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新年伊始,接連下了兩天大雪,把這遍插稻草繩賀年的城市染成了一片白色。在鋪滿了積雪的屋頂恢複本色之前,夫婦倆屢屢被那些從白鐵皮簷頭塌落下來的雪響聲嚇一跳。夜深人靜時,這種響聲聽起來尤其厲害。小路上一片泥濘,而且與下過雨的情況不同,一兩天是幹不了的。

宗助從外麵回家,鞋子總是沾滿了爛泥,所以每次踏進門來,都要對著阿米嚷嚷:“這樣不行哪!”仿佛阿米就是破壞道路的罪魁禍首。

阿米也就說道:“哦,很抱歉,實在對不起哪。”說著忍俊不禁。宗助卻想不出什麽相應的打趣話兒來奉答。

“阿米,你大概會認為從這裏外出,不論去哪裏都得穿高齒木屐吧。但是到下町[38]去就大不一樣哪,那兒每一條道路都是幹的,甚至會揚起灰塵來,所以腳蹬高齒木屐之類,反而會搞得你寸步難行。換句話說,我們住在這種地方,不啻是比人家落後一個世紀哪。”

宗助說這番話的時候,其實並沒有現出特別不滿的神色。阿米也隻是聽聽,眼睛注視著香煙的煙氣從丈夫的鼻孔裏鑽出來。“你可以到阪井先生那兒去,把這話對他講一講呀。”阿米終於低聲地回答。

“那樣,也可以請他把房租減低一些。”宗助這麽答了一句,卻一直沒有付諸行動。

宗助隻是在新年第一天的早晨到阪井家遞了一張名片,故意不等拜見主人阪井,就離開了阪井家。這一天中,宗助礙於人情,到各處該去的地方大致應酬了一遍,薄暮時分才回到家。他獲悉自己不在家時,阪井先生曾屈尊光臨,不禁有點兒惶恐。初二這天下大雪,無所事事地度過去了。到了初三的黃昏時分,阪井差遣女仆來傳話:要是有空,請老爺、太太以及二老爺今晚務必過去坐坐。女仆完成使命後就回去了。

“會有什麽事呢?”宗助有點兒不解。

“一定是玩‘詩歌紙牌’[39]呀,因為他們家中小孩子多嘛。”阿米說道,“嗯,你就去吧。”

“人家特意來請,最好你也去。我很久沒碰這玩意兒了,生疏得很。”

“我也很久沒玩了,也不行啊。”

兩人都猶豫著不想去。最後意見一致了:那就請二老爺做代表去一下吧。

“二老爺,你走一次吧。”宗助對小六這麽說。小六苦笑笑站起來。夫婦倆覺得,給小六冠以二老爺的雅號,實在大可發噱。看到小六聽見二老爺這種稱呼而苦笑的神情,兩人差點兒縱聲大笑起來。小六沐浴著新春的氣氛走到街上,橫穿過頗具寒意的一百多米長的路,又在洋溢著春意的電燈光下落座了。

這天晚上,小六把除夕那天買的梅花形狀的布製小袋放進和服的袖兜裏——這本是打算托哥哥帶給阪井家小姑娘的禮物。從阪井家回來時,小六在袖筒裏放了一隻中簽得獎的**小娃娃。這玩偶的前額有點兒殘缺,便塗以黑墨作填補。小六一臉認真的神情,說道:“據說這是袖萩[40]。”並把玩偶放到兄嫂麵前。夫婦倆不理解“何以說它是袖萩”。當然,小六本來也是不懂的。當時,雖經阪井太太做了詳細的講解,小六仍舊莫名其妙,於是阪井先生特意在對開的書信用日本衫原紙上並排寫下了原文和調侃語,並且說著“回家後給你兄嫂看”,就把字條遞給了小六。現在小六從袖子裏掏出這字條,向兄嫂出示。紙上寫著:“此垣一重如黑鐵。[41]”隨即加括號補述了一句,“此餓鬼額部黑缺。[42]”宗助和阿米看後,又綻出了帶有春意的笑容。

“真是獨辟蹊徑,情趣不凡哪。不知這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哥哥宗助問道。

“是誰嗎?”小六的臉上依舊是那副不甚了了的神情。他丟下玩偶,回自己的房裏去了。

又過了幾天,大概是初七那天的黃昏時分,阪井家的那個女仆又來了,很有禮貌地傳達了主人吩咐的話:要是有空,請過去坐坐。宗助和阿米當時正點了油燈開始吃晚飯,宗助捧著飯碗,說道:“春天也總算正式來到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阿清進來稟報阪井家有人來傳口信。阿米聽後,看著丈夫的臉,微微一笑。

宗助便放下飯碗,眉宇間顯出有點兒不解的樣子,說道:“又要搞些什麽名堂呢?”問問阪井家的女仆,得知那兒既沒有什麽稀客,也沒有特意做什麽準備,而且阪井太太也不在家,她應親戚之邀,已帶著孩子出去了。

“那麽,我去走一次。”宗助說著就走了。宗助這個人不愛參加一般的社交活動,事出無奈才會去出席什麽聚會。他不希望有好多私人朋友,也無暇訪友,不過對阪井先生是唯一的例外,甚至沒有什麽要事,宗助也會不時主動跑去消磨些時間。然而阪井卻是個最愛交朋結友的人。孤獨的宗助同擅於交際的阪井碰在一起,竟然會談得很投契,這種現象連阿米都感到有些稀奇。

“我們上那邊去吧。”阪井說著,穿過吃飯間,順著廊廡走進一間小小的書房。這裏的壁龕中掛著一幅字,一共是五個大字,寫得挺拔有力,像是用棕櫚製成的筆寫出來的。架子上有一盆很美的白牡丹。寫字桌也好,坐墊也好,無不整潔宜人。

阪井先是站到昏暗的進門處,說道:“哦,請進。”隨即在什麽地方啪嗒擰了一下,開亮了電燈。

接著,阪井說了聲:“請稍稍等一下。”便用火柴點燃了煤氣暖爐。這暖爐小巧玲瓏,同屋子的比例很協調。然後,阪井請宗助在坐墊上坐下來。

“這是我的洞窟,出了什麽麻煩的事兒,我就到這兒來避難。”阪井說。

坐在厚厚的棉坐墊上,宗助也感到了一種寧靜的氣氛。點燃的煤氣暖爐發出輕輕的聲響,宗助覺得脊背處有一股熱乎乎的暖流在漸漸地擴散開來。

“一到了這裏,我就斷絕了任何交往,完全樂在其中了。你多坐一會兒。說老實話,這過年真有意想不到的煩瑣呢。忙到昨天為止,我是精疲力竭,實在堅持不了啦。過年給人帶來的,無非是苦惱啊。所以今天午後,我終於遠離這俗世,因身體不舒服而酣睡了一場。剛才醒過來,便去洗了個澡,然後吃飯,抽煙,定神一看,妻子不在家,已攜著孩子到親友處去了,所以這麽靜。我頓時感到很寂寞。然而人有時候也相當任性啊,縱然寂寞極了,我也不敢再去領教那些恭賀新禧的事,太累人了。再說,那些過年吃喝的食品,我真有些怕碰。所以嘛,我想到你倒不像在過年,哦,這麽說是很不禮貌的,嗯,我想到你平時離群索居,哎,這麽說也許還是很失禮的,反正是這麽回事吧——我頗想同一位超然派交談交談,因此特意遣人來請你了。”阪井以平時一貫有的調子,淋漓流暢地談了一通。宗助麵對這位樂觀主義者,時常會忘卻自己過去的經曆,有時還會這麽想:要是自己一帆風順,會不會也成為這一類人物呢?

這時候,隻見三尺的狹窄房門打開了,女仆走進來,重新向宗助彬彬有禮地鞠躬後,把一隻像果盤似的木盤子擺到宗助麵前,又在主人麵前也擺下一隻相同的盤子,便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木盤上放著一隻大如皮球的鄉村點心,還附有粗大的牙簽,看來要比平常的牙簽大一倍以上。

“我說你就趁熱吃吧,呃?”聽這麽一說,宗助才注意到盤子裏的包子是剛剛蒸出來的,不勝珍奇地瞅著點心的黃色表皮。

“哦,這點心不是自做的。”房主又說了,“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到一個地方去。當時,我本是帶著點兒說笑的性質,隨口誇獎這點心好,對方便要我帶點兒回家,我就遵命拿回來了。拿來時,點心還是熱騰騰的呢。方才想請你嚐嚐,就回籠蒸了蒸。”

房主不用筷子也不用粗牙簽,隨隨便便地撕開點心大嚼起來。宗助也如法處置。

在這段時間裏,房主扯到昨晚在菜館裏碰見一個頗特別的藝伎的事。說是這個藝伎對袖珍本的《論語》[43]愛不釋手,乘在火車裏也好,伴客遊玩也好,老是把它帶在身邊。

“哦,她說在孔子的門人中,她最喜歡子路這個人物。問她理由何在,她說:‘子路這個人哪,在他學了一種知識而未及付諸實踐,卻又聽到了一件新的事物時,他會大引為苦事的,其正直如此呢!’說實在的,我不大熟悉子路這個人物,所以礙難置喙,但我極想問一問:有沒有這樣一種人,他在有了一個情人而未及與之結為夫婦之前,又出現了另外一個情人,是不是就很感苦惱呢……”

房主十分輕鬆地談了這件事。根據這些情況推測,主人可能是經常到那種地方去的,盡管他早就感受不到什麽刺激了,但是有一種因襲的力量在使他依舊每月要到那裏去好幾次。宗助經過詳細的詢問,得悉像房主這麽玩世不恭的人,也會不時為盡興歡樂而感到厭倦,以致亟需待在書房中養養精神了。

在這方麵,宗助也不是一清二白的人,因此聽時無須強作很感興趣的樣子,隻是作了一些尋常的應答。但是這種反應反而使房主不勝欣賞。房主表現出一種異樣的神色,好像從宗助平平常常的談吐中嗅到了對方有過不同凡響的經曆。不過,他見宗助有點兒不想去觸及這些往事的神情,也就立即換了個話題。與其說這是他的一種手段,倒不如說是出於一種禮貌。所以宗助沒有因之而有絲毫的不快。

不一會兒,話題扯到了小六身上。對於這個青年,房主有好幾點獨到的見解,這是身為胞兄的宗助也疏忽了的。且不論房主的見解是否符合實情,宗助倒是聽得津津有味。譬如說,房主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從小六這個年齡上來說,他是不是有著複雜而不切合實際的頭腦,卻又像一個孩子,稚氣地表現出比他這個年齡要小得多的單純性。宗助聽後,立即表示首肯,並且回答說:“看來光受過學校教育而沒有經過社會實踐的人,即使上了歲數,也不免會帶有這種傾向的吧。”

“是啊。反過來說的話,光有社會實踐而沒有受過學校教育的人,雖能發揮其相當的複雜性,頭腦卻老像個孩子似的。也許這反而不如前者了。”房主說到這兒,微微一笑,停了一會兒又說道,“我說呀,讓他到我這兒來做書童吧,這樣也許多少能得到些社會實踐。你看呢?”

據說,房主原有的書童是在主人的愛犬因病住院的一個月之前,通過征兵體格檢查而去當兵了,此後,房主尚未另雇書童。

宗助見這個安置小六的好機會竟然不期而至,同春天一起惠然來臨,不禁喜不自勝。與此同時,宗助又有點兒惶恐不知所措了,因為迄今為止,宗助不曾主動向社會乞取過同情和關注,他沒有這種勇氣,現在是房主突然提出來的。於是宗助打定主意,盡可能早一點兒把兄弟交托阪井,這樣也可使自己手頭鬆動些,加上安之助的若幹補貼,將來就可以使小六如願以償地完成高等教育的學業。因此,宗助把心裏的話向房主和盤托出。

房主光是“哦,哦”地聽宗助說,最後極其簡單地說了句:“這樣蠻好。”於是事情算是當場談定了。

宗助認為應該就此告辭了,遂向房主辭別。但是房主挽留,說道:“喲,再多坐會兒嘛。”還說,“現在夜長日短,眼下不過是傍晚時分”,並拿出表給宗助看。其實呢,他是感到寂寞。宗助回家去也無非是睡覺,並沒有什麽要事,於是又坐下來,重新抽起烈煙來。最後,也仿照房主的樣子,鬆鬆腿,愜意地坐在柔軟的坐墊上。

小六的事情也觸及了房主的另一番感慨。

“哎,有一個兄弟什麽的,真是相當麻煩哪。我就有個像無賴一樣的弟弟呀。”房主說著,拿自己在學生時期的儉樸作對比,談了許多有關他那個弟弟在大學時亂花錢之類的情況。宗助出於要看一看命運是何等可怖的想法,向主人提出了詢問:他的這位愛時髦的弟弟後來怎麽樣了,走了哪一條路。

“冒險家!”房主突然沒頭沒尾地衝出這麽一句話。

這位弟弟從學校畢業後,由哥哥介紹,進了某銀行工作,但他口口聲聲離不了“不管怎麽說,我一定要賺大錢”。日俄戰爭結束後不久,他根本不聽哥哥的阻攔,宣稱要謀求遠大的發展,去中國東北了。他到那兒去搞些什麽名堂呢?聽說是利用遼河裝運豆餅、大豆,經營大規模的船運業務,但沒多久就失敗了。盡管他本不是大老板,但是事情弄清楚後一核算,也遭到了巨大的損失,運輸事業當然不可能維持下去了,他本人呢,無疑是站不住腳了。

“此後,我也不大清楚他幹什麽去了。後來總算聽到了他的消息,使我大為吃驚,他竟流落到蒙古去了!我真不知道他會冒險到什麽地步!免不了有些擔憂。不過,天各一方,我也隻好聽其自然了,心想他也許能僥幸應付過去的。他偶爾有信寄來,說蒙古這地方缺少水,熱天就用汙水溝裏的水澆灑馬路,汙水也沒有的話,就用馬尿代替,所以臭氣衝天,等等。無非就是這一類的信。當然也談到過錢的問題,不過嘛,東京同蒙古相隔遙遠,至多不加理會就是了。因此離得遠點倒也是好事。然而這家夥竟在去年年底突然來了。”

房主仿佛想起了什麽事似的,取下一件掛在壁龕柱子上的裝飾物——它垂有很美的流蘇。

這是一柄大約一尺長的小刀,外套錦緞料子的袋袋。刀鞘是用一種不知究竟叫何物的綠色雲母狀的東西做的,大概在三處地方用銀鑲卷著。鞘裏的刀子至多有六寸長,刀刃也是薄的。但是刀鞘的形狀猶如六角形的櫟木棍,顯得很厚實。仔細一看,原來刀柄的背後並排插著兩根細木棒,起到了讓刀鞘合在一起不離的銀銷釘的功用。

“他帶來了這件東西送給我,說是叫蒙古刀。”房主說著,當即拔出刀來,還把插在刀後麵的兩根如同象牙做的細棒拔出來,給宗助看。

“這是筷子呀。據說蒙古人總是把這刀子吊在腰下,碰到宴請之類的事,便拔出刀來切肉,用這筷子夾肉吃。”房主特意一手使刀一手使筷,作出切和夾肉吃的動作給宗助看。

宗助隻是一味地盯著這件精巧的玩意兒。

“他還帶回來那種蒙古包裏用的氈毯,我看哪,同從前的毛毯別無二致。”

房主把這位最近剛從那兒回來的弟弟說的情況,不折不扣地搬給宗助聽:蒙古人擅長駕馭馬啦,蒙古犬的體形瘦長、頗似西方的獵犬啦,他們漸漸受到中國人的壓製啦雲雲。宗助從來不曾聽到過這些事情,所以饒有興趣地聽著,從而好奇地想知道“這位兄弟在蒙古是幹什麽的”,於是向房主提出了這一詢問。

“冒險家!”房主大聲複述了先前說過的這句話,“我也不知道他在幹些什麽。他說是在從事畜牧業,而且很有建樹。我看根本靠不住。從前他就老是撒謊、騙我。而這次到東京來幹的事也有點兒蹊蹺。說是要設法替蒙古王借兩萬元錢,如若借不到手,就會攸關他的信用,所以不辭辛勞地奔波。他把我當作第一個對象。可我心想,什麽蒙古王,什麽以廣袤的土地作抵押,蒙古到東京千裏迢迢,債權根本無法保證嘛!於是我一口回絕。他便瞞著我,盛氣淩人地去對我妻子說:‘哥哥如此,成不了大事的!’真叫人啼笑皆非。”

房主說到這兒,微微一笑。然後瞅瞅神色有點兒緊張的宗助,說道:“我說,你同他見見麵,怎麽樣?他特意穿著一件帶毛皮的寬大衣服,晃**晃**地出洋相,頗有點兒滑稽。你要是不反對,我來做介紹吧。哦,後天晚上我本就要他來吃飯,所以……哦,你可別上他的當啊,隻需聽他搖唇鼓舌,別吱聲,這就毫無危險,隻會感到很別致了。”

在房主的一再慫恿下,宗助多少有些心動了。

“就是令弟一個人來吃飯嗎?”

“哦,不,他還有一個朋友會一同來,他們是一起由那兒回來的。這位朋友好像叫安井,我還不曾見過。因為我這個弟弟屢次要介紹我同他認識,所以我實際上是請他們兩個人哪。”

宗助當天晚上離開阪井家時,臉色顯得蒼白可怕。