從丈夫口中獲悉當時的經過後,深感自己不啻是一個殘酷的母親,盡管不是出於有意下手,但是剖析一下就會明白:這跟守候在暗路上奪取親生骨肉而予以扼殺,並沒有兩樣。自己真是一個犯下了可怕罪行的凶手!至少內心不能不受到道義上嚴厲的譴責。而且,沒有第二個人能懂得她的這種心情,以致來替她分擔一些痛苦。阿米甚至無法向丈夫吐露自己的這一痛苦。

那時候,阿米也像一般的產婦那樣,在**過了三個星期。從休養身子來說,這無疑是極安靜的三個星期。但從心境來說,乃是可怕而不堪忍受的三個星期。宗助為夭折的孩子製作了小棺柩,安排了不顯眼的葬禮,而且事後又為這個亡靈立了塊小小的牌位,牌位上用黑漆寫好了戒名。牌主有了戒名,但是無人知其俗名,包括親生父母在內。宗助起先把牌位放在吃飯間的櫃子上,下班回家就不斷地焚香。躺在六鋪席房間裏的阿米不時聞到線香的香味。當時,阿米的感官變得很靈敏。過了一些時間,宗助大概是有所考慮,把小小的牌位藏進了櫃子抽屜的底部——這裏收著分別用棉花仔細裹好的另外兩塊牌位:在福岡時死去的孩子的牌位和在東京去世的父親的牌位。宗助在舉家離開東京舊居的時候,估計外出漂泊時帶著所有的祖宗牌位畢竟很不方便,就挑出父親這一塊最新的牌位,放進了包裏,其餘的牌位被悉數送到寺廟中去了。

阿米躺著,能聞見和看見宗助的全部動靜。她仰臉睡在被褥裏,感到有一根肉眼看不到而有因果關係的細線在漸漸伸長,把兩塊小小的牌位聯結起來了。接著,細線向遠處延伸,奔向那連牌位也沒有的流產兒——根本沒成形的、身影模糊的死嬰了。阿米認識到,在廣島、福岡和東京三處各留有一個記憶的深處,是受著命運的嚴酷統治的,簡直難以抗拒;而身處這種嚴酷統治下所度過的歲月,乃是一個母親不可思議地重複著同一種不幸歲月的軌跡;看到了這一點,阿米的耳際就會不時聽到詛咒的聲音。為了確保產後那三個星期的靜養,阿米在生理上不得不竭力忍耐,但是在這段日子中,她的耳膜裏老是響起那種詛咒聲,幾乎沒有停的時候。對阿米來說,這三個星期的臥床休養實在是度日如年。

阿米在枕上發著呆度過了這不勝淒苦的半個多月。在休養接近尾聲的時候,阿米雖然竭力忍耐著躺在**,但實在忍無可忍了,遂在女看護走後的第二天,悄悄地起床,試著踱踱步,然而,要拂去橫在心中的不安,實在不容易做到。病後虛弱的身子雖然勉強起來活動了一下,但是思想裏的東西絲毫沒有得到鬆動,這使她大失所望,隻好重新鑽進被窩,把眼睛閉得緊緊的,以便自己跟現實世界離開得遠一點兒。

規定的三個星期終於過去了,阿米的身體輕健起來。她把地板擦拭幹淨。鏡子裏重新映出了她眉目一新的倩影。眼下正是換裝的季節,阿米脫下背了好久的老棉襖,感到神清氣爽,身上輕鬆得纖塵不染了。加上在這春夏更替的時節,宇宙景物生機盎然,使人心曠神怡,這也使阿米那淒寂的心田受到一定的感染。然而,這僅僅是使沉積物泛起而已,是從深水裏浮到陽光的照耀中來而已。一種好奇心理也在阿米幽暗的生活曆程中萌芽了。

一天上午,風和日麗,阿米像往常一樣照料宗助出去上班後,自己也踏出了家門。這時已到了女子出門要撐起太陽傘的季節,阿米在陽光下匆匆趕路,額部有些冒汗了。她一邊走,一邊不住地思量著在換衣裝時,打開衣櫃,手不由得觸及第一隻抽屜下那塊新牌位的事。走著走著,阿米終於跨進了算命先生的門檻。

她自兒童時期起,就滋生出那種大多數文明人都有的迷信觀念。但是,她平時的這種迷信觀念也同大多數的文明人一樣,隻是遊戲性地從外表——不是從內心——表露一下就完事的。這次卻同嚴峻的現實生活瓜葛在一起,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事。阿米這時抱著一顆虔誠的心,以虔誠的態度坐在算命先生麵前,她想要弄清楚老天爺是否賦予她將來生養孩子、哺育孩子的資格。這位算命先生同那些在馬路上設攤為過路人占卜而賺取一兩分錢的人相比,可以說沒有絲毫兩樣——桌上排列著種種占卜道具,數弄著占卜用的竹簽,最後煞有其事地捋著胡子,思索一番之後,仔細地打量著阿米的臉,從容不迫地宣告說:“你命裏沒有孩子。”

阿米默默無言,在頭腦裏咀嚼了一番算命先生的這一宣判後,抬起臉來,反問道:“為什麽呢?”

阿米希望算命先生在作出回答之前,再仔細算一算。但是算命先生正視著阿米的眉宇,不多加思索地斷言:“你有過對不起人的事。你有罪,絕不會有孩子的,這是對你的報應。”

阿米聽後,心如刀割,立即轉身回家。當天晚上,她簡直沒有抬眼望一望丈夫。

阿米從來不曾向宗助披露過那位算命先生說的話。宗助是在今天——壁龕處的細芯油燈似乎要隨著夜闌人靜而消失的時候,才第一次聽到阿米嘴裏說出這一經過,心裏當然不會舒暢。

“莫非你神經有毛病,才上那種鬼地方去!出錢去聽那種鬼話,這不是自尋煩惱嗎?今後還去上那種當嗎?”

“我被嚇壞了,當然不會再去啦。”

“不再去就行。你也真是。”

宗助曠達自若地做了回答,就顧自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